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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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賣菜
→趙文輝
四妹騎著一輛瘦巴巴的單車在這個縣城的心臟部分穿梭,人小鬼大的任小天雙手環(huán)著四妹的脖子立在后衣架上,自然引來不少路人的目光。招搖撞市的任小天生了一張小胖臉,還長了一雙細(xì)長細(xì)長的小眼睛,與其說這雙小眼睛是長出來的,倒不如說是醫(yī)生用手術(shù)刀拉出來的,任他怎么努力也就是一道窄逢,就像動畫中的小人人一樣。小眼聚光,經(jīng)過的超市、玩具店、板栗店、西餅屋,包括大街上賣烤紅薯的、雞蛋灌餅的、炸薯?xiàng)l的,凡是跟吃跟玩有關(guān)的,無一逃過他的視線,他不時把一股股熱氣噴到四妹的脖子上,準(zhǔn)確地報出這些食品店和產(chǎn)品的名字。直報得四妹心驚肉跳,好幾次差點(diǎn)跟人撞車。任小天每報過一次都巴達(dá)一下嘴,然后安慰四妹:
“媽,我不買,我知道你下崗了,咱家就任大輝一個人掙錢。我還知道任大輝掙的工資花不到月底就光了,你兜里現(xiàn)在保準(zhǔn)超不過十塊錢。對不對,媽?我想吃,等回來讓我小姨給我買。早餐我還想去街上吃香噴香噴的豆腐腦,這個任務(wù)只有交給大姨了?!?/p>
才六歲的任小天居然像個大人一樣絮叨個沒完。四妹停住車,扭過頭,嘴里的熱氣噴到兒子臉上,“任小天,你能不能閉上你的烏鴉嘴讓我好好騎車?我一會兒還要辦一件大事哩,你知道不知道?”任小天看見了一雙汪滿淚水的乞求的眼睛,他縮了一下脖子,像燃著的蠟燭頭被掐滅了一樣,頹然坐在了后衣架上。
四妹穿過三條大街,來到了城北街,“華合市場招商處”幾個大字正向她頻頻招手哩。四妹的心底騰地燃起一堆熱火,她讓任小天負(fù)責(zé)看車然后朝市場招商辦公室走去。任小天倆手緊緊攥住自行車,目送四妹擠進(jìn)了熙熙攘攘的報名隊伍。
四妹原是城關(guān)供銷社的營業(yè)員。她參加工作的時候,計劃經(jīng)濟(jì)已經(jīng)過去了。隨著市場經(jīng)濟(jì)的展開,面對個體商戶的包圍,供銷社一班人顯得手足無措。好多地方的供銷社都倒閉了,唯獨(dú)他們城關(guān)供銷社卻一直撐著,居然每年還從市里省里拿回不少獎狀。有一段時間,他們成了全省供銷社的典型,外地一撥一撥的兄弟單位來參觀學(xué)習(xí)。突然有一天,城關(guān)供銷社的門被堵了,被一大群人用磚用水泥徹死了。上面的工作組派過來,一審計,銀行貸款、社會集資、供應(yīng)商貨款,外欠好幾百萬!僅職工集資就一百多萬,四妹他們?nèi)鐗舴叫?,幾年來領(lǐng)的工資敢情就是自己的集資錢呵!四妹擱進(jìn)去一萬多元,只有三千元是自己的,其他都是東挪西借來的。這八千元外債就像一塊石頭一樣重重壓在了四妹頭上。下崗這個詞早不興了四妹卻下崗了,早疼是疼,遲疼卻是大疼。沒技術(shù)又托不到關(guān)系,很長一段時間四妹硬是找不到一份活干。丈夫任大輝在化肥廠當(dāng)裝卸工一個月才八百元工資,養(yǎng)活一家人著實(shí)不易。家里一年到頭改善不了幾頓,偶爾吃一回肉還是豬血脖,要不就是超市搞促銷,天不亮四妹就去排隊買特價五花肉;洗頭沒舍得買過洗發(fā)膏,用的是洗衣粉,四妹本來烏黑柔順的頭發(fā)現(xiàn)在竟硬得像刷子;這兩年四妹最害怕的就是帶任小天經(jīng)過商場超市,任小天看見玩具就墜她腰上不走了,小手緊得摳都摳不開。帶任小天出來她總像躲雷區(qū)一樣繞過那些超市商場。
