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珍珠瑪瑙

2016-12-07 17:27阿拉提阿斯木
西部 2016年1期
關鍵詞:多斯

阿拉提·阿斯木

?

珍珠瑪瑙

阿拉提·阿斯木

在這個熱鬧的夏天,三十歲的老姑娘莎尼雅,最終嫁給了五十五歲的馬赫穆提。婚宴在卡斯木滿杯的景點舉行,是“搖籃蘋果園”。當年,卡斯木滿杯的朋友問他,你這個名字是什么意思,不怪嗎?卡斯木滿杯說,我這個蘋果園是進去出不來的地方,不是搖籃是什么?朋友說,你以為所有的人都是和你一樣的酒辣辣嗎?

卡斯木滿杯的這個景點最早是村里的蘋果園。蘋果品種是前蘇聯人的二秋子,果子青白,味甘甜,照上陽光的部分粉紅,像是涂在上面的色彩,遠看像梵高的油畫,美極了。秋天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儲存這種蘋果,用來冬季調理脾胃。

三十年前,卡斯木滿杯的父親穆薩江承包了這個果園。前十年主要是賣蘋果,后來旅游業(yè)興起來了,穆薩江就把果園交給兒子經營??ㄋ鼓緷M杯抓住機會,請了幾個名廚師,開始搞餐飲了。主要的原因是水果的種類多了,蘋果沒有市場了,像以前新疆市場看不到的香蕉、橘子、菠蘿、金橘、黃元帥、紅元帥,把傳統的二秋子蘋果擠出了市場。

在卡斯木滿杯的系列食譜里,最出名的是馕坑貼肉和把子面。馕坑貼肉是他的一個發(fā)明,以前沒有這種做法。馕坑貼肉最大的誘惑是糊香,貼在坑面的肉,出坑后微糊,一杯酒后你咬一口這肉,那味道是蕩秋千的感覺。這二十多年以來,城里已經看不到把子面了,這種吃法是當年大鍋飯時代和困難時期的亮麗存在,形式和牛肉拉面是一樣的。但是現在這種

面已經沒有市場了?,F在的面做得精,面條抹上油讓沉沉地醒,一個多小時后搓拉拉搓,細硬筋道的面下鍋,撈出來拌上菜,再來點鮮紅的辣椒醬點綴,那味道又是黎明前的滋味,神智里是似夢非夢的甜酸游。卡斯木滿杯眾多的回頭客,就是沖著他的這兩道美食來的。

“搖籃蘋果園”五個大銅字是旅游局的艾克拉姆幫他定制的。白楊樹下的景點大門,大而講究,是當下一流的鐵藝,立在那里,像一件藝術品,愉悅客人的視覺。艾克拉姆說,滿杯,我告訴你,你的那個肉好這個肉好,也很重要,更重要的是門面,大門是臉面,臉好了客人才來。卡斯木滿杯說,噢,是這樣,我認為肉好才行。艾克拉姆說,滿杯,你能天天把你的肉掛在門欄上嗎?現在的人不吃南瓜,享受南瓜棚的涼爽。

參加婚禮的客人們開始出現在景點大門下了。有的愉快地大步朝景點里走,臉上的笑容和路邊果樹上的蘋果一樣燦爛;有的留在大門下,神秘地轉動眼珠說悄悄話,她們的眼睛對視在一起,搖頭詛咒這對新人三十歲和五十五歲之間的那個不要臉的二十五歲。微風吹來了蘋果的香味和景點河邊菖蒲的苦香味,飄灑在那些陰沉的臉上,寬慰她們憤怒的眼睛。

一百多畝的景點,風景地勢最好的地方是河岸北面的高坡,能接待三百多人的露天宴會廳,就在這個能放眼欣賞河景的地方。南面是河水,其他地方都是五十多年前的蘋果樹,雖然二秋子蘋果已經沒了當年的名望,但高大茂密的枝葉,堅強自信地訴說著當年的威風和風光。河岸是五排一百多年的白楊樹,像驕傲的貴族,傲立在愛河的上空,欣賞飛魚的舞姿。那些巨大的青黃魚躍出水面,享受人間的空氣,滋潤光的撫摸,呼吸百草的問候。

漂亮的衣服們開始入座了,都是自由組合。肉和肉、湯和湯、骨頭和骨頭們都分別結合在一起了。有的賓客是帶著眼睛來的,他們一組;有的自己沒有來,心來了,他們又是一組;有的沒有帶鼻子,在看不見的腸胃里,他們詛咒今天的味道。坐在角落里的那些客人,眼睛鼻子心臟肝臟腸胃眼皮子額頭笑臉都帶來了。坐在顯要地方的客人們,在倫理和現實、哲學和生活等宏大命題的折磨里磨煉智慧。穿便宜衣服的人們,他們在最邊的桌子上,愉快地用點心。一位中年婦女說,嫁給老漢怎么了?這是莎尼雅額頭上的命,生活就是依靠,馬赫穆提的朋友我都知道,都是靠賣嘴皮子吃飯的人,說什么娶比自己年齡小的女人男人死得快,男人不死,女人不死,有什么意思,這人間的房子夠用嗎?過日子嘛,有感覺就行,咬人家的年齡有什么意思?人間的游戲就是生和死,過程是我們的野心,終點是我們的命。

宴會廳的主桌是一個很大的長形桌,面對面可以坐五十多人。吃的東西很多,看的東西只有一樣——玫瑰花。維吾爾人,世世代代都堅定固執(zhí)地喜歡玫瑰花歌唱玫瑰花,這種花是一種萬能象征的象征,象征愛情、友誼、愿望,是一種溫馨暖眼的花兒,是花中之王。遠看,桌上的點心像鮮花,鮮花又像點心。特別打制的喜馕,在馕面紅花的襯托下,像一個個藝術品,喜悅人心。石榴花圖案的刺繡餐布,襯托質樸的二秋子蘋果,在香蕉和橘子中間,散發(fā)著自信的光亮。主桌中央是一張巨大的木卡姆油畫的復制品,裝鑲在幕墻上,襯托整個宴會廳的美麗。那些深沉、似醉、忘我地演唱的民間歌手和樂人,在靈魂里銜接祖輩幾千年的絕唱,那神態(tài)神情和姿勢,像天外來客,向人間饋贈人類最早的曙光。

主桌周圍的桌子上,已經坐滿了許多高級的西服和項鏈們,那些偽高貴的少婦們,嚴肅

地坐在那里,偶爾眼角里掃視一下鄰桌的一件昂貴的花裙,用自己脖子上的祖?zhèn)鳜旇簩Ψ降陌翚?。早早地在角落里占好了座位的老實客人們,像過節(jié)的兒童似地注視主桌的方向,尋覓新郎和新娘。

客人們基本上到齊了,絕大多數人都是礙于面子,逼著腳板走過來的。奸詐一點的,惡語在肚子里藏得很深。也有些饃饃一樣好捏的人,眼睛里藏不住事兒,臉上布滿了對今天婚宴的嫉妒和仇視。更多的人,臉上都是燦爛的菊花,但是在內心里,誰也看不見誰的蟲子。

婚宴開始了,主持人開始糟踏那些生動的動詞和優(yōu)美的形容詞。絕美的賀詞,在百草的香味里,在客人們的頭頂上,幽靈似地游蕩。坐在角落里的一窮客說,雇傭的主持人,是錢的叛徒,三十歲的莎尼雅也好,五十五歲的馬赫穆提也好,走到最后都是墳墓的朋友,生活有那么美好嗎,不就是混個肚子嗎?另一個胖窮人說,有錢的人,主要是嘴喜歡癢癢,腦子里來什么嘴里就說什么。

男客和女客加在一起,也就二百多人。四百多只眼睛的光芒不在佳肴和美酒上,方向是主桌上的倆新人。好像沒人欣賞音樂,被怠慢的旋律們飄到河面去了,這時候魚成了知音。那些窮嘴富嘴們雖然都顯得自然得體,但心里都有自己的大道理和小哲學。兩個人相差二十五歲,誰能保證以后莎尼雅不在外面打野食呢?也有一些貧嘴臟嘴們說,就是十八歲的小姑娘和八十八歲的老爺子結婚礙我們什么事,人家上床我們哼哼嗎?人家結婚我們大吃,死了我們葬飯小吃,都是天下不長眼睛的道理呀!

四百多只眼睛里面,什么樣的眼珠都有。有些眼珠是莎尼雅從前眼珠里的私密朋友,有的是你好我好的熟人,有的是臉面朋友,有的是背后詆毀她的兩面人。而馬赫穆提的朋友們,基本上都是為他高興的真哥們兒,他們一致的心言是,你這個年齡了,沒有女人照顧,怎么過日子?也有的朋友開他的玩笑說,這個年齡里死老婆的男人最幸福,他可以娶雞蛋一樣純潔的少女或少婦呀!另一朋友插話說,搞清楚,是老女人。那朋友反駁說,女人都一樣,再青春,第二天都老了。

莎尼雅和馬赫穆提坐在主桌中央,顯得精神和自信。特別是莎尼雅的打扮,幫她回到了十年前的青春風貌??蓯鄣幕瘖y品,把她的眼睛演繹的更加可愛了。蘋果一樣漂亮的臉蛋,閃耀著親切的暖光。脖子上的項鏈,一閃一閃地配合她的笑臉,襯托她此刻的容顏。馬赫穆提最出彩的地方是他的卷發(fā),和他神幽的眼睛配在一起,襯托他內心的堅強和固執(zhí)。

主桌靠河邊的第四桌是女客,都是脖子耳朵手腕手指閃亮發(fā)光的有錢的胖胖們,是暗中攀比炫耀首飾的自封的貴族。坐在上席位的胖女人咳了一聲,搶過身邊瑪瑙女人的話頭說,老人們早就說過,好女人十六七歲都叫人搶娶了,三十歲了都沒人要,身子木頭的味道都沒有了。馬赫穆提命不好,娶了這么個沒有鹽味的空女人。她身邊的瑪瑙女人把話接過去說,這就是馬赫穆提的偉大了,人家在他的眼里可是馨香萬里的仙女。胖女人緊鎖眉頭說,男人嘛,有幾個有眼睛的?人家扔掉的瓜皮,撿來當珍珠。另一大嘴女人說,老人們常說,你看得上的東西,國王也能看得上,自己喜歡上了,天山的冰達坂也擋不住。胖女人歪著嘴說,男人這些東西,有眼沒有心,坐不下來,整天跑騷,還能找到珍珠一樣閃亮的女人嗎?大嘴女人說,這是命,命是沒有眼睛的。胖女人說,沒有眼睛的人,都是鼻子放屁的東西。另一個文靜女人說,婚禮是一碼事兒,日子又是一碼事,他們兩

人中間的那個年齡,可能是今后的麻煩。又一個細聲細氣的女人插話了,慢騰騰地說,五十五歲的男人,娶個五十來歲有良心的婆子,也就天天過年了,三十歲的女人,一個春天就把他的骨髓吸干了。又一個小嘴女人插話說,男人這個東西,洪水來了的時候,也就像個男人,其他的時間里,也就是糖葫蘆的奴隸,心長不大。坐在瑪瑙女人身邊的一嚴肅女人說,允許我說一句嗎?胖女人陰陽怪氣地說,你是嘴不在自己的頭上嗎?嚴肅女人說,現在不是頭的問題,是心的問題,人吃飽了以后,嘴巴就是閑話的倉庫了,這才是最大的問題,頭不在自己的頭上。

馬赫穆提只喝茶,不吃東西。眼睛不停地掃視身邊和角落里的客人,尋找他精神田野里的親人或朋友。他的眼睛找不到他盼望的親人朋友的時候,仍裝出笑臉,感謝那些和他對視的眼睛們的到來??偣軄喯膬哼^來和他說話的時候,他小聲地問了一句,我的那些鬼們來了嗎?亞夏兒說,老三和老五來了,每人隨了一千元,走了。馬赫穆提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馬赫穆提的老三叫海米提,老五叫阿里木,他們離開宴會廳的時候,亞夏兒叫住了他們說,你們要走嗎?阿里木看哥哥,意思是你說話。海米提說,我們還是走吧,您老哥在,我們也幫不上什么。亞夏兒說,不是這么回事兒,你們在著,爸爸就會高興。海米提說,爸爸不這樣想。亞夏兒說,你們還是娃娃呀,該從你們的籠子里出來了,爸爸才是你們的田野。亞夏兒走了。阿里木跟在哥哥后面,看路邊清亮悅人的玫瑰。那些鮮艷的花瓣,好像給陪伴自己的綠葉們訴說著黑土里的故事。蝴蝶們和瞌睡蟲一樣嗡嗡叫的甜蜜蜂們一起飛過來了,祝福花瓣們恩賜人間的芳香。阿里木沒有聽見花瓣和蝴蝶們的對話,他扭過頭看哥哥的時候,海米提已經在大門前等他了。阿里木說,哥,我們是不是有點過了?海米提說,我們也算是參加了呀!今天人這么雜,我們不好和人家說話呀!阿里木說,要是媽媽還活著,就沒有這么多麻煩事兒。

老大艾塞提激烈地反對爸爸娶莎尼雅,說出來的理由不能服人,能服人的蛔蟲蟲又不敢說,憋在心里,自己和自己打架。他找到買買江,到下游的景點喝酒去了。買買江是他的肝臟朋友,買來了羊頭肉、牛肚子、牛蹄子,這些東西,都是艾塞提喜歡的下酒菜。一瓶子酒咣當完了以后,艾塞提說,怎么說呢,我心疼啊,臉沒有了,那女人可是亂草堆里的蝴蝶?。‖F在要給我們當后娘了。買買江說,嗨,你就是彎彎子多,常言說,你爹娶了誰,你娘就是誰,你忍心爸爸的下半輩子孤獨一人嗎?艾塞提說,道理是好道理,但要找個般配的呀!買買江說,你是做夢娶媳婦呀,什么叫般配,你的老婆般配嗎,我的般配嗎?這種事歷來就說不清,般配的女人,公家哥哥的機器也造不出來。你就是喜歡月亮里面找烏鴉,再漂亮的人也是有屁股的,從前是從前,今后服侍好你爹不就行了嗎!你說的再好,你能負責你爹的生活嗎?艾塞提說,沒這么簡單,后面的事情還多著呢,我的心臟朋友!

老二艾力也請朋友邁爾丹喝酒解愁,說,我不管那個女人怎么樣,最致命的問題是,爸爸死了,那女人還活著,這才是要命的事情,家產是爸爸媽媽的心血呀!邁爾丹把送到嘴里的肉退回來了,瞟了他一眼說,你腦子里的蝎子太多了,萬一你的后娘死在你爹前面呢?生死是真主的旨意,那時候你怎么說?你我只是今天的馕的奴隸,明天太陽看不見了,我們的金疙瘩銀疙瘩不就是擦屁股的土疙瘩了嗎?秋天沒有到,你就數雞娃子,這是生活的態(tài)度嗎?今

天這一頓酒是咱們的,明天是什么,誰都不知道。生命是爹娘給的,你和你爹斗什么呀!艾力說,話好說,那個女人取代我娘的位置,我舒服嗎?邁爾丹說,你這樣說,誰家沒有一個麻煩事呢?你不要看透嘛!比如我哥,突然猝死,酒店和大車小車都撂給嫂子了,那娘們兒幾個月后就找了一個嫩鬼,招進哥的豪宅了,她舒服了,我們舒服嗎?

老四外力整天沒有出門,躺在炕上聽電視。老婆阿曼古麗從廚房出來,看到男人像個被拋棄的老狼狗似地蜷縮在墻角里,就把電視關了。外力陰聲陰氣地說,我還沒有死呢!阿曼古麗停下說,你不是在睡覺嗎?外力說,我的眼睛睡了,我的耳朵聽著呢!阿曼古麗說,我看你那耳朵也是個蔫葫蘆,該聽的東西不聽,你爸的婚禮它不聽,也是個叛徒耳朵。外力爬起來說,你是我用錢買來的,你不要狂,你就是給我按腳捶背的命。阿曼古麗說,哦,現在這樣了嗎?以前你不是說我是你的夜鶯嗎?外力說,傻婆子,以前是什么?以前是龍卷風,現在已經找不到了。阿曼古麗說,不,我的呼嚕男人,夜鶯還是夜鶯,龍卷風在你的心里,所以說你現在沒有方向了,爸爸的婚禮你不去慶賀,又不讓我去,你不怕鄰居朋友長老野貓騷狗罵你咒你嗎?外力說,虱子什么時候咒死過雄鷹呢?阿曼古麗說,哎哎,今天不是世界的末日吧,你是雄鷹嗎?你連雄鷹的影子都不是。外力說,現在呀,這個現在到底是什么呀!連貼肉的老婆都是叛徒。阿曼古麗說,叛徒在你的肚子里。外力說,化妝品越貴,女人的心越壞!阿曼古麗說,沒有那么殘酷,女人的心不就是男人的奴隸嗎?你的花花腸子我不知道嗎?你不就是怕你娘留下的那串千年瑪瑙讓那女人獨吞了嗎?外力說,你倒大方了,那串瑪瑙可以換好幾輛名車!這不是宰我們嗎?唉,一個家,真正的長明燈還是媽媽呀!媽媽一走,爸爸就和我們隔開了。我現在才知道,爸爸都是摸摸頭哄娃娃,媽媽才是溫暖靈魂的神明?。∥椰F在想,今后怎么稱呼那女人呀!家里的好東西都留給那個女人了。阿曼古麗說,你這么聰明的人,還找不到一個詞嗎?要不要我贈送你一個?外力說,我爺爺說過,最好的老婆都是舌頭下面的敵人,你就大膽地糟踐我把!阿曼古麗說,是最好的二老婆吧!外力說,不要急嘛,那樣的日子你是能享受到的,到時候你整天在家里做飯洗碗,我和你賜我的二奶奶逛街臭美,你的愿望不就實現了嗎?阿曼古麗說,你先和你的膝蓋商量商量吧,我嘴巴上允許你瘋癲了,但是見了女人,你的騷腿站不起來,倒霉的不是你的臉嗎?至于怎么稱呼你新娘的事,還是叫媽媽吧,要藏著一點,嘴甜一點不吃虧,草原上嘴甜的牛犢也到處都是媽媽呀!外力說,這辦法好,等你媽死了,你爹娶小妖精的時候,你就這么叫吧!阿曼古麗說,你不是嘴壞,是心比煤炭還黑!不和你說了。

馬赫穆提完婚一禮拜后,他的老大艾塞提把老三海米提、老五阿里木叫到家里吃飯。艾塞提的肥老婆米娜娃兒做的是面肺子,還有羊頭肉和羊蹄子。這是她的拿手飯,主要是自己喜歡。艾塞提多次勸告過她,羊雜碎這東西玩多了,是高血壓低血壓的小妹妹,你現在是新疆第一肥了,坐下了站不起來,頭起來了屁股起不來,決不能再吃這種東西了,女人好吃可不是好事。米娜娃兒說,這有什么呢?你可以找一個蒼蠅一樣嗡嗡叫的歪屁股呀!艾塞提說,我現在沒有心思,你好人做到底,幫幫忙吧!米娜瓦兒說,男人的心啊,比毒藥還壞!艾塞提說,毒藥有的時候是可以治病的!米娜娃兒說,是這樣,在不要臉的嘴里是這樣。

