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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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機不許再延長——北洋軍閥孫傳芳舊事拼圖
龍一
1935年11月13日,天空中的細雨已經(jīng)飄灑三天。這是天津冬季少見的天氣,難怪事后本地人稱:到底誰冤誰不冤,自有神目如電。說這話的緣由,是剛剛發(fā)生的大事件——當年雄踞東南,自封五省聯(lián)軍總司令的孫傳芳在居士林被施劍翹槍殺了。事后有人斬釘截鐵地認定,虔心向佛并不能清除孫傳芳往日的罪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說,尚可存疑。不過,今天午后孫傳芳走下自家府邸高高的石階時,他確實自認為是一位虔信的居士。細雨沾在他的獺皮帽子上,凝結(jié)成水珠,從他的獺皮衣領上濺落下來,沾濕了胸前數(shù)珠上名貴的翡翠佛頭。只是,從此他再也沒有回到這里。莫非這就是“名將”的天道輪回?或許他當年真不應該一時忘形,處死老將施從濱。不管怎樣,這是他有生之年最后一次站在自家公館門首,而且,這個時候沒有一個人意識到他命絕于今日,即使“兇手”施劍翹自己也不知道。
這座位于英租界咪哆士道(今泰安道)的華麗大樓原是曾任中國銀行總裁、四屆財政總長、有“小財神”之稱的王克敏的公館,此時王克敏正代理天津市長,住在法租界。府邸的建筑樣式為多坡層頂?shù)膭e墅式住宅,兩層西式磚木混合建筑,分為主樓與配樓。主樓四周有封閉式玻璃回廊,回廊的門窗與里面的門窗對應,既不影響采光,還增加了私密性。穿過玻璃回廊是餐廳,再向里面則為居室和衛(wèi)生間;二層是主人房與起居室。配樓是警衛(wèi)與下人們住的房間、廚房等。主樓與配樓轉(zhuǎn)角處,巧妙地設計出一間寬敞的兒童房,落地的大玻璃窗,采光甚好。從外面看,正門入口處立著四根愛奧尼克柱,二樓平面縮退,形成列柱的外廊,大坡瓦頂,有矩形、圓形、蚌形等多種式樣的老虎窗。屋脊中部是一個裝飾性的涼亭,八根圓柱承托著盔形的頂子,上面還高聳一根旗桿。
孫傳芳踱到大門邊,雙手背后攏在猞猁猻皮袍的袖筒里,轉(zhuǎn)過身來打量這座大樓。他從心底里喜歡這座房子的氣派,支撐著前廊的花崗巖石柱,就如同他孫某人當年支撐起東南半壁江山一般。天津有那么多好房子,曹錕在河北的花園,日租界的張園、靜園都比這里大得多,袁世凱和鮑貴卿在意租界的大樓,袁乃寬在海河邊上的尼德蘭式大樓都要比這里華麗,但他認為,那些房子都不如這所房子端莊、大度。五十一歲了,莫非當真英雄難再?孫傳芳輕輕嘆了一口氣,不自覺間,他皈依佛教后刻意表現(xiàn)在舉止中的老態(tài)越發(fā)地真實起來。
孫傳芳,字馨遠,1885年4月15日(清光緒十一年三月初一)出生在山東省泰安縣附近的下喬莊。許是少年時期營養(yǎng)不良,他身材矮小,比著名的“張小個子”張作霖還要矮一指。說起來,孫傳芳的相貌確實沒有什么出眾之處,長臉禿頂,兩耳一大一小緊貼顱骨,高鼻方口,鼻邊的兩道深紋一笑便繞過嘴角,指向下頦。然而,當今世上熟悉他的人很少會意識到他身材和相貌的不足,日本東京陸軍士官學校步兵科魔鬼般的訓練,使他的身姿筆直,軍人做派深入骨髓。更不要說他雙目之中那兩道逼人的晶光,令人不可逼視。有位上海的相士說,孫傳芳一生的前程,都在他眼中這兩道光里。
1928年6月2日,孫傳芳的最后一支隊伍解體,他打電報向張作霖辭職。正住在天津曹家花園的張作霖與天津的一位相士談起了孫傳芳的相貌。據(jù)當時在場的人說,這位相士認為,孫傳芳三十六歲之前的命相靠得是他眼中的晶光,三十六歲到五十歲深得他臉上兩道笑紋的助力,五十歲之后便不可多說了,因為,他的眼角、眉稍下垂,乃刑傷之相。不過,相士又補了一句:曾國藩也有此兇相,卻功高爵顯,克享遐齡,這說明修心可以補相。只是,這位相士卻不曾談到兩天之后張作霖在皇姑屯被日本人炸死的任何先兆。
孫傳芳的府邸里,一進門便是一個三開間的西式大廳,寬敞明亮,迎面的樓梯很是氣派,樓梯兩邊的通道通向后樓與配樓。大廳東間是接待客人的大客廳,西間則是與私交好友密談的小客廳和書房。小客廳是中式裝飾,正中一張紅木八仙桌上,有一尊引人注目的康熙青花鳳尾瓶。孫傳芳五歲的小女兒喜歡伏在桌邊細數(shù)瓶上的猴子,一見父親,便一把拉住他,非要他一起數(shù)猴子不可。這是父女二人時常耍玩的游戲,孫傳芳為此常常大感寬慰。
這尊瓷瓶據(jù)說是康熙官窯珍品,高達二尺四寸(八十厘米),口大外撇,腰腹如鼓,底部小于口,配上紫檀木雕花大座,便高達一米開外了。瓷瓶腰腹上繪制著瀾滄江斷崖,枯藤纏繞于群松之上,松枝虬勁如鐵。最奇妙的是,畫面中有八十一只猴子,游嬉于山林斷崖之間,神態(tài)描摹之精,令人嘆為觀止。其中有一猴一爪攀住崖上松枝,一爪握另一猴爪,十三只猴子以爪握爪,垂入江中,觀之如飛龍翔空。這圖案取意于“飲水之猿,千臂相接”,又有“短綆難汲深,眾志可成城”的深意。只是,這八十一只猴子人們總也數(shù)不周全,于是,數(shù)猴子便成孫傳芳父女的一個極好的游戲。
“八十一只猴子,八十一封侯?!睂O傳芳想起了他的老上司王占元。
這尊大瓶是王占元當年花了上萬大洋買來的,一直陳放在他天津公館的客廳之中,每逢舊友前來,他總要引客人到大瓶跟前,眉飛色舞地講這“八十一歲封侯”的吉兆。只是孫傳芳怎么也弄不明白,王占元為什么臨死前將這只大瓶贈給了他,難道是希望他八十一歲封侯么?不會的,“援鄂”戰(zhàn)爭的事王占元絕不會忘記。
說起孫傳芳與王占元的關系,不得不先談一談孫傳芳的身世。孫傳芳的出生地山東泰安是個富庶之地,孫家祖上務農(nóng)為生,薄有田產(chǎn)。到了孫傳芳的父親孫育典這一代,便考上了秀才,邊務農(nóng)邊教私塾。孫育典為人方正嚴謹,教書的方法自然是一背二打,以為替家鄉(xiāng)教育人才,即使有些嚴厲也不算過分。一天,本族中的一個孩子頑劣不尊師教,被孫育典責打。不想,此事觸怒了本家大舅,兩人扭打之中,孫育典的辮子被對方揪下一綹。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對于當時人來講,這是奇恥大辱,為此,孫育典抑郁終年,結(jié)果染上了夾氣傷寒,不治而終。當時孫傳芳只有七歲。
孫育典死后,族人非但不照應孫家,反而前來謀奪財產(chǎn)。無奈之下,孫母張蓮芳只得帶著孫傳芳與他三姐來到商河,寄食在已經(jīng)出嫁的大姐家中。不想,商河一帶鬧匪患,孫母又被迫帶著一子一女來到了山東省城濟南,孫母干起了茶攤,三姐仗著一身武藝,相貌又美,便賣藝維持生計。
孫母意志剛強,自覺被逼出家鄉(xiāng),生計維艱,立志要將兒子孫傳芳培養(yǎng)得出人頭地。一個偶然的機緣,孫傳芳的三姐嫁給了當時武衛(wèi)右軍總部執(zhí)法營務處總辦王英楷作二夫人,孫家的生活總算有了著落,孫傳芳也以舅爺?shù)纳矸菥妥x于王家的私塾。此后不久,孫母便將孫傳芳的原籍改為山東省歷城縣,因為她不想兒子背負父親的屈辱成長。這個籍貫追隨孫傳芳半世,直到他下野后寓居天津,才將籍貫改回泰安。
1902年王英楷推薦孫傳芳進入袁世凱的北洋陸軍練官營當學兵,后轉(zhuǎn)入北洋陸軍速成武備學堂。1904年他因成績優(yōu)異,被清政府保送日本官費留學。當時的官費留學生中,學習軍事的主要是功臣勛舊子弟,孫傳芳能得到這個機會殊為難得,為他的一生打下了重要的基礎。1907年11月,孫傳芳正式進入日本東京陸軍士官學校第六期步兵科學習,當時他二十二歲。在這個時期,是孫傳芳的性格與行為方式的形成期,他擅言辭、好交際的優(yōu)點漸漸形成,并在同學、同鄉(xiāng)和同胞中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在校期間,他與同宿舍的李根源(國民黨元老、舊國會政學系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趙恒惕(“援鄂”戰(zhàn)爭中的湖南都督)結(jié)成知交好友,另與同時在校的許多進步同學有著緊密聯(lián)系,并參加了同盟會的活動。這些經(jīng)歷和人脈在他日后的生活中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孫傳芳畢業(yè)回國后,袁世凱對這些日本軍校留學生大加籠絡,到1913年他已升任團長,在河南追剿白朗的戰(zhàn)役中一舉成名,被湖北督軍王占元羅織門下。
書歸正傳,還是接著說“援鄂”戰(zhàn)爭。1921 年7月21日,湘軍分三路出兵“援鄂”的消息被證實了。這件事孫傳芳一點也不驚訝,他知道這是早晚的事。王占元對他的寵信,使他三十六歲便當上師長,這讓他必須要為王老頭賣一把子命才行,否則,他往日里在眾人面前表現(xiàn)的忠義之情便沒有了根據(jù)。不過,雖說出任師長是成為割據(jù)一方的大軍閥的起碼條件,但他的師長資歷畢竟太淺,王占元這個靠山對他仍然不可少。要想脫離王占元成為有獨立地盤的軍閥,眼下非得有像曹錕、張作霖、吳佩孚這樣的頭等人物為靠山才行。
這一戰(zhàn),王占元派孫傳芳為中路軍總指揮,對他寄予了極大的希望,因為孫的第十八師與王占元自兼師長的第二師是湖北唯一的兩支足兵足餉的部隊,第二師拱衛(wèi)武漢大本營,第十八師防守與湖南相接的鐵路沿線,另派出兩路人馬阻擊東西兩路來襲的湘軍。同時,王占元發(fā)出電報向直系同年曹錕與后輩吳佩孚請求援助。
北洋時期軍閥混戰(zhàn),最大的特點就是戰(zhàn)事大都發(fā)生在鐵路沿線,這里面原因很多,一是鐵路運輸使軍隊調(diào)度方便快捷,二是戰(zhàn)敗了當官的可以乘火車迅速逃出戰(zhàn)場,三是戰(zhàn)略重鎮(zhèn)都在鐵路沿線。
湖南與湖北兩省的邊界線很長,中間從赤壁到塔市驛一段是以長江為界,往西石首、長陽一帶雖陸路相接,但屬鄂西,軍事、政治上都無關緊要。所以,雙方真正可以交鋒的地區(qū)只有北起赤壁、南到通城一線,這中間最關鍵的便是羊樓洞、趙李橋一線。孫傳芳沿岳漢鐵路擺下了三條防線:前沿為羊樓洞,第二線為浦圻,第三線在咸寧。
孫傳芳在距前沿羊樓洞不足三十公里的浦圻設立司令部,但他知道,躲在武漢的王占元不會給他什么明確的命令,以往對皖系吳光新等人的戰(zhàn)爭,都是孫傳芳一人獨斷獨決,王老頭坐享其成。當然,這也表明了王占元對他給予了極充分的信任。
站在浦圻火車站的月臺上,孫傳芳向一列列南下羊樓洞的列車不斷揮手,車上是他最精銳的三個旅。他的心中涌起一陣惶惑,即使他打敗了中路對手魯滌平,東西兩路卻毫無把握,負責這兩路阻擊戰(zhàn)的是劉躍龍與王都慶的軍隊,毫無戰(zhàn)斗力可言。軍隊就是他的本錢,沒有了軍隊的師長還不如一條狗。該怎么辦才好呢?
