→趙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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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居者
→趙豐
我非常滿足于目前的生活,身居小城,沒有大城市的喧嘩和煩擾,人們都在安靜地做事,在季節(jié)的變化里愜意地生活。在小城的邊緣處,我依然可以看到炊煙在農(nóng)舍的上空飄散。我的身心里,纏繞著濃厚的炊煙情結(jié)。有時會無端發(fā)出感慨:看不見炊煙,不知道這日子還怎么過?這也許有點矯情,有點夸張。但我潛意識里一直覺得,炊煙是鄉(xiāng)野最具代表性的物。小城靠近秦嶺的終南山,一旦空閑,我便在山中居住數(shù)日,讀書,寫作,養(yǎng)心,感受山風(fēng)和白云,聆聽蟲鳴和鳥叫。我固執(zhí)地以為,文學(xué)的原點在鄉(xiāng)村,詩意的生活在山里。
但也有例外,譬如說史鐵生。在京城的他照樣寫出了《我與地壇》那樣與自然貫通著生命的杰作。以下一段文字,如果沒有隱居者的“心如煉獄”,是無論如何也寫不出來的。
“蜂兒如一朵小霧穩(wěn)穩(wěn)地停在半空;螞蟻搖頭晃腦捋著觸須,猛然間想透了什么,轉(zhuǎn)身疾行而去;瓢蟲爬得不耐煩了,累了祈禱一回便支開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樹干上留著一只蟬蛻,寂寞如一間空屋;露水在草葉上滾動,聚集,壓彎了草葉轟然墜地摔開萬道金光?!?/p>
京城里的隱居者。除了這樣的定位,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更好的詞語能夠授予史鐵生。沒有與地壇十五年的相思相守,《我與地壇》就不會打動真正閱讀者的心靈。限于身體的原因,史鐵生無法像梭羅一樣選擇在荒僻的樹林里隱居,只好在鬧市中求得一方安靜,被昆蟲、樹干、露水所打動,被唱歌的小伙、喝酒的老頭、捕鳥的漢子所感動,擔(dān)心“早晨她從北向南穿過這園子去上班,傍晚她從南向北穿過這園子回家”的那個中年女工程師回家后會落入廚房……是的是的,如此的感覺,在四百年的地壇里只有史鐵生會擁有。京城東城區(qū)定門外大街的地壇,無疑是史鐵生最為理想的隱居地。
一個人,如何在鬧市中尋得一處安居心靈的場所,史鐵生給出了答案。
廟宇,歷來是隱居者名正言順的場所。將真實的姓名隱藏起來,起一個法號,著一身僧衣,吃一碗齋飯,誦一段經(jīng)文,足可以完成生命的流程,支撐起一生的信念,當(dāng)然其中不乏神圣的傳經(jīng)者、虔誠的佛教徒,但也不乏人生不如意者、或者是厭倦了紅塵者來此隱身。不過,隨著廟宇的日漸喧鬧,隱居者便把目光轉(zhuǎn)移到了更大氣場的隱居處所:深山老林。
在漢字的記載里,最早的隱居者當(dāng)屬于商朝末年的姜太公。太公者,字子牙,號飛熊,也稱呂尚。他所生活的時代,殷商王朝正步履蹣跚地走向衰亡。殷紂王暴虐無道,荒淫無度,朝政腐敗,民不聊生。而西部的周國由于西伯姬昌(后為周文王)倡行仁政,發(fā)展經(jīng)濟,實行勤儉立國和裕民政策,社會清明,國勢日強,天下民眾傾心于周,四邊諸侯望風(fēng)依附。壯心不已的子牙,獲悉姬昌為了治國興邦,正在廣求天下賢能之士,便毅然離開商朝,來到渭水之濱的西周領(lǐng)地,棲身于磻溪谷,戴一頂斗篷,穿一雙草鞋,舉一根釣竿,靜等一位圣人的大駕光臨。他的隱居,其實是胸懷著大治天下的雄心壯志。再說了,他所隱居的磻溪,還不屬于深山老林,還是沒有遠離人煙,其所以,他才可能遇到西伯姬昌,完成了一生的宏圖大志。