四妹最忘不了第一回出車賣菜的情景,是去年春節(jié)前,橫了一顆心,不顧任大輝的勸阻,四妹要蹬三輪沿街賣菜。她計劃過,家里沒有本錢,大生意做不來,干這種小本買賣不要啥本錢,風(fēng)險也不大。三輪車買來,手提秤買來,任大輝把三輪車四腳朝天放在地上開始叮叮當(dāng)當(dāng)正車圈緊輻條,四妹的心卻緊了起來。一個國營企業(yè)的營業(yè)員,一下子變成沿街叫賣的小商販四妹還真有些拿不出這個臉。思想了一夜,四妹的心還是晃晃悠悠的,聽窗戶外北風(fēng)呼嘯,心說,下雪吧,把路封了就不用去進(jìn)菜了。第二天天不亮任大輝就爬起來,先給四妹燒好飯,又把三輪車檢查了一遍,喊四妹起床。四妹不動勢,卻問:外面刮風(fēng)不刮了?任大輝說風(fēng)小了,不過下了半尺來厚的雪。四妹一下子有理了,斥任大輝:半尺厚的雪還能出門,你就不心疼你老婆,要是路滑剎不住車……斥著斥著竟撒起嬌來。任大輝一時間手足無措,說改日吧,改日吧,然后拾掇拾掇準(zhǔn)備去上班。四妹心里一陣偷笑,總算躲過去了。
任大輝戴好手套準(zhǔn)備出門,忽然看見沙發(fā)上任小天的書包鼓鼓囊囊的,比平時胖了許多。他心里一驚,任小天多次跟他要變形金剛,說幼兒園的小朋友人手一只,就他沒有,很被人看不起,小朋友都說你爸爸是個窮光蛋沒本事……每次任大輝都上一口回絕,說任小天你不要人小鬼大給我用激將法,肚子填飽就不錯了還想變形金剛,我告訴你那可是石獅的屁股——沒門!盯著鼓鼓囊囊的書包,任大輝心說這小子會不會……他打開任小天的書包,一下子大呼小叫起來,跑到里間拿給四妹看。四妹指指床里邊酣睡的任小天,拿眼瞪他:“吵個鬼!”四妹接過任小天的書包,翻出厚厚一沓塑料袋,這些塑料袋顯然都是舊的,卻已被撫平摸展,分大中小三號整整齊齊摞在一起。四妹有些不知所云,任大輝指指塑料袋中間包著的一張圖畫紙。四妹展開來,上面畫的是兩棵白菜,還有一個長頭發(fā)的頭像,右上角歪歪斜斜寫了兩個字:媽媽。四妹看看這張畫,又看看床里邊睡得小狗一樣的任小天,一下子懂了。她的眼里馬上蓄滿了淚水,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洗臉、梳頭、吃飯,四妹像個軍人一樣一氣呵成,然后下樓,從車棚里推出了三輪車。這時小北風(fēng)還在尖叫,裹起一層層的雪打在四妹的臉上,四妹奮力地蹬著三輪車,心底卻溫暖一片。
有時候,人活的就是個念想,就是個熱望呵!
任小天望著媽媽裹進(jìn)了那一堆人群之后就不見了,他開始收回目光擔(dān)負(fù)起媽媽交給他的任務(wù)。任小天緊緊抓著自行車的后衣架,細(xì)得像一根線似的小眼睛炯炯發(fā)光,打量著每一個從他身邊經(jīng)過的人。抓了一段時間,感覺有些累了,任小天就騰出一只手叉在腰上,小大人一樣繼續(xù)左瞅右看。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還不見媽媽出來,任小天的胳膊都發(fā)酸了,他干脆把另一只手也抽了回來。誰知一松開,自行車卻自己跑了起來。支架還扎得好好的,就自己跑了起來。任小天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和任大輝一樣頭發(fā)亂糟糟的男人在推著車走。車還鎖著,但那個男人穿了一件軍大衣,軍大衣作掩護(hù),他腰上掛了一把鐵鉤,把自行車的后半部吊了起來。任小天看不到那只鐵鉤,還以為自行車自己跑了起來,他趕緊攆了過去,雙手抓住后衣架,然后像個鉛球一樣墜下來。
穿綠大衣的男人回頭瞪了他一眼,低聲吵他:“松開手,滾蛋!”