艾塞提的客廳像宮殿一樣漂亮,維吾爾人

傳統的工藝精髓,都被集中在了這個六十平米的客廳了,所有的材料都是一流的阿勒泰高級紅松,那些線條優(yōu)美的花紋,立體感極強的一朵朵玫瑰和秀麗的枝葉,深度修飾著窗框、窗臺、頂棚和門欄,給人一種遠古的幽香。米娜娃兒滿臉熱汗,端來了兩大盤面肺子,香氣飄上來,開始引誘客人們的食欲。古色的銅盤,是幾百年前俄羅斯人的東西,是米娜娃兒娘家祖?zhèn)鞯膶氊?。她嫁給艾塞提的時候,她娘哈斯也提把兩個銅盤交到她手里說,這是我們家的傳家寶,這個福氣就傳到你手里了,好好過日子,不要和男人頂嘴,男人是女人的規(guī)矩,男人說氣話的時候,你咬住脖子上的護身符不吭氣,男人的燒勁兒就過去了。

米娜娃兒用大白瓷盤端來了羊頭肉和羊蹄子,接著把吃碟擺在客人們前面,把辣椒醬和醋瓶子,放在餐桌中央,邀請大家吃飯。老三海米提蘸著辣醬,嘗了一塊面肺子,咬了幾牙,香辣辣地咽下去后說,嫂子這個手藝,新疆第一啊,真正的美食。艾塞提說,你們嫂子也不是頓頓這樣,來客人了才亮手藝。老五阿里木說,這面肺子可是喝酒的好東西!艾塞提說,那就弄兩瓶?米娜娃兒說,都什么年代了,你們還在家里喝嗎?河邊開滿了花兒,你們到那里去喝吧!艾塞提說,我是說說,今天不能喝酒。

飯后,開始喝茶的時候,艾塞提說,今天,我沒有叫艾力和外力,他們和我一樣,對爸爸的婚事意見大,你們倆呢,還能和爸爸說上話,我的意思是,媽媽以前用過的那些東西,能不能要回來,咱們五個孩子留個紀念。給爸爸講清楚,我們不是和他要東西,我們只是通過這些東西,留住媽媽的恩情,別墅的事,往后放。米娜娃兒聽到這里,站起來出去了。老三海米提說,早下手好,不然,那女人會把那些東西調包的,爸爸一高興,把媽媽的細軟都給了那女人,精神上,咱們就沒戲唱了。艾塞提說,你們去看一下爸爸,把這個意思告訴他,就說我們是暫時存留悼念,沒有別的意思,我們幾個打借條也可以。老五阿里木說,哥,你是老大,還是你出面好,以往有什么好事,不都是老大先享受嗎?艾塞提說,我不怕見爸爸,你們知道,我是電線桿性格,不會拐彎,他現在在喜頭上,說僵了,我就沒有退路了。老三海米提說,還是我們去吧,哥的情況咱們都知道。老五阿里木說,哦,原來是這樣,我怎么說今天嫂子的面肺子這么香!老三海米提笑了,艾塞提瞪了一眼弟弟。

馬赫穆提要續(xù)女人的消息傳出去以后,第一個神經紊亂的人是艾塞提。艾塞提認為最大的炸彈是別墅,媽媽瑪麗婭病危的時候,他婉轉地建議過,和爸爸商量,立一個準確的遺囑,五個兒子都能繼承遺產,不是人不要緊錢要緊,而是精神上有個物質的安慰?,旣悑I瞪了一眼老大艾塞提說,你這樣說,我很傷心,你們不缺任何東西,忘記這件事吧,我是好不了了,但是你們的腦子不能生病,永遠記住,爸爸才是頂梁柱。隱藏在艾塞提盲腸里面的毒瘤是:媽媽走后,爸爸這個年齡,不續(xù)女人是不可能的,有了女人,就等于是別墅里面招毒蛇了,媽媽的家業(yè),留給一個陌生的女人,不窩囊嗎?

別墅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建的,占地兩畝。不算冬廚房和夏廚房的面積,臥室、客廳、書房和留宿客人的住房加在一起,共四百六十平米。是馬赫穆提自己設計的,歐式風格加新疆民族裝飾工藝,手工木雕,立體感強,一朵朵玫瑰透著一種溫馨的人氣。別墅在院子中央,前面是高高的葡萄架,花園在院墻兩邊,是兩米寬的長條地,種的是瑪麗婭最喜歡的玫瑰和海娜花。海娜花高六十公分左右,枝干紫綠,枝葉咖啡色,小花瓣肉紅,花蕊粉紅,像是畫家畫

在大地里的藝術品。蹲下來欣賞,花香里彌漫著童年的純正和甜蜜。整個夏季,姑娘們都用海娜花包手指,把花瓣和枝葉剁碎,調適中的白礬,睡前包好雙手,早晨解開,十指呈咖啡色,吸收差的地方呈暗紅色,像二秋子蘋果曬太陽的紅臉蛋,極美。隔兩天再包一次,三次下來,可以保持一個來月。姑娘們彩色的雙手,裝飾她們的靚麗,代表她們渴望美的靈魂。靠墻邊的是爹娘花,類似藏紅花的花瓣,罌粟般鮮艷清香,誘惑人眼。

別墅正中央后面是果園,也是馬赫穆提精心設計的小樂園。這一畝地當年在瑪麗婭的堅持下,馬赫穆提才放下大男子氣,給留了兩塊種辣椒和西紅柿的地。瑪麗婭不太欣賞男人的設計,中央的那個涼亭,主要是為馬赫穆提和朋友聚攏在一起喝酒,她就不高興?,旣悑I說,酒是不正確的東西,不應該在家里飄揚臭氣。按照她的意思,還應該有一塊種冬菜的地,像洋芋和黃蘿卜,這是冬天的主菜。馬赫穆提說,菜派(菜的復數),街上到處都是,毛驢車都送到門上來了,你也叫人家掙兩個錢嘛!

整個小果園里有十多種果樹,蘋果樹、梨樹、桃樹、木瓜、櫻桃樹、杏樹、石榴、無花果、海棠果、棗樹、核桃樹、巴達木等。春天一到,各種顏色的花兒,向果園敬獻溫馨醉人的馨香,喚醒人的春心和大地的眼睛。亞夏兒是馬赫穆提的心腹,比較了解他的習性和隱私,春風的味道剛剛有了幾鼻清香的時候,亞夏兒就攛掇他說,馬赫穆提,春風,春風來了,你沒有聞到嗎?烏拉因的羊羔肉十字路口上早就香起來啦!沒有聞到嗎?鼻子不行了還是心踏細浪(不行)啦?難道你的涼亭一冬天沒有想念我們嗎?于是馬赫穆提備酒,亞夏兒提著醇香的羊羔肉來,那些招呼到的哥們兒,都帶自己喜歡的東西,聚集涼亭,在萬千朵花香的祝福里,享受春天恩賜的甜風和撓癢他們時間的烈酒。第一只空瓶被丑陋地拋棄在桌下的時候,都塔爾琴就會唱起來,和天愛的候鳥一起誦唱往昔留下的絢爛和傷痛。愛情是唱不完的千年主題,喝到心肺烤肉一樣炙熱的時候,最精彩最優(yōu)美最傷感的情歌,就會從深藏在幕后靈魂里的記憶箱里逃出來,棲落千萬花瓣的心胸,享受時間恩賜的機會和音樂亙古的安慰。當人的夢和花的夢,土地的夢和果樹的夢,候鳥的夢和音樂的夢,都纏繞在一起祝福時間里的人和時間以外的人的時候,馬赫穆提的果園就會變成當下神奇的神話,像童話的妹妹,緩慢地升向絢爛的天空,向溫暖的大地播灑恩愛的神曲。

老大艾塞提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的,他不忍心這個樂園落到那個女人手里。他有他的打算,定個市場價,四個兄弟應得的錢他出,自己繼承存留著爹娘恩愛的這個小別墅。只是四個兄弟,都不知道他的這個心算,他的老婆也不知道。他的哲學是那種倒下了的圖書館,女人可以給她錢和笑臉,萬萬不能給心,不能傳授計謀。

老三海米提和老五阿里木根據大哥的安排,來找爸爸了。熟悉的大門,今天在他們的心里卻是那樣的陌生。他們明白哥哥的玩法,先張口要地毯瑪瑙之類的東西,爾后就可以鬧別墅?,旣悑I走后,馬赫穆提一手收住了那串瑪瑙,壓在了他的密碼箱里。別墅里的地毯一共是十七條,九條是伊朗產的高級地毯,八條是和田產的一流地毯,都是他們母親瑪麗婭最喜歡的東西?,旣悑I酷愛地毯,那年外貿局要處理一批伊朗地毯,她就拿出多年自存的秘密錢,分兩次買下了這些地毯。那時候他是國營食堂的名廚,辛苦一周,和食堂主任盤點盈虧,陰燈下也能有一些隱性收入。

海米提和阿里木沒敲門就推門入院了。莎

尼雅從窗口看到他們,把躺在臥室里看電視的馬赫穆提叫起來說,孩子們來了,你去迎一下。馬赫穆提從窗口看了一眼葡萄架下的兩個兒子,來到門前換鞋,笑著走出,熱情地和兒子們握手。馬赫穆提沒有招呼兒子們坐下,自己坐在小花園前的沙發(fā)上,說,打個電話來多好,媽媽會給你們做好飯的,抓飯做得很好。海米提的臉色變了,沒有說話。阿里木說,爸爸,咱們進屋說吧。馬赫穆提笑了,你們還想進屋嗎?要盤點屋里的東西呢還是丈量那些不要臉的地毯?海米提說,爸,我們是你的兒子,你這是怎么了?馬赫穆提哈哈大笑說,是這樣嗎?我是你們的爸爸嗎?看爸爸的兒子,門也不敲,就這樣往里闖嗎?你們沒有認錯門吧,這里不是車馬店呀!也不是賭博的地方,這里是我的家,難道不是這樣嗎?要不要我給你們跪下?該你們和我斗心了嗎?你們是從我的唾沫里誕生的,我知道你們的把戲,你們今天是要媽媽的地毯和瑪瑙,明天就是爸爸的別墅小命了。也是,我太不要臉了,你們媽媽都死了,我還活著干什么呢?但是,水總是干凈的,回去告訴你們的老大,我連地毯的影子也不會給你們,別墅更不用說了。怪了,我養(yǎng)你們長大成人,我還欠你們的了嗎?海米提說,爸,你誤會了,我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是對母親用過的東西有感情?。●R赫穆提說,記住,狗也有感情,你們回吧,要等,慢慢地等我死亡,那時候就沒有人擋你們了。

海米提看著阿里木說,那我們走吧。阿里木轉身跟在了哥哥后面。馬赫穆提坐起來說,知道回家的路嗎?要是你們永遠長不大該多好啊!海米提說,爸,你不會不要我們了吧!馬赫穆提說,我非常喜歡你們的童年,你們回去把你們的童年找出來,替我問候問候。

客廳里,莎尼雅小開窗戶,躲在墻角,一直在窺聽馬赫穆提和兒子們的談話。馬赫穆提回屋的時候,她笑著迎過來,像熟透的甜瓜似地看著男人說,孩子們怎么沒有進屋呢?馬赫穆提說,他們急,和我商量個事兒,說備好了一只上好的麥蓋提羊,要請你吃飯,要我定時間,在海米提的家,我說,羊你先喂著,秋天再說,咱們吃烤全羊。莎尼雅說,多好的孩子們,但是,那麥蓋提羊多貴呀!馬赫穆提說,不是那種玩錢的刀郎羊,是吃肉的本地羊。莎尼雅說,這樣好,爸爸好,兒子也好。馬赫穆提說,唉,這年頭,什么叫好啊,我看孩子都是這樣,長大了,腸子長了,眼睛里面的事就多了。莎尼雅心里說了一句,硬漢,苦水都存肚子里了。莎尼雅說,晚飯想吃什么?馬赫穆提說,咱們出去吃吧,你不是說要到瑪麗婭的墳頭上去看一下嗎?莎尼雅說,好,我去穿衣服。

馬赫穆提把小地毯裝在車里,把車開出來,鎖上大門,上路了。莎尼雅不愿坐副駕駛位,在后座,從玻璃上欣賞街景。路邊高大的白楊樹那邊,是匆忙的行人。一對雙胞胎美女,在筆直的白楊樹下優(yōu)雅地行走,像畫家哈孜·艾買提筆下的美女,深藍色的艾德萊斯裙,在親切的人群里,和她們迷人的長辮子一起舞蹈,把千年的蠶絲,銜接到今天的視覺里,讓醒著的和已經沒有了欲望的眼睛們,欣賞活著的樂趣。騎自行車的人,小心地在行人中間穿行,像舞臺上的雜技藝人,彎腰拐彎的姿勢,也是小風景。路上是滿滿的小車,相互詛咒的喇叭聲,在車內車外,固執(zhí)地控訴擁擠的老路,控訴擁擠的心。

馬赫穆提的奧迪車跑了五十公里后,停在了恰木古魯克村北面的森林墓地上。二百多年前,這里是未開墾的處女地,村里的穆薩江長老去世后,穆斯林們開辟了一個新墓地,把他葬在了這片沃土里,以示對他的愛戴。穆薩江長老的好名聲是一碗恩澤鄉(xiāng)親們的水。那天,

村民們用圖魯姆(皮囊)背水,在他的墳頭種下了第一棵梧桐樹。爾后的二百多年里,人人在自己家的墓地里種紀念樹,有白楊樹、榆樹、柳樹,也有果樹。最后村民們把渠水引到了墓地,在墓地最北的那片近千畝的荒地上,種樹造林,開造了一片綠洲,都是親切的白楊樹?,旣悑I家族的墓地也是白楊樹,陰涼的墓地,已經照不到太陽了,東面吹進來的風,什么時候都是這樣清涼爽人。

馬赫穆提把小地毯鋪在瑪麗婭的墳頭前,請妻子坐好,自己脫了鞋,坐在了妻子身邊。他虔視墓碑,靜坐幾秒鐘后,虔誠地閉眼,開始念經。悠揚的經聲,在靜謐的林子里回響,向另一個世界的亡靈,寄托他的哀思。莎尼雅見過瑪麗婭的相片,她閉眼哀悼,在腦海里想象瑪麗婭的形象。馬赫穆提靜坐在亡妻的墓碑前,深情地凝望亡妻的名字,回憶與她訣別的情景。

那天,醫(yī)生做了最后的診斷,要他們把病人帶回家,不要忌口,隨病人的要求看護?,旣悑I躺在病床上,眼睛死水般凝固,臉上往昔的光芒不復存在,灰白的稀發(fā),預示著已經爬到喉嚨的死神,即將帶她的靈魂遠行?,旣悑I像是被套進龍卷風里的木馬人,僵硬地躺在床上,最后的牙齒,咬嚼血紅的死亡遺言。她緩慢地說,我、一生、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這是、這是我的、驕傲。今后、你、一個人,難,找一個有、有、有信仰的、女人,過日子。馬赫穆提抓住妻子冰冷的手,臉貼在妻子冰冷的臉上,顫抖,痛哭。

莎尼雅看到男人滿臉的淚水,從小包里掏出潔白的繡花手絹兒,放在了男人的手里。馬赫穆提抬頭看妻子的時候,傳來了候鳥優(yōu)美的呼叫聲。馬赫穆提用眼神感謝妻子的暖手,準備擦淚的時候,看見了繡在手絹中央鮮艷的小玫瑰,像亡妻新婚之夜的紅臉蛋,閃耀著她靈魂的春光。他擦淚的時候,醇香的香水味飄進了他的心肺,莎尼雅用的香水和妻子竟是一個品牌,亡妻的味道開始在他的靈魂里舞蹈。他說,活著,最大的不幸可能是過早地發(fā)現了死亡。莎尼雅說,肉體屬于時間,靈魂屬于我們,生活在前,死亡在后。馬赫穆提說,瑪麗婭是珍珠一樣透明的女人。

瑪麗婭最早是國營食堂的學徒,爸爸安尼瓦爾退休后,頂替爸爸的名額,在飲服公司參加了工作,那時候她十五歲。安尼瓦爾是公司的警衛(wèi),是夜警,很辛苦,一輩子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事故。伊薩克經理通知他退休的時候,問他有什么困難和要求,安尼瓦爾希望公司能安排女兒瑪麗婭在食堂工作。伊薩克經理了解過瑪麗婭的情況后,決定幫她一把,就找門路把瑪麗婭的年齡改成了十八歲,就給她安排了工作?,旣悑I做得很出色,頭一年擇菜洗碗掃地,食堂經理阿吾提欣賞她的勤奮。第二年安排她跟廚師切菜了,切碎肉面的菜她很認真,過油肉面的菜,也切出了她的小發(fā)明,瘦肉片貼羊尾巴油,切塊,一層肉一層油,過完油炒出來,吃面的人滋潤著舌頭過油肉一樣嚼著往下咽。刀工過關后,她的師傅努爾允許她炒一般的萊了。所謂一般的菜,是那些湊份子喝酒的酒客們,吃完碎肉面后要的辣子炒雞塊和回鍋肉。第三年,瑪麗婭出徒了,可以獨自掌勺了。一直在幫助她進步的經理阿吾提發(fā)現,瑪麗婭的碎肉和過油肉,幾年就超過了她的師傅努爾。那些???,也開始點名要她的菜了。大鍋飯的那些年,她和師傅努爾配合極好,每天晚上下班的時候,他們兩人都是忙人,互相間都看不見各自安置在自行車后架上的黑包。自行車不會說話,黑包也是駱駝見了看不見,它們在那個蕭條饑餓愚昧頹廢的年月,把瑪麗婭的家變成了頓頓有肉吃的安逸之家。

后來,后來就熱鬧了,公家允許私人可以做買賣了,瑪麗婭就退休回家了。幾個月后,她就開了一個食堂,生意天天紅火,主要都是從前的回頭客捧她,說她是男人一樣脛骨堅硬的女人。二十多年下來,小食堂變成了大餐廳,孩子們都長大了,也能幫上手了,別墅也有了,只是她的身體出問題了。原來,生命是如此脆弱,死神就在眉毛和眼睛之間一公分的地方收走了她的生命。用馬赫穆提的話來講,在蝴蝶一樣絢爛的蜜月里,在婚后溫馨而又煩悶的雨后荒涼里,在老大艾塞提出生時給他們帶來的喜悅中,在孩子們一個個完婚有了自己的家的日子里,在一個個孫子出生光耀家族人脈的輝煌時刻,這個生命始終都是創(chuàng)造了生活支撐著家庭的金柱,是最頂點的光榮,是最透明的珍珠。

馬赫穆提收好小地毯,帶著妻子走出墓地,上車,緩慢地開著車,來到了城里。莎尼雅說,咱們到“大地美食”去吃吧。馬赫穆提說了一聲好,把車停在了“大地美食”對面民族醫(yī)院的停車場。這是新開張的美食廳,老板是暴發(fā)戶,在口岸折騰了一年,就有了很多錢,據說腳上都是一萬塊錢的高級皮鞋,才是四十來歲的年輕人。一千多平米的餐廳,整整裝修了兩年,據說裝修費比建餐廳的費用還要高。他們坐在窗戶跟前,要了兩份手工面、五串烤肉、五個烤包子和一盤涼粉。馬赫穆提看著妻子說,喝酸奶嗎?莎尼雅說,不要,夠了。飯上來了,馬赫穆提請妻子吃烤包子說,外面兩塊錢的烤包子,這里就五塊了,一個包子攤了三塊錢的裝修費。莎尼雅笑著說,有人就是喜歡吃環(huán)境。馬赫穆提說,是的,人變得自己不是自己了,這才是致命的旋風,就說我的兒子們,他們出生,成長,我是多么的高興,現在,我已經找不到這種感覺了,他們幾乎都是我的煩心??赡芪覀兌加袉栴},但是我不知道我的毛病在哪里!