孫傳芳所擔心的事情并不只是這些,眼前的局勢讓他看不清前途。他的恩師王占元自袁世凱時代就占據(jù)了湖北,吃空額、扣軍餉、收民軍、販鴉片,他老人家自己是發(fā)了大財,手下的軍官們也沾潤不少,但是,湖北也就此成了一個空殼子,士兵鬧餉,一個月就發(fā)生二十幾次兵變,已經(jīng)沒有幾個能打仗的兵了。另外,湖北雖然餉源充足,卻是四戰(zhàn)之地,東面安徽督軍是皖系的張文生,好在段祺瑞下臺之后皖系已經(jīng)沒有什么作為了,與湖北倒也相安無事;北面河南督軍趙倜是個反復無常的小人,名為直系,實是墻頭草,誰給便宜跟著誰,很不可靠;西北面陜西督軍便是野心勃勃的馮玉祥,他可不是肯屈居人下、偏安一隅的人,對湖北與河南,他早有野心;西南面的川軍劉湘,時時打算出川一展宏圖,雖然這幾年王占元倚仗與西南三省的良好關系,北面要挾北京政府,西面制約川軍,但此時西南三省自己也打得一塌糊涂,不會再管他人的事了。
當然,此時最大的敵人還是湖南。湖南督軍趙恒惕是孫傳芳在日本軍校的同舍好友,此君好謀多智,但又孤芳自賞,權(quán)奇自喜。他在取得了湖南的地盤之后,走的是南部各省在中原發(fā)生戰(zhàn)亂時常走的路子——保境安民,聯(lián)省自治。由于湖南有自治的良好基礎,省議會、省憲法都很健全,民眾對自治也同樣抱有好感,這使得趙恒惕的自治道路沒有遇到什么阻礙。所以,他對外一方面與川、滇、黔、粵四省軍閥組成“聯(lián)省自治”陣線,另一方面與北洋軍閥統(tǒng)治下的鄂、贛兩省建立聯(lián)防條約。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的難處比王占元還要大。
自袁世凱死后,南北兩政府時戰(zhàn)時和,難以統(tǒng)一。湖南自趕走了殘暴的北洋軍閥張敬堯之后,實行自治,同時也就把自己放在了南北爭斗的夾縫中了。不過,1921年湖南的形勢卻是相當特殊,北面的王占元在北方挾西南以自重,首先必須拉攏湖南,而湘軍要向湖北購買軍火,湘米與云貴鴉片的出口也必須經(jīng)過湖北,這使雙方就有了休戚與共的緊密關系。東面江西督軍陳方遠既害怕孫中山從廣東出兵江西,又害怕李烈鈞的滇軍借道湖南進攻江西,他也需要結(jié)交湖南以免除西顧之憂。直系大將吳佩孚反對湖南自治,但他的主要敵人是奉軍張作霖,沒有余力對南方作戰(zhàn),也樂得利用湖南“阻南拒北”的地位,防止孫中山北伐。湘軍最大的危險就是孫中山借道北伐,然而,此時孫中山受制于陳炯明,于是趙恒惕卑辭厚幣與陳炯明相結(jié)納,結(jié)成秘密聯(lián)盟,也就無后顧之憂了。
一時間,湖南彌漫著一股極為樂觀的氣氛,以為“大湖南主義”將有實現(xiàn)的可能。其實趙恒惕心中清楚,他所面臨的困難很大,第一,現(xiàn)在湖南有兩師十個旅的兵力,軍餉的來源就是個大問題;第二,下臺的前湖南督軍避居上海,卻時時想收復失地,這讓趙恒惕如芒刺在背,還是請教了到岳陽游玩的老同學孫傳芳,方才得到一個好主意,每年送給前督軍兩萬元生活費,給自己一個喘息的機會。
在趙恒惕的周圍,有許多人都是孫傳芳的舊友,與他保持著緊密的聯(lián)系,這也是孫傳芳挾外人以自重的妙方,有趙恒惕這樣一個有軍隊、有地盤的大軍閥為友,孫傳芳的地位自然不同尋常。同時,湖南的一切舉動,孫傳芳也掌握得清清楚楚。1921年的春天,一批湖北客人潛入湖南長沙的事,孫傳芳很快便得到了密報。
其實,湖北人對于王占元的統(tǒng)治,心懷不滿已經(jīng)很久了,這一次,他們很想借用湖南的勢力驅(qū)逐王占元。于是,湖北士紳推舉蔣作賓、孔庚、李書城到湖南請兵“援鄂”。他們到了長沙之后,在湖南軍政兩界四處散布輿論,認為“援鄂”是湖南自身發(fā)展的一個大好時機,理由之一是,湖南是全國自治運動的首善之區(qū),但是如今孤立的形勢對他們很不利,必須組織聯(lián)省自治政府才能南拒孫中山,北抗北洋政府,立于不敗之地。湖南出兵“援鄂”,占領武漢形勝之地,各省風起云從,聯(lián)省自治政府大有實現(xiàn)的可能。之二,如能驅(qū)逐王占元,湘軍分兩師駐扎鄂南協(xié)助防務,軍餉由湖北供給,可免除湖南的負擔。之三,現(xiàn)在湘軍的軍火來源主要是湖北,權(quán)柄操之于人,諸多不便,若占領武漢,漢陽兵工廠在自己掌握之中,湘軍則如虎添翼,大有可為。
孫傳芳知道,這些話具有極大的煽動性,對湖南人的誘惑力之大是可想而知的,但是,他只是拿不準老同學趙恒惕是否有此野心。另一件事是那些湖北說客說得最動聽的,也是孫傳芳非常擔心的,他們認為,由于王占元在直奉戰(zhàn)爭中不肯出力,已經(jīng)失歡于曹錕與吳佩孚,直系不會出兵援助王占元,而王占元自己的軍隊根本不堪一擊,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湘軍可以一星期之內(nèi)占領武漢。
對“援鄂”最起勁的是湖南的兩個師長宋鶴庚與魯滌平,在湖南他們有軍隊但沒有地盤,沒地盤的軍閥猶如無根草,占領了湖北,即使憑資歷他們還夠不上當督軍的料,但弄個有地盤有餉源的司令之類的干干也算是有了自己的根據(jù)地。
趙恒惕也很想把這兩個非嫡系的師弄出湖南,出兵“援鄂”是清除內(nèi)爭的最好方法,但他擔心攻下了湖北,自己就真正處在直系軍閥與孫中山的夾縫之中了,湖北畢竟是直系的地盤。另外廣東的陳炯明此時正在催促他出兵桂林討伐桂系,而他自己也有糧餉、軍械不足的困難。正在猶豫不決之時,長沙來了一位四川客人,前四川督軍熊克武。熊克武路過武漢時曾受到王占元的盛大歡迎,在長沙的蔣作賓等人以為他是來替王占元作說客的,誰想到,他竟是來勸說趙恒惕聯(lián)合出兵“援鄂”。原來,四川也有兵多地盤少、內(nèi)爭激烈的問題,四川的軍人也想出兵湖北,另謀發(fā)展。兩家聯(lián)合行動,風險要小得多了。盡管如此,趙恒惕仍然沒有表明“援鄂”的態(tài)度。
孫傳芳得到這些消息后很是不安,他知道,所有這些因素加在一起,湘軍出兵湖北勢在必行,只是時間早晚的事。他知道,趙恒惕一定會派人與吳佩孚聯(lián)絡,希望吳佩孚對此事袖手旁觀。他也得到消息,湖南的國民黨政客已經(jīng)答應,如果湘軍出兵湖北,他們負責勸說孫中山改道江西北伐。所有的條件都已成熟,看來湘軍出兵只是時間上的事。孫傳芳將他的這些想法很鄭重地向王占元作了一次匯報,但王占元卻以為,湖南素來依賴湖北,而自己有七八萬軍隊擺在那里,趙恒惕雖然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可他也不會拿著雞蛋往石頭上碰。只此一事,便讓孫傳芳明白,王占元這個馬夫出身的督軍既無機變又因年老失去了銳氣,他此時該為自己打算了。
出人意料的是,7月1日趙恒惕在長沙召集軍事會議,通過了出兵“援桂”的計劃,在這之前,先驅(qū)逐盤踞在湘西的滇軍。消息傳到湖北,樂壞了王占元,湘西的滇軍時時威脅鄂西,這一仗對湖北大有好處;再者,若湘軍攻打桂林,他們便無力北顧了。所以,當趙恒惕請求支援武器、軍餉的電報發(fā)來時,王占元便一口答應下來。
孫傳芳知道,這批軍火、軍餉算是填了瞎窟窿。所以,當湘鄂聯(lián)防條約的經(jīng)手人,王占元的親信參謀余范傳帶著王占元送給湖南的子彈一百箱、步槍兩千支、軍米兩千擔、現(xiàn)洋二十萬,得意洋洋地路過孫傳芳的防地時,孫傳芳有意借題大發(fā)牢騷,并讓這話傳布甚廣,有了這層鋪墊,日后湘鄂開戰(zhàn)時,便可顯出他的先見之明了。果然,沒過幾天,趙恒惕又說是先“援桂”,再驅(qū)滇軍,又讓王占元高興得給他送去了六十萬發(fā)子彈。
7月21日,壞消息傳來了,孫傳芳得知湘軍在岳陽、長沙扣留列車的事,這是民國以來軍閥開戰(zhàn)的明顯信號,扣留列車運送軍隊。岳陽到武漢不足一日的車程,而湖北此時仍毫無準備。孫傳芳往見王占元,好在這幾年王占元對他是言聽計從,連檢閱軍隊都讓他代勞,聽了他的分析,也覺得應當有所準備了。而這個時候,湖南路局又打來電報,稱湘軍換防,讓湖北多放車輛過來。王占元畢竟是個老兵痞,對危險的嗅覺極其靈敏,他立刻下令湖北路局停止開車,當天湘鄂鐵路中斷。等到湖南路局再來電報,稱湘軍不再換防,請客車照舊開行時,湘軍出兵的企圖已經(jīng)瞞不過人了。
這個時候,趙恒惕仍不愿就此開戰(zhàn),想用先禮后兵的方式,先是電請王占元下野,勸他順應潮流自行引退,將湖北政權(quán)還之湖北人民。同時,在湖南的湖北人士推舉蔣作賓為湖北自治政府臨時總監(jiān),孔庚為政務院院長,夏斗寅為湖北自治軍前敵司令。湖北自治政府發(fā)表宣言,驅(qū)逐王占元后借鑒湖南制訂省憲法,湘鄂兩省共同努力促進聯(lián)省自治的實現(xiàn)。同時趙恒惕表示,驅(qū)王后“鄂事還之鄂人”,也給王占元以極大的壓力。
以上全是虛招,仗總是要打的。自湘軍乘火車偷襲武漢的計謀被孫傳芳識破后,趙恒惕一直遲疑到7月28日方才下令進攻,此時湖北的三路阻擊兵馬早已做好了準備。最吃重的是中路,孫傳芳將大部分精銳部隊布置在羊樓洞、趙李橋一帶,這里連綿十五座高山峻嶺,易守難攻。
進攻這一路的湘軍是最熱衷于“援鄂”的魯滌平,他率領本部的一個師和一個旅的民軍,乘火車到臨湘,再步行沿鐵路線攻入湖北境內(nèi)。時值炎夏,又是由山下向上仰攻,湘軍遇到了極大的困難。孫傳芳這邊也很不好過,雖然這次出兵,王占元不但給他發(fā)出一大筆軍餉,還調(diào)來了極充足的軍火,但是孫傳芳內(nèi)心非常清楚,此次不論是否擊退湘軍,王占元的督軍位子也肯定保不住了。孫傳芳為自己做了兩手準備,一是他在這場戰(zhàn)爭中大獲全勝,聲名鵲起,湘軍被擊退,而王占元下野,他自己會不會有可能像齊燮元一樣幸運?當初李純令人生疑地自殺后,下屬師長齊燮元接任了他的江蘇督軍;二是湘軍取勝,占領武漢,他自忖很難在老同學趙恒惕手下討得好生活,因為他既不是湖南人,也不是湖北人。于是,孫傳芳密令他的一個親信帶領后備隊中的一個團,攜帶大批軍火向東開到安徽、江西、湖北三省交界的武穴,以備緩急之用。
羊樓洞這一仗確實給孫傳芳贏得了聲譽。自民國以來,各軍閥之間的戰(zhàn)爭都是雷聲大雨點小,著名的直皖戰(zhàn)爭與直奉第一次戰(zhàn)爭都不過打了三天,便使政局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誰能想到,小小的湘鄂兩省的沖突竟成為民國以來最慘烈的一場戰(zhàn)斗。29日凌晨,湘軍第一次沖擊,便在孫傳芳的羊樓洞防線沖出了一個口子,直接威脅到趙李橋防線的側(cè)翼。孫傳芳聞信親自帶領兩個團的后備隊趕赴前敵,將失守的兩個山峰奪了回來,而這個時候,趙李橋又面臨著湘軍的重壓,很是吃緊了。從這一天開始,雙方在羊樓洞、趙李橋一線展開了拉鋸戰(zhàn),幾次陣地被湘軍攻占,幾次又被孫傳芳奪回,鐵路兩側(cè)尸橫遍野,在炎熱、潮濕的天氣中很快就腐爛發(fā)臭了。
湘軍統(tǒng)帥大胖子魯滌平萬萬沒有想到孫傳芳的軍隊如此頑強,他親自帶領湘軍所有高級將領上前線督戰(zhàn),并槍斃了幾個畏縮不前的下級軍官,于是,湘軍一度全面沖破了羊樓洞與趙李橋的防線,直逼蒲圻。出乎魯滌平意料的是,孫傳芳在北面?zhèn)纫硇碌曷穹艘宦闷姹?,斜刺里殺將出來,讓湘軍留下了幾百具尸體潰敗而去。孫傳芳也坐著他的鐵甲車從蒲圻來到趙李橋前線,雙方所有的兵力再一次集結(jié)。