任小天不怕那個男人,努力睜大了自己的小眼把那個男人瞪了回去,“不松手,不滾蛋!”
那個男人用力推著車往前走,任小天墜在后面,兩只腳拖出一行深深淺淺的白印來。男人很生氣,轉(zhuǎn)過身用手?jǐn)Q住任小天的臉蛋,“松手不松手?”任小天的嘴和臉立即變了形,帶著唾沫含糊不清地回答:“不松手……這是我家的車……”男人手上加了勁,任小天疼得直抽冷氣。
就在任小天快撐不住的時候,從遠(yuǎn)處噔噔噔跑來一個人。一邊跑一邊罵,從地上撿起半截市場改造留下的磚頭,“小賊,看我不砸死你!”叫喊著,直撲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嚇得松開任小天,丟下車就跑。磚頭砸了出去,卻砸空了,只捎帶了一下那個男人的后腳跟。偷車的那個家伙抱著頭兔子一樣跑沒了影。那個人轉(zhuǎn)過身,任小天仍然雙手緊緊抓著自行車,雙眼噙滿淚花,口氣卻很壯地對他說:“任大輝,我一直沒有松手,他擰我的臉都沒有松手?!?/p>
被呼作任大輝的人是一個瘦高條,頭發(fā)支楞著像多少天沒洗沒梳似的,他蹲下來輕輕去摸任小天的臉蛋,“抓住這小賊,非把他的手剁下來不可!”任小天左邊臉蛋被擰得黑烏爛青的,任大輝很心疼地摸了又摸。
這時四妹從鬧哄哄的人堆里鉆出來,她剛剛交了半年的攤位費(fèi),五千元,因?yàn)榧幽樧兊眉t樸樸的,像搽了胭脂。她沖任大輝晃晃手里的收據(jù):“你來的正是時候,準(zhǔn)備抓號吧,這下可看你的手氣了。”
任大輝一聽,老婆把這么重要的任務(wù)交給自己,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一把亂糟糟的頭發(fā),嗡聲嗡氣地說:“你也不早說,讓我有個思想準(zhǔn)備,在家洗洗手,燒個香?!彼拿眯α?,推了男人肩頭一把,“你要不要去財神廟里再磕幾個響頭呢?市場招商辦的鄭經(jīng)理說了,位置盡管重要,但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咱服務(wù)好,再加上市場宣傳力度大,保證能經(jīng)營好。你只管放心大膽去抓吧,碰著啥就是啥,我不埋怨你?!彼拿玫脑捵屓未筝x徹底輕松起來,他把雙手在褲子上使勁擦了兩下,興沖沖奔那團(tuán)人而去。
四妹又吩咐任小天一聲“看好車”,也興沖沖攆著任大輝去了。
任小天在一邊憋足了勁要向四妹匯報剛才的經(jīng)過,匯報完如果四妹提出表揚(yáng)的話,他就趁機(jī)提一提早餐的事,再隨便說說學(xué)校門口那家的豆腐腦如何如何饞人。誰知四妹自始至終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任小天氣得肚子鼓鼓的,朝自行車狠狠跺了兩腳,發(fā)誓再不為它挨擰了,誰愿偷誰就偷走算了。任小天甚至學(xué)著大人的口氣罵了一句,“個雞巴蛋!”
任大輝長得又細(xì)又高,往那一站,電線桿一樣,好像他一伸手就能夠著天上的飛機(jī)似的。談戀愛的時候,他去城關(guān)供銷社找四妹,一進(jìn)門四妹的小姐妹就抿住嘴笑,一個個指指戳戳的,“瞧,三丈六來了!”等他倆結(jié)婚后,那些小姐妹就直呼任大輝“三丈六”了。任大輝空長了個大高個,辦起事來沒個主心骨,有時候比娘們兒還娘們兒。任大輝還愛沾個小便宜,從化肥廠下班回家,只要他腰桿挺得筆直,腰里保準(zhǔn)塞有東西,往外掏,不是一截銅管就是半塊生鐵。攢成堆,賣了,把錢交給四妹來討四妹的喜歡。四妹每次都把錢給他摔了,戳著他的鼻子教訓(xùn)他:“任大輝,你前世是個賊知道不?我再窮也不要你偷來的東西!”
