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拓
土地之思
賈 拓
在大西北這片熱土上,沒有蓊郁的叢林,幾乎每個月都會刮幾次大風(fēng),飛沙走石,遮天蔽日,從溝壑中狹窄的隘口處擠出來,撞擊著每個山峁、山梁。厚重的黃土地,就在這風(fēng)中沉重地嘆息。 我在某個狂風(fēng)怒吼的夜里從睡夢中驚醒,在黑暗中似乎聽到清脆的駝鈴聲在古道上飄蕩;似乎看到長驅(qū)直入的胡騎揚(yáng)起手中的彎刀,馬蹄翻飛,黃沙漫天,戍卒在這片荒涼之地埋下忠骨;似乎看到我的祖輩開荒平地,趕著古舊的牛車在蜿蜒的山路上留下一串串腳印。
黃土地以其寬厚的胸膛接納了繁衍生息的人們。 而我,作為這黃土地的兒女,和所有農(nóng)人一樣,感恩于土地的豐厚饋贈,深愛每一場風(fēng),每一道溝,每一棵樹。 像一個虔誠的信徒那樣,用信仰丈量鄉(xiāng)
槐樹是最易落地生根的樹種之一。 對槐的鐘愛源于自家門前的三棵古槐。 它們得有上百年的歷史了,需兩人環(huán)抱的樹干筆直地向天空伸去,在十幾米的高空分杈,長成巨大的樹冠。 三棵古槐并排而立,干枯的黑色樹皮有的地方裂開了,紋理都看得十分清晰。 它們像村里年邁的老人一樣,守護(hù)著家園,記錄著這片土地上所有的興衰更替。
桃花開了,杏花開了,梨花也開了,柳樹變得風(fēng)情萬種,槐樹仍不見長葉。 它的春天太長了。 等人們注意到槐樹長出稀稀落落的葉芽時,夏天燥熱的風(fēng)已經(jīng)在西北大地上游蕩。 這時,槐的生長才真正開始。 一夜之間,似乎就可以長得繁密,而一周之后,整個樹冠就遮天蔽日般投下一片陰涼。 嫩嫩的葉兒還很薄,風(fēng)吹過去,發(fā)出輕細(xì)的聲響。
端午節(jié)前后,放蜂人會如約而來。 操一口濃重的四川話,在有槐的地方扎帳篷,置蜂箱。 槐花盛開是西北最大的盛宴。 它的花很繁,一整棵樹都綴滿胖嘟嘟的花串子。 乳白色的花擠在一起,粗壯的花蕊從花瓣中挺立出來,俊俏極了。 老婆婆自然不會錯過這大自然豐厚的饋贈,摘了槐花,上鍋一蒸,或下水一焯,再或者摻進(jìn)餅子里烤出來,甜甜膩膩的味兒,足以讓人垂涎。
花期過后,槐樹就專心長葉子了。 葉子的顏色變成深綠,葉片也開始變厚。 再過些時日,小麥次第成熟,打麥場上漸漸熱鬧起來,石碾子在拖拉機(jī)后面被拖著轉(zhuǎn)圈兒,人們就坐在槐樹的樹蔭下,摘下草帽,吃著西瓜,說著今年的收成。 槐樹那厚實(shí)的樹冠為勞作的人們獻(xiàn)上一份清涼。
秋風(fēng)漸起,黃土地?fù)Q上盛裝?!敖鹎铩边@個詞大概就是從這里得來的吧?所有莊稼都熟了,金燦燦的顏色在碧藍(lán)的天空下連成片,帶著大西北的粗獷性格。 槐樹的葉子變黃后漫天飛舞,像一場生命垂老之際的奮力狂歡。 人們把它掃起來,堆在柴房里,煨炕,燒火。 在“北風(fēng)卷地白草折”之時,農(nóng)家人把火炕煨得旺旺的,一家人圍坐在炕上,老漢噙著旱煙鍋兒,老婆婆捻著麻線,新媳婦做著一沓鞋墊子,孩子們看著電視里的新奇世界。 窗外雪花紛飛,古槐
一種美味,既可做面的調(diào)味品,也可防結(jié)石,這就是醋。
制醋的工藝十分復(fù)雜。 要吃好醋,得找年長有經(jīng)驗(yàn)的高手,恰逢他釀出一茬新醋,色正味純,你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味覺盛宴。
爺爺說祖上輩輩釀醋,不賣,就留著自家吃,多余的送給鄰里。 但到他這輩,只有大爺爺和三爺爺學(xué)會了這本事。 后來因?yàn)獒劥讓?shí)在太麻煩,而且市場上賣的醋也漸漸好了,釀醋就越來越成了稀罕事。