孫傳芳的這一師軍隊之所以雖敗不散,在于孫傳芳統(tǒng)兵用人有自己的訣竅。第一,他的營連一級軍官多數(shù)都是武備學堂畢業(yè)的新一代軍人,而其中大多數(shù)都有進步思想?yún)s非國民黨員,這保證了他的軍隊很少受舊軍人的影響;第二,是他要求所有軍官士兵都將大部分軍餉和賞銀寄回家中,不許胡嫖濫賭;第三,他把軍隊中被服等日用裝備壓縮到最低限度,節(jié)省下錢來發(fā)軍餉,使得他的士兵比其他軍隊欠餉要少得多,而且這一原則跟隨了孫傳芳大半生,使他的軍隊得了個“花子軍”的綽號。
8月2日,戰(zhàn)爭已經(jīng)進行了五天,雙方士兵疲憊不堪,加上陣地上死尸的臭氣熏蒸,孫傳芳的許多士兵都病倒了。好在孫傳芳戰(zhàn)前從杭州胡慶余堂訂購了數(shù)萬瓶“諸葛行軍散”,此乃避瘟圣藥,終于使他的軍隊堅守住第一線陣地。就在此時,傳來兩個極為不利的消息,先是王占元拒絕了孫傳芳請求調(diào)湖北第二師的一部分前來蒲圻增援的請求,這第二師是王占元自兼師長的嫡系,不是戰(zhàn)況危急,孫傳芳是不會開這個口的,但王占元卻要第二師留在武漢作他的衛(wèi)隊,只給孫傳芳派來了收編的雜牌軍一個旅,毫無戰(zhàn)斗力可言。隨后傳來的消息更加可怕,右路湘軍葉開鑫部由南江橋進攻九嶺,將鄂軍劉躍龍部打得大敗而逃,2日湘軍占領了重鎮(zhèn)通城,并迅速奔襲孫傳芳的后路咸寧。如此以來,孫傳芳不得不兩線作戰(zhàn),面對獨當兩路湘軍的險惡處境。
盡管如此,孫傳芳又在羊樓洞、趙李橋一線堅守了三天,他在等待吳佩孚的反應。在湘軍進攻湖北之前,吳佩孚從來沒有表示過贊成或是反對,他只是放出話來,湖南與湖北有聯(lián)防條約,如湘軍背棄條約進攻湖北,乃是不義之舉。這期間,他向趙恒惕派往洛陽爭取他支持的葛豪說過一些“私房話”,說他對王占元無所愛惜,王占元的下野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但是,如果此時湘軍進攻湖北,因同屬直系,整個北洋派系會以為這是出于他吳佩孚的支使,叫他百口莫辯。所以,他讓葛豪留在洛陽,暫不要回湖南。而當他接到王占元的求援電報時,他立即派他的親信大將直軍第二十五師師長蕭耀南為“援鄂”總司令,率領早已整裝待發(fā)的部隊即日向武漢出發(fā)。
該師在開戰(zhàn)的前一天到達孝感,卻延遲到31日才到漢口,此時,王占元的左右兩線已將崩潰,只有孫傳芳的中路仍在與湘軍苦苦纏斗。王占元不斷催促蕭耀南將軍隊開赴前敵,沒想到,蕭耀先卻借口軍隊尚未集中,不肯開動。就這樣,在王占元的請求許愿之下,一直遷延到8月4日,蕭耀南仍沒有赴援的意思。
在羊樓洞前沿的孫傳芳終于弄明白了吳佩孚的用意,這個時候也就顯示出他早先安排出武穴一路兵馬的妙處。8月5日,孫傳芳在一陣佯攻之后,率領屬下部隊由趙李橋向蒲圻撤退。王占元是完了,保存實力是孫傳芳目前最為重要的任務,只要軍隊還在,向東可以投靠齊燮元、劉光遠,向北也可以從吳佩孚手中撈到個小地盤。依孫傳芳的判斷,趙恒惕是為人作嫁,這湖北的地盤多半會是吳佩孚的。
8月6日孫傳芳沒有前往武漢參加王占元的軍政聯(lián)席會議,會議上,王占元宣布辭職,并在當天向全國發(fā)出通電為自己解嘲:“默察時局,非自治無以順應潮流。軍閥攬權(quán),久為世所詬病。占元素性淡漠,何忍以衰病乞退之身,為擁兵自衛(wèi)之舉?!钡谕惶斓牧硪环怆妶笾?,他又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吳佩孚前來應援的別有用心:“我軍與敵激戰(zhàn)八晝夜,困頓異常。蕭總司令到漢已逾五日,迭經(jīng)商請赴援,雖承慨允,奈以預定計劃,須俟全軍齊集后始能前進,而開抵前方之靳旅(靳云鶚旅),亦因未奉總司令命令,不能自同作戰(zhàn)。”這段話如翻譯成白話,幾乎等同于罵大街了。
孫傳芳心知肚明,王占元大勢已去,他便在8月7日將軍隊撤出蒲圻,開往武穴。與此同時,他給吳佩孚寫了一封極懇切的親筆信,請他的老同學李根源帶信前往漢口。以他的推斷,吳大帥成名以來一直寄食河南,沒有一塊自己的地盤,他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果然,8月9日,孫傳芳在武穴收到消息,北京政府任命吳佩孚為兩湖巡閱使,蕭耀南為湖北督軍。孫傳芳對左右親信們說:“吳大帥一貫自命為心口如一的直性漢子,說是一不要地盤,二不當督軍,卻原來他要的是一省以上的地盤,是比督軍還大的官。從今往后,吳大帥便與曹大帥、張大帥平起平坐了,這對咱們是件好事?!?/p>
孫傳芳所說的好事很快就有了結(jié)果,吳佩孚看中孫傳芳勇猛善戰(zhàn),這在北洋軍中鳳毛麟角,而吳佩孚素懷武力統(tǒng)一中國的大志,這樣的人才豈能放過?于是,吳佩孚向北京保薦孫傳芳為長江上游總司令,并兼任北軍精銳第二師的師長。這個兼職說明了吳佩孚對他的重視,因為第二師原是王占元的親軍,是北洋軍中的基本武力,編制在陸軍部,只有這種出身的人,日后才有占地盤、當督軍的可能。而在當時,軍閥們寧可只任師長,也不愿丟掉軍隊就任更高級的虛職,軍隊是他們的命根子。
8月11日,王占元乘江輪離開武漢,拉著前來送行的孫傳芳的手涕泗橫流道:“我六十多歲的老翁,這次卻上了人家的當了?!睂O傳芳不知道他指的是吳佩孚還是趙恒惕,也許二者兼而有之。不過,他已經(jīng)沒有安慰王占元的心情,因為,第二天他的新上司吳大帥就要在同一碼頭登岸了。
天津,楊文愷與日本人岡村寧次的來訪并沒有讓孫傳芳感到意外。楊文愷是他在日本軍校的同學,岡村寧次是他任五省聯(lián)軍司令開府南京時禮聘的參議,他在當時便知道,這個中國通是日本軍部的軍官,如今正在京津兩地活動成立華北自治政府的事。
讓進小書房,楊文愷對岡村寧次大肆吹噓,但岡村似乎并未在意,只是一個勁地夸贊墻上的字畫,特別是對王占元的那尊青花鳳尾瓶贊不絕口。
吳佩孚在北京沒有答應出掌華北自治政府的事,孫傳芳早已得到消息。另外,南京政府對有意與日本人合作的幾個首要分子的暗殺活動,對他也同樣產(chǎn)生了巨大沖擊。畢竟是念佛的好處,孫傳芳望著這二人心想,若是如今仍在馬上,就很難拒絕與日本人合作,那就有些不妙了。他此時只是有些替楊文愷可惜,但又一想,楊文愷雖然與自己同是日本陸軍學校畢業(yè),但手中一直沒有軍隊,只是在各處幫閑,如今日本人勢力大,他想在日本人手中撈些好處也不算是太過分。
岡村寧次似是極有閑情,讓孫傳芳帶著他參觀這所宅邸。在后樓與前樓之間的天井里,岡村對一株紫玉蘭贊嘆不已,對孫傳芳說:“您這所宅子很像我們?nèi)毡镜慕ㄖ?,更像您馨帥(孫傳芳字馨遠,人稱馨帥)的為人,從外面看端莊、氣派,里面卻是活潑潑的,別有洞天?!睂O傳芳不想給岡村任何機會提起邀他出山的事,便道:“孫某人半世殺伐,作孽甚多,如今虔心向佛,心如枯井矣?!?/p>
楊文愷似是要在兩人中間打個哈哈,剛要張口,讓孫傳芳一個眼色把嘴封上了。楊文愷本是聰敏之人,手腕靈活,與孫傳芳相仿佛。這讓孫傳芳想起當年楊文愷在京、洛、保三地奔波,為他運動入閩的事來。
1922年2月13日,被軟禁在北京私宅的段祺瑞在四個日本人的保護下,化裝乘汽車逃出北京,經(jīng)過通州時得到當?shù)胤钴姷恼樟?,當天潛入天津日租界,住在妻弟吳光新的宅中。從此,孫中山、張作霖、段祺瑞組成了反對直系的三角聯(lián)盟。
當年4月,第一次直奉戰(zhàn)爭爆發(fā),因奉軍第十六師中途倒戈,奉軍敗退回到東三省。這時,吳佩孚的聲望、勢力達到了最高點,也是直系軍閥的鼎盛時期。
當年10月,皖系大將徐樹錚從日本偷偷回國,挾八十萬元經(jīng)費潛入福建王永泉軍中,并組織“建國軍政制置府”,意圖與北京政府和廣東政府三國鼎立。為了控制住東南的動蕩局面,吳佩孚調(diào)孫傳芳、周蔭人為“援閩軍”總副司令,相機開入福建,以南抵孫中山、北拒皖系的浙江督軍盧永祥。
這對孫傳芳來說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自他升任師長以后,先跟隨王占元,后替吳佩孚當差,一直沒有自己的地盤。如今天上掉下這么個好機會來,他絕不能放過。只是,“援閩”是一回事,“督閩”又是另一回事,要想實現(xiàn)榮任督軍的夢想,還是得走吳佩孚的路子。好在,憑他的機敏,湘鄂一戰(zhàn)給吳佩孚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王占元倒臺后,他又協(xié)助吳佩孚壓制他的老同學趙恒惕,為吳佩孚取得了湖南岳州的地盤。有了這些前提條件,他便派他的老同學楊文愷攜帶二十萬大洋前往京、保、洛活動,并給當時在黎元洪總統(tǒng)身邊的老同學李根源寫了一封切切實實的長信,押信之禮也極豐厚。
孫傳芳很清楚,只要吳佩孚支持他占領福建,到那時,依照民國建國以來的慣例,他就有擔任督軍的六七成把握,因為福建地盤在他手中,北京政府和吳佩孚都無法派其他人來任督軍。而對福建的戰(zhàn)事,他也很有把握,以他與周蔭人的兩師精銳,對付王永泉的老弱殘兵可操必勝之券,而福建的各路民軍都是有奶便是娘的兵痞,只要給些甜頭,反而能夠為他所用。孫傳芳所慮者是浙江的盧永祥,王永泉原屬皖系徐樹錚的西北參戰(zhàn)軍,與盧永祥同屬一系,徐樹錚的福建軍政制置府失敗后,王永泉便投靠了盧永祥。盧永祥有浙江膏腴之地的餉源,有上海兵工廠,是皖系目前實力最強的軍閥,有他支持王永泉,進攻福建便有些棘手了。在這種情況下,孫傳芳一邊著力拉攏他的副司令周蔭人,好讓他在“援閩”之戰(zhàn)中出力,另一方面讓楊文愷加緊在北方活動,爭取早日得到北京政府的明確任命。為此,孫傳芳在江西南昌加緊操練軍隊,為進軍福建作充分的準備。
直系軍閥曹錕與吳佩孚也為福建的事很著急,一再逼迫當時的總理張紹曾發(fā)布命令,任命孫傳芳督閩、沈鴻英督粵。沈鴻英是個反復無常的小人,命他督粵只是與孫中山搗亂,無實際意義。1923年3月8日,張紹曾發(fā)布命令,任命孫傳芳為福建督理。然而,與此同時,孫傳芳也接到楊文愷從北京打來的電報,告知他不要把這命令當真,這是張紹曾與直系討價還價的一個手段。果然,沒過幾天,張紹曾又以拒絕簽發(fā)任命閩粵兩督軍命令的由頭提出內(nèi)閣總辭職,氣得孫傳芳在南昌大罵綽號“張瘋子”的張紹曾不是東西。但是,李根源的一封電報又讓孫傳芳安下心來,現(xiàn)在直系手中沒有可替換張紹曾的合適人選,奉系、皖系與孫中山為了反對直系獨占北京政府,也在支持張紹曾,張紹曾必然會復職。
有了這些情報,孫傳芳便開始著手對福建內(nèi)部下功夫。王永泉目前自命為福建總司令,駐守福州。孫傳芳派手下攜帶巨款前往福州,結(jié)交王永泉和他手下的高級軍官,并一再表示,福建的事一切愿聽王永泉的安排,他只是協(xié)助王永泉對抗孫中山北伐而已。孫傳芳的文筆甚好,寫給福建方面的信娓娓動聽,說是玉帥(吳佩孚字子玉)派他進入福建乃是為了統(tǒng)一全國,這也同樣是段執(zhí)政(段祺瑞)的理想,直皖兩系同為北洋派,乃同袍之親,真正的敵人還是孫中山,待福建的事情有了頭緒之后,他自當引兵而去,保舉王永泉為福建督軍。這些話也確實讓王永泉心動了。
李根源的消息果然不錯,3月19日張紹曾內(nèi)閣復職,20日便發(fā)布命令,特派孫傳芳督理福建軍務善后事宜,王永泉為軍務幫辦。4月初,孫傳芳僅僅帶領一個旅的衛(wèi)隊開進福州,登門拜訪王永泉。孫傳芳擅長交際,與人交接時總是笑容滿面,同時目光四射,精氣橫溢,對此王永泉早有耳聞,也做好了與孫傳芳分庭抗禮的準備。萬沒有想到,孫傳芳一見王永泉便聲淚俱下,拉住王永泉的手不放,大有終于得見親人的感覺。