任大輝垂下頭,小聲嘟囔:“咱家不是沒法嗎?要有法,鬼才愿意往腰里塞這些破銅爛鐵!”
有一回,四妹真惱了,斥他:“任大輝你改不改,你要再小偷小摸,我就去美容廳做小姐把自己賣了,讓臭男人都來……”任大輝一聽嚇了一跳,跟四妹一起下崗的一個小姐妹就在美容廳掙輕巧錢,還曾送過來一條裙子發(fā)動四妹跟他一起干。
總算把任大輝嚇住了,往后再從化肥廠回來,又成了蝦米狀,腰桿一次也沒再直過。
任大輝上的是三班倒,一有時間就來華合市場幫四妹賣菜。四妹忙得頭都暈了,早上天不明蹬著三輪車去七八里開外的蔬菜批發(fā)市場進(jìn)菜,回來后一刻也不歇息,揀除爛菜,開始往陳列臺上菜。華合市場的鄭經(jīng)理見天都早早地趕到市場,指導(dǎo)他們擺菜。鄭經(jīng)理一家一家地看,不厭其煩地叮囑大家:“要注意商品陳列,要保持層次感,讓顧客一看就喜歡!”到了四妹攤前,鄭經(jīng)理總是那句話:“妹子,我沒說錯吧,酒香不怕巷子深,生意還可以吧?”
十三個菜攤,任大輝抓號抓了個倒數(shù)第二,在市場的里面,確實(shí)不是好位置。但生意卻一點(diǎn)不差。四妹呢,總是一邊從筐里往外掏成把成把的芹菜香蔥蒜苔,一邊點(diǎn)頭,再借機(jī)請教鄭經(jīng)理幾個問題。市場開業(yè)前,鄭經(jīng)理去省里的蔬菜市場和超市學(xué)習(xí)了一大圈,肚子里裝了不少專業(yè)知識。其實(shí)四妹對賣菜也不外行,哪些菜容易壞,哪些菜褪色快,她都心里有譜。她特意用爛棉花做了不少小被子,第一次進(jìn)貨,就避免了蘑菇、西紅柿被凍壞。其他商戶吃了幾次虧,也學(xué)她的樣子趕緊做了小被子。四妹這些經(jīng)驗(yàn)都是前兩年在大街流動賣菜學(xué)來的。流動賣菜,一天也能掙個幾十塊錢,可縣里搞什么“創(chuàng)三優(yōu)”,城管大隊的人個個狼一樣在街上逮他們這些小商小販。又是追又是攆,呼天搶地的。四妹的稱和三輪車被扣了幾回,就沒法再干了。
在市場里賣菜,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太陽曬不著,也沒人追呀攆的。關(guān)鍵是,掙錢也多了。開業(yè)第一天,不到天黑四妹攤上的菜就賣了個精光,一根豆芽也沒剩?;丶矣糜嬎闫鳌班粥粥帧币晦?,四妹的笑聲就出來了,清脆清脆的,仿佛回到了少女時代。聽著那笑聲,任大輝就覺得太撩人,就有些按捺不住。一想,多少天他倆都沒想過親熱了。
四妹數(shù)錢的時候,任小天一眼不眨地盯著那些零零碎碎的票子和硬幣。突然有一枚硬幣掉了下來,落地的聲音很清脆,滾出了好遠(yuǎn)。任小天一個魚躍,撲往了那枚硬幣,然后揀起來交給四妹:“媽,我不要,你放心吧。
“你個鬼東西,盯我的錢包都半天了,你眼里早長出手來了,還說你不要?”四妹在任小天胖嘟嘟的小臉上戳了一指頭,“歸你了,以后早上媽要去進(jìn)菜,你爸上班還得給我去幫忙,早餐沒人給你做了,一天一塊錢,你想吃啥就吃啥吧。”