他們走出美食廳的時候,午后的太陽像遠古的神話,照耀繁忙的大地,照耀匆忙安逸頹廢沒有方向沒有欲望的靈魂。步行的人、騎自行車的人、有車的人、坐公共汽車的人、坐在毛驢車上的人、路邊賣酸奶和奶油的女人、賣烏斯曼眉草的老太太、一只腳和三只腳的人們,都在共同的太陽下思謀自己的麻煩日子。在心靈一角的小天平里,他們憂擾自己的經線和緯線,在不同的舞臺和旮旯里,改變自己的姿勢和方向。盛夏午后的太陽,像流動在火墻縫里的《一千零一夜》,借用祖輩恩賜的語言的魅力,向炙熱的大地散發(fā)永遠的人氣,像在馕坑里悶熟的和田大鼻子彩色南瓜,香氣燙人,舌頭和嘴唇頓時變成潤潤的蜜棗,回味童年的甜蜜蜜。馬赫穆提把車停在院門前,開門準備開車的時候,鄰居伊力多斯啤酒說,哥們兒,滋潤了一圈?莎尼雅聽到這句話,看著伊力多斯笑著打了個招呼,進院子了。馬赫穆提說,到瑪麗婭的村莊跑了一趟,上墳了。伊力多斯啤酒說,這個你處理得好,瑪麗婭太偉大了,走了,還給你留了一筆續(xù)女人的錢!我命不好,這樣的事情我想也不敢想,這個年齡死老婆,的確是天賜的幸福??!馬赫穆提說,不好,沒有比啤酒的味道更好的了。伊力多斯啤酒笑著說,啤酒的味道是馬尿的味道,三十歲的莎尼雅,才是沙棗花,才是郁金香。馬赫穆提說,你的哲學是沒有房屋的孤兒,能比得上初戀女人的恩情嗎?伊力多斯啤酒說,嘴上比不上,其他的地方都能比得上。

馬赫穆提是從商業(yè)局退下來的。工齡滿三十年那年,年齡不到,手續(xù)沒有辦成。伊力多斯啤酒幫忙,歪道上找了幾個滿嘴豁牙善黑吃的邪哥們兒,都是有家沒有鍋的浪人。他們通過酒肉的麻痹麻醉,俘虜一些手和嘴,把馬赫穆提的戶口給改了,把退休證辦妥了。馬赫穆提

利用兩個五年的時間,奇跡般地改寫了存款位數,那些親切的阿拉伯數字,優(yōu)美地變換姿勢,不斷攀升,在精神上給他自信,物質上讓他有底氣。

馬赫穆提在局里做了一輩子的采購員,正道邪道里的經驗都豐富奸賊。第一個五年,他做水果生意,都是南疆的好東西,肉溜溜的大杏、香梨、美女的臉蛋一樣精美的石榴、蜜汁一樣甘甜的碧謝克奇甜瓜、瑪瑙一樣誘人的和田大棗,他都能第一時間組織到院子里批發(fā),掙干脆錢。后來開始做干果生意了,南疆的核桃、巴達木、杏干、無花果干、葡萄干、杏仁都是掙錢的好東西。第二個五年,他改做地毯生意了,原因是城里人開始有錢了,家里的氈子送弱勢的熟人,開始置地毯了。地方上的地毯批發(fā)商,都是他的朋友,他的資本是友誼,那些人信他,說他是胸脯上有毛的男子漢,敢給他賒賬?;疖囶^般大的幾卡車地毯,他撂幾個定錢,就能把東西拉走。掙的這些錢,基本上都用在了五個兒子們的身上,讀書、工作、娶女人、住房,都是錢。他娶莎尼雅那天,沒有看見一個兒子,心里空空的,心想,都不是東西,養(yǎng)幾條狗,還跟著我轉呢。

馬赫穆提完婚兩個月以后,老大艾塞提把四個兄弟的神經揪到他漂亮的家里,美味的抓飯招待完后,把湖南的黑茶灌進他們的肚子里,開始把小腸里的東西往外倒了。艾塞提的老婆米娜娃兒退出客廳,在隔壁的臥室里,窺聽男人的嘴巴。當五張嘴巴最終都咬嚼一塊骨頭的時候,他們決定在艾塞提的家里請爸爸吃飯,把他們憋在心里的話說出來,要爸爸給一個說法。米娜娃兒詫異地咬了一口衣領說,這幾個兄弟不是在埋葬自己的名聲嗎?

第二天,外面是灰蒙蒙的浮塵。塵風在迷蒙的天空神經病人似地飄舞,驕傲地侮辱青綠的樹葉??熘形绲臅r候,馬赫穆提向老婆說,這個浮塵天氣,我就不去了,給老大打個電話。莎尼雅說,你已經答應了,應該去。馬赫穆提說,這些崽子我知道,他們沒有好事。莎尼雅說,有爸爸照耀的孩子,舌頭都不在自己的嘴里。馬赫穆提給老大打手機說,這個天氣,我就不去了。艾塞提說,烤全羊已經在馕坑里了,我去接你。馬赫穆提說,你們先吃吧。艾塞提說,這羊是給你宰的,我們怎么吃?馬赫穆提硬硬地說,用嘴咬著吃!艾塞提說,你不來,我們的嘴還是嘴嗎!爸爸,你一定要來!馬赫穆提沒有回答兒子,把手機關了。莎尼雅說,去吧,孩子嘛還是孩子。馬赫穆提說,孩子嘛也是害子,我現在才明白,真正的疼愛,不是給東西,而是給做人的道理。

馬赫穆提開車來到了“蘋果園”住宅區(qū)。這里老早是毛衣廠,在那個年代是非常有精神的地方,十幾年穿不爛的一件毛衣,也就二十來塊錢。當毛衣二百多塊錢的時候,這毛衣廠就破產了,那些驕傲的倩女們,一夜間沒有了眉毛和口紅,下崗蔫著回家了,從前的風光像夢一樣消失了。內地廠家優(yōu)美亮堂的產品,幾乎在所有人的身上。孤兒一樣可憐的廠房,在風雨的侵蝕下,像死刑犯恐懼的臟臉,立在那里,等待時間的暗手浮出水面,撥拉算盤珠,欽定最后的句號。曾經燦爛了城市和人心的那些機器,又一夜之間變成廢鐵垃圾了。幾年的時間里,一排排高樓,超過了幾百年以來給予工友們涼快的白楊樹。那些忠誠的白楊樹,仍舊立在原地,頑固地象征著那個年代的人氣。

艾塞提住三樓,面積二百平米。那年他半個喉嚨細聲說話,說只能買六十平米。馬赫穆提知道他的意思,何況老大是他的第一個燦爛和血脈,就給他買了二百平米的房子。反應最快的是老二外力,不敢給爸爸講,找到媽媽說,

媽,我們也是爸爸的孩子吧!晚上吃完飯,喝湖南黑茶的時候,瑪麗婭向男人說,都給買吧,活著不都是為了孩子們嗎?馬赫穆提說,老大是老大,剩下的都一個標準,一百五十平米。于是五個孩子,都搬到了這個住宅區(qū)。

馬赫穆提停好車,左右掃了一眼,在找接他的孩子。馬赫穆提心里說了一句孩子害子的時候,一個人的影子也找不到。他上三樓,敲門。門開了,是老五阿里木的頭。馬赫穆提說,有一個叫艾塞提的好漢子住這里嗎?艾塞提大步邁過來說,爸爸,請原諒,我剛準備下樓接你呢!米娜娃兒笑著走過來,說,爸爸您好,請進。馬赫穆提笑了說,您好,孩子們好嗎?米娜娃兒說,好,出去玩了,馬上回來。馬赫穆提說,要教育好孩子們,我現在才明白孩子教育不好就是害子,長大了逼老子,審問老子,那是比毒藥還厲害的事情。馬赫穆提走過來,坐在沙發(fā)上,看著艾塞提說,萬幸,我沒有走錯門,你還接我呢,我再晚一會兒,你就去綁我了!阿里木說,爸爸,請你原諒,我們錯了。馬赫穆提說,你們還能錯嗎?你們現在可都是機器人,誰人能把你們怎么樣?老三海米提說,我們沒有想到你能來。馬赫穆提說,我不來,還能活命嗎?老四艾力說,請爸爸原諒。老二外力說,我本來是要去接你的。馬赫穆提說,怎么接?外力說,開車。馬赫穆提說,你英明的艾塞提哥哥會讓你去嗎?你小的時候聽我的話,娶媳婦的時候也聽,買房子的時候更聽,現在,我給你們找了一個后娘,你們就不聽了,你娘沒有死,該有多好啊!艾塞提英明,說吧,逼我來有什么事?馬赫穆提的臉變了,像霜凍的南瓜一樣難看。艾塞提說,爸爸,我們是請你吃烤全羊的。馬赫穆提直視著艾塞提的藍眼睛說,烤全羊留給你肚子里的狼崽子吃吧,這段時間那狼崽子餓壞了,你的眼睛更亮了,你最好戴一副墨鏡,不然,你的眼睛會葬送你的。艾塞提沉穩(wěn)地一笑說,爸爸,你誤會了。馬赫穆提說,我這個年齡了,能和你一樣英明嗎?快一點,把你們肚子里的蟲子都倒出來。艾塞提說,好吧,爸爸,不要臉有不要臉的好處,別墅和存款是你和媽媽的血汗,我們不是眼紅,不能留給那個女人。馬赫穆提咳了一聲,盯著艾塞提說,你說的是哪個女人?艾塞提說,你家里的那個女人。馬赫穆提說,你聽誰說我要把你娘的血汗留給那個女人了?艾塞提說,現實不就是這樣的嗎?馬赫穆提說,好像你知道我的死期了,你替我算過命?艾塞提說,我們是你的骨肉,我們要關心你,不能讓外人瞧不起我們。馬赫穆提說,你們是我的骨肉嗎?艾塞提沉默了,眼睛里仍舊自信。馬赫穆提說,你說的那個女人是你們的什么人?艾塞提繼續(xù)沉默。在廚房門縫邊靠著墻窺聽的米娜娃兒,走出來說,爸爸,吃飯吧,我打過電話了,烤全羊馬上送來。馬赫穆提笑著說,可憐的烤全羊,你的男人,你的人臉狗心的男人,不配吃烤全羊,你的這些弟弟們,也不配,他們應該吃垃圾!你忙吧,我有話要給這些垃圾桶們說。米娜娃兒回廚房了。海米提說,爸爸,我們是你的兒子,不是垃圾。馬赫穆提說,我聽明白了,那我是垃圾了。那你們就聽幾句垃圾爸爸的話吧!你們記住,我不欠你們什么,這句話,你們記在骨髓里!你們娶女人的錢,買房子的錢,都是我給你們的,你們娘死后,每人我又給了十萬,我還欠你們什么東西嗎?我不就是找了個伴兒嗎?我就成了你們的敵人了?我勞累一生,不就是為了你們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嗎?當年,你們一個個出生,我高興的不得了,現在呢?你們現在都有孩子了,不怕孩子們長大了,也這樣揉捏你們的心臟嗎?艾塞提說,爸爸,我們沒有這么壞。馬赫穆提說,現在就這樣了,好壞都是你們自己了,我可以走了嗎?艾塞提說,烤全

羊馬上就到。馬赫穆提說,你們吃吧,我是個壞人,我不能吃烤全羊。馬赫穆提站起來,走了。艾塞提和兄弟們跟了出去,把爸爸送到車上,回來了。大家長時間沒有說話,都在心里想馬赫穆提的話。最后艾塞提硬硬地說,現在看來,就是那個女人找巫師把爸爸的心給迷惑了。

莎尼雅是音樂老師,專業(yè)是手風琴,唱歌也好,臉也好,眼睛像藍寶石,姑娘的時候,迷瘋過不少小伙子。她是一個開放的女人,喜歡玩,性格外向,喜歡穿褲子,看著精神,不怕別人評論她的名聲。朋友們辦家庭舞會,都請她拉手風琴,她自己作曲,可以在圈子里唱那種赤裸裸的情歌。后來出名了,在公家舉辦的演唱會也拿過名次,于是舞會婚禮中請她唱的人越來越多。校長普拉提找她談話說,你是教師,業(yè)余生活不能太花綠,要注意影響。莎尼雅說,什么叫影響?校長普拉提說,人家都說你半夜半夜、男男女女、吃吃喝喝、瘋瘋癲癲,這對學校不好,對你自己也不好,年齡不小了,該有家了。莎尼雅說,我私人的事你也管嗎?校長普拉提說,我不是關心你嘛!莎尼雅說,我工作上有問題嗎?校長普拉提說,沒有。莎尼雅說,這就好,你首先是個男人,而后是校長,記住這一點就行。

莎尼雅戀過三個男人,都沒有成功。第一個叫雅科夫,是教師,他們的關系已經上了花椒樹的時候,莎尼雅發(fā)現薄唇情人雅科夫還有一個女人,他在兩個女人中間尋找最佳辣味。莎尼雅不干了,說,你兩個眼睛不在一個腦袋上,葡萄已經在手里了,心卻在另一口爛鍋里,如果你這種廣闊的愛心繼續(xù)泛濫,即便我們一個壺里尿尿了,我們的面袋子也立不起來。第二個戀人祖農是稅務局的干部,這個大頭漢子瘋狂地追求莎尼雅,莎尼雅也變成了熱馕坑。二人在無數個夜晚的幫助下,把許多電流一樣的形容詞變成了瘋狂的動詞,杏子在看不見的黑暗里成熟了,有時候杏核兒在莎尼雅的嘴里,有的時候在祖農的舌尖上。在顛倒的時間里,他們貪污了許多飯菜,但是電影很快就演完了。他的姐姐海日古麗,堅決反對他和莎尼雅一口鍋里混日子,說她是一流的花心女人。祖農堅持了幾個月,最后他媽媽說話了,孩子,玩音樂的女人,心也和音樂一樣四處飄搖,找一個穿裙子的女人吧,婚姻是一輩子的買賣,要看準,她這個年齡,花也是花,草也是花,要多考驗女人,娶錯了,是非常痛苦的事情。第三個戀人阿克是電廠的司機,魁梧,卷頭發(fā),是哥們兒的頭羊。莎尼雅和他纏繞的時間最長,準備訂婚的時候,他爸爸穆里克向妻子阿瓦汗說,你要偷偷地瞧瞧那個女孩子,阿克還是一個娃娃,吃甜瓜的時候不會留意瓜皮顏色的。阿瓦汗說,阿克當然嫩了,長大了,才能和你一樣欺騙老婆呀!過年的時候,阿克把藝術品一樣艷麗的莎尼雅帶到家里認門,阿瓦汗在廚房通過玻璃,窺視莎尼雅的容顏,不干了。阿瓦汗說,不行,喜歡打扮的女人不會過日子。這是她給兒子給面子的借口,在這以前,她肚子里已經有定論了,這個姑娘不行。阿瓦汗找莎尼雅學校的人和他們巷子里的人們了解,很少有人說她的好話。一位老太太說,天下沒有好女人,也沒有壞女人,如果你認為她是好女人,那么國王也會說她是好女人,在心靈的小房子里,人人都是自己的國王,女人只有在男人的手里才好起來。阿瓦汗拿不定注意,晚上躺在炕上和男人商量主意的時候,穆里克說,我也打聽了,不合適,貶損人家的姑娘是罪過,但他們說這姑娘是圈子里的野蝴蝶。阿克給莎尼雅買了一個紀念品,是一塊手表。莎尼雅接過來,瞧了一眼,退到他手里說,你認為我們之間有什么值得紀念的事情嗎?阿克說,為了紀念我的軟

弱。莎尼雅說,你真的好疲軟啊,軟弱也是值得紀念的東西嗎?

莎尼雅是亞夏兒給介紹的,他請馬赫穆提喝酒時說,姑娘是好姑娘,喜歡玩,又是琴手歌手,人家就貶她。漂亮的女人,有名的男人,都倒霉。樹尖上的蘋果人家夠不著,就扔石頭,道理是一樣的。馬赫穆提說,人長得不錯,是不是太懂事了?那眼睛里好像新疆的什么事情都有,女人還是傻一點才好。亞夏兒說,那是從前,現在是靠眼睛說話的時代,揪著老婆的耳朵說事的時代到墳墓里去了。馬赫穆提說,我再和她吃幾頓飯,我心里就有主意了。亞夏兒說,你和我玩這個,你老賊什么樣的女人沒有見過?這還需要幾頓飯的時間嗎?任何女人,你盯著眼睛咬她個瞬間,還看不透她肚子里的小眼睛嗎?馬赫穆提說,人不錯,額頭亮著呢,問題是脾性,脾性才是女人的珍珠瑪瑙。

馬赫穆提哄著莎尼雅吃完第三頓飯以后,向她求婚了。那天發(fā)生的一件小事,鎖定了他最后的決心。女服務員端著莎尼雅要的馕包肉剛進包廂,不小心滑倒了。莎尼雅急忙扶起女服務員,從手包里掏出潔白的玫瑰手帕,為女服務員擦臉上的菜湯。在走廊里值班的服務生聽到響聲,走過來詢問情況的時候,莎尼雅說,是我把服務員碰倒了,再要一份吧,費用加在一起。這一幕,馬赫穆提看著感動,看出了莎尼雅靈魂里的平和人情。馕包肉用完后,那些畫面一樣燦爛的詞語死死地圍住了莎尼雅的空間,空氣一樣流進了莎尼雅的血管里。馬赫穆提演員一樣深情地笑著,把準備好的好詞都撂了出來。當年,他征服瑪麗婭的時候,也是這個辦法。他常向朋友們說,任何高傲的女人,都是燙心的形容詞的奴隸,你把她的血管說熱了,她連人帶靈魂都是你的。他瞇著眼,臉上掛出虔誠的敬意,嘴還沒有張開,舌頭已經唱起來了,就是在世界的電影里,我也沒有見過像你一樣絕美的姑娘,你像月亮,給人希望,又像太陽,照亮男人的胸膛,你的臉龐,像神話的源頭,讓人心醉,你的眼睛,像天國的長明燈,讓我的靈魂有方向,和你一起過日子,我不吃不喝,也能長肉長智慧。莎尼雅笑了,眼睛里飄過來的回答是,這個馬赫穆提是人精啊,這個年齡了,還有這樣的感覺嗎?莎尼雅說,你的決定讓我高興,你了解我嗎?我能給你當女人嗎?你沒有聽說我不是一個好女人嗎?馬赫穆提說,沒有,但我是一個有毛病的男人,在你的溫暖里,我會成為一個讓你高興的男人。

日子開始了。莎尼雅的飯菜和她一樣漂亮,做抓飯她放紅、黃蘿卜,不用冰箱里的凍肉,買新鮮肉做,悶出來的飯,色香味在餐廳里飄舞,愉悅馬赫穆提的心情。拉條子面筋道,有勁兒,菜炒的湯湯水水的,不放調料,很合他的口味。手工面更是一絕,先熬兩個小時的骨頭湯,后熗鍋,再放湯,慢火煮半個小時,再放細細的手工面。面是用雞蛋和的,搟出來晾十分鐘,再細切,吃起來牙齒舌頭喉嚨眼睛一起出汗松骨。馬赫穆提向鄰居伊力多斯啤酒說,沒有女人,男人的日子不是日子??!伊力多斯說,你說清楚一點,小女人吧。馬赫穆提說,會做飯,吃到肚子里,香味留在嘴里腦子里。伊力多斯啤酒說,你有福,在最好的時候死了老婆,我老婆比我還結實,我是沒有機會了。馬赫穆提說,罪過,你不怕真主懲罰你嗎?伊力多斯啤酒說,你不要裝圣人,你腸子里的毒蝎還少嗎?你就是有福氣,瑪麗婭才是圣女,不然,她不會原諒你的。馬赫穆提說,誤會,我是嘴巴上的功夫,只是名聲在外了。