“王老兄啊,小弟日盼夜盼,盼著與老兄相見,一訴衷腸啊?!睂O傳芳倒也并不全是在做戲,自幼失父愛,背井離鄉(xiāng),到在王占元手下得寵遭人嫉恨,以至今日投在吳佩孚門下受其嫡系排擠,不得不去打硬仗,當炮灰,這都是他的傷心事。這話頭一打開,他便向王永泉大吐苦水,講述自己在吳佩孚門下的種種苦境,而吳佩孚又一點也不體晾他,只知道讓他去沖鋒陷陣,占地盤,擴疆土,為吳佩孚統(tǒng)一全國的夢想賣命。
其實,孫傳芳的這些苦衷也是每一個小軍閥的苦衷,王永泉在皖系同樣不得意,當年他被徐樹錚調(diào)到福建來時只是個小小的旅長,也是為了段祺瑞的武力統(tǒng)一中國的計劃來對抗孫中山的。段祺瑞倒臺,徐樹錚看中了他的這個地盤,來這里組織福建軍政制置府,依然是擺出老上司的架子,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如今皖系的地盤只剩下浙江與福建了,而福建這里也不是自己一手遮天,他這個師的兵力不足以控制全省,更不要說面對孫中山與孫傳芳的雙重壓力。所以,孫傳芳的一番哭訴還當真打動了他,不由得與孫傳芳越談越投機。
在民國前期,交際手段最高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死去的袁大總統(tǒng),另一個就是孫傳芳。在聽王永泉講話時,孫傳芳一對晶光四射的小眼睛充滿了同情與理解,這當中流露出來的真誠,神鬼也要被感動。
“王老兄,現(xiàn)在天下大亂,群雄逐鹿,‘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正是你我兄弟干一番大事業(yè)的時候。想曹、吳、張、段這幾位,不是出身行伍,便是呼嘯山林的胡子,并不比咱們出身高。咱們二人只要聯(lián)手合作,同心協(xié)力,利用福建這塊地盤,退可保境安民,進可相機發(fā)展,一統(tǒng)東南,到時候老兄可就是東南王了?!睂O傳芳講完這番話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見王永泉尚有些猶豫,孫傳芳慷慨激昂道:“我們今日不妨效法古人,約為兄弟,一同成就東南霸業(yè)?!庇谑?,孫傳芳與王永泉二人在福州的鼓山擺下香案,對天盟誓,交換蘭譜,結(jié)成異姓兄弟。就在三個月前,孫傳芳還結(jié)了一位盟兄弟,便是與他同來福建的“援閩軍”副司令周蔭人。
4月6日孫傳芳的第二師開到了距福州僅三十公里的閩侯駐扎,周蔭人的第十二師開到閩清駐扎。孫傳芳向王永泉表示,絕不讓自己的軍隊進入福州市區(qū),他只帶著衛(wèi)隊進入福州就任福建督理(督軍在此時的新稱號),王永泉取消總司令名號,退居軍事幫辦一職。
等到轉(zhuǎn)過年來的3月6日,孫傳芳乘王永泉的軍隊調(diào)防,突然之間派他的親信盧香亭和李生春兩旅開進福州市區(qū),王永泉只得倉皇逃出福州,并轉(zhuǎn)道去了上海,從此一蹶不振,王永泉的軍隊大部分被孫傳芳收編。
隨著孫傳芳的手段與野心慢慢顯露出來,他的另一位義弟周蔭人也時時感到不安,一方面要曲意奉迎這位手段厲害卻笑容可掬的義兄,另一方面要小心地保護自己的性命。從此,孫傳芳“笑面虎”的名聲便傳了開來。
站在孫傳芳府邸的后花園里,可以望見不遠處的墻子河,河中還沒有結(jié)冰,往來送菜入津的小船很多,再往遠處望些,便是英租界的太古碼頭了。岡村寧次從衣袋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書,送到孫傳芳面前?!斑@是貴國一位好斗的文人寫的一本雜文,封皮上的作者名叫魯迅,但我知道他的真名叫周樹人。這個家伙曾在我國受到很好的教育,卻忘恩負義,對大日本帝國極不友好。但是,這里面有一篇文章與孫先生大有關系?!?/p>
孫傳芳讀過那篇講雷峰塔的文章,是他大兒子孫家震找來給他看的。不過,對這種文人的胡言亂語,他從不放在心上。他明白岡村寧次的意思,1924年第一次江浙戰(zhàn)爭時,他攻入杭州的那一天,恰好雷峰塔倒了,而這一天,正是他東南霸業(yè)的開始。日本人轉(zhuǎn)彎抹角的表達方式他在日本軍校時就常常領教,岡村寧次是想激發(fā)起他的雄心,再一次出山。只是他們不明白,幫自己人與幫外人終歸有所不同。如今物是人非,怎能再夢想當年的偉業(yè)呢?
當初,孫傳芳趕走王永泉統(tǒng)一福建全省之后,覺得自己大展鴻圖的條件終于成熟了。此時,曹錕賄選總統(tǒng)成功,正在北京大過國家元首的癮,吳佩孚卻始終忘不了他武力統(tǒng)一中國的念頭,三番五次指示孫傳芳南下廣東,向?qū)O中山發(fā)動進攻,但孫傳芳卻以種種借口拖延出兵的時間,因為他心中另有目標。
進攻廣東不會給孫傳芳帶來什么好處,民國以來廣東各方面勢力犬牙交錯,內(nèi)爭之殘酷、復雜遠非湖南可比,即使他攻入廣東,也不過是代吳佩孚火中取栗,于他自己不會有什么好處,相反,倒是北邊的浙江很合他的胃口。孫傳芳進入福建之初曾積極地向浙江的皖系軍閥盧永祥表示,他并不是吳佩孚的嫡系,能到福建來也是借地求食,于浙江并無野心,并且很快便與盧永祥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
天道酬勤,孫傳芳面前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向外發(fā)展的好機會。江蘇督軍齊燮元垂涎上海地盤已久,苦于沒有機會和同謀,前不久盧永祥收編了被孫傳芳打散的皖系軍隊,正好給了他一個口實找盧永祥的麻煩。而孫傳芳覺得,自清朝以來,閩浙便是一家,由一個總督統(tǒng)領,如今天下擾攘,正是他乘機進取的機會。況且,進攻浙江的皖系軍閥,也并不違背直系吳佩孚的宗旨。孫傳芳心中所想的是,如果一舉占領浙江,他便可以順理成章地當上閩浙巡閱使,上升為與吳佩孚、張作霖地位相當?shù)拇筌婇y。
最重要的一點,孫傳芳在浙江有一個非常有力的內(nèi)應,他是浙江警務處處長夏超。這個夏超以軍法操練浙江的警察,警察配備的武器也很精良。夏超的私心是趕走盧永祥,自己出任浙江省長。這么一個小小的要求,孫傳芳樂得送個順水人情。
第一次江浙戰(zhàn)爭雖然打了整整四十天,但盧永祥的兵與齊燮元的兵都久駐繁華之地,雖號稱勁旅卻暮氣沉沉,只有孫傳芳衣衫破爛的“花子兵”還算英勇,卻也沒打什么硬仗,遠不如“援鄂”戰(zhàn)爭慘烈。趕走了盧永祥,孫傳芳占浙江,齊燮元占上海。夏超也如愿以償?shù)禺斏狭苏憬¢L,并與孫傳芳結(jié)為兄弟,當然,幾年之后他便被孫傳芳殺掉了。只是,由于齊燮元與孫傳芳爭相收編盧永祥的敗兵,從此種下深深的矛盾。
這一仗,孫傳芳的收獲最大,9月20日,曹錕、吳佩孚為獎勵孫傳芳從皖系手中奪回浙江,任命他為閩浙巡閱使兼浙江軍務督理,同時授恪威上將軍銜。而他的軍隊,也在吃掉了王永泉與盧永祥之后,擁有了三個整編師、七個混成旅、一個混成團,兵員達五萬人以上。從此,孫傳芳成為直系中僅次于吳佩孚的第二大軍閥。
事情往往并不遂人愿,正當直系軍閥鼎盛的時候,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爆發(fā)。馮玉祥臨陣倒戈殺回北京,將曹錕囚禁在延慶樓,吳佩孚兵敗出逃,使得孫傳芳不得不直接面對北方的奉系與南方的孫中山這兩大敵人。
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以直系吳佩孚的失敗而告終,被奉系捧上臺的皖系首腦段祺瑞就任執(zhí)政府執(zhí)政,這是個新官銜,所以日后人們就稱段祺瑞為“段執(zhí)政”。這位段執(zhí)政秉性剛強,素有“段厲公”之稱,如今皖系軍閥既沒有像樣的軍隊,也沒有個正經(jīng)地盤,段祺瑞只能在奉系張作霖與西北國民軍馮玉祥之間委屈求全,羽毛漸豐的孫傳芳也只是利用他這個國家臨時首腦的牌子,并沒有把他真的當作一回事。
此時孫傳芳的主要危局是,段執(zhí)政默許馮玉祥的勢力由京漢路向南發(fā)展,張作霖的勢力由津浦路向南發(fā)展,這樣,孫傳芳的地盤便與奉系的地盤接壤了,更不用說,第二次江浙戰(zhàn)爭之后,上海這塊肥肉被奉系強占了去。
不過,孫傳芳的笑臉并不只是擺在臉上,他的微笑外交在這幾年里已經(jīng)取得了很大的成果。于是,他再次派遣楊文愷入京,奔走于段祺瑞門下,畢竟北洋的元老在臺上的只剩下這一個人了,所以孫傳芳表示要向段祺瑞遞門生帖,并擁戴老師。另一方面,他派出與奉系素有來往的親信浙江鹽運使王金鈺攜帶大批禮品前往天津,向張作霖表示友好,宣稱彼此都是北洋一家,愿意聽“雨帥”(張作霖字雨亭)的吩咐。同時,他又通過陸建章的兒子陸承武與勢力突然壯大起來的馮玉祥拉上關系,以備日后與奉系反目成仇時多個幫手。當然,他也沒有忘記燒燒冷灶,給躲在岳陽夢想復出的老上司吳佩孚發(fā)了一封熱情洋溢的問候信,并伴有押封的厚禮。
眼下最需要孫傳芳留意的,卻是奉系中新近發(fā)展、壯大起來的“狗肉將軍”張宗昌。張宗昌自入關以后,占領了直隸、山東,并將江蘇、安徽兩省納入奉系地盤,功高震主,很有些從奉系中分化出來自立的舉動,于是,孫傳芳拉住段祺瑞的妻弟吳光新為他們牽線搭橋,與前來上海視察的張宗昌見了面。這個面子吳光新是要給的,一方面段祺瑞有利用孫傳芳牽制奉系之心,另一方面,當初吳光新在湖北任長江上游司令時被孫傳芳打敗并俘獲,王占元命孫傳芳開軍事法庭審判吳光新,倒是孫傳芳網(wǎng)開一面,將吳光新庇護下來,很快就釋放了。有了這兩重關系,吳光新格外賣力氣替孫、張二人拉攏,于是,孫、張二人就在松江拜了把子,結(jié)為異姓兄弟,并簽署了第二次江浙互不侵犯的“和平公約”。這些外交活動為他鞏固福建、浙江的地盤,消化新近收編的齊燮元的軍隊贏得了時間。
此時,孫傳芳提出“蘇人治蘇”的主張,請求段政府任命吳光新為江蘇軍務督辦代替盧永祥,這是孫傳芳對吳光新的酬勞,同時,也想借用新皖系的力量與奉系形成勢均力敵的對抗局面。當然,孫傳芳也知道這個辦法行不通,奉系是不會同意這個主張的,而盧永祥與吳光新同是段祺瑞的大將,段祺瑞沒有必要做這種無益的更動。所以,孫傳芳又提出讓他的新把弟張宗昌任江蘇軍務督辦,想以此換取奉軍撤出上海,但仍然沒有成功。到了這個時候,孫傳芳自知他與奉系早晚必有一戰(zhàn),他只想把何時開戰(zhàn)的主動權(quán)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1925年6月,奉系軍隊大舉入關,孫傳芳的老同學姜登選率師進駐上海。8月,北京任命奉系少壯派的首腦“小諸葛”楊宇霆為江蘇軍務督辦、姜登選為安徽軍務督辦,大有一舉吞并浙江的勢頭。第三次江浙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
孫傳芳此時卻已經(jīng)組織了一個“新直系同盟”以對抗奉軍的壓力,組成人員有從舊直系中分化出來的馮玉祥的國民軍,此時他們的軍事力量增長很快,最近又剛剛?cè)〉昧撕幽系牡乇P,是從西北發(fā)展起來的足以與奉系對抗的一股強大的勢力;另一位是湖北軍務督辦蕭耀南,吳佩孚兵敗使他脫離了給吳佩孚做小媳婦的尷尬地位,加上地理形勢特殊,也想有所作為;孫傳芳自己目前已經(jīng)控制了福建、浙江兩省,自領浙江軍務督辦,讓他的老同學、膽小的周蔭人任福建軍務督辦,而江西督辦方本仁南懼孫中山,北怕奉系南侵,也愿意為強鄰孫傳芳出力;同時,江蘇、安徽境內(nèi)還有一些前江蘇督辦齊燮元的軍隊可以利用。因此說,此時孫傳芳的勢力比北洋元老馮國璋率領長江三督、開府南京時還要強一些,所以孫傳芳大有對奉軍一戰(zhàn)而勝的決心。