任小天眨巴眨巴小眼睛,把那枚硬幣認(rèn)認(rèn)真真塞進(jìn)了衣兜。街上的早餐點(diǎn)在他眼里比縣里的大酒店一點(diǎn)都不差,胡辣湯、豆腐腦、八寶粥……每次經(jīng)過,他都忍不住狠狠盯一眼,卻一直沒有福分享受?,F(xiàn)在好了,現(xiàn)在好了,他終于能跟幼兒園的其他小朋友一樣,嘴角掛著豆腐腦去上學(xué)了。這樣想著,一轉(zhuǎn)身,任小天的小眼就笑得擠到了一塊。
該睡覺了,任小天在床上翻一個跟頭,又翻一個跟頭,樂得高低睡不著。任大輝急得直冒火,讓任小天快點(diǎn)睡。任小天突然警惕起來,問任大輝是不是等他睡了要偷他的硬幣?這一警惕不要緊,十一點(diǎn)多了任小天還瞪著眼,說非等任大輝打呼嚕了他才敢閉眼。任大輝急得猴似的,惱羞成怒地在被窩里擰了任小天一把。四妹在一邊忍不住直笑。
任小天的幸福生活是從早餐開始的。幼兒園的門口有一個早餐點(diǎn),放了一排爐子,每一個爐子上都坐著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鋁鍋,里面分別盛著素胡辣湯、肉胡辣湯、玉米粥、小米粥、八寶粥、豆?jié){、粉皮湯……香味四溢。每天早上,任小天背著書包一路丁丁當(dāng)當(dāng)來到幼兒園門口,在一排爐子前停下來,點(diǎn)五毛錢水煎包半碗咸豆腐腦,還學(xué)著大人們的樣子沖掌勺的阿姨喊:“多放點(diǎn)黃豆!我就喜歡你們這兒鹵的黃豆,有味!”瞅著小大人一樣指手畫腳的任小天,掌勺的阿姨總?cè)滩蛔⌒Τ鰜?。他很喜歡這個小大人,要半碗豆腐腦卻給他盛得順著碗邊往外溢。
一碗豆腐腦呼呼嚕嚕進(jìn)了肚子,任小天站起來付錢,嘴角掛著零零星星的豆腐腦,桌子上有餐巾紙他也不用,專門留著嘴角的豆腐腦打著飽嗝進(jìn)了幼兒園。進(jìn)去先找他的好朋友,那位好朋友一見他大老遠(yuǎn)就沖他伸出手來,喊他:“老任!”
“老趙!”他也伸出手來,和好朋友緊緊握在一起。
被喚作“老趙”的好朋友也是個胖子,只是沒有任小天的個頭大。在嘴角上留豆腐腦,任小天就是跟“老趙”學(xué)的。“老趙”很會顯擺,他曾經(jīng)邀請任小天幾個小朋友去他家里玩。他爸爸在稅務(wù)局當(dāng)科長,飯局多,“老趙”就從茶幾下抽屜里一把一把地往外掏打火機(jī),讓小朋友們眼饞得直嘖嘖。任小天家里捧不出成堆的打火機(jī),任大輝一年到頭也上不了幾回飯店,上一回也是那種不發(fā)打火機(jī)的小飯店。不過,每天早上嘴上能留下幾片豆腐腦,任小天已心滿意足了。
這樣的幸福生活過了一個多月,這一天四妹突然宣布:“任小天,從明天開始你不能再去街上吃早餐了!”
正在疊飛機(jī)的任小天聽了一震,像是被誰敲了一棍子似的。他抬眼望著四妹,小眼睛一眨一眨地問:“你和任大輝都要起早去進(jìn)菜,不讓我去街上,誰給我做飯?不讓吃飯,餓壞了祖國的花朵你負(fù)責(zé)?