七月的誘惑是天然林區(qū)。馬赫穆提的越野車三個小時就能跑到。瑪麗婭在世的時候,他也是年年不放過這個讓人長精神養(yǎng)神智的季

節(jié)。阿爾斯蘭山的羊羔肉、馬奶、野蘑菇,是安慰貪欲和治愈嘴癮的好東西。新年出生的羊羔,在絢麗的春天和蒸籠一樣的夏季,吃的都是中草藥。鮑里斯老板念一聲經文,快刀子在羊脖子上漂亮地一劃,那肉就是天鵝的好朋友了。下鍋煮一個小時,一塊肉一杯酒,三塊肉安頓腸胃的時候,眼睛可以瞧見上天的繁華和夢中的彩虹,好嘴享用人間的美食,靈魂沉醉新的田野。在寂靜的山林,躺在神話的翅膀上,享受活著的樂趣。

馬赫穆提今天開快車,兩個半小時就來到了阿爾斯蘭山。進入山區(qū)的時候,莎尼雅回答男人說,我沒有來過這個山區(qū)。因為她知道,最偉大和最殘酷的真話,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是不能出口的。這是一個老音樂家送給她的經驗。山區(qū)路口是白樺樹,它們好像能聽懂人類的語言,每當馬赫穆提的車出現在這里的時候,那些白樺樹親切的葉片,開始為他們歌唱,風的祝詞飄進車里的時候,馬赫穆提就小聲地唱歌,是情歌。歌中有這樣的詞句:

美麗的哈麗黛是家族的美女/我生死愛戀欲娶/她卻嫁給了異鄉(xiāng)的外力

瑪麗婭曾經說,這個美麗的哈麗黛你唱了一輩子,不行我給你娶回來吧,遺憾一輩子,老了就癡呆了。馬赫穆提說,這個鏡子一樣漂亮的世界,還有比你更美麗的哈麗黛嗎?如果你想給自己找個捶背的丫頭,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車拐進山路的時候,馬赫穆提看著茫茫的白樺樹說,莎尼雅,在山里,我喜歡白樺樹,在城里,我喜歡白楊樹,你喜歡什么樹?莎尼雅說,丁香樹,初春開花,精美的小花瓣紫白紫白,緊緊地擁簇在一起,愉悅心靈,像緩慢舒展的音樂,演繹童年天國的絢爛。馬赫穆提說,對,童年,人一生多么能耐,多么風光,多么可憐頹廢,都逃不出童年的那根繩子。莎尼雅說,是的,我在童年邂逅了音樂,它變成了我的生活方式,我感到滿足,因為我沒有埋葬真主啟示我的旋律,沒有貪污我情感歷程中迸發(fā)出來的生命摯愛。馬赫穆提說,我不懂音樂,但我喜歡民歌,我喝上幾杯酒,閉眼唱民歌的時候,我能回憶幾歲的時候媽媽唱的搖籃曲。莎尼雅說,搖籃曲,那是生命的起點,斑斕的五線譜,就是從這個神秘的時光開始滋潤我們的,我們的靈魂之所以沒有迷失方向,是因為母親的搖籃曲一生護衛(wèi)我們的夢想。馬赫穆提說,太好了,我們的夢想,沒有夢想,旋風轉悠我們,那會是多么的可怕。莎尼雅說,是的,夢想讓我們走到了一起。

白樺樹留在后面了,像流動的大地詩篇,也留在了他們的心底。路右側是高大的千年松樹。雄鷹低飛,在白云下的松林上空優(yōu)美地展翅,像老者的舞姿舒緩自信,銳眼盤點大地的碧綠。莎尼雅看著擋風玻璃外面的景色說,太美了,大地是因為有了樹木才美麗。馬赫穆提說,還有水,水是我們最早的朋友。

從阿爾斯蘭山的頂端下來,左側是一片深綠的開闊地,是一片神話一樣神往的領地。銀亮的河水從遠山流下來,流向城市的方向,帶著凈亮和愛心,流向繁忙的城市,流向饑渴的土地。這片區(qū)域是農民自己開辟的旅游景點,是一個親切的去處。鮑里斯老板的景點在右邊山腰下的平地,二百米遠的地方是歡暢的河流。馬赫穆提每年來,按照鮑里斯老板的說法,每天早晨起床,要先喝一碗河水,說是養(yǎng)肝臟和筋骨。從山上下來的活水,民間的說法是雄性水,對男人有特別的療效。

馬赫穆提剛剛左拐彎的時候,路邊突然拐出了一輛運木頭的卡車,占住了馬赫穆提的車

道。馬赫穆提迅速向右打方向,卡車司機反映也迅速,但還是把馬赫穆提的車燈碰碎了。小伙子司機停好車走過來,給馬赫穆提行了個大禮說,師傅,我有點快了,是我的錯。馬赫穆提說,錯不錯就那么回事兒,問題是命要緊,剛才你的方向盤打得再慢一點,我們就在溝里讓狗熊過年了。小伙子內疚地說,師傅,車我給你賠償吧。馬赫穆提說,不是賠償的事,你把我們的好心情碰沒了。小伙子掏出一千塊錢,遞給了馬赫穆提。馬赫穆提說,我不要,算我消災了,但是你要千萬注意,玩機器的人,也是玩命。馬赫穆提坐進駕駛位上,把車開走了。莎尼雅說,看那樣子,這小伙子不是個穩(wěn)重的人,開大車好像沒有經驗。馬赫穆提說,我也這樣看,以前考執(zhí)照是很嚴格的,現在交錢就給,人家說是錢執(zhí)照。

跑了十多分鐘后,馬赫穆提把車開進了松林里,沒有專門的路。朝著能走車的地方開,就能走到鮑里斯老板的景點。都是小木屋,只有一個大氈房,能排著睡五十多人。馬赫穆提把車停在了鮑里斯老板的伙房前,剛下車,鮑里斯老板就笑臉迎過來說,瞧瞧,這不是我們的男子漢嘛,歡迎,一路上辛苦了!鮑里斯老板露著粗陋的黃牙,握住了馬赫穆提的手。馬赫穆提說,好,好,你還是這樣精神,車也多,生意一定好了。鮑里斯老板說,你來了,才能有生意呀!今天來的都是喜歡喝湯飯的軟肋男人。馬赫穆提說,也不會,人家可能是牙齒不好。鮑里斯老板說,是骨頭上的事,氣不夠,三批客人一早就開始喝了,到現在連一瓶酒還沒有喝完。馬赫穆提說,酒是晚上的朋友,早晨怎么喝呢?鮑里斯老板說,山上沒有早晚一說,山是人間以外的放肆,骨頭硬了,你喘氣的地方就是月亮下的好晚上,像你這樣的男子漢太少了。鮑里斯老板掃了莎尼雅一眼,看著馬赫穆提,小聲地問,今年帶新客人上來了?馬赫穆提從鮑里斯淫穢的眼睛里看出了他肚子里的調侃,說,我續(xù)了一個女人。鮑里斯說,恭喜,月亮神一樣美的姑娘啊,城里人就是幸福,有十八歲嗎?馬赫穆提笑著說,兩個十八歲了。鮑里斯老板說,看不出來,看來這高級化妝品和好衣服加在一起,女人長不大呀!馬赫穆提說,主要是哥哥的錢好。鮑里斯老板笑了,說,這才是冰糖一樣的話,我為什么說你是男子漢呢,你的眼睛厲害,能看見人家看不見的東西,你們先休息,東西我叫小伙子們搬。馬赫穆提說,好,我們先休息一會兒,湖南的黑茶你有嗎?鮑里斯老板說,我什么茶都有,黑茶紅茶綠茶黃茶清茶藍茶統統都有。馬赫穆提說,你是能人,弄不好你露水茶也有,你說城里人幸福,其實你這里才是天堂,就這空氣,也勝過天鵝肉的味道。鮑里斯老板說,城里人就是厲害,這空氣也有味道嗎?馬赫穆提說,你光顧掙錢了,虧待空氣了,我年年不就是沖著你的空氣來的嗎?鮑里斯老板說,我的空氣?馬赫穆提說,是你的空氣,空氣里的眼睛也是你的。鮑里斯老板說,英明,我在這個山旮旯里什么也沒有看見,這幾天你教教我吧。馬赫穆提說,這種事情不好學,因為你的眼睛里別人的東西太多了。鮑里斯老板笑著說,我一個洗碗的可憐人,肚子里能有自己的什么東西呢?

馬赫穆提喜歡住的一號木屋已經有人了,住進了靠河邊的五號木屋。靜夜的時候,只有河水沖擊石頭的聲音,像雄水從深山里帶來的絕響,又像是從大地深處迸發(fā)出來的深沉憂悶的旋律,憂擾睡眠和靈魂之間的天使,埋葬大腦私密的梳理。清晨打開窗戶的時候,好空氣蜜汁一樣的味道會把天女的祝福和沃土的氣息、松樹的清香和野鹿的祝福、野雞的歌聲和蝴蝶的芬香一起吹進客人的鼻腔里,在他們的

動脈靜脈里吟誦天國和大地的詩篇,饋贈人間遺忘和埋葬了的形容詞,演繹在沒有句號的時代里誕生的旋律,靜唱在沒有籬笆的領地里成長的靈魂和留在土壤里的祝福。

鮑里斯老板的刀已經在馬赫穆提選好的黑羊羔的脖子上了。民間傳下來的說法是,黑羊羔肉的藥物作用極佳。血流在了精美的小黃花的碎瓣里小黃花搖晃著,詛咒刀的貪婪。青綠的小葉片,把眼淚送到沃土里,忍受鮑里斯老板巨手的蹂躪。莎尼雅漂亮的頭發(fā),已經在木屋里寬敞的板床上,享受麥草枕頭的撫愛,睡眠和靈魂勾結在一起,收走了她的眼睛,留在那里的臉龐,像樓蘭美女銜接今日的美夢,窺視黑羊羔的命運。剝皮的時候,馬赫穆提在評論肉質和顏色,而在百草花叢中的蝗蟲、毛毛蟲們,緊張地逃離血腥味,唯有蒼蠅們在歌唱。

松樹下的飯桌,是堅硬的厚木板,是儲藏風雨歲月的年輪轉回。馬赫穆提把濃香的烤羊肉端到了莎尼雅的前面。半生不熟的烤肉,自古是血脈食欲里的第一誘惑。莎尼雅的小嘴張開了,像藝術家的畫筆一樣靜美,潔白的牙齒幫忙,舌尖品嘗孜然、精鹽、辣椒面的混合味,把肉送進喉嚨的時候,腸胃睜開眼睛,歡迎美食的問候。馬赫穆提說,木柴烤的羊肉,養(yǎng)胃養(yǎng)心。莎尼雅說,香,不膩。馬赫穆提說,和你一樣。莎尼雅昂起頭笑了,眼神像剛才為他們的食道犧牲了的黑羊羔的眼睛。她說,我像烤肉嗎?馬赫穆提說,不,你是我的天鵝,在我的天空里為我的生命歌唱。

羊肉面用完后,黃昏從木屋的后面飄過來了。松香味和烤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在幽香的飯桌前靜靜地歌唱。馬赫穆提把莎尼雅的手風琴背過來了。莎尼雅的熱身抱住了她心愛的寶貝,她漂亮的手指放在琴鍵上的時候,幽美的黃昏圍在她的身邊,等待她的靈魂為它們歌唱。莎尼雅說,想聽什么歌?馬赫穆提溫熱地說,民歌吧。莎尼雅說,民歌好,民歌是夜的朋友,一切千古的死靈魂,都在慷慨的夜世界里復活,聚集在民歌的旋律下,尋覓那個時代的記憶。莎尼雅開始自拉自唱,金子一樣叮當響的歌喉,開始熱吻馬赫穆提的心弦,安慰無數亡靈的靈魂:

我要給情人建宮殿/用鮮花筑高塔/情人能理解我嗎/我雖有錯千萬/是水就應該是清清的水/是常流不息的甜水/恩愛百年的情侶/應該是一對好鄰居/未能天天見情人/總是期盼新的星辰/愛心未滅/活著總有心花怒放的一天/像小小的金盒銀盒/像雪白雪白的精靈/如果人人有情/心靈天使一樣美麗/如果有好馬我會飛起來/異鄉(xiāng)的孤獨俘虜了我/在遙遠的邊城/哪里來的駱駝客/吐魯番來的駱駝客/一路上見了多少駱駝/胡椒/花椒/姜皮子/黎明來了快起床/晨訓時辰到了快開門/開門開門/黑眼睛/你的朋友誰來了/吐魯番好嗎哈密好/哪里有錢哪里好/小妹子好嗎大妹子好/哪個欣賞哪個好/我為誰而來/我為情人而來/不去想我的生意/最后倒在了深坑里/白雀是個狡猾的鳥/不給糖不叫/西域的少婦美麗動人/不給錢不笑/西域的少婦美麗動人/不給錢不笑

莎尼雅的歌聲停下來了。虔誠的夜,用沉默獎賞莎尼雅心靈深處的旋律。從廚房南面的那排木屋里,傳來了客人們熱烈的掌聲。鮑里斯老板在廚房前喊了一句,美得很!燃燒靈魂的歌聲啊!莎尼雅抱著琴,喝了一口水,看著馬赫穆提說,你也唱幾句吧,我給你伴奏。馬赫穆提說,我的水平能在你前面唱嗎?莎尼雅說,不,是你的靈魂在唱。馬赫穆提咳了幾聲,開始

緩慢地唱了起來。莎尼雅跟隨他的節(jié)奏,深情地拉起了手風琴。四周靜下來了,鮑里斯老板提著一瓶酒,悄悄地來到馬赫穆提跟前,倒一杯酒,無聲地把酒杯送到了馬赫穆提的手里。馬赫穆提端起酒杯,干脆利索一口喝完,長長地吹出酒氣,開始繼續(xù)唱:

你的小嘴像初開的花一樣美麗/我一生未能吻你一次/就結束了生命/我們出發(fā)遠征的時候/情人留在了院門前/黑眼睛里流著淚/說我們什么時候再見/高山后面是無邊的果園/我的情人還是個未開花的小甜蜜/我從天窗里/看到了情人甜睡的笑臉/想告別她遠去/又不忍心她的情戀/我死后名分不存在/風從頭上飛過/我的那些好朋友/哭著從我身邊走過/我的父親死了/我的母親也死了/我雖有親人/但他們的心不在我身邊/外人的辱/能忍受/親人的恨/傷心頭/情人的辱布滿了我的心頭/如果父親健在母親健在/我傾聽他們的苦言/治愈他們的心傷/走過情人的家園/抓住了果樹的枝頭/你總是不出門/我在街頭空流淚/我的情人是人見人愛的千古美人/是可以讓一個男人死去活來的仙女/離別我不會失去生命/我哭獻給我情人的愛心/唱吧我的百靈鳥唱吧/唱斷那枝鮮花的枝桿/情人要離開我/我要讓她心滿意足/你是我在這個人世的唯一/你是我歡笑安樂的源泉/趕著快馬我們穿越冰達坂/為什么一起受罪的是好漢和惡漢/我們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你們自己保平安/我們穿越高高的冰達坂/請為我們求平安/在鮮紅鮮紅的花叢中/我像鮮艷的蓓蕾向你鞠躬/昂起頭我望不到天涯海角/這世界只是一個旅店/我們是匆匆的過客/我們是匆匆的過客

馬赫穆提唱完,又傳來了一陣熱烈的掌聲。他長喘一口氣,看著鮑里斯老板說,我喜歡聽,但是唱不好。鮑里斯老板說,男子漢,你不要客氣,我知道你也是一只深藏的夜鶯。莎尼雅把手風琴放在長板凳上,開始喝茶的時候,木屋里的客人們,端著肉和酒,來到了他們面前。馬赫穆提和鮑里斯老板邀請客人們入座,大家高興地圍在了一起,鮑里斯老板向客人們介紹過他倆以后,又把來自各方的客人們介紹給了莎尼雅和馬赫穆提。馬赫穆提讓服務生提來了馬燈,吊在松枝上,照亮了客人們興奮的臉龐。那個叫尤努斯的屠夫又做了一次自我介紹,倒了三杯酒,兩杯敬給鮑里斯老板和馬赫穆提后說,咱們干一杯,互相認識,是天下最好的事情。喝完酒,尤努斯屠夫說,剛才聽到你的歌聲,我們很興奮,除了死亡以外,天下的事情都是歌聲,我也給大家獻一首吧,都是我在喝酒的時候學唱的歌兒。尤努斯粗狂的歌聲響起來了:

一朵朵鮮花賜我們歡情/不要讓他人發(fā)現我們/多情的心向往多情的人/放任他們去瀟灑青春/你匆匆地走了心愛的人/什么時候能見你的芳容/回到從前你難上加難/我要為你的容顏勇往直前/我將深情地去看望心上人/她會多情地飛向我的樂園/如果心上的人愛心上的人/會像蝴蝶一樣舞著花翅前行/情人已消失在遠方/我跨上了我的烈馬/情人不再愛我/心已飛向了異國他鄉(xiāng)/我的愛沒有改變方向/我仍真情地渴望/我信主的恩賜/信我心中的向往/愛情讓我死去活來/我的心碎成了一片又一片/你理解我的真情/現在誰傾聽我的悲情/我在這里唱我的心曲/你在家里欣賞我的甜聲/你已是一個沒有花香的主婦/什么時候可以變成少女妙齡/我要從頭為你歌唱/你要用心傾聽我的愛心/我要把這短暫的生命/

獻給你情深意重的生命/我手里長長的神繩/套住了那匹駿馬/如果你真心愛我/決不要去愛那陌生的路人/情人在高高的墻上/倒下的墻壓住了她的心房/她的臉上沒了艷麗/悲哀籠罩了她的身影/請你訴說吧我的愛人/我要為你解除憂愁/如果你仍真心愛我/我從沙漠接回你/入住我的心房/如果你的家在懸崖絕壁/我要喂你最好的食物/在留住真愛的情人懷里/獻出我珍貴的生命/如果我有翅膀/我要飛往情人的愛巷/如果知道她酣睡的金床/我會飛進她的心房/我是天空的白云/是空中的愛鳥/我要把我的情愛/灑向你甜蜜的少女/如能娶到叫甜蜜的麗人/我無怨無悔/如不能得到真愛的姑娘/我的生命將枯萎/你的眉黑亮黑亮/院里正屋富麗堂皇/昨夜我多么想去看你/但小人總是窺視你的愛窗/千古以來總是小人損美人/下流心腸/來吧心上人我們歡唱/讓小人去見他的娘/他們躲在門后/從縫里窺視我們/街坊太多/天天來偷看窗縫/當風從西面吹來/我會聞到情人的體香/我會聞到情人的體香

尤努斯屠夫唱完,站起來,在暗淡的光亮下給大家鞠了一個躬。四下里響起了熱烈的鼓掌。在幾位婦女的要求下,莎尼雅抱起手風琴,開始給大家演唱她自己創(chuàng)作的歌曲《塔里木》。悠揚、遙遠、靜謐、憂傷的旋律開始撓癢大家的神經,發(fā)自心底的旋律,把凄涼無邊的沙漠世界帶到了眼下的綠洲家園。一曲拉完,沒有人說話,所有的心靈,都被往昔的苦難收進了沉默的籠子里。