大爺爺最后一次釀醋是前年冬天。 工序我記不大清楚了,只知道大爺爺每天待在堂屋,搗鼓他的醋壇子。 過了 差不多一個月,大爺爺說出新醋了。我跑去看,只見一滴滴色澤濃重的液體從竹管中緩緩滴落,大爺爺舀了一勺,示意我嘗嘗。 那大概是我吃過的最好的醋了,味兒不沖,余味綿長,酸味中帶著一股濃郁的醋香。
鄰里都知道大爺爺家釀了醋,因?yàn)楹么缀秃镁埔粯?,不怕味兒出不去?大爺爺也毫不吝惜他一個月的辛勞,招呼大家去品醋,臨走給各家分一兩碗。大家都會爽快地拿去,還碗時,或裝上一碗大棗,或裝上一碗新鮮的豬肉。
我問大爺爺為什么能釀出這么好的醋,他說:“上好的五谷,上好的曲子,加上合適的溫度,再就是耐心等待,時間會讓五谷的精華完全釋放?!?/p>
大爺爺上了年紀(jì),背佝僂著,整天坐不住,拄根拐杖到打麥場上瞅風(fēng)有沒有掀翻他家的麥垛頂。 他老得釀不動醋了,所幸這門技藝傳給了大爹。 大爹也是地道的農(nóng)民,懂得怎樣對待這些農(nóng)家的珍寶——糧食。 在這個家族里,糧食的價值遠(yuǎn)不只是果腹,它是大自然的饋贈,是西北荒涼土地上一切美好的代表。 西北的農(nóng)人虔誠地信仰自然,他們用
上表演著秦腔。 一把板胡,一把二胡,一對鑼,一組鼓,再加上少許自制的土樂器,就是溫老漢的全部家當(dāng)。 戲服是自個兒縫的,倒也有模有樣。 女人們扯開了嗓子吼,一折戲罷,又說笑成一團(tuán),不見一絲吃力的樣子。
這是農(nóng)閑時節(jié),趁著年的熱火勁兒,人們過足了癮。 時不時聽到男人女人們哼著秦腔,從村道上悠閑地走過。 村里的喇叭也播著秦腔,沒有人覺得那震耳欲聾的聲音煩,因?yàn)槲鞅比苏f話是亮堂堂的,唱戲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摹?這是我爺爺說的話。 溫老漢和爺爺相識五六十年了,每年的年關(guān)上,爺爺總會幫溫老漢置些新家當(dāng),給他搭把手。
年,是農(nóng)家人的盛宴。 請神,唱社戲,每日早晚的祭拜,都是萬萬不可小視的。 正月里,那座老廟的香火日夜相續(xù),寄托著人們對于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祈愿,承載著人們對土地的敬意,無論老少,逢廟必會進(jìn)香火。
爺爺老是念叨開春要把土翻了再曬一遍,又規(guī)劃著地里要種些什么莊稼,想著去年誰家的麥種好。他是個莊稼人,一輩子和土地打交道,因而熟知每一個節(jié)氣的重要意義。 他會虔誠地在第一場春雨下過之后焚一炷香,說這是上天的恩賜。 也許是吧!
爺爺今年七十三歲,頭發(fā)全白了,身體還硬朗,所以總也閑不住,扛把鍬在這塊地里平平地,在那塊地里鋤鋤草。 我說:“您該歇就歇著?!笨伤环希f:“地荒著可惜了,那土肥著呢?!彼牡厮扑拿右话汶y以舍下。 后來,從爺爺瞇著眼睛撿掉在地里的麥粒時,從他掬著一把新麥笑得滿臉皺紋時,從他奮力揚(yáng)起一鍬肥料看著它們散落在地里時,我漸漸知道這土地對他來說是多么的重要。 多數(shù)時候,他趕著牛,喊著悠長的調(diào)子,在土地上耕耘著,收獲著。這更像是一種信仰。 老一代人仍在耕耘他們的土地,也是我的土地。
秦腔在吼,吼出西北粗獷的韻律,再沒有任何一種音樂能這樣淋漓地表露出西北人的個性。 時過谷雨,爺爺和鄉(xiāng)親們已在地里耕作了多日,玉米苗要蓄勢瘋長了,麥子已開始抽穗了,土地的春天又一次開始了,它將為孕育出西北的豐腴肌體貢獻(xiàn)它的全部價值。
朦朧中,我仿佛看到槐花又開了,放蜂人要來了,大爺爺?shù)拇赘自诮锹潇o立,爺爺?shù)暮禑熷侀W著黃銅的光澤……我看到了深藏于土地中的精魂!
(指導(dǎo)教師 李新平)
(責(zé)任編輯 曹 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