9月下旬,楊宇霆、姜登選分別在南京、蚌埠兩地就任督辦,馮奉兩系和江浙之間的戰(zhàn)爭氣氛已經(jīng)十分濃厚。同時,孫傳芳在杭州召開五省代表和直系各部的聯(lián)席會議,分配出兵討奉的任務。正常情況下,應當由原江蘇軍隊先動手,但是這些軍隊已經(jīng)被奉軍嚇破了膽,不敢開這第一槍。于是,孫傳芳當仁不讓地擔任了反奉的五省領袖,決定自己出兵打頭陣。
10月初,孫傳芳借“國慶”閱兵為名向松江、長興兩地增兵,準備奪回他夢寐以求的上海,先給奉軍一個沉重打擊,而后出兵江蘇。不料奉軍因馮玉祥在背后時有威脅,不愿在江南開戰(zhàn),便將駐上海的軍隊迅速撤出,并宣布上海為非軍事區(qū),永遠也不駐扎軍隊。這樣以來,孫傳芳更要向江蘇、安徽開戰(zhàn)了,并通電全國,一旦拿下南京,便請剛剛回到漢口準備東山再起的吳佩孚前來主持大局。
10月15日,奉系楊宇霆邀請姜登選來南京商討對付孫傳芳的辦法,姜登選向?qū)O傳芳發(fā)來電報,向他保證蘇不犯浙,并請他“念及同窗之雅,毅然止戈”。張宗昌也從濟南來電請他暫不要進攻奉軍。然而,此時孫傳芳已經(jīng)將一切準備就緒,不再顧念什么老同學、老把兄弟的交情,以浙、閩、蘇、皖、贛五省聯(lián)軍總司令的名義通電討伐奉軍。第三次江浙戰(zhàn)爭也就此升級為第三次直奉戰(zhàn)爭。從此以后,人們改稱孫傳芳為“聯(lián)帥”。
奉系萬沒有料到孫傳芳發(fā)動得如此迅速。此時奉軍從東北榆關到天津,從天津到浦口,又從南京到上海,宛若擺下一字長蛇陣,若馮玉祥從后面截擊,三十萬軍隊就會陷入首尾不能相顧的悲慘局面。楊宇霆也是個胸懷大志的人,他可不想用自己寶貴的實力去與孫傳芳硬碰硬,更不愿意發(fā)生馮玉祥出兵截擊,自己在江蘇被全殲的局面,于是,他決定縮短戰(zhàn)線,保存實力。
10月18日,丹陽附近還沒有退走的奉軍邢士廉部與孫軍小有接觸便向鎮(zhèn)江退去。留守南京的蘇軍大將陳調(diào)元此時已與孫傳芳暗通款曲,當日深夜楊宇霆召集軍事會議,向眾將表示他隨時都可以走,外號“陳大個子”的陳調(diào)元站起來說:“督辦說得對,我們今天就給督辦送行。”楊宇霆笑道:“也不必如此著急,待我洗個澡再走不遲?!本驮跅钣铞丛璧臅r候,陳調(diào)元便調(diào)來親信部隊,將楊宇霆的住所團團包圍。不料這個澡足足洗了一個鐘頭還沒見人出來,陳調(diào)元等不及,進去一看方才大呼上當,原來這位“小諸葛”借著“浴遁”溜出南京城,已經(jīng)渡江乘車北去了。陳調(diào)元冷笑一聲:“休說你是小諸葛,就是真諸葛也休想逃出老子的手掌心?!彼敿措娏钇挚?、花旗營一帶蘇軍將楊宇霆的專車截住,捉拿“小諸葛”。按照當年慣例,緊急軍電都是從尾譯到頭,因為最重要的指示與結(jié)論都在末尾,誰能想到這一天花旗營的譯電生換了一位新手,老老實實地將電報從頭譯到尾,當電報譯完的時候,果然有一列專車駛來。專車是被截下了,但前面早有一輛壓道車飛一般地駛?cè)ィ斆鳈C變的小諸葛楊宇霆蹲在壓道車司爐旁邊的煤堆上逃了出去。
這一仗孫傳芳勝得分外輕松,只是放了幾排槍,跟在奉軍身后五天時間,便將奉軍驅(qū)出東南半壁江山,從此他便把東南五省當作自己的天下,不大理會老上司吳佩孚了。
吳佩孚身為直系頭號大將,怎肯讓孫傳芳一人占盡風頭?浙奉戰(zhàn)爭爆發(fā)后,10月18日他發(fā)表通電稱:“邇者奉軍深入,政象日非。孫馨帥興師討奉,堅請東行,以便會師徐州。福建周樾帥電稱,統(tǒng)帥全部師旅,唯吾帥之命是聽。湖北蕭珩帥率湖北全體將領,電促早日命駕。救國鋤奸,企容袖手。茲定于二十一日赴漢,匡扶國難,共策澄清。特先奉聞?!眳桥彐诘竭_漢口后,即在查家墩成立了川、黔、桂、粵、湘、浙、閩、蘇、皖、贛、鄂、豫、晉、陜十四省討賊聯(lián)軍總司令部,自命為總司令。不過,吳佩孚這個總司令是自封的,當不得真,但是,他又出山了這卻是事實,而且他手中畢竟還有兩湖軍隊,有一定的實力。同時,作為直系第一大將,他也確實還有一定的號召力。與此同時,孫傳芳等各省軍閥仍迷信吳佩孚以前能打硬仗的“英名”,很希望由他出面進攻徐州,所以,孫傳芳一再電請吳佩孚前往南京主持軍事。
然而,吳佩孚的本心并不想反奉,他是想反段反馮,將被囚在北京的曹錕再次扶上臺來,唱的是“護法”的戲,這自然與視奉軍如虎的各省軍閥同床異夢了。
自奉軍退抵徐州以后,原與孫傳芳有約的馮玉祥軍躍躍欲試,突然看到吳佩孚挺身而出,大有收拾河山的氣魄,便停止行動,暫不表明態(tài)度,等待事態(tài)的發(fā)展。
此時,直系中明確分化為聯(lián)馮討奉與聯(lián)奉討馮兩條路線,吳佩孚是不肯接受孫傳芳的邀請到南京主持討奉軍事,他已決定出兵河南討馮了。這樣一來,反把孫傳芳丟在了進退維谷的境地。孫軍自10月23日占領蚌埠之后,便停止了前進,與奉軍相持于宿縣、夾溝之間,等待吳佩孚與馮玉祥過來接替他進攻徐州的任務,誰想馮、吳二人都變了主意,對奉戰(zhàn)爭只好耍他一個人了。不過,孫傳芳幾年的時間便吞并了五省,正是志得意滿的時候,覺得平定天下舍我其誰,并沒有把奉軍看在眼里。不料,10月26日張宗昌突然調(diào)兵從隴海路新安鎮(zhèn)進攻海州,蘇軍白寶山部不敵敗退,張宗昌又沿運河南下進攻清江浦,蘇軍馬玉仁也敗退困守孤城。孫傳芳派蘇軍鄭俊彥、陳調(diào)元兩師前往增援,方才阻住奉軍在東線的攻勢,然而這才是剛剛開始。
11月1日,張宗昌祭派出了他的法寶“白俄”軍隊沿津浦路向南進攻。這支白俄軍約五千人,是俄國革命之后逃入東北的白俄軍官、貴族、流氓等人組成的,穿的仍是白俄式軍裝,蓄著大胡子,人高馬大,很是唬人。一年前奉軍進攻江蘇的時候就是這批白俄打先鋒,齊燮元的蘇軍一見紅胡子綠眼睛的白俄便放棄抵抗四散奔逃了。這是張宗昌的看家武力,這次拿來打?qū)O傳芳也是因為他這個老把弟欺人太甚了。
此次出兵,張宗昌委派的前敵總指揮是老將施從濱。施從濱也是日本步兵學校畢業(yè),早先任袁世凱的侍從武官,很受重用,袁世凱死后,因為一直沒有自己的軍隊,施從濱便與一批和他情況相同的資深軍官分別投入各路軍閥門下,施從濱投奔的是張作霖,他的任務就是組織白俄軍隊為張作霖賣命。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施從濱帶領著他的白俄軍隊南下,一路攻城拔寨,燒殺搶掠,很是出了一把子力,張宗昌為從張作霖手下分離出來,出重金引誘施從濱留在山東為他出力。果然,這一仗便真的派上了用場。
施從濱指揮鐵甲車滿載白俄兵,車頭上架著馬克沁機關槍,沿津浦路從徐州沖入安徽,前線投靠了孫傳芳的皖軍也與蘇軍一樣敗下陣來,一直退到固安以南。孫軍的前敵總指揮是孫傳芳的另一個同學盧香亭,此人頗具干才,他一面電報孫傳芳軍情,同時派兵拆毀鐵路,將施從濱阻在固安一時不得南下;另一方面派出陳儀、謝鴻勛兩師日夜兼程,繞道插入宿縣、靈璧一帶,將施從濱的退路切斷。此時,孫傳芳的援軍已到,對白俄軍展開兩面夾擊,白俄軍見退路已斷,也未做任何掙扎苦斗,方才損失了三百多人,便全部交槍投降了。施從濱的鐵甲列車停在鐵路上前進不得,后退不得,在新橋車站被盧香亭的部下俘獲,押往蚌埠。
這是孫奉兩軍自開戰(zhàn)以來真正像回事的一場戰(zhàn)事,也是孫傳芳自閩浙戰(zhàn)爭之后打的第一個硬仗,為直系挽回了面子,收復了地盤。許多原本迷信吳佩孚的軍人、政客此時都倒過來吹捧這位直系新秀。所以,當孫傳芳的專車來到蚌埠時,各地代表歡迎之熱烈可想而知。孫傳芳有些飄飄然了,他也確實有理由如此,占領了江蘇、安徽兩省,他的地盤比東吳還要大些,要與張作霖、馮玉祥三分天下不是不可能,所以他便老實不客氣地給吳佩孚發(fā)了通電報,讓他不要再插手東南五省的事了。
當施從濱被押到孫傳芳面前時,孫傳芳正在大煙榻上過癮,二十四筒鴉片吸完,他倚住松軟的大靠枕仔細打量這位須發(fā)斑白的北洋前輩。
“施老,別來無恙?!贝藭r的孫傳芳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很是可笑,一生東投西奔,最終卻落得個兵敗被俘的下場?!坝浀卯斈晡疫M京述職,袁大總統(tǒng)沒有功夫見我這種小輩,是您老高高在上聽我們自述,這一晃也沒有幾年?!?/p>
“馨帥謀略過人,能有今日勢所必然?!笔臑I不卑不亢,守著自己老前輩的身份,雖然被俘,倒也不怎么驚慌。打內(nèi)戰(zhàn)么,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今日的敵人,也許過兩日又成朋友,這才是內(nèi)戰(zhàn)的精髓。
“聽說您要到安徽來當督辦?這是好事啊?!睂O傳芳不知怎么的,覺得戲弄這個老將一番很有趣,特別是要給旁邊侍立的幾位蘇、皖軍的部下們看一看。
“沒有這事。”施從濱聽出孫傳芳語氣不善,但他并不懼怕,也不想向這個小輩求饒。“軍人服從命令,讓我進攻哪里,我便打向哪里。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山東軍務幫辦,升任督辦也不是沒有可能?!?/p>
“那好吧?!睂O傳芳從煙榻上一躍而起。“我現(xiàn)在就讓你當上督辦。來呀,送施督辦上路。”
孫傳芳的這道命令不但讓施從濱出乎意料,就是旁邊的盧香亭等人也嚇了一跳。
“聯(lián)帥,不能啊?!北R香亭想的是,內(nèi)戰(zhàn)死的無非是炮灰,如今將被俘主將殺了,難保日后對方不殺你泄憤。再者說,明天奉系要是占了上風,他們自己難保不會投靠張作霖,到時候以何面目去見同袍?“這施從濱資格甚老,門生弟子頗多,馮、奉兩系中知交甚廣,大可利用他的關系與各方疏通分而化之呀?!?/p>
孫傳芳晶光四射的眼睛在眾人身上掃了一圈,最后停在盧香亭的身上?!澳銈兗热桓宋遥筒灰儆袆e的想頭,咱們一同打入北京,各位便是民國的再造功臣,若是三心二意,不單毀了自己,還會帶累別人?!睂O傳芳的語氣冰冷刺骨,沒有人再敢多話了,同時每一個人也在緊密地打著自己的小算盤。
施從濱在蚌埠鬧市被砍了頭。讓孫傳芳沒有想到的是,這一著錯棋,不但斷送了他的五省江山,最后還要了他的命。
孫傳芳開府南京,獨占東南,很是過了幾年好日子。這一段時期,奉系郭松齡起兵反叛張作霖,只攪得張雨帥幾乎下野,好在有他當土匪時的老朋友吳俊升等人出兵幫助,這才消滅了郭松齡,自家有傷口要舔,張作霖便顧不上孫傳芳了。而這期間張宗昌與直隸督辦李景林組成直魯聯(lián)軍,公然擁護吳佩孚,三家聯(lián)手向馮玉祥開戰(zhàn),把馮玉祥的國民軍趕出了北京,北方政局為之一變。這種局面下,孫傳芳倒得以在東南大搞他的聯(lián)省自治,儼然獨立王國了。
就在這個時候,中國共產(chǎn)黨與中國國民黨合作北伐。1926年6月,北伐軍先是在湖南大敗吳佩孚,使吳從此一蹶不振。在這件事上,吳佩孚嘗到了他當年坐視王占元倒臺的苦果。孫傳芳擁兵自重,眼看著老上司苦苦掙扎就是不肯施援手,孫傳芳以為,北伐軍打出了“妥協(xié)孫傳芳”的口號,便是畏懼他的強大兵力;再者,北伐軍從湖南北上,讓他們與吳佩孚、張作霖去碰個你死我活,而他則可以坐觀成敗,待時局有了眉目再出兵收拾殘局,一統(tǒng)江山??伤f沒有想到,北伐軍在9月3日開辟了第二戰(zhàn)場,進軍江西,而江西是孫傳芳與北伐軍的分水嶺,這一下子他就不能不理了。