四妹嘆一口氣,“我和你爸不用去進(jìn)菜了?!?/p>
任小天傻傻地盯著手里疊了一半的紙飛機(jī),真的像被人揍了一頓似的,感到了末日的來臨。
四妹說的是實(shí)話,她不用再去進(jìn)菜了。她已經(jīng)收了攤,要不是昨天有個中年男人買了十斤西紅柿忘了拿,今天也就不用去市場了。
四妹感到不可思議,華合市場生意紅紅火火不到一個月,突然一下子就冷下來。其實(shí)真正的原因是前期論證不夠充分,很多潛在的不利因素沒有看到。比如華合市場周圍的居民區(qū)就不是太繁密,客流量肯定不會大,另外往東五百米有一個菜市場,往西二百米還有個超市,超市也供應(yīng)新鮮蔬菜。剛開業(yè)那陣子,電視上廣告不斷,縣報上一個專版又一個專版,加上促銷力度大,著實(shí)紅火了一陣。但敗癥很快就出來,客人也一下子稀了。十三個蔬菜攤位,只有門口幾個生意好,后面這五六個,簡直還不如走街串巷的流動菜販子。四妹的菜攤位置在倒數(shù)第二,顧客都懶得朝里走。號是任大輝抓的,見生意不好,任大輝這幾天一個勁罵自己手臭,說不如剁掉好。剛開始,四妹抱著一線希望,我就不信一直這么淡。
又過幾天,左右?guī)讉€攤子生意不行都收攤到家屬院做起流動菜販,“創(chuàng)三優(yōu)”松了,狼似的城管也放松了警惕。四妹還撐著,一天只是賣個二三十塊,加上爛菜,根本不賺錢。那個鄭經(jīng)理呢,見了她再也不提“酒香不怕巷子深”,后來見她干脆躲著走了。四妹搖搖頭,心說自己的命咋這么苦呢,五千塊錢攤位費(fèi)才賺回幾百塊,剩下的不都打了水漂?她和任大輝商量,也準(zhǔn)備收攤不干。四妹想好了,也不去干流動攤販,“創(chuàng)三優(yōu)”一緊,又得讓城管追得東跑西藏,都快嚇出心臟病了。家里不是還有一輛三輪車嗎,她干脆蹬三輪拉人賺個力氣錢算了,下本錢的生意再不敢做。
收攤這天,四妹低價處理蔬菜,到半下午就剩不多了。四妹摘揀整理剩下的菜,心里咋都不是個滋味。這時來了一個穿毛毛領(lǐng)皮衣的中年人,要買西紅柿,問啥價錢?四妹心說反正是最后一天了,賠錢賣吧,八毛一斤。她知道,人家攤上都賣一塊半呢。中年男人一下了稱了十斤,喜滋滋付了錢提上西紅柿就走。剛邁出兩步,他又轉(zhuǎn)回身,說還要去干鮮區(qū)和肉區(qū)買東西,十斤西紅柿提著太沉,先在你這放一會兒。四妹點(diǎn)點(diǎn)頭。
誰知一直到市場關(guān)門,那人也沒來。四妹等到只剩下她和管理員,心說這人準(zhǔn)是忘了,才拎起十斤西紅柿回了家。其他菜,她已大降價處理完了。
任大輝見她拎回家這么多西紅柿,直埋怨她:“降價處理不得了,咱能吃這么多西紅柿,爛了也吃不完?!彼拿酶嬖V他人家已經(jīng)付了錢,還說第二天得去市場看看,買主肯定會來拿。任大輝一臉不屑,說反正咱也不干了,他丟下就丟下吧。四妹頭一揚(yáng),斥他:“那咋行?人家掏過錢了,咱能昧了人家?”任大輝一臉不屑,“自己的生活都顧不住,還替別人著想……”
四妹沒有搭理任大輝,第二天果真拎了那十斤西紅柿去市場。誰知一直等到天黑,中年男人也沒來。門口幾個攤位對四妹說,“放我們這就行了,他來找就給他,你還用天天跑?”四妹不放心,說人家來找要是不吭聲呢,你們又不認(rèn)識人家,錯過了不是白錯過了。她決定明天繼續(xù)來等那個中年男人。
也就是這天晚上,任小天的幸福生活被四妹宣布中斷了。
收攤第三天,四妹又要去市場等那個中年男人,卻沒去成。
一大早,就有兩口子找上門來聲討任小天。原來任小天被中斷早餐后情緒壞到極點(diǎn),在家拿碗筷生氣,到幼兒園后也是黑乎著小臉誰都不理。那個“老趙”一連兩天攀他一起去吃早餐,他都推了?!袄馅w”見他嘴角沒了幸福的豆腐腦,心里明白咋回事了,就笑話他是不是又變成窮光蛋了?要不要老趙可憐可憐他?正有氣沒處撒的任小天這下找到了出氣筒,一把揪住“老趙”,捺在地上好一頓胖揍,居然揍成了烏雞眼?!袄馅w”回家一說,大人就找上門來?!袄馅w”的家長很不客氣,四妹一再賠不是,他們還是把四妹狠狠挖苦了一番,最后扔下一句,“一看就是沒教養(yǎng)的東西!”