姜子牙之后有所成就的隱居者是春秋時期的老子李耳。老子本是楚苦縣厲鄉(xiāng)曲仁里人,也就是現(xiàn)在的河南省鹿邑縣。晚年的老子乘青牛西去,在河南的靈寶北郊函谷關(guān)寫成了五千言的《道德經(jīng)》(又稱《道德真經(jīng)》或《老子五千文》)。老子在此點化了函谷關(guān)總兵尹喜后,一路西行至秦嶺終南山下的盩厔(當(dāng)今的陜西周至縣)。盩厔?wù)撸浴吧角槐T,水曲曰厔”而得名,自然是天生的好山好水。老子心想,普天之下沒有比這兒更為理想的傳經(jīng)之地了,遂在此駐足,結(jié)草為廬,修行說經(jīng)。老子說經(jīng)之處,至今被稱為樓觀臺。
老子晚年的隱居只是比姜子牙更隱秘了一些,不過,樓觀臺仍在秦嶺北麓一條溝的出口,仍是有人煙的痕跡。真正隱居于深山老林的應(yīng)該是秦末漢初的“四皓”了。四位白發(fā)皓須的老者是:蘇州太湖甪里先生周術(shù)、河南商丘東園公唐秉、湖北通城綺里季吳實、浙江寧波夏黃公崔廣?!八酿苯郧夭┦浚灰蚯厥蓟史贂尤?,無奈躲到終南商山。商山在秦嶺的深處,距離出山口數(shù)百公里,那才真的是遠離人煙之境。四位老人一入山,頓見千山蒼蒼,泉石青幽,鳥蟲唧唧,聽不到刀槍鼙鼓的驚鳴,看不見殘暴無道的殺戮,見不到爭寵斗勢的惡棍,覺不到爾虞我詐的寒慘,也沒有賣官鬻爵的小人,可謂人間凈土,于是“巖居穴處”,“紫芝療饑”,用瑯瑯的讀書聲將幽靜的商山打造成一位滿腹經(jīng)綸的文化學(xué)者。如果將聯(lián)想展開,我會看到他們在草屋旁彎著腰種菜,抱著貓曬太陽,牽著狗兒行走在山路之間,又或者摘下一枝野花佩在布衣胸前,將耳朵貼近泥土草叢傾聽山蟲的啼叫,而后手舞足蹈起來去捕捉一只色彩絢麗的蝴蝶。
這只是我的想象。“四皓”在深山隱居的生活細節(jié),應(yīng)該比我的想象豐富有趣得多。將一顆心融于山野之人,其情趣會遠遠超出我有限的想象。在我看來,“四皓”為真正的隱居者,既無姜子牙的雄心壯志,又無老子的說經(jīng)之累,放縱了身心的牽累,只為修心養(yǎng)性,安逸晚年。
隱居者,沒有強大的精神世界和靜謐的心,就無法戰(zhàn)勝強大的孤獨,并將與世隔絕的生活視為快樂。唯有將草木、巖石、溪水、鳥蟲視為戀人,才能維系人生起碼的情感需求,完成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精神循環(huán)。
打開歷史,我還會看到無數(shù)留下名聲的隱居者:堯帝時期,堯帝知許由賢德,欲禪讓君位于他,許由堅辭不就,洗耳穎水,隱居山林,卒葬箕山之巔。商周時期,孤竹君的兩個兒子伯夷、叔齊不愿繼承父業(yè),先后逃到周國。周武王伐紂,二人叩馬諫阻。武王滅商后,他們恥食周粟,采薇而食,餓死于首陽山。春秋時期的范蠡,功成名就之后急流勇退,化名為鴟夷子皮,西出姑蘇,泛一葉扁舟于五湖之中,遨游于七十二峰之間。三國時期,將隱居風(fēng)范體現(xiàn)得最為淋漓盡致的要數(shù)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他在山澤間采藥,得意之時,恍恍惚惚忘了回家。大將軍司馬昭欲禮聘他為幕府屬官,他跑到河?xùn)|郡躲避征辟。到了唐代,則有因受佛教思想影響而遁入空門、隱于天臺山寒巖的寒山子,享年一百多歲。這些隱居者,在歷史的長河中為后人構(gòu)筑起一道道隱居者的風(fēng)景線。這些只是史冊上留下名聲的隱居者,仔細想想,那些不留史冊,無名無形的真隱,在歷史長河中何嘗不是真實的存在過,只是人們不知道其名罷了。
白居易并非隱居者。但他深知隱居的妙處,每到一地,或官或貶,他總要尋求幽靜無人處小住。三十六歲時,朝廷派他到距長安城不遠的盩厔縣做縣尉,主管治安和錢糧。白居易的心思并不在做官上,一有空閑,就尋找能夠隱身的地方。盩厔,正是當(dāng)年老子說經(jīng)的地方。白居易去了樓觀臺,自然不敢冒犯老子的神靈,但內(nèi)心里卻覺得那地兒在山口,不適宜他的隱居,于是將目光移向了黑水的更深處:仙游寺。料理完事務(wù),白居易便藏匿于仙游寺。寺旁多水,他拿著釣竿沿著溪流邊走邊釣魚。那時水面上石橋極多,都是跨了水的。每遇一橋,白居易都會稍作停留,賦詩一首。一日,朋友陳鴻、王質(zhì)夫等人來看他,白居易就帶他們看山看水,那些橋引領(lǐng)著他們的腳步一路走過去,山的景色越走越深,溪水清幽得照見了幾個人的影子。白居易就大發(fā)感慨,說這山是仙,這水是仙,這橋也是仙的。天會老,地會老,人也會老,惟有這山這水這橋是不老的。走著走著,就回到了仙游寺。他長嘆一聲,說李隆基和楊貴妃遇難時不知朝南山里走,偏要往北去。要是他們進了終南山,過了這些橋,自然會得到水的佑護。說完,他長嘆一聲,折下一根樹枝,蘸著河水在宣紙上寫出了《長恨歌》。