夜的時間把客人們送到了各自的木屋里。所有木屋里的馬燈都熄滅了的時候,鮑里斯老板的家狗和遠處的牧狗開始呼叫,從它們悠揚自在的叫聲里,傳來了平安和諧的信息。精美的夜,在木屋里歇息的心臟和護衛(wèi)主人精神期盼的靈魂們,深情地傾聽警惕的牧狗傳來的心曲。往昔的回憶,開始在夜的網絡里尋找從前的印記,在牧狗成長的火堆旁和連綿的群山腳下,有它們太多的絢爛和自由的舞步。

馬赫穆提和莎尼雅還沒有睡。遠處的牧狗和鮑里斯老板的家狗繼續(xù)為他們伴奏,還有河水的喧響。馬赫穆提說,我喜歡在夏日里遠離城市,在一個角落靜靜地盤點和洗刷自己的日子和言論,你會發(fā)現人性的美好和人性的復雜。莎尼雅說,什么樣的美好呢?馬赫穆提說,日子里的熱鬧,那種純潔和奸詐糅在一起的香辣味。莎尼雅笑著說,有意思,人性的復雜又是什么呢?馬赫穆提說,明明是我的兒子,但是他的靈魂不屬于我,他們成長的美好和現在的丑陋同時出現在一個鏡子里的時候,我就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失敗者,我撫養(yǎng)的是囫圇軀體,而不是一個個精神。莎尼雅說,我明白了,最大的苦難是精神上的苦難,我認為音樂能治療頹廢,音樂是人類最早的母親。大地風起雨落,草木生生死死,動物世界千萬次輪回,自在的生靈孤獨絕望的時候,人類誕生了,這些偉大的靈魂,在音樂的撫愛指引下,適應了大地的生活,創(chuàng)造了人間規(guī)矩,告別了原始的自生自滅,創(chuàng)建了賴以永久繁衍的文明。莎尼雅頓了頓繼續(xù)說,當文明展示自己的魔力,縱容人類獸性的時候,音樂又返回來拯救了人類,音樂啟示我們——自然形態(tài)的生活屬于你們的軀體和靈魂,身外的財產屬于大地人間,最好的生活不是野心的留戀,而是在生活的重要過程中,在你們站著的那個地方友好地握住一只只陌生的手,與他們交流心靈的旋律,擁有和諧依賴和諧。馬赫穆提說,音樂是人心嗎?莎尼雅說,也是人性。

第二天天亮的時候,客人們都聚集在伙房

前面的草地上,開始愉快地喝奶茶。十幾張地毯上面,鋪的都是同一顏色的褥子,男客們盤腿而坐,女客們在另一角,文雅地并腿坐在褥子上,品嘗奶茶。莎尼雅也坐在了女客們中間,愉快地和她們說話。清晨的陽光從高大的松樹后面升起來,照耀餐布上的食物,親切的馕和奶油、酥油、蜂蜜,在激光一樣強烈的光亮溫暖里,顯得更加親切美好。陽光下傲立的松樹,像大地的巨手,又像聽話的孩子,向天的光芒致敬。陽光照在莎尼雅的臉龐,溫暖她深情的容貌,她的眼睛像千年的海底珍珠,閃爍珍貴的精神影像,自信地看著那些欣賞她的眼睛們,友好地同她們交流酥油的味道和在山里打制馕的經驗。她回答女人們詢問的時候,情緒極佳,眼睛和臉龐迅速回到童年時代,向客人們展覽音樂生命的摯愛和固執(zhí),向她們闡述音樂在她血脈里的滋潤。陽光照在她的額頭美發(fā)上,溫暖的前額,像濃香的抓飯,讓人看著可親可愛;烏亮的卷發(fā),像天山深處的黑玫瑰,增添她的姿色;一圈一圈的花瓣,像支撐她靈魂的月亮,襯托她的精神氣質。蝴蝶開始出現在馨香的花草中央了,幾只蝴蝶落在矮小的黃花上,私密地和甜蜜的花瓣愛戀,享受花香的滋潤。

許多鷹出現在了他們的上空。馬赫穆提看著蔚藍的天空說,那就是說,鮑里斯老板正在宰羊了。在伙房后面的草地上,鮑里斯老板的快刀,已經把兩只好羊的生命,分在了愉快地用早餐的客人們的名下。鮮紅的羊血味,招來了松林后面的天鷹,景點里的家狗和牧狗也都準備好了鼻子和舌頭。它們是古老的厚臉皮流浪者,只要有血味,它們可以暫時忘記自己的窩和主人。鮑里斯老板手下的小伙子們把羊肉弄回伙房里的時候,首先是狗嘴們先把羊頭咬回去享用了,而后是那些驕傲的鷹們傲慢地飄下來,站穩(wěn),禮節(jié)性地四周瞧瞧,開始啄吃那些溫熱的羊肺和腸胃。

五天的時間,像轉眼間飛逝的彩蝶一樣消失了。但五天的記憶牢固地留在了莎尼雅和馬赫穆提的靈魂智庫里。小木屋、麥草枕頭、愛偷聽的馬燈、漂亮的花被,都聽到了他們的從前,聽到了在那些憂傷炙熱的日子里伴隨他們的愛和忠誠。馬赫穆提愉快地把自己的童年送給了莎尼雅,那是暑假里整片整片的鄉(xiāng)下記憶,史詩一樣的田野,神話一樣神奇的河畔游戲,在河對岸次生林里抓野雞的記憶,在麥場騎馬打仗的刺激,在瓜地的瓜棚里品嘗冰糖一樣甜的甜瓜,夜里奶奶緩慢地評講的故事,都滲透在了莎尼雅靜悄悄的血脈寶庫里。而后是從成長的向往和鼓舞里派生出來的故事,也是鮮花的痛苦。鮮紅的玫瑰,常常蹂躪他的腳步和神經,他抓不住那些最艷麗的玫瑰。后來出籠的是對亡妻瑪麗婭的懷念,維吾爾語所有燦爛精美的形容詞,都虔誠地云集在他的嘴里,深情地頌揚亡妻的美德和恩愛。而后是莎尼雅夜鶯般的念唱,是音樂彌補挽救了她的情愛失敗,那些細節(jié)變成了她的詩歌時代和音樂時代。吝嗇的時間還是為她睜開了另一只眼睛,音樂的金繩把她的生活拴在了人間無窮的旋律上。那些天籟之音恩賜她感覺和激情,那些靈感變成睡眠的養(yǎng)分。當奮斗改變命運的精神激素的時候,她找到了自己的感覺,男人不是生活中一定要有的假圣人,音樂才是她的探照燈。而在另一個醞釀機會的時間里,馬赫穆提的時間向她伸出了暖手。兩只手觸電的時候,她暗暗驚喜,她不再渴望的情愛,突然撥動她的神經,把她的眼睛退回到了十八歲的花季時代。她沒有想到在這個年齡,還會拾起她早已丟棄的繡花針,復活被埋葬的戀曲,用最早的心動,縫補那些夢想和癡心。結果蜜水一樣的五天,變成了

鏡子一樣透明的五年。第二天烤全羊的味道,第三天手抓肉的味道,第四天野雞的味道,第五天野羊的味道,在她的鼻腔和腸胃里沒有留下任何的念想,唯有馬赫穆提的味道,以及他固執(zhí)地堅持自己和批評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溶進了她的血脈里,拆散了她私密的哲學網絡。

鮑里斯老板把他們送到了一公里的拐彎處,把手里的一包奶疙瘩送給馬赫穆提說,這是沒有脫過油的牛奶做的,沒有菜的時候,是下酒的好東西。馬赫穆提說,我知道,好東西都在你這里,這一次時間短了,沒有和你一起進林子里打獵。鮑里斯老板說,也好,現在公家抓得緊,山里有林業(yè)警察的眼線,十月我還在山里,你可以再來一次。馬赫穆提說,十月山里涼了。鮑里斯老板說,涼了好睡覺??!馬赫穆提笑了。鮑里斯老板看著文靜的莎尼雅說,沒有招待好,希望你們再來。莎尼雅說,謝謝,非常好,我喜歡上這個地方了,喜歡你在松樹下的露天餐桌。

太陽在他們的背后照亮著狹窄的山路,兩頭奶牛從左邊的林子里伸出頭,緩慢出現在了他們的前面。肥壯的??匆娝麄兊能?,停下來,悠閑地叫了一聲。馬赫穆提放慢車速,按了按喇叭,奶牛沒有反應,仍看著他們的車,原地不動。馬赫穆提不停地按喇叭,奶牛開始有反應了,病態(tài)老漢似地抬起蹄子,邁過了公路。莎尼雅說,多么幸福的奶牛啊。馬赫穆提說,這些牛吃的是中草藥,喝的是礦泉水,都長得肥壯,腦子反應慢,也是一種幸福。

車翻越阿爾斯蘭山的時候,一條黑狗又從左邊的林子里出來,跑到對面的林子里去了。馬赫穆提放慢了車速說,是牧狗,牧人的幫手,黃昏的時候趕牛群回家的牧狗。

車開到白樺林前拐彎的時候,一輛卡車突然出現在了馬赫穆提的眼前,他快速反應,右打方向盤,但是晚了,卡車猛撞他的車,一下翻進了路邊的水溝里??ㄜ囃O铝?,司機是個五十來歲的光頭漢子,臉色蒼白地跑進水溝,開始救人。車翻進溝里已經四輪朝天,副駕駛位的車門被撞開了。莎尼雅頭部被撞在了外面,方向盤死死地壓住了馬赫穆提的胸部。光頭司機臉色蒼白,嘴里念誦經文,把莎尼雅拉出來,艱難地爬出水溝,把莎尼雅放在草叢中,掏出手機打電話,要朋友們速叫救護車來。而后從卡車里找來撬杠,滑下水溝,開始撬車門。光頭司機撬開車門,修正方向盤,抱出馬赫穆提,爬上水溝,把馬赫穆提放在莎尼雅跟前,開始摸他的前額。這時,恢復知覺的莎尼雅脆弱地叫了幾聲,光頭司機看了一眼莎尼雅,臉色更難看了。他掏出手機,向朋友詢問情況,朋友說,救護車半個多小時就能到。光頭司機抓起馬赫穆提的手腕,摸他的脈搏。瞬間,光頭司機的眼睛凝固了,癱在了地上。

救護車停在了卡車后面,四位醫(yī)護人員急步下車,跑過來,蹲下檢查傷者的身體。跟在醫(yī)生后面的吾拉姆來到光頭司機跟前,握住他的手說,圖拉洪,人沒事兒吧?圖拉洪光頭直著眼睛說,朋友,我倒大霉了,可能、可能那個男的不行了。吾拉姆說,完了,一切都完了,僅無照駕駛這一條,你就一點情況也沒有了。

吾拉姆來到醫(yī)生前說,醫(yī)生,可能這個男的情況嚴重。大肚子醫(yī)生來到馬赫穆提的跟前,艱難地蹲下,迅速給病人做檢查。醫(yī)生聽完他的心臟,撥開眼皮,看了一眼情況說,他在這個世間的時間用完了,愿他安息的地方是天堂。另一個醫(yī)生已經給莎尼雅掛上了吊針,說,快上路,不能耽擱。兩個護士在醫(yī)生的指導下,在馬赫穆提的臉上蓋好白布,她們把尸體放在擔架上,抬上了救護車。

第二天中午,莎尼雅醒過來了,右邊三根

肋骨斷了。醫(yī)生幫她給她弟弟玉山打電話,玉山和妻子博斯坦趕到醫(yī)院,了解了情況后,立馬給馬赫穆提的老大艾塞提打了電話。艾塞提兄弟五人來到醫(yī)院,在太平間看到僵硬的父親,一個個放聲大哭。那聲音,凄涼無助。在艾塞提的要求下,兄弟們把父親的尸體抬到救護車上,準備回家了。玉山走過來,看著艾塞提說,不去看看你們的媽媽嗎?艾塞提瞪著眼睛說,什么媽媽!我的媽媽在墳墓里呢!

艾塞提的朋友拜克力阿洪用大榔頭砸開了馬赫穆提院門上的大銅鎖。恐怖的聲音驚醒了鄰居伊力多斯啤酒,他跑出來說,拜克力阿洪兄弟,這是怎么回事?拜克力阿洪說,剛才艾塞提來電話了,他爸爸出車禍了。伊力多斯啤酒說,人怎么樣?拜克力阿洪說,他爹走了,新媽媽搶救過來了,拉尸體的車在路上。伊力多斯說,真主啊,災難降臨了!那我通知清真寺的阿訇,咱們準備辦后事吧。

拉尸體的車停在了院門前,艾塞提在朋友們的幫助下,把父親的尸體抬進了父親的臥室里。兄弟們哭成了一片,親戚們圍在院中央,放聲大哭,艾塞提哭聲最凄慘。馬赫穆提的兄弟瑪穆提第一時間趕到了,也開始放聲大哭。艾塞提的哭聲都驚動了路上的行人,穆斯林們停步,舉手為亡靈祈禱。

站在葡萄架下一角的伊力多斯啤酒站出來說,艾塞提孩子,你爸爸活著的時候,你一只臭腳也沒有來看過一次老爹,你現在哭得倒像啊,孩子,你可是個好演員?。∷篮蟮男⒌?,你玩絕了!這才是大智慧!院子里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了,喪客們的眼睛都鉆進了艾塞提的眼睛里,蔑視、不滿、詛咒、辱罵變成強烈的激光,開始掃射他的靈魂。艾塞提停下來了,繃著臉說,我們家的事,有你什么事?伊力多斯啤酒說,我的好朋友走了,我能不說上兩句嗎?人死了,就不只是你們家的事了,也是眾穆斯林們的事了,你一個人能把你爹埋了嗎?孩子,不要狂,你沒有看見死亡嗎?它沒有啟示你什么?艾塞提不說話了。

清真寺的伊明大毛拉帶著十幾位弟子們來了,大家讓開了一條路。滿面紅潤的大毛拉,虔誠地握住一雙雙伸過來的手,不停問候那些肅穆哀傷的眼睛。那些或粗糙、或文弱、或自信、或堅強的手們,回到自己位置的時候,仍然用尊敬的眼神向這位睿智的大毛拉致敬。伊明大毛拉走進客廳的時候,艾塞提跟在了后面,大毛拉坐好后開始念經文,聲音洪亮。念到中音或高音的時候,大毛拉深沉頗具魅力的獨特音質,感染了每一個人。最后,大毛拉舉手祈禱,念了一段經文,雙手摸臉順胡子,嘆了一聲,開始問候那些虔誠注視他的眼睛們。

艾塞提回大毛拉的話,把車禍的情況告知了大毛拉。大毛拉說,這是前定的事,至上的真主把馬赫穆提的意念、欲望、份子都定在了昨天的那個時間,我們只能祈禱他的靈魂。馬赫穆提是虔誠的穆斯林,生前幾次為清真寺捐款,為貧困大學生捐讀書費,做過好事。什么叫好事?死后有名聲就是好事。今天是主麻日,是偉大的日子,今天入土安息,是他前世積德的回報,準備送人吧。

艾塞提的朋友和巷子里的青年人,聯手把靈柩抬到了巷口的清真寺。玉山擠過去搶到了靈柩前面的把手,放在右肩上,急步朝前走,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里,一位青年人逼靠過來,從玉山的肩上接過了靈柩把手。

參加葬禮的人已經凈身集聚到了清真寺,一部分人進清真寺大殿禮拜去了。一個多小時后,清真寺的穆斯林們結束禮拜出來了。親切敏銳的伊明大毛拉出現在了靈柩前,簡短地說了幾句,開始念經了。念完經出發(fā)前,艾塞提根

據千年的禮俗,走到眾穆斯林前行禮說,我是爸爸的長子,爸爸生前的一切債務、該奉還他人的財物、他人需要歸還的賬目,都由我負責交接。艾塞提回來的時候,朋友和巷子里的青年人抬著靈柩上卡車了。送葬的人們,分別上了大轎車和臥車。靈車開始在古老的馬路上緩慢行駛,時間跟在靈車后面,開始清算馬赫穆提留在人間的二八一十六、二八一十八和偶爾的三七三千七的歷史和野史。靈車開到墳墓里的時候,歲月的賬本已經很清楚了。在時間的金筐里,馬赫穆提的金蘋果沒有滿過筐邊,而在那把銀筐里,那些斑斕丑陋的象征都沒能逃脫時間的撫摸和拿捏。那些潔白的羊脂玉夾雜在雜草叢中,像海底的珍珠,閃爍著讓人欣慰的暖光??鸬椎碾s草,似紊亂的噩夢,固執(zhí)地闡述著日子旮旯里的酸臭。

小伙子們把靈柩抬上了卡車。長袍漢子們,許多嶄新的鞋們、變形了的廉價皮鞋們、領帶們,都上車了。靈柩卡車走在馬路上,行人和自行車、毛驢車、臥車、西藏牌照的牛頭越野車,都自動讓開了馬路,它們把死亡的氣息,傳給了自己的主人。走出城市,靈柩卡車朝著五十公里遠的恰木古魯克村開去,在那里的森林公墓里,安息著馬赫穆提的前妻瑪麗婭。她的靈魂在等待自己王子的靈魂回歸她的莊園,共同回憶往昔玫瑰生活的血脈記憶,在永恒的靈魂王國里,盤點黎明攜帶的黃昏,享受從黃昏的翅膀里派生出來的野性和癡迷,在黃昏的照耀下,回到遙遠的青年時代,重新盤點那些玫瑰歲月。

玉山從墓地里回來,直奔醫(yī)院,來到了姐姐莎尼雅身邊。莎尼雅艱難地睜開了眼睛。玉山說,人埋到了恰木古魯克村上游的森林公墓里了,他前妻的靈魂在那里,我抓了一把從墓穴里挖出來的土,感覺不錯,綿軟,姐夫是一個好人。莎尼雅的淚水在她清秀的臉龐上凝固了,她喃喃地說,老輩人說,孤兒的嘴巴還沒有吃到一口飯,石頭已經打在了鼻梁上,都是真理啊,好人都活不長。玉山說,姐姐,注意身體,這是真主的旨意,他們家那個艾塞提是一個很張狂的人,他把院門砸開了,好多喪客都罵他說姐夫的兜里是有鑰匙的,你在臥室里有貴重的東西嗎?莎尼雅說,你姐夫給我買的首飾都在梳妝柜里,無所謂了,人都沒有了,我還要那些東西干什么?玉山說,我看那個艾塞提危險,自古藍眼睛的人都危險,眼睛里面有眼睛。莎尼雅說,家族的正道,穆斯林們心中亙古的善念,才是第一只眼睛,艾塞提這個孩子,把錢財看的太重了。醫(yī)生說我至少要醫(yī)治三個月,這些天你代表我到家里幫著張羅一下,幾天后就是頭七的乃孜兒(葬飯),有事可以和瑪穆提說心里話,那人心眼正。

第二天傍晚,黃昏從近處的白楊樹林里飄過來的時候,玉山接到了瑪穆提的電話,晚上要商量邀請參加哥哥頭七乃孜兒殯客的名單,要他過來一起吃飯。晚上,大家吃完抓飯,瑪穆提在說話的時候,玉山看見艾塞提颶風一樣混亂的眼睛刺了他幾眼,就打消了說話的念頭,一切表示同意。他一個做秘書的朋友說過,人多的地方,最好的話是同意。此刻,他覺得這兩個字幫了他大忙。最后定下來的名單是近千人,莎尼雅家族的人請的很少,玉山心里明白,沒有說話。他肚子里面的邏輯是,人都死了,我還計較什么呢!