孫傳芳這個人對國民黨和國民革命軍有一股子沒來由的痛恨,特別是對蔣介石深惡痛絕,在寫這篇小稿時作者仔細研究孫傳芳的為人,終究弄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原因的話,那只能是因為孫傳芳骨子里是個舊式軍閥,對于國民黨的主張從心底有所畏懼,怕失去東南半壁江山,怕一統(tǒng)中原的野心無法實現(xiàn)。
國民革命軍占領武漢之后,蔣介石一方面向江西派兵,一方面派出何成睿、張群以日本士官學校老同學的身份前往游說孫傳芳,被孫斷然拒絕,因為他對自己的二十萬軍隊頗有信心。
此時,老對頭張作霖也派遣孫傳芳的老上司王占元來到南京,表示北方實力派只有團結(jié)起來才能對付南方的北伐。這件事倒是深合孫傳芳的胃口。9月8日他致電張作霖稱:“愿追隨左右,共挽頹局?!?日張作霖便回電說:“玉帥(吳佩孚)新挫,武漢已失。東南半壁,全賴我兄支柱。弟以大局為重,微嫌小隙,早赴東流。倘有所需,敢不黽勉?!?1日張作霖又派靳云鵬前來,表示奉魯軍絕不進軍津浦路,如有“合作討赤”的必要,也將取道京漢路南下作戰(zhàn)。同時,張宗昌、褚玉璞也有電報表示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絕不暗箭傷人。這樣以來,孫傳芳對奉系的擔憂減輕了許多,同時他也被奉系諸將恭維到天上去了,只得只身率師對抗北伐軍。
他哪里想到,只這一念之差,他先丟江西,后丟福建,五省去了兩省,形勢危急得很。萬般無奈之下,他派楊文愷前往天津請求張作霖接濟軍火、糧餉。此時的張作霖正在考慮當總統(tǒng)的事,希望各省督辦能夠合力推舉,但由于北京政府已經(jīng)破產(chǎn),“災官”遍地,他在財政上又拿不出辦法來,一時還不能去坐這個熱火盆,所以決定還是“討赤”為先。11月19日張作霖第三次召開軍事會議,討論對南方作戰(zhàn)問題。
這個會已經(jīng)開了三天,在天津蔡園舉行,參加會的除了奉魯軍將領吳俊升、張學良、韓麟春、張宗昌、褚玉璞之外,吳佩孚的代表遲云鵬、孫傳芳的代表楊文愷、閻錫山的代表田應璜就應邀列席。16日的第二次會議上決定,“援蘇”由直魯軍負責,“援吳”由奉軍負責。張作霖老實不客氣地請吳佩孚率殘部移師“援陜”,防御馮玉祥,讓出京漢路來便于奉軍南下進攻武漢,吳佩孚從此失去了他賴以生存的兩湖地盤。同時,張作霖電請孫傳芳率所部全力恢復九江、南昌,由直魯軍接防津浦路南段以為其后盾,這就等于掘了孫傳芳的老巢。遲云鵬在如此重壓之下又不能不為吳佩孚爭得幾分利益,只小心謹慎地表示,他此來是請求接濟餉械,派兵的事他做不得主。這話當即惹得張作霖大怒,說你要做不得主,就請吳玉帥派個能做主的人來,便把遲云鵬生生趕出會場。
孫傳芳的代表楊文愷為人多智,知道此時不是爭辯的時候,他也沒有資格與張作霖爭短長,便沉默不語。當晚張作霖找到他,好言詢問孫傳芳還有多少軍隊。楊文愷說,蘇皖各軍如陳調(diào)元、王普、陳儀等部合計還有五萬多人。張作霖不悅道:“我問的是馨遠(孫傳芳)自己的部隊?!睏钗膼鹨粫r回答不上來,他真的不清楚此時孫傳芳手中到底還有多少嫡系。張作霖難得的軟語商量,讓他打電報回去請示,如果同意直魯軍南下,請孫傳芳指定路徑,也好迅速增援。這應該算是給足了孫傳芳面子。
今天第三次會議實際上就是最后決定對孫傳芳的增援問題,但是楊文愷沒有接到孫傳芳的回電,他真的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即使再有急智,也束手無策。因為每一個軍閥都知道,所謂“援”就是進攻或者占領,張作霖自己沒能打敗孫傳芳,這次借著北伐軍的手收復蘇皖地盤,他何樂而不為?就在這個緊要關頭,一名副官給張作霖送進來一張名片,張作霖一見之下,竟從椅子上蹦了起來,“當真是他么?這怎么可能?”
眾將官也莫名其妙,不知這位即將升任大總統(tǒng)的主帥為何重現(xiàn)山林之氣。
“快快有請?!睆堊髁匾坏暤馗呓小?/p>
只見從門外走進一人,青衣小帽,長臉矮身,一只耳朵大,一只耳朵小,卻是滿面的精悍之氣。楊文愷當即認出,此人正是他的老同學、“五省聯(lián)帥”孫傳芳。在座之人誰也不會想到,孫傳芳居然膽大到親自北上,來到張作霖的大帥府。楊文愷不禁想起一出戲——關云長的《單刀會》來。
“馨帥,久仰,久仰。”張作霖離座相迎,眾將領也吃了一驚,站起身來。雖說在座的很有幾位算是孫傳芳的前輩,但他這幾年在東南的事業(yè)搞得頗大,名聲幾乎與張作霖、吳佩孚相當,再加上他此次只身來就奉軍總部,全不顧幾年前曾殺得奉軍退出上海和蘇皖兩省的嫌隙,單這勇氣便讓土匪出身的奉系將領們欽佩不已。
“雨帥,小弟是來負荊請罪的?!睂O傳芳一張好口,嘴上講著,先是向張作霖行一軍禮,后又向在座的眾人深鞠一躬,“東南事業(yè),小弟獨木難支,聞聽雨帥垂詢,就便衣兼程趕了過來?!彼洲D(zhuǎn)向張宗昌道:“當初蘇皖兩省的事全是小弟聽信他人之言,也是一時貪心,與義兄的手下發(fā)生沖突,想想實在是不應該,我這里賠罪了?!闭f著便要跪下去行大禮,被張宗昌一把拉住。
“不敢不敢,都是小事,聯(lián)帥不要太上心了。今日兄弟你能來到這里,便是咱們兄弟的義氣,不打不相識嘛?!睆堊诓龓拙湓捴v得很上道,張作霖不住地點頭稱是,眾將領也跟著稱贊張宗昌的義氣與孫傳芳的見識。
孫傳芳掃視在座諸人一眼,高聲道:“咱們北方吃麥子的漢子與他們南邊吃大米的蠻子搞不到一塊兒去,要想干一番事業(yè),還得咱們北方的弟兄們一起干。小弟這次北上就不再回任了,留在雨帥身邊牽馬墜鐙?!闭f著,對張作霖一拱手,“大帥若不嫌棄小弟愚鈍,請收留在下?!?/p>
張作霖一時笑得合不攏嘴,猛地一拍桌子高聲道:“馨帥,我們都是光明磊落的漢子,豈能乘人之危奪人地盤?如果你信得過老哥,聽我安排?!?/p>
“愿聽雨帥吩咐?!睂O傳芳講得很是漂亮,舉止也大度得很,贏得奉魯諸將一片喝彩聲。
張作霖隨即委任孫傳芳為“討赤軍”副總司令,自任總司令,命張宗昌派兵南下增援孫軍。孫傳芳表示要將江蘇讓與張宗昌,直魯軍的總部可設在南京。張宗昌許是受了感動,站起來叫道:“你們不要把張某人當成不講義氣的小人,我的軍隊開到浦口后,換乘輪船南下,絕不經(jīng)過南京?!睍錾嫌质且黄泻寐暋?/p>
張作霖對孫傳芳道:“浙江的軍事就請老弟費心了?!?/p>
孫傳芳知道,只張作霖這一句話,他雖仍保有軍隊和浙江地盤,卻不得不為奉軍打頭陣了,同時他也能夠自我解嘲,知道此一時彼一時,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的這次天津之行被許多同時期的軍閥所稱道,然而,也正是從此開始,孫傳芳雖然表面上受到張作霖的尊寵,不久后還榮任安國軍副總司令,但是他的軍隊也在與北伐軍作戰(zhàn)中越打越少,直到1928年全部打散,孤身投靠奉系做了個“客卿”。
1928年6月4日上午五時三十分,張作霖乘坐的專車行至沈陽西北六里皇姑屯車站,即京奉路和南滿路交叉的地方,突然炸彈爆炸,南滿路鐵橋被炸得坍塌下來,專車從四號車到七號車被炸得粉碎,張作霖身受重傷,下午四時許傷重不治。
這一變故使既無軍隊又無地盤的孫傳芳手足無措,無奈只得寄食在少帥張學良門下。張學良倒很是顧念父親的老友,把孫傳芳安置在沈陽的一所二層西式住宅中,特意在少帥府為他安置了一個“孫聯(lián)帥辦公室”,并給他掛上了東三省軍務總指揮的頭銜,地位儼然在東北軍諸將之上。
孫傳芳領著副官、隨員們處理日常事務,倒也安閑自在。難辦的是張學良與楊宇霆的矛盾已經(jīng)公開化,夾在兩人當中孫傳芳實在是難處。然而,孫傳芳一生事業(yè)大半來自于他的交際能力,在這二人之間,他必須找到一條自保之路。
也就在這個時候,張學良給他派了一個專職醫(yī)官任作楫。這位任醫(yī)官也是個外場人,善言談,長于交際,同樣痛恨國民黨與蔣介石,所以兩個人很談得來,一來二去便成了很知近的朋友,孫傳芳時常向他吐一吐心中的郁悶。
任醫(yī)官也覺得結(jié)交孫傳芳大是幸事,便將一切向?qū)O合盤托出。“聯(lián)帥,我這個醫(yī)官只是個幌子?!比吾t(yī)官很知心地對孫傳芳道,“您老來到奉天,是老帥的老朋友的身份,少帥對您也是敬重得很。當然,讓我來,一是照顧您老的身體,二是少帥也想知道您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不過少帥全無惡意,我也是具實上報?!?/p>
“講得好?!睂O傳芳聽了任醫(yī)官的表白很是高興,“漢帥(張學良)對我仁至義盡,孫某敢不效命?你職責所在,在漢帥面前盡管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必擔心我會有什么想法。你我知交,我信得過你。不過,宇霆那里會怎么想?”孫傳芳更想知道他是不是也在替楊宇霆工作,自張作霖死后,楊宇霆的地位上升得很快,已經(jīng)與張學良分庭抗禮。
“楊督辦也時時派人來向我打聽聯(lián)帥的情況。”
“你怎么說?”孫傳芳很關注。
“我說聯(lián)帥對他仰慕得緊。”
“哈哈,好一個仰慕得緊。你真是個好朋友。”孫傳芳拍著任醫(yī)官的肩膀,大感寬慰。
自此以后,任醫(yī)官便借著他在東北軍中的關系,將搜集來的情況即時匯報給孫傳芳,讓他多了一個耳目。而孫傳芳自己,每日白天在少帥府上班,處理公務,到了晚上,便到楊宇霆府上打牌聊天,在這二人之間取了一個不分遠近的政策,但是他心底清楚,楊宇霆不過是個徐樹錚式的人物,雖然聰明機變,但根基遠不如借著父親余蔭的張學良扎實。
1929年1月,孫傳芳受張學良的委托,前往榆在、昌黎等軍事防地視察。這里是楊宇霆的防地,他此來的本意是想看一看楊宇霆在張學良背后有什么舉動。但是,回到奉天(沈陽)之后,他并沒有直接去找張學良匯報,而是先去了一趟楊宇霆家中,表面上看,他是想與這位實權(quán)人物先通通氣,統(tǒng)一一下口徑,然后再向張學良匯報,而實際上是他在前線發(fā)現(xiàn)了許多問題,想來探一探楊宇霆的想法。直到今日,沒有人知道他們密談的內(nèi)容,但其中必有重大隱情。只知道,楊宇霆親自將孫傳芳送上汽車,孫傳芳說:“我這就去漢帥那里,一切都按定好了的辦。”
孫傳芳與張學良的談話,任醫(yī)官在場。這是很不尋常的事,也說明張學良與孫傳芳對任醫(yī)官的信任。
“漢帥,請聽在下一言。”孫傳芳表現(xiàn)出十分的恭謹與親近。
“您是我的父執(zhí)之輩,叫我學良就是了。”張學良謹守禮數(shù),待人謙和有禮。
“我叫你一聲漢帥不是恭維你,我是以東北軍一員的身份想與你談一談我這些日子的憂慮?!睂O傳芳的眼角眉稍越發(fā)下垂,顯出愁苦不堪的樣子,“自去年東北易幟,掛了青天白日旗,那是一時權(quán)宜之計,但日本人對漢帥的看法想必就大不一樣了。日俄戰(zhàn)爭之后,小日本把東三省看成是他們的后院,不容他人染指,如今漢帥就這么輕易地投了國民黨,他們可是不會甘心?,F(xiàn)在日本人在天津,很是在小皇帝身上下功夫,種種跡象表明,他們要想把東北獨立出來。這可不是聯(lián)省自治,這是真的分出一片土地,建立一個國家,而要做到這一切,漢帥你是他們最大的絆腳石呀。”
這番話張學良很有同感,只是他還沒有感覺到危機有這么嚴重。
“馨叔,您覺得目前有什么危險?”這些難題也一直在困擾著張學良。
“漢卿,”孫傳芳此時的態(tài)度越發(fā)親近起來,叫著張學良的字道,“你不會忘記‘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故事吧?”