隱居者,自會有常人意想不到的風(fēng)景。沒有仙游寺的隱居,白居易哪兒會想到用樹枝寫詩?是的,《長恨歌》是白居易用樹枝蘸著黑河的水寫出來的,所以才能如此優(yōu)美纏綿,曲折婉轉(zhuǎn)。它是黑河水的精靈,被鐫刻在終南山仙游寺的一面墻上,留下千古絕唱。
陶淵明被視為隱居者的典范。《飲酒》里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句中的“南山”有人說是廬山,有人說是終南山,有人說是陶潛屋南的小丘,也有人認定并非實指??陀^來說,陶潛寫這首詩時并未身居終南山,所以他詩里的“南山”并非終南山。終南山在古都長安之南,由此關(guān)中的人都將終南山稱為南山。潛意識里雖然明知不是終南山,但我總是習(xí)慣性地仰望終南,將一顆心沉浸在它的青山秀水之中。前些年,我甚至在化羊峪的腳下開了一塊菜地,四周圍了樹枝做的籬笆,自己也打扮得布衣草鞋,腰上系著老農(nóng)式的腰帶,只是想全身心體驗陶淵明的閑居生活。然而,因我用心不專,身子總是被這樣那樣的生活之事牽連,也就體驗不出陶潛般的閑適和散淡,只好放棄了那塊菜地。
話說回來,我要寫作,寫作離不了生活,我就無法做一個純粹的隱居者。寫作為了什么,是名利,還是靈魂。對我而言,后者可能更重要。也許,史鐵生就是如此。寫作和思考成為他生活的方式,支撐他活下去的則是信仰。他的寫作,并非是出于無奈,而是將生命融入在了寫作中。我有時想,如果史鐵生健康著,會不會選擇到深山隱居的方式來寫作呢?我的答案是否定的。健康的史鐵生當(dāng)然不會放棄寫作,他既然要洞穿了人生的真相,就不會遠離嘈雜萬象的生活,不會不聆聽無數(shù)生命的傾訴。
隱居者對于世界的感知,自是有異于常人。隱居得久了,他們也會像大自然一樣,沉靜得如一塊山石、一棵草木。
非常喜歡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二○一二年九月出版的《醒來的森林》那本書的封面。湖水之上,一棵棵幽靜的樹木帶著禪意,挺身于佛光之中……
一八七三年,《醒來的森林》作者、十九世紀及世紀之交最杰出的自然文學(xué)作家、美國人約翰·巴勒斯在哈德遜河西岸買了一個農(nóng)場,在那里度過了一生中的后四十三年。巴勒斯并不是那種常見的身居鬧市而心懷鄉(xiāng)野的作家,他本身就是一個地道的鄉(xiāng)野棲居者。一八三七年,他出生在紐約州卡茨基爾山區(qū)的一個農(nóng)場。他對自然的熱愛和寫作,與他從小生長于鳥語花香的自然環(huán)境中有關(guān)。盡管后來他也離開家鄉(xiāng)先后當(dāng)過教師、專欄作家、演講經(jīng)紀人和政府職員,可真正令他傾心如一的事業(yè)是:體驗自然,書寫自然。于是,在三十六歲那年,他辭去了工作,只身到哈德遜河西岸購置了一個果園農(nóng)場,并在那里親手修建了一間“河畔小屋”,兩年后又在兩英里之距的山間建蓋了一間“山間石屋”。此后,在人生的最后四十三年間,他幾乎都是在這兩間鄉(xiāng)野小屋中度過的。他始終自由自在地“過著農(nóng)夫與作家的雙重生活,用鋤頭和筆在土地和白紙上書寫著他的心愿”。他一生的著作多達二十五部,多以關(guān)注鳥類、描述自然和記錄鄉(xiāng)野生活為主。正因為隱居,他才可能細致地觀察各種各樣的鳥,在鳥的啼聲里徜徉自己生命的旋律。如果,你有興趣打開這本書,就可以跟隨巴勒斯來到著名的美國哈德遜山谷,傾聽林中鳥的音樂會;走進彌漫著原始氣息的森林,觀察不同的鳥類筑巢的樂趣;在巴勒斯自己的小花園中,你會看到“鳩占鵲巢”的一幕……