一大早,參加頭七乃孜兒的穆斯林們開始在客廳和葡萄架下喝茶用餐了。第一輪客人都是長老,艾塞提及兄弟們的朋友們給客人們倒茶端飯,其他的青年人在大門前招呼陸續(xù)趕來的長輩。吃完抓飯出來的人,在院門前幾個一組,十來個一堆,神秘地評論馬赫穆提的死亡。

有人說死亡太突然了,生命沒有希望;有的說這下莎尼雅占大便宜了,別墅囫圇地留給她了;了解內幕的人說,馬赫穆提是個弱智傻頭,別墅為什么不留給孩子們呢?圍在伊力多斯啤酒嘴巴周圍的人最多,那些熱心腸們對從他舌頭下面飛出來的秘聞很感興趣。這些人最后和艾塞提握手告別的時候,眼睛里明顯折射著對他的不滿和蔑視。

莎尼雅躺在病床上,開始和馬赫穆提說話。她第一次見馬赫穆提的時候,那感覺是熱馕坑里的南瓜,溫暖全身。她給他的評價是,是個男人氣十足的人。而后她的眼睛嘴唇舌頭都回到了十八歲的花季時代,那些天真如美麗斑斕的鮮花,開始愉悅馬赫穆提額頭上的年輪。第二次和馬赫穆提吃飯的時候,她同樣也得到了一束鮮艷的紅玫瑰。她笑的時候,嘴唇微微張開,白籽玉般潔白的牙齒像千年珍珠似地閃光,溫馨鮮活的嘴唇像神話故事里蹂躪男人的細節(jié),溫暖了馬赫穆提的男人心。此刻,床頭柜上的鮮花開始說話了,那是馬赫穆提的聲音,好姑娘,現在是我的血液在說話,我生活的沙子數完了,時間的軌道是冰冷無情的,我的一只腳已經被埋進了這個軌道的鎖鏈里,而你的鮮花你的蘋果還沒有為你開放為你坐果,如果我們跪拜了某一口等待我們的好鍋,我的內疚是,我會貪婪地貪污你的青春歲月嗎?莎尼雅的眼睛變成了天國的寶石,她伸出手,抓住那束鮮花說,馬赫穆提,我的生命和靈魂一起屬于你。

玉山送午飯來了,是手工面,醫(yī)生只允許她吃稀的。玉山說,姐,今天氣色不好呀?莎尼雅說,昨晚一個壞夢纏住我不放,家里沒有出什么事兒吧?玉山說,前幾天的事情,就是那個艾塞提,姐夫的乃孜兒過完后,把家里的東西都卷走了,什么也沒有剩,你們的鄰居伊力多斯啤酒說,他們把新近裝修的壁柜也弄走了。莎尼雅說,正常,都是他們自己的東西,只是,自己的東西不應該是這樣取走的。玉山說,看來,你的那些首飾也讓他們洗劫了。莎尼雅說,也是他們的東西,人活著的樣子是不一樣的,有的人生活在面子里,有的生活在衣服外面,都是玩和折騰,我現在明白了,只有生命才是能看見的東西。

子夜,星星朋友們像深井里的藍寶石,照耀著貪污睡眠貪污正道的腳們和眼睛們的方向。艾塞提和兄弟們開始瓜分爸爸的靈魂。每個人往自己的車上裝東西的時候,伊力多斯啤酒的黃狗把這個熏黑的訊息傳給了在床上抱住老婆做夢的主人。伊力多斯啤酒從老婆的懷里爬出來,準備出門的時候,老婆帕提滿說,我的奴隸主,你是夢游嗎?伊力多斯啤酒說,你沒有聽見狗的聲音嗎?帕提滿說,是母狗嗎?伊力多斯啤酒說,聲音不像。帕提滿說,現在的母狗就是厲害,變著聲音在臟時間里偷人。伊力多斯啤酒說,自古都是母狗不搖尾巴,公狗不翻墻??!

伊力多斯啤酒走出院子,朝前邁了兩步,左右觀察了一番,靠到左邊,來到了馬赫穆提的院門前。馬赫穆提的老二外力正在往一輛小貨車上裝地毯。他看到伊力多斯啤酒,老鼠一樣笑了笑說,伊力多斯哥,還沒睡??!伊力多斯啤酒說,早睡了,狗把我叫醒了,你嫂子還不信,懷疑我出去不干人事。外力說,伊力多斯哥,你真熱鬧,說話我愛聽。伊力多斯啤酒說,我想,還是你嫂子厲害,這不,我一出門就看到了許多狗。外力聽到這句話,愣住了,他跳下車,急步走進了客廳。

隨后,他跟在艾塞提后面出來了。艾塞提的眼睛變成了閃光的狼眼睛,兇惡地說,啤酒哥,我爸爸生前沒有欠過你什么吧?伊力多斯

啤酒硬朗朗地說,沒有,這是我的一個遺憾,要是有,那倒是我一生的榮耀了。艾塞提說,那就撒泡尿回窩睡你的泥巴老婆呀!我們院子里你跑什么騷啊!伊力多斯啤酒說,這么多的狗散發(fā)毒氣,我能睡著嗎?艾塞提兇狠地說,沒有人掐你的脖子吧!伊力多斯啤酒說,我夢見你爸爸在掐你的脖子,我就出來告訴你一聲,可能你沒有夢見,死亡已經來到你后面了,你和死亡已經沒有距離了。艾塞提說,我得罪過你嗎?伊力多斯啤酒說,你得罪了我們這個民族的孝道和人道!貪婪和卑鄙,自古都是墳墓里的好朋友。艾塞提說,這是我們家的事,你眼紅什么?伊力多斯啤酒說,你半夜里臭氣熏天能代表你們家嗎,能代表這個家的人現在在醫(yī)院,你們半夜這樣搞,你父母的尊嚴,你的尊嚴,你兒女們的臉面何在?艾塞提說,我們和那個女人沒有任何關系。伊力多斯啤酒說,你好無恥啊,難道財富這個東西就這么偉大嗎?你臉皮比古代的城墻還厚?。∧阌涀?,我是你爸爸的朋友,你惡言侮辱我,我現在就可以挖你的眼睛,但是我不能讓自己的手臟一輩子,時間會掐你的脖子,那時候針眼那么小的空氣也不會給你。外力急了,從哥哥的背后跳出來說,啤酒哥哎,你肚子里面蟲子多了還是怎么回事兒,這關你什么事,你是警察嗎?這時,一個黑影急切地閃了過來,是伊力多斯啤酒的老婆帕提滿。她說,他爹,人家說得對,他們把院子燒了有你什么事,回家吧。伊力多斯說,今天是大狗和小狗干上了,還是小狗不要臉?。客饬φf,啤酒哥,你以為我不敢動你嗎?伊力多斯啤酒說,你長這么大,動過一只半只孤兒螞蟻和瘸腿蒼蠅嗎?這會兒,我吐你一口,你就會淹死在我的唾沫里。外力急了,上前邁了一步,被哥哥艾塞提抓住了。伊力多斯啤酒說,兄弟,你好惡心啊,你不怕你要揍我的那只手會離開你的軀體嗎?伊力多斯啤酒的老婆急了,說,他爹,走吧,你畢竟還是一條好狗,瘋狗的惡性是會傳染的!

那天晚上,別墅里的一切東西都變成了五雙手的獵物,頭狼是艾塞提,他的眼睛變成了機器人的眼睛,甚至角落里的一尺半的風景畫也沒有留下。當年,這些手出生的時候,馬赫穆提的喜悅是國王的喜悅,宰羊請客,不停地親那些手的嘴臉,反復和父母愛人商討他們那些漂亮的名字,把未來寄托在他們身上。然而現在,馬赫穆提在另一個世界里不知道,他艱難養(yǎng)育成人的這些手們、嘴臉們、眼睛們,現在卻在性別不詳的夜的掩護下,瓜分了他的人格和留在人間大路角落里的形象??帐幨幍膭e墅,竟如此可憐敗落,二十多年的輝煌,竟在半個夜晚的蹂躪里,結束了寧靜和燦爛。那些溫馨的細節(jié),只留在了漂亮的葡萄架上,珍珠般親切的葡萄,在正午的陽光下像羞羞答答的姑娘,不敢正眼看那溫熱的陽光。

周末晚上,艾塞提奸笑著把莎尼雅的首飾盒送給了老婆米娜娃兒。艾塞提的遺憾是,沒能找到媽媽祖?zhèn)鞯哪谴钭厣默旇АC啄韧迌菏煜み@些東西,金手鐲和厚重的俄國項鏈,一對藍寶石戒指,當時都是她幫著參謀的,現在她看到這些東西手開始發(fā)抖,像是自己偷盜了這些東西。她把盒子還給了男人說,還是你自己留著吧,以后會有用的。艾塞提說,我用這些東西干什么?此刻的米娜娃兒,心里有氣,憋不住,嘴里突然走詞兒,說,孝敬你的情婦呀!艾塞提的臉色變了,說,你在發(fā)燒嗎?米娜娃兒說,很正常,你的本意我知道,想讓我高興,其實你是在侮辱我,莎尼雅姐姐還在醫(yī)院,她的名分是你爸爸的愛人,你這樣做,不怕眾穆斯林們咒你嗎?即便你是個城墻,我和娃娃們的這個臉還是要的呀!你這不是在垃圾坑里跺我

嗎?我的好男人,首飾這個東西,是女人最后的尊嚴,這個東西你也敢奪嗎?女人日月羞辱在男人下面,換來的就是這么一點閃光的小虛榮,我有臉奪這個東西嗎?是我嫁錯了人還是你娶錯了人?如果是我錯了,那么是我自己埋葬了自己的珍珠瑪瑙,我的福祉從此結束;如果是你錯了,你要拯救這個家,沒有臉還能活人嗎?這些天,街上的人們都在說我們,你沒有發(fā)現我這幾天不敢出門嗎,女人們之間什么話不說?我真的想把臉蒙上了。

馬赫穆提的兄弟瑪穆提是在第二天晚上才知道這件事的。他腦子里的第一反應是,看來,哥哥沒有來得及留下什么遺囑了。這些孩子,也太惡劣了?,斈绿岬睦掀殴披惏团氛f,遺產這個東西,要正確看它,它是財富,也是感情,就是一張破桌子、一張舊照片也是精神財富?,斈绿嵴f,看來,哥哥的這個院子,以后還真的是一個麻煩。古麗巴努姆說,也就莎尼雅繼承了?,斈绿嵴f,做了一年半的老婆,撈一院子,天上掉金子的事情?。」披惏团氛f,這叫福氣,沒有辦法,我想,咱們還是不管這事,那個艾塞提不好惹,走路的樣子也很恐怖?,斈绿嵴f,該說話的時候,還是要說幾句。

三個月后,莎尼雅出院了。在弟弟玉山的幫助下,她回到自己的樓房住下了。第二天,玉山開車,帶著姐姐來到了五十公里外的恰木古魯克村的森林公墓。她找到了馬赫穆提前妻瑪麗婭的墓碑。玉山把備好的小地毯鋪在了青草地上,那些艷麗的小黃花看不見了。玉山請姐姐坐好后,自己坐在地毯上,虔誠地低下頭,開始念經。玉山念完經,看了一眼姐姐。莎尼雅流淚了,清秀的眼睛更加可愛。玉山坐起來,走出了公墓。莎尼雅靜坐著想,如果我二十歲的時候認識馬赫穆提并嫁給他,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會是多么的幸福滿足啊!這時,她眼前出現了馬赫穆提的雙手,右手是金手鐲,左手扶起她的左手,把手鐲戴在了她的手上。他的暖手和溫暖的眼睛,征服了她絢爛的靈魂。莎尼雅平靜地說,將來,我死后,也要和他一起睡這個墓穴。她坐起來的時候,玉山從近處的大樹后面走過來,收拾地毯,跟在了姐姐的后面。莎尼雅說,弟弟,記住,將來我死了,請把我和你姐夫葬在一起。

周末,伊力多斯啤酒帶著老婆去看莎尼雅的時候,莎尼雅抱著帕提滿,顫抖著哭了。帕提滿安慰她說,一切都過去了,都是真主的旨意,活著的人,要活好。伊力多斯啤酒說,回家吧,我們還是好鄰居,家里的事情,想必你聽說了,回去住吧,你是法定的繼承人。莎尼雅說,我不想繼承什么,只是這些孩子們不能接受我,馬赫穆提生前也講過一些事情,但是我沒有想到他們這么無情。伊力多斯啤酒說,娃娃嘛,還是娃娃,他們還不成熟,長高了還不行,要長智慧,回去吧,我們在一起過,馬赫穆提不是一般的好人,他是懂什么是好什么是壞的好人,我比不上他,他是真正胸脯上有毛的漢子,他的那些兒子成不了氣候。

莎尼雅在弟弟玉山和伊力多斯的幫助下,回到了她熟悉的院子。她請人粉刷房子,擦玻璃,買了一套新家具,買了幾條新地毯,開始了她寧靜的生活。院子里的花都枯死了,她補栽了許多品種,幾天后,嫩綠的新芽長出來了。她似乎看到了新的希望。每天都有朋友來看望她,更多的人是馬赫穆提的朋友,他們都平靜地安慰她,走的時候,內心里都為馬赫穆提惋惜,這人世總是好人命短啊。

艾塞提看到莎尼雅住進院子里了,內心極為痛苦。更痛苦的是沒有找到地契和爸爸留下的一些重要的東西。他知道爸爸有些細軟,上次抄家的時候沒有找到,懷疑是莎尼雅早早給

藏起來了。如果地契找到了,他早就把院子賣了,也輪不到莎尼雅住進來,在他的痛處撒鹽。米娜娃兒的香抓飯又把兄弟們召集到漂亮的客廳里了,他們聚攏到小客廳里,開始密謀院子的事情。別墅賣了,不是一筆小錢,五個腦袋十只眼睛分,也能分個幾套樓房的錢。香抓飯吃完了,不要臉的手表走到了星星冒出來窺視大地的子夜,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候,艾塞提想出了一個辦法,眼睛一亮,心里踏實了。只是他沒有給兄弟們透露他的計謀,嘴巴里流出來的話是,天不早了,回家休息吧,明天繼續(xù)研究奪回權利的辦法。

第二天中午,艾塞提把在法院工作的朋友塔西請到河邊景點,請他吃肉喝酒,把肚子里面的秘密倒出來了。塔西放下手里的肉說,唉,哥們哎,你太博麥斗(不行)了,都什么時代了,能這樣做嗎,你以為這事像偷人家姑娘幾口那么容易嗎?漢族人有一句偉大的話,你要好好學習,這句話叫——算了吧!這個莎尼雅你把她說臭了,她破鞋了的時候你看見了嗎?一個穆斯林,宣揚街上流浪的謠言,那才是罪過。塔西停了停說,你我怎么樣,屁股洗干凈了,精神能洗干凈嗎?用匕首刮也刮不干凈吧!艾塞提說,那我們就這樣放棄權利嗎?塔西說,那么莎尼雅的權利呢?一天也好,一年也好,他畢竟是你的后娘啊?把你爹伺候好了,你爹高興了,也不是你們的好事嗎?生活就是這樣的呀,你這個時代吃虧了,下一個時代你會贏的,如果今世沒有情況,你的后代就走運了。艾塞提說,她這是伺候好了嗎?要不是她嚷嚷著上山,爸爸會出事嗎?塔西說,哥們兒哎,說話給嘴巴留條后路,時間是殘酷的,惡念也是要受到懲罰的,這是報應的世界,幸福和災難,都是前定的,人的嚷嚷和蒼蠅的嗡嗡,都是風要埋葬的。塔西又認真地說,你以為你的假遺囑就那么好過關嗎?首先一條筆體鑒定你就過不了關,那時候,就不是幾個人罵你了,你把娘的家劫空了,沒有聽到人們罵你的那些話嗎?艾塞提說,那女人怎么會是我娘呢?塔西說,記住,并且告訴你的孩子們,我們的老爹續(xù)娶的那個女人,就是我們的娘,人前人后,都是我們的娘,那個叫后娘的詞兒,是說給自己的,那是要永遠隱藏肚子里的,肚子里面的事情,能隨便拿出來讓人看嗎?艾塞提說,難道你不能給想點辦法嗎?塔西說,怎么會沒有辦法呢,問題是那些辦法你用上了,臉上不好看呀!艾塞提說,這么大的事情,還顧臉嗎?你給我講幾個和平一點的辦法,我試一試。

艾塞提心不死,用討來的辦法把老五阿里木武裝了一番,把他推到了前臺。阿里木見到莎尼雅,勉強結結巴巴地叫了一聲姐姐,就把哥哥教會他的那些意思,用自己的舌頭說出來了。莎尼雅說,我現在還活著,死了以后才能離開這個家,你們無權對我這樣。阿里木說,我們的意思是,您呢,住樓房比較方便,這么多的房子,您冬天怎么燒熱??!莎尼雅冷冷地說,兄弟,我呢,什么都不愁,你爸爸留給我的金銀財寶,夠我燒幾輩子!