四妹被羞了一頓,等人家走后,她就繃緊了臉。任小天犯了錯誤,四妹懲罰他的辦法一般是打屁股,屁股上神經(jīng)少打不出啥事來,老輩人教過的。她一轉(zhuǎn)身,任小天早把褲子解開褪了一半露出白光光的小屁股在那撅著。任小天頭快拱住了地,從自己的兩腿中間望著四妹,“媽,打吧,使勁打吧,打個紅腫高大!”
四妹忍不住吞一下笑了,笑過之后,淚水呼呼啦啦掉下來。
一上午就這樣過去。到了下午,四妹又拎起那袋西紅柿。門外又呼地闖進(jìn)幾個人,領(lǐng)頭的是任大輝廠里的勞資科長。四妹心里一忽悠。是不是任大輝見家里快揭不開鍋舊病復(fù)發(fā)了?卻不是。廠里不景氣要裁人,任大輝沒啥靠山又舍不得送禮,就把任大輝裁了。勞資科長是來送決定的,任大輝一上班聽說后就沒了影,他們只好通知家屬。
一干人放下決定就走了。這一回可不比早上,四妹仿佛電擊了一樣,徹底癱了。四妹靠在自家的門框上,連邁步的力氣都沒了。貧賤夫妻百事哀,這話一點(diǎn)兒不假。四妹的心里裝滿了黃連一樣。
那個晚上,一直到后半夜也不見任大輝回家。四妹害怕了,這個窄心眼的東西,會不會想不開呢?她就瘋了一樣出了門。找來找去,在一塊工地的廢墟處找到了任大輝,任大輝一見四妹,撲通一聲跪下來。四妹什么也沒說,拉起他就往家走。任大輝一邊走一邊打自己的臉,“我沒成色,我沒成色!”
第二天,任大輝早飯都沒吃就蹬起三輪去拉客了。
打發(fā)走了任小天,四妹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自己該干點(diǎn)啥。任大輝要不去蹬三輪,她就準(zhǔn)備去蹬三輪。沒事的時候,四妹溫了一鍋熱水,準(zhǔn)備把頭好好洗洗。她拿起洗發(fā)水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完了,這是兩年來四妹買的第一桶洗發(fā)水,那是華合市場開業(yè)后不久,生意好了幾回,她就以為真的要告別窮日子了。現(xiàn)在想想,自己真是喜昏了頭。早上四妹已經(jīng)盤了家底,只剩二十塊錢了。洗發(fā)水是不敢想了,四妹只好用洗衣粉開始洗頭。超市搞活動,洗衣粉一塊多錢一袋,洗發(fā)水少則也得七八塊,沒法比啊。洗了頭遍,倒水的時候,四妹一眼瞅見了躺在門后頭的那袋西紅柿。她心里一驚,沒等頭發(fā)干就去了市場。
四妹頂著濕淋淋的頭發(fā)在市場等了大半天,終于看見那個穿毛毛領(lǐng)皮衣的中年男人正大包小包在市場里轉(zhuǎn)。四妹揚(yáng)起手沖他喊:哎——
中年男人聽到喊聲走了過來,沖四妹笑:“那天我忘了拿西紅柿?!?/p>
中年男人又連說謝謝,騰出一只手接過西紅柿。他的鼻子忽然在空氣中吸兩下,拎起西紅柿一聞,然后放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都爛了,扔掉算了?!?/p>
四妹一驚,趕緊打開袋子,可不是,三分之一都爛了。四妹也不好意思起來,“這——這——”她的手下意識地伸進(jìn)口袋里,立即觸到了家里那張唯一的票子。四妹心里一緊,那是全家一個星期的伙食啊。猶豫片刻,四妹還是下了決心,她對中年男人說:“你等等?!比缓罅嗥鹉谴骷t柿跑向門口的菜攤。
四妹買了十斤好西紅柿換上,轉(zhuǎn)回來送給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反而不知說啥好。他提起西紅柿要走,卻又停下來,瞅著四妹面前的空攤問:“這是咋回事?”