大自然的奧秘,也許只有隱居者才可以獲得。
前幾日在網(wǎng)頁上瀏覽到這樣一個故事,一九七一年,美國著名的生活藝術(shù)家、著名插畫作家、凱迪克大獎獲得者、女王終身成就獎獲得者塔莎·杜朵在她五十六歲時移居佛蒙特深山里,建造十八世紀風(fēng)格的農(nóng)莊,開始獨居生活,一邊畫插畫一邊躬身勞作,直至二○○八年去世。二○一一年,美國作家馬丁寫出了一本《塔莎的花園》,書中敘述了塔莎的隱居生活。塔莎深愛著自己土地上的每一株植物,驚人的罌粟花、近兩米高的毛地黃、醉人的芍藥……除了花朵和為之提供食物的蔬菜外,她的天堂中還充滿了令人著迷的動物——柯基犬、努比亞山羊、貓、雞、扇尾鴿,以及四十多只外國雀類,雞尾鸚鵡、金絲雀、夜鶯、鸚鵡,棲息在她的古董鳥籠中……她習(xí)慣使用最古老甚或笨重的農(nóng)具干活,后者有著裂紋和樸拙的質(zhì)感。她傾盡耐心和細致培植絕種的石竹、獨特的玫瑰、古老的水仙。塔莎說,一座花園要十二年才能成形,何況還要紡線織布、縫制衣飾、制作手工、種植蔬菜,飼養(yǎng)心愛的柯基犬、貓咪、鴿子,繪畫以及烹飪。“我很喜歡做家務(wù)……主婦可是個偉大的職業(yè),沒什么可羞怯的對吧?你當(dāng)然可以一邊熬煮果醬,一邊閱讀莎士比亞?!彼f。她用一草一木、一針一線地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魔法王國。
法國冒險家、暢銷書作家西爾凡·蒂松二○一三年五月在英國《衛(wèi)報》發(fā)表了《一位孤獨尋覓者的貝加爾湖》一文,講述了他兩年前在貝加爾湖隱居六個月的經(jīng)歷。
蒂松的時間表是這樣安排的:上午閱讀、寫作、抽煙、寫詩,朝窗外眺望,下午在冰上鉆洞、釣魚,穿上雪靴在周圍奔走、砍柴。他常常去爬高山,帶著帳篷去森林露營,有時在零下三十?dāng)z氏度的氣溫下在雪中徒步和釣魚。他用一種自語的方式訴說著自己的生命體驗:“在小屋里生活的人,很快會進入一種抑郁狀態(tài),或者說小屋熱病狀態(tài)。”他說:“因為你見不到任何人,你可以躺在床上喝伏特加,但沒有人會來和你說話?!彼麘c幸自己帶去了大約八十本書,哲學(xué)、小說、詩歌、自然書籍。他認為適合林中生活的書是丹尼爾·笛福、格雷·奧爾、阿爾多·李奧帕德的著作。“如果沒帶書,我很快就會發(fā)瘋。一本書就是一種讓別人和你在一起的方式。”他寫道,“在我的一生中,第一次能做到從頭到尾不停頓地看完一本書,有時連續(xù)看上八小時?!?/p>
隱居者最大的情感障礙在于孤獨。半年的隱居生活讓蒂松意識到,孤獨不只是獨自一人生活的那種無聊,他認為比無聊更大的痛苦是不能和自己所愛的人一起分享。他如是表白著自己的體驗:“孤獨就是讓別人錯失了和自己一起享受美妙人生的機會?!睘榇?,我想到了中國歷史上的項羽。項羽引兵焚燒了咸陽的秦宮后說:“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錦夜行,誰知之者?!痹谒囊饽罾?,勝利者、成功者首先要炫耀的是,讓天下人,特別是故里人分享他的喜悅,他不能一個人沉浸在孤獨的勝利和成功中。他最終被劉邦打敗,在一定意義上說是不堪忍受孤獨的后果。隱居者的孤獨情懷,應(yīng)該給項羽的悲劇以深刻的啟迪和警示。
嚴格說來,蒂松只是個體驗者,不是隱居者。幾十公里外,就有人居住,也有客人來拜訪他。但他還是在針葉林中找到了快樂,收獲了隱居體驗者的一本書:《來自森林的慰藉》。毋庸直言,他品嘗到了隱居的甜頭。
“你知道在世界上,在森林里有一幢小木屋”,他說,“到樹林中去!在那里有你需要的慰藉在等著你。”
“我敢肯定,今天有許多人想做我做過的事情。”蒂松斷言著。