這一次,艾塞提帶著一個預謀好的新玩法,見到了莎尼雅。出門的時候,艾塞提要老婆米娜娃兒陪他一起游說莎尼雅,米娜娃兒揮著手,瞪著眼睛,粗暴拒絕男人說,我出去要飯,也不跟著你去干這事兒,我臉薄,經不起街坊朋友敵人般的咒罵。艾塞提說,你現在和我不一條心了。米娜娃兒說,你現在還有心嗎?艾塞提說,為了你們,我的心早已分裂了。

米娜娃兒說,不是為了我們,是為了蠱惑你的魔鬼。艾塞提見到莎尼雅,沒有叫姐姐,像剛從冰窖里出來的人一樣,冷冷地問了一句好,就開始玩他的心眼兒說,請你理解,這不是

我一人的意思,兄弟們意見大。莎尼雅說,好兄弟,現在,在沒有你爸爸的遺囑之前,這個院子歸我說了算,這非常簡單,幾千年來都是這樣,你們拿不出遺囑,我才是真正的繼承人。按照你們的邏輯,你們把院子賣了,分成六份,一份給我,是你們對我的恩賜了。但是在潛在的邏輯里,你們就真正欺負我壓榨我了。我沒有這么一點腦子,你們那么智慧的爸爸會娶我嗎?記住,我是有名分的人。你一心想霸占這個院子,可是你的詭計不夠,比如說你應該有一個能蒙住我的招數,你才能實現愿望。記住,我是拿鑰匙的人,不是你們爸爸請來的鐘點工。我再把話往回說,我不是垂涎這個院子,而是看不起你們這些娃娃的心胸。這院子不是我的,如果我占有它,受辱的也是我祖輩的名聲。我和你爸爸成家的時候,你們沒有參加慶典,后來我發(fā)現你們對父親有意見,說我替代了你們母親的位置,我就覺得你們很稚嫩,大人的腦袋,娃娃的肚子。這可能嗎?我只是你們父親生活的一個補充?說我自己一句,我這個年齡,我不想和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人手拉手嗎?而你父親,是我遇到的最殷實的男子漢,我感到幸福。他的脾性、氣質、人品、心胸都在眾多的男人之上,是我做人和生活的老師,我崇尚他的人格魅力。我感到悲哀的是,在你們的身上,為什么沒有這些東西的影子呢?一只白羊不可能生下一只黑羊,你想過這些事嗎?關于這個院子,你正當地拿出你爸爸的遺囑,給你了,我站著就走人。我嫁的是人,不是院子,而且,在街坊朋友面前,我要臉。臉這個東西比財富還要金貴,今后的生活,全靠臉的支撐。

艾塞提把臉拉下來說,你是說,我沒有臉嗎?莎尼雅說,臉不是在你的頭上掛著嗎?艾塞提說,你這個女人,把我的爸爸騙到手,誘到山上弄死,賴著不走,你不害臊嗎?莎尼雅說,我倒覺得自己很光彩,因為我能和你這樣混蛋的兒子抗爭。我看你這個娃娃大腦里有蟲子,我怎么會弄死你爸爸呢?今生今世,你會為這句話流血的,如果真主沒有時間與你清算,你的后代一定會付出代價,你不是你爸爸的兒子,你爸爸身上最臭的地方也比你身上最有人味的地方好。艾塞提說,我最后再給你半個臉,我可以給你買一套樓房,你體面地走人,如果你繼續(xù)貪婪固執(zhí),我明天就處理這個院子。莎尼雅說,我知道,狗總是要咬人的,你可以繼續(xù)瘋狂。艾塞提惡狠狠地看著莎尼雅,張開嘴,準備說什么,但又不甘心地閉嘴了。

黃昏覆蓋了溫馨的大地,朦朧的薄霧神秘飄舞,棲落路邊的白楊樹葉間,傾聽綠葉在正午的光熱里吸收葉脈紋路里的訊息,又覆蓋在庭院蘋果樹累累的果子上,享受果實的清香。沒有風,空氣像原始人類舒緩的呼吸,滋潤路人的心肺。艾塞提的老婆米娜娃兒和再娜甫女士從神秘的薄霧里走出來,來到莎尼雅的院門前,敲開了大門。

莎尼雅迎了出來,和客人們貼臉問候??腿藗兛床坏礁髯缘谋砬?,已經完全覆籠大地的黑暗,把她們領進了客廳??蛷d里少了那些高貴的地毯,也失去了往日輝煌。

客人們走進客廳的時候,莎尼雅借助燈光,看到了米娜娃兒和陌生客人臉上的友好光澤,頓時自己臉上也有了暖光。米娜娃兒把手里的餐布放在桌子上說,帶了些烤包子,是買地利斯清真寺跟前那個巴克阿洪的烤包子,還熱著呢,我沏茶,咱們一起吃吧。而后,她把再娜甫介紹給了莎尼雅,這位姐姐叫再娜甫,是我們已故母親瑪麗婭的摯友,今天是特意來看你的。莎尼雅說,歡迎大姐。再娜甫首先為馬赫穆提的過世表示哀悼后,做了自我介紹,說自己曾經是瑪麗婭的同學,是從童年時候起的摯

愛朋友。

這當兒,米娜娃兒麻利地用電熱壺燒水,泡好熱性藥茶,端出來,從漂亮的土耳其花紋餐布里取出烤包子,整齊地擺在俄國造的黃色圓盤上,在漂亮的小茶碗里倒好茶,請客人和莎尼雅吃熱包子。米娜娃兒之所以勤快,暗藏的小邏輯是,我是這個家的媳婦,我是一個懂規(guī)矩的女人。

莎尼雅最后抓了一個烤包子,清香的肥肉味和洋蔥味,開始在客廳里飄蕩。莎尼雅說,巴克阿洪的手藝就是好,同樣的東西,在他的手里就是清香迷人。米娜娃兒說,他是一個虔誠的穆斯林,做事認真,烤包子才香。

再娜甫吃完烤包子,與米娜娃兒交換了眼色,看著莎尼雅說,馬赫穆提的過世,給你帶來的痛苦,我是可以體會到的,十年前,我丈夫因病離開了我們,靈魂的痛苦,時間也不好治愈,我們只能頂著傷痛堅強地活著,你要保重身體。莎尼雅說,是的,要堅強地活著。再娜甫說,我今天是特意為一件事來的,我和瑪麗婭是私密的肝臟朋友,我們無話不說,馬赫穆提也非常了解我們。再娜甫接著說,三年前,我小兒子結婚買房,我們遇到了困難,和馬赫穆提借了十萬塊錢,現在我們把錢準備好了,今天交給你吧。莎尼雅沉默了,把視線移到了米娜娃兒身上。米娜娃兒看懂了莎尼雅的眼神說,錢你收下吧,爸爸不在了,一切自然由你做主了。再娜甫從包里取出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從里面取出一捆錢,放在了莎尼雅的前面說,整十萬,你點一下吧。莎尼雅有點不自然地說,這錢,怎么說呢,是以前的事情,還是米娜娃兒你收了,交給艾塞提處理吧。米娜娃兒說,千萬不能這樣,這艾塞提,現在可是兩個眼睛不夠用了,不能讓他摻和這些事情。米娜娃兒抓起莎尼雅前面的錢,裝進黑色的塑料袋里,放進了抽屜里。莎尼雅說,也好,我先存著吧。再娜甫說,謝謝你們,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馬赫穆提幫助了我們,我們不會忘記你們的好心。米娜娃兒從包里取出一包東西,麻利地拉開抽屜,迅速地放了進去。莎尼雅說,是什么東西?米娜娃兒說,是你的東西。莎尼雅說,我看一下,是什么?米娜娃兒抓住了莎尼雅已伸向抽屜把手的右手說,我走了再看吧。聽到這句話,再娜甫站起來說,不好意思,我上一下衛(wèi)生間。再娜甫走后,米娜娃兒說,怎么說呢,我們家的艾塞提,在這件事上,變成了別人家的艾塞提,那張臉還是他,但說出來的話和做出來的事情,是另外一個人。米娜娃兒氣憤地說,你上次住院的時候,他從你這里把你的首飾盒拿走了,這簡直不是一個男人干的事情,我和他之間的難聽話,我就不說了,我把你的首飾盒拿來了,你收好,我也就心寧了。莎尼雅說,沒什么,那些東西,你用我用,都一樣,那些閃光的東西,是嘴臉的裝飾,不是靈魂的裝飾。再娜甫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了,坐在米娜娃兒跟前,看著莎尼雅說,你一人今后的日子會很孤單的,最好能收養(yǎng)一個孩子。莎尼雅沒有說話,她沉默了。在嫁給馬赫穆提以后,她想要一個孩子,現在,這已經不可能了。

第二天上午,來了兩個西班牙斗牛士一樣壯實的漢子。他們下車,喘著氣敲莎尼雅的院門。說他們已經買下這個院子了,要她騰房子。

伊力多斯啤酒聽到敲門聲,從院子里出來,來到兩個壯漢跟前說,兄弟們,怎么這么大聲音,世界末日了嗎?矮個兒壯漢說,今天是這個瘋女人的末日,這院子我們買下來了,這傻女人不開門。伊力多斯啤酒說,誰賣給你們的?矮個兒漢子說,是艾塞提。伊力多斯說,所以嘛,他沒有權買賣,這家男人死了,院子留給老

婆了,那個艾塞提,院里的麻雀一只,你們的把戲,你們自己知道,最好寡婦門前不要惹事,公家的警察現在是一個電話能來好幾個。矮個兒漢子看了一眼伊力多斯啤酒說,也是,我們先撤,委托律師來辦吧。伊力多斯啤酒說,聰明,讓律師來,律師不砸門,他們喊人,現在辦事,靠打打鬧鬧是不行的,你有道理,所有的黑夜都可以變成干干凈凈的白天。

兩個壯漢走了,伊力多斯回到院子里,坐在葡萄架下,使勁兒地咳嗽了幾聲。這是他叫老婆的一個習慣。但是帕提滿不高興他這個習慣,生氣地說,我有名字,你叫我的名字。伊力多斯啤酒不買賬,肚子里面大丈夫的痼疾固執(zhí)地自負,繼續(xù)使喚他的喉嚨,用咳嗽喚她。帕提滿沒有吭聲,裝著沒有聽見,唱著小曲,在廊檐上擦玻璃。伊力多斯啤酒帶著那種不滿的腔調又大聲咳了幾聲。帕提滿停下手中的活兒,看著男人說,哦,好漢,咱們家的牛像是餓了,你去牛圈看看。伊力多斯啤酒說,你少來這一套,給我下來,有情況。帕提滿說,昨天讓你出去買肉,你帶回來的卻是爛菜葉子,你還能有什么情況呢?伊力多斯啤酒說,你現在是牙齒脫落不爭氣了,不然我饒不了你,我的每一個情況都是能地震的!帕提滿說,在夢里嗎?伊力多斯啤酒說,你等著,我今天就收拾你,你叫哥哥都來不及,快過來,坐我懷里,給你說正事。帕提滿說,老賊哎,你抱不動我啦,說說還可以。伊力多斯啤酒說,看在你門牙都為我犧牲了的面子上,我再饒你一次,好了,把馬赫穆提寄存在我們家的那個皮箱子拿出來,我提上,咱們去見莎尼雅,還給她。帕提滿說,時候到了?伊力多斯啤酒說,到了,剛才來了兩個浪人,說他們已經把這個院子買下來了,要莎尼雅搬房子,我想,弄不好這個箱子里面就有馬赫穆提備好的遺囑。帕提滿說,箱子很沉,弄不好里面還有玉石什么的,干脆你吞了算了,也沒人知道。伊力多斯啤酒說,我要是說所有的女人都是引誘男人的毒蛇,那我就錯了,但沒了門牙的女人基本上都是。帕提滿果斷地打斷了他的話說,都是什么?伊力多斯啤酒說,就是那個沒有毒液的可以好好玩的好蛇。帕提滿說,你老賊現在是越來越鬼了,要注意你的嘴巴!

伊力多斯啤酒提著皮箱,和老婆子一起敲開了莎尼雅的院門。莎尼雅被淚水洗過的睫毛亮亮的,可愛又傷痛。伊力多斯啤酒安慰莎尼雅說,一切都會過去,太陽會懲罰他們。帕提滿說,把那些事兒從心里抹掉,現在的男人越來越壞,我們要自己救自己。伊力多斯啤酒說,不是所有的男人,比如說我就是一個優(yōu)秀的男人。帕提滿說,內心軟弱的人,往往喜歡吹噓自己。

莎尼雅把客人請到客廳里,開始沏茶擺點心。帕提滿說,妹子,不急著喝茶,我們家這個優(yōu)秀的男人,要給你說事。莎尼雅坐在帕提滿跟前,抬頭看了一眼伊力多斯啤酒。伊力多斯啤酒把手里的皮箱放在桌子上,從兜里掏出鑰匙,放在皮箱上面說,莎尼雅妹子,這是馬赫穆提寄存在我家里的皮箱,我現在還給你。莎尼雅說,哦,皮箱,是怎么回事兒?伊力多斯啤酒說,你們結婚前三天,馬赫穆提把這個皮箱交給了我,要我密存。莎尼雅說,有過什么交代嗎?伊力多斯啤酒說,沒有,只是委托我保存好。我想,里面可能有遺囑什么的。聽到這句話,莎尼雅明白了伊力多斯啤酒的用意,有些激動地說,那就是說,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皮箱了,如果這皮箱里果真有什么遺囑,那算是真主護佑我了,謝謝你,伊力多斯哥。莎尼雅壓住心頭的激動說,我猛然有了一個想法,這皮箱我還不能一人打開,我想把馬赫穆提的弟弟瑪穆提叫來,把我弟弟玉山也叫來,咱們五個人,當場打開這個皮箱,里面是什么就是什么,一

起見證這個時刻。伊力多斯啤酒說,好,我同意!給他們二位打電話。莎尼雅坐起來,來到窗臺前,抓起座機話筒。伊力多斯啤酒看著莎尼雅的背影,心里說,這個莎尼雅,腦子好使啊。帕提滿看著男人說,哎,優(yōu)秀的男人,你是不是也背著我,在什么地方密存了皮箱鐵箱?伊力多斯啤酒說,我都變成你的放大鏡了,能有什么秘密呢?

莎尼雅開始給客人倒茶的時候,弟弟玉山和瑪穆提趕到了。伊力多斯啤酒握住瑪穆提的手說,兄弟好,來得及時,坐。大家坐好后,莎尼雅要伊力多斯啤酒把情況講一下。伊力多斯啤酒說,你說好,你能說清楚。莎尼雅向弟弟和瑪穆提說,匆忙請你們來,是為了大家一起打開這個箱子。莎尼雅把情況講了一遍,把皮箱的鑰匙遞給瑪穆提說,你開吧?,斈绿嵴f,哦,是這樣,這合適嗎?莎尼雅嫂子在呀!這不妥,還是嫂子開吧。莎尼雅說,瑪穆提,你開吧,你是最好的人選。瑪穆提說,不行讓玉山開吧。玉山說,都一樣,還是你來吧。伊力多斯啤酒說,兄弟,開吧,你可以代表你哥哥。莎尼雅說,我又想起來了,要不要叫艾塞提來?瑪穆提說,讓那小子先臭著吧,他還是他爸爸的兒子嗎?

瑪穆提從莎尼雅手里接過鑰匙,打開了皮箱。皮箱里面是一個小鐵皮箱和一個棕色的皮包?,斈绿崾紫饶贸銎ぐf,嫂子,你開包吧。莎尼雅說,還是你來吧,你合適?,斈绿嵴f,那我就來吧,以萬能的真主的名義?,斈绿岚哑ぐ^來,念了一段經文,抓住包鏈,把包拉開了。包里面是一個黑色的手包,瑪穆提拉開了手包的拉鏈,把包里的東西弄了出來,是一疊寫有文字的紙張?,斈绿岚鸭埓蜷_了,里面是一張銀行卡。瑪穆提說,是哥哥的遺囑。伊力多斯啤酒說,有遺囑就好,誰也不敢亂來?,斈绿岚堰z囑遞給莎尼雅說,你看一下。莎尼雅接過遺囑,仔細看了一遍,把遺囑放在了瑪穆提前面。帕提滿看著男人說,他爹,我們的任務完成了,咱們走吧。伊力多斯啤酒說,對對,我們該走了。莎尼雅說,請你們不要走,瑪穆提把遺囑念一下,大家都知道這件事情,完了把這個小鐵箱也打開,大家都做見證人。伊力多斯啤酒說,這樣也行,鄰居嘛,該知道的事情耳朵還是要長一點。帕提滿秘密地瞪了男人一眼?,斈绿嵴f,遺囑應該是家庭極為私密的事情,哥哥走得突然,嫂子又有這個要求,那我就念了。遺囑是手寫的,瑪穆提咳了一聲,一字一句地開始念遺囑:

遺囑

立遺囑人:馬里克之子馬赫穆提

前面我要簡單地說上幾句,從嚴格的意義上說,現在還不是我立遺囑的時候。但是我決定續(xù)娶我生命的伴侶莎尼雅的時候,我的兒子們肚子里有意見,開始敵視我,埋葬了我對他們的養(yǎng)育,不能理解我孤獨的生活窘態(tài)。好日子里面也有壞日子,和莎尼雅結婚前,我覺得有必要留下遺囑,一旦真主召喚我離開這個人世,我的兒子們就會鬧騰莎尼雅,這是不道德的事,和尿祖墳沒有區(qū)別,因而我必須留下這個遺囑,用這種殘酷的辦法,拯救我的骨肉,最重要的是拯救他們的精神意識,也是拯救我的子孫。

1.我的五個兒子和子孫們,是延續(xù)我燈火的希望,是他們的母親留給我的最偉大的禮物。

2.他們的出生、童年、成長道路上的美好和甜蜜溫馨,都是我一生最鮮熱的生命記憶和營養(yǎng)。

3.我是一個稱職的父親,我把你們養(yǎng)育成了一個個強壯的男子漢,給了你們健康和文

化,大學畢業(yè)后,都有了工作,這是我的驕傲;我也是一個不稱職的、失敗了的父親,沒能把你們培養(yǎng)成一個個有情意、懂人性的,能看見看不見的東西的男人,這一點,我沒有下功夫。我認為安逸富裕的生活,會讓你們洞悉生命生活中陰暗、頹廢、能做不能說能說不能做的事物,實際上我錯了,我過于自信了,時間最后懲罰了我。當我需要你們在精神上暖我一臉的時候,你們放過來的東西是一群群蒼蠅。我認罰。

4.關于我的財產,我不留給你們任何東西,畫有一個銅板的一張朽紙也不會給你們留下。我把你們養(yǎng)大成人,給你們娶了女人,買了樓房,我不欠你們什么了。你們要記住這一點,當你們的孩子們背叛你們的時候,你們同樣也能用得上這個丑陋的辦法。

5.這張銀行卡里有兩千萬元,一千萬是莎尼雅的生活費,另一千萬的用處我還要說,卡的密碼是我的生日,莎尼雅知道我的生日。二十八塊玉和瑪麗婭留下的瑪瑙,莎尼雅處理,所有的權柄在她手里,我已公證這個遺囑,要法律保護莎尼雅。

6.如果這幾天我能娶上莎尼雅,以后我的生活中有什么變故,我唯一的要求是,請求莎尼雅把在蓓蕾孤兒院學習的艾麗菲亞接回來,代我撫養(yǎng),送到好學校學習,懂人事。這是我留給莎尼雅和家族的一個丑陋和累贅。那個一千萬,請用在艾麗菲亞的生活、讀書和將來嫁人成家的事情上。艾麗菲亞的入院手續(xù)在皮箱的小兜里,請莎尼雅全權負責這件事情。我請求真主寬恕我,一個男人看不見的嘴臉,才是他真正的敵人。我信得過莎尼雅,她是真主賜予我的好女人。

7.我希望我的兒子們,在人世間白天晚上的事情上,都能比我純潔、智慧和堅強,把名聲也算作財富,留給子孫們。

瑪穆提念完遺囑,把稿紙放在了莎尼雅前面,大家沉默了。最讓伊力多斯吃驚的內容是,他的知己馬赫穆提竟還有一個叫艾麗菲亞的秘密。這么多年來,凈事臟事,他們都是在一個缸里攪和,竟不知道馬赫穆提肚子里面還有一個小肚子?,斈绿嵴f,剩下的事情,咱們再商量吧。莎尼雅說,把鐵箱也打開吧。瑪穆提說,那就讓玉山打吧。莎尼雅說,好吧,玉山,把小鐵箱打開。玉山從皮箱里抓出鐵箱,打開精致的蓋子,把鐵箱推到了桌子中央。瑪穆提說,數一數看。玉山開始數玉石,幾乎都是同樣大小的玉石,每塊長十五公分左右,直徑七八公分,透明,沒有雜質,是一流的上品。那串古色古香的瑪瑙在玉石的中央,厚重高貴?,斈绿嶙コ鲆粔K玉,翻著看了幾眼說,都是一流的東西。莎尼雅抓出瑪瑙,左右看了看說,這東西有年代了,我奶奶也有一串這種瑪瑙,好幾個收藏家都到家里看過,奶奶說什么也不賣,說是傳家寶。伊力多斯啤酒說,這才是真正的家底,來福氣的東西。玉山說,一共是二十八塊?,斈绿嵴f,好,嫂子,那就這樣了,就這些東西了,遺囑上哥哥說的也很清楚了,咱們就這么辦了,咱們散了吧。莎尼雅說,最后怎么辦,咱們還要商量個辦法,遺囑就是遺囑,但是這個遺囑太殘酷了,還是要讓這個遺囑有希望才對,這些東西,請瑪穆提拿走保管著,有了處理辦法后,就好說了。瑪穆提緊張地說,嫂子,這不合適,這會產生新的誤會和矛盾的?,F在你是這些東西的繼承人,只能由你來保存。莎尼雅說,我不能留這些東西,艾塞提現在完全亂了,如果你們把這些東西留我這里,可能明天我就沒命了。伊力多斯啤酒說,沒有那么殘酷。一直沒有說話的帕提滿說,莎尼雅說的有道理,這幾天艾塞提的眼睛亂了,腦子里只有財富,還是叫瑪穆提把