“顧不住,不干了?!彼拿靡贿吇卮?,一邊用手理了理粘在一塊的頭發(fā),洗衣粉洗過的頭發(fā)就是這樣,總是一綹一綹地粘在一起。
“你不干幾天了?”
“四天?!?/p>
“每天都來?”
四妹點(diǎn)點(diǎn)頭。
“來還我這幾斤西紅柿?”
四妹又點(diǎn)點(diǎn)頭。中年男人想了一下,再問:“買賣真的顧不?。俊彼拿谜f這還能假,一天才賣幾十塊錢,再爛點(diǎn)菜,本都賠進(jìn)了。說罷沖那中年男人告辭,神情有些恍惚地往家走。任大輝早上連飯都沒吃,四妹想趕緊回家做飯,吃過飯去街上把任大輝替下來。
中年男人呆在那里,想說謝謝,卻沒說出口,見四妹快走到市場大門口了,他忽然大聲喊了一句:“大妹子,你等等——”
四妹回過頭,不解地望著跌跌撞撞攆上來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大包小包地攆過來,對四妹說:“你明天重新擺攤吧,我來買你的菜!”
四妹聽了苦笑了一下,“謝謝你的好意。光你買我的菜也解決不了問題。”中年男人趕緊問:“你一天賣多少錢才能顧?。俊彼拿美^續(xù)往大門外走,心里卻嘆這個人真有意思,干啥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呢?不過她還是笑了一下,認(rèn)真地回答中年男人:“咋說也得賣個三四百塊,百分之二十的利潤,賺個六七十,除除管理費(fèi),才能顧住生活。”
中年男人聽了,很果斷地說:“中,我一天買你五百塊錢的菜,咋樣?”
四妹一愣,停住了腳步,瞅中年男人的樣子不像開玩笑,她有些納悶。中年男人怕她不信,把大包小包放到地上,從身上摸出紙和筆,唰唰唰開出一個菜單,又掏出五百塊錢,一齊塞給四妹,說:“這下你該相信了吧?”四妹捧著錢,不知所措地望著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給她解釋,說:“咱縣新建了個鋁廠你聽說了吧?三千多人上伙吃飯,我是食堂的采買,以后食堂用菜全買你的……頭幾天我挨個攤位踅摸,想找一個牢靠的實(shí)誠的賣主,還真找到了,就是大妹子你了?!?/p>
四妹這才整個明白了,心情劇烈地興奮起來,手里的菜單和鈔票一起顫抖著,眼淚怎么也控制不住。她一把攥住中年男人的手:“我遇見好人了?!?/p>
中年男人有些害羞地抽回手,他是個心軟的人,見不得四妹落淚,就轉(zhuǎn)過身,心里說:我才是遇見好人了。他拎起大包小包沖四妹告別,“大妹子,一言為定啊,明天我就來拉菜了?!?/p>
“誤不了,誤不了?!彼拿玫臏I水還是收不住往外淌,她沖中年男人揮揮手。
中年男人走了。四妹的手臂落下來,她怎么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悅,剛才的一切跟做夢似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還是不敢相信,又用勁咬了咬自己的手指頭,才確認(rèn)這都是真的。一股巨大的幸福霎時包圍了她。她要趕緊回家,估計任小天已經(jīng)放學(xué)了,任大輝也可能回家了,趕緊把這個喜事告訴任大輝和任小天,她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她還要宣布恢復(fù)任小天的早餐,讓任小天嘴角天天都掛滿豆腐腦,要不,這個人小鬼大的東西說不定還要做出什么不著邊際的事來,他可真敢。
任大輝和任小天聽了,沒準(zhǔn)會高興得在地上翻跟頭呢。四妹心底滾燙著一股子一股子的熱流,腳步也明顯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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