蒂松所斷言的,美國漢學(xué)家、佛經(jīng)翻譯家比爾·波特在他的一本書《空谷幽蘭》給出了答案。是的,隱居者的田園生活不乏安靜而沉潛的承繼者?!犊展扔奶m》一書中說到有五千多位來自全國各地的修行者隱居在秦嶺終南山,與群山為伴,用清風(fēng)沐浴,和鳥兒對話,體驗著千年前的生活。秦嶺的山,高大,厚實。在中國的版圖上,是最適宜于隱居的地方。秦嶺的中部為終南山,它的集儒釋道為一體的人文環(huán)境,足以成為隱士的天堂。
我常常一個人在秦嶺里穿越。在秦嶺之巔的菜子坪,我曾見到一位隱居者,看不出他的年齡,刀削一般的皺褶刻在臉上,幾乎分不清頭發(fā)和胡須,宛若野人。他的衣服已經(jīng)分不清是什么顏色了,常年在山石叢林間摸滾打爬,他與秦嶺這座厚實的山體已經(jīng)融為一體。他棲身在寧西林業(yè)局遺棄的砍伐工人休息的簡易茅棚里。茅棚里有一條炕,一年四季炕洞里沒有斷過火。他生活的情景是:每天一頓飯,大多是用炕洞里的火烤熟野草野果以及鳥蟲吃。清晨,他翻過幾座山,用木桶在一處山溝里接從溝縫里淌下的滴水,接滿一桶大約需要兩個多小時。這個過程里,他在山上到處采集野草野果,尋找鳥蟲,作為一天的食用。他大約許多年沒有開口說過話了,因此我和他的交流顯得異常困難。在一天多的時間里,我只知道他在解放前是國民黨的一個軍醫(yī),他來這兒的時候,城里人正在武斗,人們都在跳忠字舞。造反派要押他游街,他就逃出城來到深山里。
晚上,我要和他一起過夜,他允許了。他說你是個好人。是的,那個傍晚我已經(jīng)無處可去了。睡在他的炕上,我才想起他的安全問題。在這樣寥無人煙的地方,野獸是不會少的。他說沒見過老虎,見過野豬、黑熊、羚牛,還有狼。剛到這兒,常常有野獸侵犯他的茅屋。開始那會兒他用手電筒照,野獸不知是何等武器,一見光就跑了。后來,電池用完了,他就想了個絕招。每當(dāng)遇見野獸,他就坐在原地不動,頭顱垂下,雙手合十,作誦經(jīng)狀,想著死了就死了吧。誰知,野獸看見他的樣子卻呆在原地不動了……
這個老人與野獸間的故事,我非常感興趣。關(guān)于人與動物和諧相處的故事,我已經(jīng)閱讀過許多,我想知道更多的細節(jié),寫出動人的故事,誰知他卻打開了很響的、節(jié)奏感極強的呼嚕,不時發(fā)出吹口哨一般的聲音……那個晚上,我通宵未眠??环浅?,沒有褥子,光著草席,我在炕角坐了一夜。
一天一晚的時間,只是我在問他,他卻沒有絲毫打探人世間風(fēng)云變幻的意思。掐指一算,他已經(jīng)在此隱居了接近半個世紀了。第二天清晨,我嘆惜著離開。臨走,我動了惻隱之心,掏出兩張百元人民幣給他,誰知他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似的,身子一哆嗦,用手掌將錢打落在地上,將我推出門外。
我終于明白,任何的施舍,對隱居者來說都是一種精神褻瀆,是對他們隱居者身份的道德挑戰(zhàn)。我垂下頭,痛恨自己的行為。
不要企圖探究隱居者的精神世界。既然連面孔和身子都不愿為外人接受,更不愿讓別人觸及他的心靈世界了。藏匿一顆心,也許就是他們隱居的理由。
對于秦嶺的每一位隱居者,我都會以極大的興趣關(guān)注著。我見到不少自詡為隱居者的人,從其談吐衣著我就疑心重重。甘峪溝的一所小學(xué)校,距離山的出口處大約四十華里。十年前,溝里的人家都被政府搬到山外了,那所小學(xué)的校舍就沒有了讀書聲,于是西安的幾位畫家就租用了它,修繕翻新了教室和教師的宿舍,地上鋪了碎石子,屋里裝上了取暖的爐子,大門上書寫著龍飛鳳舞的三個字:隱居者。一看見那字,我的感覺就不好,內(nèi)心里真正渴望隱居的人不應(yīng)當(dāng)那樣張揚外露。于是一段時間,我的腳步總是默默地走近那所昔日的小學(xué)校,我以為他們一年四季會在這兒生活,起碼一年里也要生活半年左右,那樣才能對得起“隱居者”的身份。哪里料到他們只是在暑天里躲避城里的炎熱,每次一來男男女女一大幫人,身背肩挑吃的喝的,一住下來便唱歌跳舞打牌,日子甚是快活。而暑天一過,他們就消失了蹤影。如此的隱居者,我打上了大大的問號。真的隱者,必須直面鐵一般的寂冷,必須餓其腹,陋其衣,甚至草為衣食。我斗膽問一句:你們可以么?