“你是說我們先獨立?”張學良從心底認為此事行不通,東有日本,南有國民黨,西邊還有馮玉祥,而楊宇霆在他身邊時時以老前輩自居,根本不把他放在眼中,他沒有機會。
孫傳芳在來之前早已將此事想得極為透徹,他說:“獨木不成林,要獨立就得拉幫手。蔣介石不會讓你獨立,但可以拉上馮玉祥、閻錫山,這幾年來我跟各省督辦分分合合打天下,深知這些人是什么東西,有好處他們占,危險得你自己頂,都靠不住。唯一有可能依靠的是日本人,日本人在東北的勢力已經(jīng)很大了,他們要求的是穩(wěn)定,只有東北穩(wěn)定才能保住他們的利益。咱們完全可以利用日本人的這個心理,依靠日本在東北獨立,而不是像外邊傳的那樣被日本人弄出個‘滿洲國’來。獨立之后,蔣介石沒有力量出關打咱們,而咱們等待時機成熟還可進關與蔣介石一爭天下。”
張學良沉吟不語,顯然并不贊同孫傳芳的這個建議。孫傳芳見機又道:“當然,這些是后話,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辦到的。不過,回到‘黃袍加身’那個話頭,你在此地沒有什么可加的,但難保沒有別人動這個念頭?!备?,他將此次巡邊所看到的楊宇霆招兵買馬的事講了一番,著重談了楊宇霆與東北軍大將常蔭槐近來密切的關系。然后,他又讓任醫(yī)官講了外面的種種傳言。
孫傳芳知道,這番話對張學良這種自視甚高又好沖動的人很有作用。所以,到了1 月10日上午張學良在少帥府老虎廳召集軍事會議時,孫傳芳就感覺到那件事要發(fā)作了。只是這幾日任醫(yī)官一直沒有到他家中來,這讓他少了一個重要的消息來源,不知道這出戲到底怎么演。
今天少帥府里看上去與往日沒有什么區(qū)別,只是因為東北軍各主要將領全都到了,大院內(nèi)的人很多,張學良那批拿著手提機關槍的衛(wèi)士三五成群分散在角落里,全不似往日整肅地列隊在兩邊。孫傳芳久經(jīng)戰(zhàn)陣,一望便知,這些衛(wèi)隊士兵恰好占據(jù)了所有有利地形,并且對院子里的其他人形成交叉火力網(wǎng)。
老虎廳內(nèi)一張長桌圍著十幾名高級將領,但楊宇霆與常蔭槐還未到。孫傳芳一進門便與張學良的衛(wèi)隊長高紀毅打了個照面,隆冬的天氣,高紀毅的額頭鼻尖滿是汗水。孫傳芳問:“怎么了?”高紀毅:“沒啥,沒啥,屋里太熱?!睂O傳芳眼尖,一眼便看出高紀毅馬褲的兩只口袋里各有一支打開保險的勃朗寧手槍。他輕輕拍了拍高紀毅的后背:“沒什么大不了的,穩(wěn)住神?!?/p>
孫傳芳此刻先告誡自己,你也要穩(wěn)住神。他嘻嘻哈哈地一路與眾人打著招呼,來到張學良面前?!皾h帥,昨晚上跟家人打了一宿牌,累得很。乘著還沒開會,我先去對面抽一口?!?/p>
老虎廳對面是個休息廳,里面有沙發(fā)和幾張煙榻,是給那些鴉片癮極大的東北軍將領準備的。煙榻上現(xiàn)成的煙膏,但都是熱河土,不合孫傳芳的口味。孫傳芳在杭州時跟前來與他做生意的上海洋行買辦們學會了抽印度大土,但印度土香醇有余沖勁不足,他便又在里面加了幾成寧夏土,所以他不論走到哪里,總是由他的內(nèi)勤副官李星垣帶著煙膏、煙具隨行。許是因為他心中有事,二十四筒煙抽完了竟覺得沒有過癮,便又讓李星垣燒煙泡,同時他取出手槍,頂上子彈,塞在了枕頭底下,耳朵仔細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就在這時,猛地傳來幾聲槍響,把李星垣嚇了一跳,一只又高又松的大煙泡被他燎焦了。孫傳芳向他一擺手:“接著燒煙,就當什么事也沒有?!?/p>
院子里此時已經(jīng)亂作一團,人聲如沸,像是有人被繳了械,過了好一會兒終于平靜下來。
孫傳芳把這幾口煙抽完,將手槍交給了李星垣:“你在這里等著,哪兒也別去?!彼稊\精神,大步來到了老虎廳。廳里面鴉雀無聲,張學良獨自一人高坐在主席的位子上生悶氣,地上躺著兩具尸體,一看裝束便知是楊宇霆與常蔭槐。
“好樣的,”孫傳芳剛看清廳內(nèi)的情形便高聲贊嘆,“真是好樣的,漢帥,老孫今天服了你了,你真是雨帥的好兒子。要想做一番大事業(yè),不殺幾個人還行。殺得好?!?/p>
周圍驚魂未定的眾將此時也隨聲附和,恭維張學良決策英明,為東北除去一個心腹大患。孫傳芳對張學良附耳道:“這是小事一件,你要不介意,我來安排?!?/p>
隨即,孫傳芳代張學良傳令,派張學良的心腹大將率兵南下,控制住楊宇霆與常蔭槐的部隊,同時全城戒嚴。于是,一場內(nèi)亂很快就風平浪靜了。不過,孫傳芳知道,經(jīng)此一番變故,東北軍內(nèi)部必然要有一次大的調(diào)整,他身為客卿,地位卻在眾將領之上,使他的處境很是危險。雖然張學良對他十分信任,但從今日的事情來看,張學良是個少爺脾性,經(jīng)不起他人挑撥。常言道,疏不間親,自己與張學良的關系再好,也不是東北軍的嫡系,還是先遠離是非為妙,等風平浪靜再來不遲。于是,第二天他便托辭住在大連的原配張夫人病重,不辭而別,偷偷地離開了奉天。沒過幾天,他的二夫人周氏也帶著子女、屬下回到了大連。從此孫傳芳再沒有見過張學良一面,張學良倒時常派任醫(yī)官到大連,后來又到天津來看望他,他也時時借任醫(yī)官之口向張學良進言,仍然主張反蔣獨立。
孫傳芳最初定居天津時,在法租界豐領士路(今赤峰道)買了一處洋房,后來因習佛修身,也因家中矛盾頗多,很不清靜,又買了王克敏英租界咪哆士道(今泰安道)的洋房,也就是我們前面說到的那所豪宅。孫傳芳原本是個閑不住的人,他的興致本是“秋高馬肥,正好作戰(zhàn)消遣”,如今下野閑居,在家里哄孩子玩,大非他的本意。如果說他心中還有什么放不下的,便是對國民黨,特別是對蔣介石的恨意,他忘不了北伐軍在江西、福建將他打得大敗,從而使他失去了東南半壁江山。
孫傳芳領著岡村參觀到二樓佛堂時,岡村在門口脫下了鞋子,垂下頭沉默片刻,這才走進去雙手合什,虔敬禮佛?!奥?lián)帥的這幅佛像不像是中國人的手筆?!睂逅剖巧乱C瀆了神明一般輕聲問道。
“大佐的眼力高超得很。”這幅佛像用金粉與彩色繪制而成,因年代久遠已經(jīng)顯得很黯淡了,但是越發(fā)地顯現(xiàn)得炫麗無方。這是孫傳芳請一位日本大古董商從日本買來的古代佳作?!皳?jù)說這是德川家康將軍家廟里供奉的佛像,承蒙友人相讓,孫某衷懷感念。”
岡村沒有接言,但看得出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這是日本的國寶,怎么能讓支那人占有?但他是個城府極深的人,其老謀深算在日本的中國通中只有土肥原賢二可與之相比。他拉過一只蒲團正襟跪坐在佛像前,示意孫傳芳坐在另一只蒲團上。楊文愷知道岡村該把來意講出來了,便知趣地退出佛堂,將門帶上了。
“我這次來是請孫先生出山的?!睂鍍芍唤痿~眼緊盯著孫傳芳,語調(diào)之誠懇讓人感動,“貴國宣統(tǒng)皇帝已經(jīng)就任滿洲國的‘執(zhí)政’,整個華北地區(qū)動蕩不安,很需要一位強有力的大人物出來組建臨時政府,穩(wěn)定民心,推進中日親善。軍部命令我真誠地懇請孫先生出山?!睂鍖㈦p手扶在膝上,深深地垂下頭來行禮,一口流利的北京話讓人吃驚。
“我心已死?!睂O傳芳也像岡村一樣跪坐在那里,只是臉微微揚起,眼睛盯著天花板,“整頓華北,保境安民雖說是軍人的責任,但是,我已經(jīng)虔心向佛,不問世事了?!?/p>
孫傳芳知道,如果他此時答應岡村出山,那是干了一件大蠢事,比他獨自抗擊北伐軍還要愚蠢。如今東北已經(jīng)被日本人占領了,華北也已被日本人全面滲透,為了將華北從蔣介石手中分離出來,日本人正在謀劃成立“華北臨時政府”,一時間,有關華北政權(quán)特殊化的論調(diào)在社會上炒得沸沸揚揚。自從有了這個消息,他的佛念得更勤了,每日早午晚三次上香,行二十四拜大禮,每周三次到居士林念經(jīng),風雨無阻。他所做的這一切為的就是躲過這次不合時宜的邀請,因為他非常清楚,日本人這次分裂華北,唯一可以利用的人物便是北洋派的軍人,然而,奉系被日本人趕到西北,現(xiàn)在是他們的對頭,無法利用,皖系已經(jīng)沒有什么夠資格的人物了,只有直系的兩員大將吳佩孚和他本人是合適人選,而他們兩人也與日本有很深的淵源。然而,此時出山遠非他開府南京時可比,倒有些像吳佩孚主事時擔任湖北督辦的蕭耀南,事事仰人鼻息,自己非但全無主意,還時時有危險。
根據(jù)他本人的情報來源,有三件事告訴他,他不能與日本人合作:一、他的長子孫家震與國民黨軍統(tǒng)天津站的特工首領舒季衡合伙做證券生意,私交甚深,得知國民黨將向積極參加華北政治特殊化的親日分子采取非常行動;二、吳佩孚在北京私宅院中放置了一口棺木,向所有勸他出來為日本人做事的僚屬、親舊“陳棺言志”,絕不當漢奸。吳佩孚比他孫傳芳資格老,名聲大,他都不肯出來,自己也沒有必要做這出頭鳥;三、前不久,軍統(tǒng)天津站派人在北京六國飯店刺殺了正要與日本人合作的皖系軍閥張敬堯。綜上所述,孫傳芳得出的結(jié)論是,漢奸干不得,但日本人也得罪不得。
見岡村只是拿眼睛盯著他,老半天不發(fā)話,孫傳芳道:“一將功成萬骨枯,我正在懺悔自己的罪業(yè)。貴國佛法雖是從中國傳過去的,但很有獨到之處,我倒是有些興趣。前幾日張志譚(直系政客)成立了一個日本密教會,邀我參加,我確實有意過去參詳一番。”他不能一下子回絕岡村,日本人的手段之毒辣他深有了解。
岡村臨上車離去時又對孫傳芳道:“孫聯(lián)帥是做大事的人,也許華北一隅對先生太小了些?”他仰面哈哈笑了一陣,讓孫傳芳心中很不是滋味?!耙苍S,等我們攻占南京,聯(lián)帥大概肯屈就新職,重掌故地吧?!彼幸?guī)中矩地深鞠一躬,便上車去了,留下孫傳芳一人站在街邊發(fā)愣。
被孫傳芳在蚌埠砍了頭的施從濱有個養(yǎng)女名叫施谷蘭(劍翹),她的生父是辛亥革命灤州起義的施從云,被通永鎮(zhèn)總兵王懷慶所殺,她便過繼給施從濱。施谷蘭秉性堅忍,1925年養(yǎng)父被殺時她剛剛二十歲,便立志為養(yǎng)父報仇。那個時候一個弱女子要想替父報仇該有多難,不久她遇到一個浮浪子弟,閻錫山手下的教導團長施靖公,兩人結(jié)婚的條件就是施靖公替施谷蘭報仇,然而,結(jié)婚生子,幾年過去了,施靖公毫不理會施谷蘭的百般催促,把承諾忘得一干二凈。1935年,當施谷蘭在山西聽郭宗汾軍長說孫傳芳定居天津時,便帶著兩個兒子、老母來到天津,住在法租界巴克斯路(今保定道)176號一所兩層公寓中,兩個兒子都送進了法租界培才幼稚園。
當時天津是個國際化大都市,茫茫人海,孫傳芳此時又很少參加社會活動,到哪里去找?就在這個時候,原施從濱屬下的一個旅長張克瑤前來探望她。張克瑤與施從濱同是安徽人,有鄉(xiāng)誼之親,此次是以父執(zhí)的身份來看望老上司的女兒。
“您知道孫傳芳在天津什么地方?”施谷蘭曾聽與國民黨中統(tǒng)關系密切的三弟施中達談起過,張克瑤兵敗后投了國民黨,在軍統(tǒng)中很是吃得開,她想他可能會掌握孫傳芳的情況。
“現(xiàn)在報仇可不是時候?!睆埧爽幉坏缹O傳芳的住址,而且連他的生活習慣,家中有幾個衛(wèi)兵都清楚得很。軍統(tǒng)天津站的任務之一就是監(jiān)視下野軍閥的動靜?!百t侄女是個女流,報仇殺人的事不是你能干的,還是在家相夫教子為好?!彼缇吐犝f施從濱的這個長女性格剛強,很想知道她是當真要復仇,還是說說而已。
施谷蘭有些激動起來:“此仇不報,枉為人后。《聊齋志異》中有個俠女商三官為父報仇的故事。如今,我就是那商三官,我為自己取了個名字叫施劍翹,從今往后,我就是施劍翹,一個為父報仇的索命惡鬼?!?/p>
“好侄女,有志氣。我去替你打聽孫傳芳的下落?!睆埧爽幮闹兴氲膮s是如何控制住這個施劍翹,不要讓她貿(mào)然行動,打亂了國民黨在天津的計劃。