在甘峪溝,我的感覺得到了驗證。以隱居者自詡的畫家們,其實是為了避暑取樂。如此看來,隱居這個詞,只是滿足他們心理需求的一個符號。
寒秋的一日,大門上著鎖,我透過門縫向里張望,院落里一人高的荒草開始呈現(xiàn)出敗落的跡象,成為野兔和蟲鳥們詩意的棲居之地。聽到門外有動靜,野兔們躥出草叢睜著眼與我的目光對視,那些目光含著疑問:你是這兒的主人么?為何許久不來這兒隱居?草叢里的蟲子哪兒理會我的存在,只是肆無忌憚地啼叫,它們悅耳的啼聲無法抹去我心頭的悲涼,失望的情緒彌漫在無所適從內(nèi)心。我甚至想舉起石頭砸開鎖,替代了那些畫家們做其中的主人。
退后幾步,門額上“隱居者”三個字,宛若被遺棄的孩子,向我伸出求助的雙手。我無力拯救他們。這令我十分的沮喪。
并非只有官場失意者或者文人學(xué)者選擇著隱居,一些平凡之輩也會自愿用生命豎起隱居者的豐碑,就像秦嶺之巔菜子坪的那位隱居者,就像邁克·達什筆下的卡普·雷科夫一家人。
英國歷史學(xué)家邁克·達什在他的博客上曾經(jīng)發(fā)表了一篇題為《迷失針葉林》的博文,后來刊登在美國《史密森尼》雜志二○一三年第二期。文章講述了卡普·雷科夫一家從一九三六年開始隱居在與最近的人類聚居點有兩百公里的西伯利亞森林無人區(qū)中。一九七八年,當(dāng)四個勘察鐵礦石的科學(xué)家見到雷科夫時,他光著腳,粗麻布襯衣和褲子補了又補,須發(fā)凌亂,好像是從童話里走出來一般。他們居住的小屋低矮、熏黑、破舊,像冰窖,地上鋪滿土豆皮和松子殼,堆滿了樺樹皮容器。四十多年來,他們沒有吃過鹽,一家六口在饑餓的邊緣掙扎。每年冬天,他們必須要開一次家庭會議,討論的問題是吃光所有東西,還是留點兒做種子?
真正隱居者的生活并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幸福。通常狀況下,我們只看到安逸的一面,而忽視了生活的困頓。遠離人煙,最基本的吃穿問題怎樣解決?既然此前曾經(jīng)歷過喧鬧的生活,那就必須戰(zhàn)勝長久的寂寞。這個過程,不是依賴一本書、一個意念那樣簡單。如此,隱居,并非陶潛式的逍遙自在,并非是一種詩意的棲息。與雷科夫一家人隱居生活相關(guān)的細節(jié)是:一九六一年六月大雪,園子里種的所有東西都凍死了,只好吃鞋子和樹皮。母親讓孩子先吃,于是她餓死了。有一粒黑麥種子在他們豌豆地里發(fā)芽了,一家人圍上護欄,日夜守護,驅(qū)趕老鼠和松鼠。于是,它結(jié)了十八個麥粒。這粒種子是一個奇跡,拯救了他們。從此他們種上了黑麥……一九八一年秋,三個孩子幾天內(nèi)去世。兩個因為腎衰竭,一個死于肺炎。全家只剩下兩個人了,科學(xué)家們想讓他們走出隱居的生活,但被他們拒絕了。他們在原來的房子邊上,重建了小屋,延續(xù)著他們隱居的命運。一九八八年二月,雷科夫去世了,只剩下他的妻子阿加菲婭??茖W(xué)家們幫她埋葬了雷科夫??茖W(xué)家離開那兒的時候,阿加菲婭站在河岸送別。她的目光,已經(jīng)鑄為山石一般的堅毅,身子若一座冰冷挺立的山峰。她沒有別離的淚水,只是點點頭說:“走吧,走吧?!眻允仉[居,對她來說早已成為支撐生命的信念。
我很感動這樣真實的故事。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信念遠比欲望重要很多。我想起曾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挪威作家溫塞特在他的小說《克里斯汀》里說過的一句話:“如果一個人有足夠的信念,那么他就能創(chuàng)造奇跡?!惫帕_馬詩人奧維德的《愛情詩》中也有一句類似的句子:“信念!有信念的人經(jīng)得起任何風(fēng)暴?!蔽曳路鹂匆?,奧維德在寫下“信念”兩個字后使用感嘆號時堅定、執(zhí)著的面影。雷科夫一家人所經(jīng)歷的,是真正隱居者的生活。在無比艱苦的環(huán)境下,他們是在用生命守望著隱居這個詞的莊嚴和神圣。而現(xiàn)代的隱居者,如果真的讓他像卡普·雷科夫一家那樣生活,恐怕他早就逃得遠遠的了。就如法國那個《來自森林的慰藉》的作者西爾凡·蒂松,不過只是為了體驗針葉林中的孤寂,那樣與世隔絕的生活。
禪,是隱居者的精神內(nèi)涵。這是藏匿在隱居者精神里看不見的物。誰要是想“輕輕的、一個轉(zhuǎn)身”就可以捕捉到禪,那就錯了。禪是什么,它的博大精深難以一語道破。我喜歡引用學(xué)者禪的觀點:禪是一個人的內(nèi)心風(fēng)景。誰能穿透肉身領(lǐng)略自己的內(nèi)心的風(fēng)景?誰能聆聽到草木、鳥兒內(nèi)心的聲音?真正的隱居者就可以。
卡普·雷科夫的文化程度怎樣,我不曉得,但從西爾凡·蒂松的文章里我依然感受到主人公遠離人世的那種恬靜?;ㄩ_花謝春不管,水暖水寒魚自知。這是一種安詳?shù)男膽B(tài)。面對西伯利亞森林中的萬物變化,抵達范仲淹所說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生命狀態(tài),那才是隱居者應(yīng)該擁有的心態(tài)。缺失了這種心態(tài),就難以在深山老林中堅持數(shù)十年。一顆安詳之心,生命的每一秒鐘都會散發(fā)出光輝,將深山老林構(gòu)成他生命的磁場,散播出浸透靈魂的禪氣。江河奔流不息,而兩岸的人卻聽不到流水的聲音,這樣反倒能取得鬧中取靜的真趣。山峰雖高,卻不礙白云的浮動,這景觀可使隱居者悟出從有我到無我的玄機。一個人的心念已定,就不會被世俗和物欲所動,就能保持一份靜態(tài)。孤獨可以見出寂趣,高山流云成為生命的伴侶。這便是禪心。
中國古代的文人墨客中,王維的隱居情懷值得一提。王維曾為太樂丞;精通音律,書法上擅長草、隸,繪畫才能尤為突出,后人甚至推許他為南宋畫派之祖。王維自幼受佛教的熏陶,有著深厚的佛教信仰。早年對禪宗北禪宗虔誠修習(xí),中年之后受南宗禪的影響,過著焚香打坐的禪修生活。他一生四次隱居,一隱嵩山,三隱終南。終南山那個叫輞川莊的一片山林,是他焚香打坐的禪修生活之地。其擺脫塵世之累的寧靜心情,欣賞隱含自然生機的空靜之美的隱士情懷表露無遺。晚年歸隱,他的確已達到“心靜如空”的忘我境界。他的《輞川集》二十首把獨來獨往的生活寫得很美:“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松風(fēng)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這是《酬張少府》里的句子。在寂靜的山林中,與山月松風(fēng)為伴,自得與閑適方成他生命的意境。從這首詩中,我們能真切感受到一片完全擺脫塵世之累的寧靜心情,欣賞到在寂寞時方能體察到的隱含自然生機的空靜之美。
菩提一葉:這便是王維隱居終南山的禪意。正是隱居輞川收獲了此種禪意,無論是他的詩還是畫,皆具備寫意傳神、形神兼?zhèn)渲?。他以清新淡遠,自然脫俗的風(fēng)格,創(chuàng)造出一種如蘇軾所言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中有禪”的意境。佛家講坐禪,即靜坐澄心,讓心體處于寂滅的虛空狀態(tài),這能使個人內(nèi)心的純意識轉(zhuǎn)化為直覺狀態(tài),產(chǎn)生萬物一體的感受。以禪入定,將禪的修習(xí)體驗與感悟引入詩畫中,進入到“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會于物,因心而得”的意境創(chuàng)造。通過詩境畫意來表達禪境,形成了王維詩畫的禪趣與空靜之美。王維的隱居可以說是禪心的修煉過程。佛禪、道禪、莊禪,成就了他超脫、非凡的藝術(shù)成就。
在拜訪王維隱居之地的過程中,我總是將心胸放得很開,以為如此就可以吸納他所遺留下的禪氣。但我也許只是一個匆匆過客,沒有在此隱居的堅定信念,輞川那塊山地全然漠然無視著我的念想。
想到了漢時的張良。二十年前我經(jīng)寶雞去漢中,穿越秦嶺柴關(guān)嶺南麓,在316國道途經(jīng)留壩縣境內(nèi)的紫柏山下下了車,瞻仰了張良當(dāng)年的隱居之地。青山隱隱水迢迢,白云生處有人家。道家所推崇的自然觀和生命觀,深深滲透在這片山地。這樣的一片綠地,使我仿佛進入觸手可及的仙境,頓生身心飄逸的念頭。史學(xué)家說,沒有張良,就沒有大漢王朝。漢朝建立后,開國功臣蕭何、韓信、彭越等,皆不得善終。“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開國殺功臣,幾成定律。張良洞穿了世相,不受三萬戶齊王的誘惑,辭去丞相之職,“辟谷”于秦嶺紫柏山。這并非凡人的境界。繼續(xù)留在朝廷,享受榮華富貴,何樂而不為?而張良偏偏就用心靈之鏡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危險,方才隱居起來。如此,不但脫離了險境,還可以繼續(xù)自己的人生信念,在信念中孕育新的希望。張良的隱居,是一種大智慧,是一種禪心。在紫柏山,他將一個人內(nèi)心的風(fēng)景演繹得絕美絕倫。