施劍翹也在行動,但她并不認識孫傳芳,也沒有見過此人的照片,而她又不方便四處打聽,只是一味地到處亂走,毫無頭緒。秋天到了,學校開學,施劍翹送兒子施大利到耀華學校小學部上學,回來的路上路過一家相命館,無意間發(fā)現(xiàn)里面張貼了許多名人的照片,多數(shù)都是政客與舊軍閥,每幅照片下面都標著名字,其中就有她父親施從濱。施劍翹推門進去,發(fā)現(xiàn)這是她父親任袁世凱侍從武官時的照片,睹物思人,她心中很不平靜。這時,她突然發(fā)現(xiàn)旁邊的一張照片下面寫著“五省聯(lián)軍總司令孫傳芳”幾個字,她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頭頂,這便是殺父仇人。照片上的孫傳芳一身戎裝,倒也相貌堂堂。施劍翹仔細記住仇人的容貌,心中暗自默念著在父親靈前發(fā)下的誓言。讓她掃興的是,相命館的人也不知道孫傳芳住在哪里,只知道他現(xiàn)在信佛,法名叫個什么圓。
早在1933年,正是孫傳芳困居天津,心緒煩亂的時候,他的舊部下分別投靠了蔣介石與閻錫山,而他的商業(yè)投資也屢屢失敗,家中子女又分成兩黨,矛盾重重,很讓他心灰意懶。這個時候,前國務總理靳云鵬與孫傳芳交上了朋友,靳云鵬信佛較早,是天津佛教徒中很有影響的人物,經(jīng)過他的一番開導,孫傳芳便與靳云鵬共同創(chuàng)建了一個群眾性的佛教組織——居士林,得了個法名“智圓”,從此對佛教活動大為熱心起來。
原本天津有一個居士林,在英租界廣東道(今唐山道),由買辦陳錫舟創(chuàng)辦。1932年陳錫舟病故,居士林停辦,居士們一時沒有了活動場所。靳云鵬與孫傳芳創(chuàng)辦的居士林在天津東南城角,原是天津富商李頌臣家的祠堂,后為清修禪院,現(xiàn)在他們改名天津佛教居士林,靳云鵬任林長,孫傳芳任副林長兼理事長,每周三、六、日講經(jīng),由富明法師主講并住持居士林。由于靳、孫二人都是北洋晚期聲名顯赫的大人物,有很大的號召力,一時間天津的信徒紛紛前來,入林念經(jīng)的人數(shù)超過了三千人。
一天,孫傳芳乘坐他剛剛購置的美國通用汽車公司出產(chǎn)的黑色大型別克轎車,前往仁昌廣播電臺去講經(jīng)。作為特邀法師在電臺講經(jīng)是很大的榮耀,今天他講的是《金剛經(jīng)》中“須菩提白佛言”一段。
施劍翹在廚下為孩子們準備晚飯,碗柜上一架日本產(chǎn)的礦石收音機正在播講還珠樓主的《青城十九俠》,剛說到“虎王遇險”便是下回分解了。施劍翹時常夢想自己有一天學成一身劍術,殺盡仇人。收音機中又傳來“仁昌廣播電臺榮請孫智圓法師說法”。仁昌廣播電臺離她的住所只有兩個街區(qū)。
這時,收音機中響起孫智圓不緊不慢的山東口音。孫智圓!山東人!施劍翹心中一驚一喜,不知是股什么滋味。莫非這就是孫傳芳?施劍翹乍撒著兩手白面便沖出門去。
仁昌廣播電臺的門前停著一輛黑色大別克汽車,施劍翹在對面的香煙鋪中叫老板將收音機調(diào)到仁昌臺,果然孫智圓還在講經(jīng)。過了許久,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才見到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從里面走出來,坐上汽車便走了。這人是孫傳芳么?施劍翹心中沒有把握,但她記下了車牌號:租界牌照1039號,市府牌照357號。
晚上吃飯的時候,施劍翹心事重重,一言不發(fā),倒是兒子施大利大講學校中的新鮮事,小孩子興致很高,根本不管他母親沉思的神情?!拔彝赖耐瑢W叫孫家敏,每天坐汽車上學,還有兩個軍官護送。我們老師說她爸爸是個大軍閥?!笔┐罄谥腥麧M食物,還在不停地講話。
“她叫什么?”施劍翹聽清了兒子的這幾句話,慌忙問道。
“孫家敏?!?/p>
民國以來,姓孫的軍閥沒有幾個,馮玉祥手下的孫岳、孫連仲都是后輩,也都沒在天津。施劍翹知道自己這一次可能走運了。
第二天有一個家長、學生聯(lián)誼會,施劍翹借機認識了孫家敏,但一個七歲的小孩子并不清楚他父親是干什么的,只是講了她父親愛看京戲和電影,晚上一家人去光明影劇院看《大家庭》。電影散場時已經(jīng)很晚了,施劍翹等在門口緊盯著從里面出來的觀眾,不一會兒便看到了一個年輕婦人領著孫家敏走出來,身邊是一個中年男子,禮帽帽檐壓得很低看不大清面目。施劍翹迎上前去,她認出來了,這人雖然老了許多,但很像照片上的孫傳芳。這時,從孫傳芳身后轉(zhuǎn)出一個中校軍銜的軍官,擋在施劍翹身前,讓孫傳芳一家人走了過去。我終于找到你了。施劍翹非常興奮,只是見孫傳芳有衛(wèi)士保護,她打消了貿(mào)然報仇的念頭。
10月3日是施從濱去世十周年的祭期,施劍翹遵從母親的意愿從天津佛教居士林請來高僧作法事,為父親超度,富明法師主持儀式。施劍翹覺得富明也許會知道孫傳芳也就是如今的智圓法師的下落,所以法事休息時便來找富明攀談,流露出她也有學習佛法的意愿。富明法師是個真正的僧人,他很希望勸說每一個接觸到的人信奉佛法,便給施劍翹大講信佛的好處,并舉例說:“如今天下擾攘,但那些稱王稱霸的人只是不自知他們的罪業(yè),一旦明白過來,便可以在佛法中洗去他們的罪孽。就像前國務總理靳云鵬、前五省聯(lián)軍總司令孫傳芳這樣的人,他們身上的罪業(yè)有多重,而如今呢?入我佛門,便是門徒,我佛從不歧視任何人,只要他有悔過之心,做悔過之事。孫傳芳這樣的人,平生打過多少仗?死了多少人?他當然心中不安,如今每日念經(jīng)拜佛,心境平和了許多?!?/p>
“真是佛法無邊哪?!笔﹦βN機敏地恭維富明法師,“不知道這孫傳芳在什么地方學法?”
“他如今是我們居士林的副林長兼理事長,對佛事十分熱心,每周三次講經(jīng)他是風雨無阻。”富明很是得意,眼中都放出光來。
施劍翹的眼中也放出了光彩,只在這一瞬時,她有了一個很好的復仇計劃。第二天她便來到居士林,辦理入林手續(xù)時她用了一個假名字——董慧。然而,當她找到張克瑤,講明托他買槍的來意時,張克瑤有意識地給她潑了一盆冷水。“孫傳芳這人一生小心謹慎,以前有多少人想算計他,可最后算計他的人都被他干掉了。如今他雖然下野了,但給他開車的外勤中校鐘子勛是胡子出身,手中雙槍可打得天上飛鳥。還是忘了這件事吧,你還有孩子需要撫養(yǎng)。”
但是復仇的種子已經(jīng)在施劍翹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她表示絕不放棄報仇。張克瑤說:“只是,我的手邊沒有你合用的家伙,我這里只有德國造的毛瑟,那種笨重的大家伙在你身上都沒有地方藏?!睆埧爽幏讲胖皇窍胫朗﹦βN的復仇決心是不是當真的,如果她決定不顧一切地去干,也要在他們需要的時候動手才好?!澳阕詈玫壬蠋兹眨任医o你弄把小手槍。”
這一等就是半個多月,到了11月1日張克瑤才來找她,給她送來的是一把3號勃郎寧手槍,槍匣中可裝六粒子彈,只有手掌大小,很適合女人用。
“大庭廣眾之下殺人,你沒有逃跑的機會?!睆埧爽幱胸熑螏退媱澓眠@件事,“現(xiàn)在有兩個辦法,一個是你殺了他之后,丟掉手槍走出居士林,記住要走而不是跑,我派人準備好汽車在門口接應你;第二個辦法是殺了他之后,馬上公布你的身份,讓人們知道你這是私人仇怨,爭取大眾的同情?!?/p>
“我寧愿一死,也要替父報仇?!笔﹦βN斬釘截鐵道。
“先不要著急動手,把情況摸準,然后通知我,我也好為你打接應?!睆埧爽幭胱屢磺卸荚谒目刂浦隆?/p>
現(xiàn)在我們回到文章的開篇之處。
近幾日日本人沒來打擾他,這反而讓孫傳芳有些摸不著頭腦。他知道,日本人要想干成什么事,那股子耐心和堅韌勁無人可比,他們不會就這么輕易放過他。
雨緊一陣慢一陣,初冬的寒風吹起院中滿地的梧桐落葉。孫傳芳站在門廊上,等著鐘子勛把汽車開出來,這幾年的煩心事次第涌上心頭。最大的煩惱就是眼前日本人對他的糾纏,他平日反對蔣介石的態(tài)度是盡人皆知的,如果他與日本人合作,以蔣介石的心狠手辣,絕不會放過他。
這時,繼室周夫人推門出來,后面跟著小女兒孫家敏,說是天氣不好,讓他不要去了?!皼]什么?!彼p輕地拍了拍夫人的手臂,撫摸著孩子的頭說,“我與靳總理約好的,不好爽約?!?/p>
汽車停在居士林門口,孫傳芳走進大門時,看到一個身著青色長袍、外罩青色呢子大衣的青年婦女在門邊盯著他看。這女子似曾見過面,但想不起來了。他只是向那人點頭致意,便走了進去,心底卻沒來由地想起這年舊歷三月初三五十壽辰時作的一首《自壽詩》:“本定壽半百,誰知又添一;今日余之樂,世人豈能知?”事后有人對他講,這詩有些讖語的味道,很是不吉利,今日想想,頭兩句確是喪氣話。
今天靳云鵬沒在居士林出現(xiàn)。
施劍翹見孫傳芳走進居士林心中大喜。前幾次講經(jīng)的日子她也見到過孫傳芳,只是居士林中的信徒太多,擁擠得很,她生怕誤傷,沒敢動手。今天下雨,來的信徒只有幾十人,正是好機會,但是,她原本沒有想到孫傳芳在這樣的天氣也會來,只是過來看看,沒有準備,于是,她走到東馬路上的汽車行里給張克瑤打了一個電話,便包了一輛汽車回家去取槍。當她趕回來時,講經(jīng)已經(jīng)開始。佛堂中的人很少,而且大多數(shù)是女信徒,男信徒跪在第一排,女信徒在后面跪了兩排。施劍翹跪在第二排孫傳芳的身后。
三點一刻的時候,眾信徒開始虔誠地齊聲誦經(jīng),心無旁鶩,沒有人注意別人,這是個最好的時機。施劍翹從衣袋中掏出手槍,向?qū)O傳芳的后腦開了一槍,一股鮮血伴隨著腦漿從孫傳芳的前額噴出幾尺遠,孫傳芳向前一栽,卻彎著腰站起身來。施劍翹此時心中一片空白,只是一意報仇,她對準孫傳芳的太陽穴又是一槍,子彈從他的左頰穿出鉆入青磚地中。孫傳芳撲倒在地,躬著身子向前一寸一寸地爬,施劍翹再次舉槍射擊,子彈從后腰打入前胸穿出,孫傳芳伏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這時眾信徒一陣大亂。施劍翹高聲叫道:“我是施從濱的女兒施劍翹,今天替父報仇,與他人無關?!彪S即她從身上取出早已準備好的兩種傳單散發(fā)給眾人,并讓一邊嚇呆了的僧人前往警察局報警,說明她要投案自首,絕不離開此地。
施劍翹散發(fā)的傳單,一種是《告國人書》寫明復仇的緣由;另一種為明信片,兩面油印,正面寫著:“各位先生注意:一、今天施劍翹(原名谷蘭)打死孫傳芳,是為先父施從濱報仇。二、詳細情形請看我的《告國人書》。三、大仇已報,我即向法院自首。四、血濺佛堂驚駭各位,謹以至誠向居士林各位先生表示謙意。”下署“報仇女施劍翹謹啟”并按上了紅色手印。明信片反面是一首詩,施劍翹在佛堂上高聲對眾信徒念道:“父仇未敢片時忘,更痛萱堂兩鬢霜,縱怕重傷慈母意,時機不許再延長。不堪回首十年前,物自依然景自遷;常到林中非拜佛,劍翹求死不求仙?!碑斒﹦βN被警察押出居士林時,她并沒有看到張克瑤派來接應她的人,但她此時心境坦然,不懼死生。
就這樣,孫傳芳死了。如今居士林的原址已經(jīng)建起了大型商場,沒有人再去留意幾十年前曾在這里發(fā)生過的俠女復仇的故事。而孫傳芳的舊居依然還在,只是多了些風霜之貌,也很少有人知道這里曾經(jīng)住過這位風云一時的大軍閥。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之可貴,就在于它曾千真萬確地發(fā)生過。如今我們站在孫傳芳的舊宅門口看他的一生,絕不僅僅是發(fā)一聲感慨這樣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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