佇立在留侯祠張良廟前,我的胸中忽然掠過一縷煙云,超越了世間進入另一種境界。我沒有進廟,因為進廟勢必會阻礙我的視野。一座廟,它四周的環(huán)境氛圍會更令我感興趣。
在留侯祠前仰望,紫柏山也就成了張良的影像。究竟是紫柏山在仰望張良,還是張良在仰望紫柏山,我不知其解。有人會說,紫柏山在高處,留侯祠在低處,怎么會是仰望?我想表述的是,在禪的精神層面,仰望是不受地理環(huán)境制約的。
荀子曰: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無數(shù)的隱居者為一座座山蘊含了豐富的人文色彩。那些隱士們,在高山上歷練了精神之后,也就成為人類歷史進程中的一座座高山。
在終南山的七十二條溝里,在草木和山石、溪水糾結(jié)的地方,我上千次地走過,尋找著禪的靈感。即使迷路,也不會消失自我。
美國思想家、自然文學(xué)的先驅(qū)愛默生認為:“自然的存在,滿足了人類靈魂對美的渴望。在最廣泛的最深遠的意義上,美是對世界的表達?!睂ψ匀恢赖陌l(fā)現(xiàn)和執(zhí)著,也許可以視為隱居者內(nèi)心世界的表露。不過是一條平淡的小溪或者是丑陋的石頭,隱居者卻發(fā)現(xiàn)了水里隱著的無數(shù)棵青草,石頭上被水浸出的一道道脈絡(luò)。隱居者蹲在它們面前,心里就有了異樣的想象,有了美的知覺。這想象也許會誘發(fā)他們進而弄懂鳥的語言,聽出蟲的心聲。尋找大自然之美,也許比俗世的人們做皇帝享盡榮華富貴有趣得多。
只是,包括我在內(nèi)的天下蕓蕓眾生,放不下人世的牽累,舍棄不了兒女情長,無法構(gòu)筑起超越世俗的精神支撐,也就無法成為高山上的隱居者,只能從心底里對他們懷抱崇拜和敬仰。
作為一個以寫作為人生支撐的作家,我理解了梭羅為何在瓦爾登湖畔的樹林里隱居。二十八歲那年,他在瓦爾登湖畔建造茅屋自耕自食,尋找異樣的月光,捕捉心靈的風(fēng)景。但若將他與真的隱居者相比,那簡直就是小菜一碟。他在瓦爾登湖的林子里只生活了兩年零兩個月,然后扭屁股走人,重新回到喧囂的哈佛。但就是這兩年零兩個月的隱居生涯,卻讓他寫出了一本可以作為范本的世界經(jīng)典:《瓦爾登湖》。很長一段時間,那本書是我的床頭之物,就寢前不翻看幾頁就無法入睡。寫作的間隙,我有時就縮小在書房的沙發(fā)中,想象梭羅和瓦爾登湖。我擁有的書庫中零亂地有他的頭像,掩卷過后只留下他憂郁的眼神和挺直的鼻梁,至于他靈魂深處的東西,我就閉了眼使勁地猜想。想累了時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摸索著拔一根頭發(fā)。頭皮有點疼,干脆中止了對我的生活毫無意義的想象。
月光下的梭羅在思考,在接近思維之根的地方思考,月地埋藏著他的感覺之根,隱藏著他的情感之根。他孤獨地站在林邊,望著湖中的月,青苔從樹枝上垂下來,經(jīng)過月光的照耀,在他身上長出蒼綠黝碧的葉子。有時我會走出書房,模仿著梭羅去體驗瓦爾登湖的月光。我背著雙臂,垂下頭顱,先邁出左腳,后邁出右腳,目光注視著月中的景物,思想?yún)s扯到世俗以外很遙遠的地方。滿地的月光,將一個孤獨的身影雕刻在大地上?;秀敝?,梭羅問我:你發(fā)現(xiàn)了月地上的禪了么?
從《瓦爾登湖》這本書里,我悟出了寫作者隱居的價值和意義,感知到以禪心凝視樹林以及湖水時產(chǎn)下的文字。因此,我沒有資格指責(zé)梭羅在瓦爾登湖待的時間太短。我向來以“終南隱士”的面目出現(xiàn),可五年前在曲峪溝讀書寫作也不過二十八天,況且住的地方距離山民家并不遠,有著衣食的保障,享受不到孤獨的況味。面對梭羅,面對古往今來的隱居者,我只能以羞愧自責(zé)。
何時才能釋放一切念想,放棄生活的欲望,甚至寫作的夢,追逐一個個隱居者的身影,在隱居者的人物大典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我明白,這很難,真的很難。在秦嶺之巔的菜子坪與棲身于深山的那位老人的相遇,讓我心含顫栗,從此徹底斷絕了隱居深山不為人知的念想。
在當(dāng)今社會透明度如此清晰的時代,古人所說的“大隱隱于朝”已經(jīng)難以成為現(xiàn)實,“大隱”者不在朝廷,而在山野。這樣,那些終年見不到人煙的隱居者,落得個“大隱”的名聲,精神層面上自然就有了十分的欣慰。
“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這是莊子的話。竊以為,這是對隱居者最恰當(dāng)?shù)拿枋觥?/p>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