東西帶走吧。玉山說,我同意,瑪穆提保管著最好。莎尼雅說,我的意思是這樣,過幾天咱們再商量,就這么執(zhí)行這個遺囑是不合適的,我再想一個辦法,通過這個機會,怎樣讓孩子們圍在爸爸的靈魂里懺悔,才是我們最大的智慧和積德。積德,是穆斯林永恒的目標,在仇視和苦痛的日子里,我們不能忽視放棄埋葬積德。我們要有具體的辦法,我們是長輩,我們應該是正道的領路人和旗幟,我們要想出一個能籠絡他們的辦法,拯救他們的精神。

瑪穆提勉強地提著皮箱走了。莎尼雅獨自一人在咬嚼遺囑的內容,直到今天,她都覺得馬赫穆提是一個鏡子一樣透明的人,當聽到剛才遺囑內容的時候,她的內臟基本上都黏合在一起了,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感激男人對她的極大信任,而那個叫艾麗菲亞的孩子的訊息,讓她一時喘不過氣來。因為她知道,這種麻煩,常常在時間的攪和折騰下,會派生出新的丑陋和惡之花。她意識到,這個謎團,有可能是她今后生活中的頭疼和刺激。她躺在床上,看著土耳其繡花窗簾,開始腹算處理那些東西的計劃。漂亮的窗簾變成了聰慧的智者,那些朵朵繡花變成了天下辛辣絕美銳利的修辭,窗臺上的塔蘭奇花,在窗外神秘黑暗的催眠下,收卷花瓣,開始夢游它們的祖先最早在山野里的野性絢爛。莎尼雅把燈滅了,在黑暗里閉上眼睛,開始在意識的航船里尋覓馬赫穆提留給她的光明。她看到了自己崇尚的星星,她的童年從群星的光環(huán)里脫落出來,圍聚在她的胸前,為她回憶往日的童話。而后為她敬獻玫瑰的是她的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那些沙棗花一樣迷誘心靈的日子,開始舔吻她的前額。馬蘭花一樣親切單純的時光,把從前無數個月光之夜還原在她的意識里,支持她的哲學,在活著的人群中間播種玫瑰,播種橄欖樹,播種支撐信念護衛(wèi)信念的正道。神奇的星星,開始溫暖她的哲學條文,她心中的月亮,照在古老的和田桑皮紙上,豪邁地書寫她的意志和馬赫穆提充滿傷痛的意念。光榮的和田桑皮紙睜開了眼睛說,存在是光明的、渾濁的、頹廢的,但最終是醞釀希望放飛希望的,人的光明是最早的絢爛和永恒的正道之源,書寫光榮的靈魂,同樣也是我的驕傲。最終,她精神田野里的遺囑,睜開了眼睛。

遼闊的時間借助黎明的激光,喚醒萬物的意志,自在的眼睛們開始在遼闊的光線里尋找自己的前定和命運。一大早,艾塞提就帶著老二外力,來到了莎尼雅的院子。他沒有進屋,也不坐,臉色像百年前鄉(xiāng)戲里混癡的劊子手,眼睛像凝固的鉛疙瘩,颶風似地嚷嚷開了。莎尼雅說,兄弟,我明白了,給我三天的時間,我搬家。艾塞提說,誰是你的兄弟?你是一天比一天不要臉,前面你要是搬了,還能撈個樓房,現在,什么也沒有了,你還玩什么三天你!我老子死了,你還賴在這里干什么,你的這個裝修臉不是樹皮吧?我一天都不給你,現在就走。外力說,帶著你的破爛,快走吧!莎尼雅說,你們這么無恥張狂,就沒有人治你們了嗎?艾塞提說,我們是要回我們的應得,誰治我們?你不走,我們就鎖大門了,你想走也走不成。莎尼雅說,你們不怕公家的人嗎?艾塞提說,院子是我們的,我們怕誰?莎尼雅說,你們不怕真主的懲罰嗎?艾塞提說,弄不好真主懲罰你呢!我老子都死了,你賴在這里不是孽障嗎,你走不走?莎尼雅說,我要準備呀,說走就能走嗎?外力說,怎么不能走,你以為是嫁人嗎?我?guī)湍阃馊悠茽€不就行了嗎!莎尼雅說,外力,你不能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嘴巴是你的,時間審判的時候,鞭子就不是你的了!那時候火鞭會抽在你的嘴上,讓你的靈魂流血,你今天的邪氣,就是你在地

獄的火房。外力說,賣什么嘴皮子你,滾!艾塞提說,你不走,我們鎖大門。莎尼雅說,你們鎖吧,但是你們鎖不住正道!外力從包里取出兩把大銅鎖,看著艾塞提說,哥,咱們走,我上鎖,讓這娘們兒看看我們的厲害。艾塞提說,走,咱們出去,上鎖。莎尼雅站在原地沒有動,艾塞提走到大門前的時候,伊力多斯啤酒打開門,把伊瑪目阿訇請進了院子。伊力多斯啤酒說,您屋里坐。伊瑪目阿訇問候過大家后,轉身,尖銳地看了一眼頓時窘困了的艾塞提。

艾塞提看到伊瑪目阿訇,驚了一眼,腦子立馬有了反映,這是啤酒老賊要對付我的毒箭。莎尼雅退了一步,低著頭,虔誠地向阿訇行過禮,大步側邁過去,推開了客廳的門。伊瑪目阿訇走進客廳,等大家坐好,舉手祈禱。而后看了一眼頓時眼睛紅潤了的莎尼雅說,妹子,身體安康否?莎尼雅憂傷地說,還好。伊瑪目阿訇說,會好起來的,在生活的某些光照里,真主會讓我們趕不上,但真主不會讓我們持續(xù)頹廢痛苦流淚,好日子是非常多的,但有的生靈看不見好日子,他們不是沒有眼睛,他們是沒有信仰和靈魂,這等人往往是火獄的朋友。伊瑪目阿訇看著艾塞提說,兄弟,爸爸走后,對你們的媽媽莎尼雅女士照顧的怎么樣?艾塞提愣住了,他沒有想到阿訇大人會這樣問他,他振作精神說,好。伊力多斯啤酒說,好什么好,你們剛才在院子里威脅辱罵莎尼雅的話,我們隔墻都聽到了,你們趕莎尼雅出門,要接管院子,你們還是爸爸的骨肉嗎?艾塞提說,哥哥哎,這不是我們家的事嗎?伊瑪目阿訇說,哪個是你們家的事兒,你們家的事兒就沒有正理了嗎?你想獨吞院子的事,我聽說了,這生活區(qū)里這么多的穆斯林們,如果不鄙視反對你的行為,他們會把你的劣行告知我嗎?你靈魂里面的圖案就是,你占有這個院子,四個兄弟你散點銀子打發(fā),滿足你的貪欲。你看,這些事,你前額上都寫著呢!你認錯嗎?艾塞提說,爸爸沒有留下遺囑,這院子自然是我們的了,現在我們收回,也屬正當啊!伊瑪目阿訇說,什么叫正當?你現在跪下來給你媽媽賠不是才是正當,娃娃,你陷得太深了,你以為這天下天天是太陽嗎?你父親走了,你沒有發(fā)現死亡嗎?死亡不是結束,是啟示。因為死亡帶不走血脈,死亡教會我們和諧。你為什么學不會和諧呢?你跪拜孝道的時候,你子孫的背后是光明的正道,你跪拜貪婪的時候,你背后可能是一溝溝泥潭。正道不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清濁不是自在的水磨和剪修毒瘤的剪刀,不僅僅在時間的手里,重要的是在每一個渴望正道維護正道的心靈手里,你為什么不覺悟呢?孩子,一個人的詛咒有可能是嗡嗡叫的蒼蠅,眾人的詛咒卻是堅實的颶風暴雨。我看你這些年不是一日三餐,而是七八餐了,危險就來自這里。回家,你好好餓上幾天,你就能回到你的從前。

艾塞提沒有說話。伊力多斯啤酒說,娃娃,聽見了嗎?艾塞提陰冷地說,聽見了。伊瑪目阿訇說,你要是沒有聽見,我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你的眼睛嘴巴都是耳朵,我可以通知你們五個兄弟居住的生活區(qū)的長老和穆斯林們不參與你們家的任何活動,過年過節(jié)拜年問候和婚喪嫁娶的事情也不接受你們的邀請,棄滅你們。那時候你們的家人,家族的老少都會反對你們。你們會有兩種選擇,一是在規(guī)矩里做人,找回你們的人味;二是從這個生活區(qū)里搬走。

伊力多斯啤酒說,兄弟,說話,幸福和災難,都積聚在你的嘴唇上了,錢不要緊,人要緊。艾塞提瞪了一眼伊力多斯啤酒,說,我明白了。伊力多斯啤酒說,你小子放老實一點,阿訇有阿訇的辦法,我也有我的辦法,不信你等著瞧。

艾塞提和外力像輸光了錢的賭徒一樣回家了。送走伊瑪目阿訇,伊力多斯啤酒的火氣上來了,向老婆帕提滿說,這個艾塞提,已經是要錢不要臉了,爛到根子里了,在伊瑪目阿訇前面也沒個認錯的樣子。帕提滿說,你管得多了,家里的私事,自古國王也是要裝糊涂的,你把人家看那么清楚,今后我們還怎么做鄰居?伊力多斯啤酒說,這事不一樣,他不能欺辱莎尼雅,我還有最后一招呢,幫助莎尼雅上法院告他。帕提滿說,這樣,你就英雄了。伊力多斯啤酒說,我的老奶奶,你還不知道我曾經就是英雄嗎?帕提滿說,知道,我曾經夢見過!

瑪穆提和玉山接到伊力多斯啤酒的電話,迅速趕到了他的家。伊力多斯啤酒把情況講了一遍然后說,我的意見是,你們要想一個辦法,把他鼻子上的瘤子拔出來,讓他老老實實聽話,如果他繼續(xù)瘋狂,咱們幫莎尼雅打官司,讓公家主持公道。玉山說,最好是內部解決。瑪穆提說,咱們三人一起找莎尼雅吧,一起商量,把哥哥留下的遺囑,復印幾份,撂給他們,他們就沒話說了。伊力多斯啤酒說,不一定,那個艾塞提,竟變成了這樣一個人,看到他今天的瘋勁兒,我就覺得馬赫穆提的遺囑一點也不殘酷。

聽完瑪穆提和伊力多斯啤酒的意見,莎尼雅平靜地說,昨天我想了一夜,把解決的辦法拿出來了,我用馬赫穆提的名義搞了一個遺囑,把馬赫穆提給我的都讓給了他的孩子們,我不能一生都和他們憋著,再往后,他們肚子里的蟲子大了,就會出事。莎尼雅從抽屜里取出她寫好的遺囑,遞給瑪穆提,說,你們都看一下,我決心已定,完了拿去復印,發(fā)給娃娃們,由艾塞提打頭處理,我們結束這場麻煩。瑪穆提驚異地接過稿紙,開始讀遺囑的內容。坐在兩邊的玉山和伊力多斯啤酒把頭靠過來,眼睛盯著稿紙上的文字。伊力多斯啤酒看完遺囑,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斈绿峥赐赀z囑,把稿子遞給了玉山。玉山說,姐,這不合適吧,你太偉大了也不行吧!瑪穆提說,是的,這不公平,哥哥的意志一點沒有落實也不行,再說了,艾塞提是有野心的,他不會善罷甘休。莎尼雅說,那就是他的事情了,他的心玩火,倒霉的是手。伊力多斯啤酒說,我是外人,也想說幾句,如果把權柄都給了艾塞提,他們兄弟之間的仇恨會更大,這事就不會有什么句號,如果他搬來和我做鄰居,我就賣院子走人,我不和這種人做鄰居?,斈绿嵴f,如果我們放棄權柄,其結果是,艾塞提不會同意撫養(yǎng)艾麗菲亞的那筆錢,這筆錢必須留在嫂子這里。莎尼雅說,我不缺錢,就撫養(yǎng)一孩子嘛,我住自己的樓房,自己的日子自己過。這樣處理,對我也是一個機會,我嫁給馬赫穆提的時候,許多人說我的目的是暗算馬赫穆提的錢財。這樣一來,穆斯林們會看清我嫁的不是馬赫穆提的錢財,而是他的熱身熱心。玉山說,姐姐再想一下,是不是急了一點,現在刀子在你的手里,一旦你有新想法了,說話就孩子的嘴巴了。莎尼雅說,我心里很明白,我也算是從死亡的魔床上回來的人,我要活出我的精神來,我不爭金銀,我要臉?,斈绿嵴f,也可以,今天再放一天吧。莎尼雅說,也可以,明天叫艾塞提和他的兄弟們來吧,把遺囑給他們,我就準備搬家了。

下午,莎尼雅和玉山一起來到了蓓蕾孤兒院。孤兒院在黑河邊廣闊的蘋果園里。院長古麗麥爾艷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高個兒,前額突出,嘴巴大,平胸,和她的個頭兒很不協調。莎尼雅禮貌地見過古麗麥爾艷院長,把艾麗菲亞的入院手續(xù)交給了她。院長看過證書說,我明白了,你是這女孩兒的什么人?莎尼雅說,我是馬赫穆提的遺孀,是我男人留下遺書要我照顧艾麗菲亞。院長慈祥地看著莎尼雅

說,你有那個遺書嗎?莎尼雅從包里取出瑪穆提給他復印的遺囑,交給了院長。院長看完遺囑說,不好意思,我不應該看其他的內容。你是想把孩子領走嗎?莎尼雅說,是的,今年孩子剛好七歲了,該讀書了。院長說,是的,讀書的事情,我們已經考慮好了,如果你要領人,還要補一些證明,一是你單位的證明;二是你要收養(yǎng)孩子的申請;三是擔保人;四是遺書的復印件,只復印有關孩子的部分。莎尼雅說,我明白,我把這些手續(xù)辦好,來找你。我想問一句,這孩子是有父母呢還是?院長看了一眼莎尼雅說,不清楚,孩子是馬赫穆提先生送來的。莎尼雅說,是哪一年?院長說,三年前。莎尼雅說,噢,是這樣,那好,我能看一下孩子嗎?院長說,可以,跟我來吧。

她們在閱覽室找到了艾麗菲亞。艾麗菲亞正在畫畫,是一只小貓,胡子畫的很長,莎尼雅看著笑了,覺得是一個有靈性的孩子。海麗古麗老師來到院長跟前,給她介紹艾麗菲亞的情況說,艾麗菲亞很聰明,會寫自己的名字了,數字可以數到一百了。院長摸著艾麗菲亞的頭說,好,孩子的姐姐來看她了,讓她們單獨待一會兒吧。院長和海麗古麗老師出去了,莎尼雅坐在椅子上,抱起艾麗菲亞,溫柔地在細嫩的臉蛋上親了一口說,好孩子,喜歡姐姐嗎?艾麗菲亞點了點頭,沒有說話。莎尼雅喜歡上這個孩子了,連眉、大眼、圓臉、前額寬大,南疆人臉型看著很順眼。莎尼雅想,我應該破譯這個密碼。臨走,莎尼雅把手里的包留給了艾麗菲亞,說,里面有紅棗和核桃,和多斯提(小朋友)們一起吃,我還會來看你的。

莎尼雅走出閱覽室,看見院長和海麗古麗在桑樹下說話。院長看見莎尼雅,走過來說,艾麗菲亞還可以嗎?莎尼雅說,很乖。海麗古麗老師插了一句說,很聰明,喜歡畫畫,血脈里可能有這個東西。莎尼雅看著院長說,謝謝你們,我走了,我會盡快把需要的證明辦好的。

在蘋果樹下等候姐姐的玉山,看見姐姐走過來的身影,把車開到了她的跟前。莎尼雅上車后,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留在大門前的古麗麥爾艷院長,她腦海里開始浮現院長剛才辣椒一樣凝視她的表情。院長放出來的信息說,好姑娘,每一個孤兒的隱私也是她們的生命,擾亂她們的前定是不合適的。

第二天上午,在莎尼雅的堅持下,瑪穆提通知艾塞提,帶著兄弟們來了。莎尼雅的位子是瑪穆提安排的,她坐上席,平靜地傾聽瑪穆提宣讀她重寫的遺囑。按照莎尼雅事前和瑪穆提商量的意思,瑪穆提簡要地介紹了遺囑的來歷。而后伊力多斯啤酒站起來,把馬赫穆提生前要他保存皮箱的事說了一遍。最后,瑪穆提一字一句地念完了莎尼雅一手書寫的遺囑。

在瑪穆提開始念遺囑的時候,伊力多斯啤酒一直在觀察艾塞提的神態(tài)。幾分鐘的尿尿時間里,那些名詞和動詞,把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眼睛變成了激光,開始溫暖他的弟兄們。自從爸爸馬赫穆提決定續(xù)娶女人的時候起,他就沒有這么高興過。伊力多斯啤酒心里罵了一句,牲口的第五只腳一樣丑陋的東西。

莎尼雅掃了一眼艾塞提。艾塞提臉上的人氣也出現在兄弟們的臉上了。老二外力舒緩地出了一口氣,老三海米提的笑容已經爬到額頭上了,蚯蚓一樣丑陋的皺紋也開始發(fā)亮了,老四艾力傲慢地哼哼了幾聲。老五阿里木干脆把心里的高興說出來了,真主是萬能的,自古錢財和垃圾污水是一路貨,我們爭的是人格志氣,一個保姆女人想埋葬我們,這可能嗎?突然,瑪穆提的巴掌飛了過去,響亮地落在了老五阿里木的左臉上。阿里木倒下了,艾塞提迅速站起來,擋住了瑪穆提說,叔叔,其實,你最

想打的人是我?,斈绿嵴f,阿里木有救,我才打他,而你,已經死了,我不能污染我的手。艾塞提說,你給我們念了這么偉大的一個遺囑,我還能死嗎?瑪穆提說,你走進黑暗的時候,你感覺不到自己的死亡。伊力多斯啤酒插話了,阿里木小弟弟,你不是你爸爸尿出來的嗎?你連你爹的一點味道都沒有??!你的嘴,是吃夠奶長大的嗎,這是什么地方?至少你爸爸的靈魂還在這個屋子里呀!艾塞提說,我們家里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摻和?,斈绿嵴酒饋碚f,艾塞提,你真是一條毒蛇啊,上天會割你的舌頭!

眾人都沉默了。最后莎尼雅站起來了,她看著艾塞提說,那就這樣吧,這件事就結束了。皮箱里面的東西你們拿走,按照遺囑上的說法,你們點清楚。明天早晨我就搬家,院門不鎖,你們過來接收就行了,你們還有意見嗎?艾塞提說,現在沒有,有意見我們會去找你。莎尼雅說,好,我隨時歡迎你們。

艾塞提提著皮箱,走在了前面。兄弟們跟在他后面,走出院子,打開自己的車門,跟在了哥哥的車后面。只有莎尼雅出來,把他們送到了院門前。她說再見的時候,沒有人理她,都開著車離開了院門?,斈绿嶙叱隹蛷d,來到莎尼雅跟前說,這些娃娃沒救了,一點人味都沒有。莎尼雅說,人都會有疲軟懺悔的一天,也可能是明天、明年、五年或十年后,這樣的一天是會到來的,我信。如果他們不懺悔,他們的孩子們會懺悔的,什么樣的一天都會到來的,但那不是世界末日。

莎尼雅第二天從這個親切精美的院子里搬走了。她最后看了一眼葡萄架,黑珍珠和馬奶子葡萄精美地垂在油亮的藤下,點綴別墅的燦爛。莎尼雅回到自己的樓房住下了。一周后,找人幫忙,辦好了收養(yǎng)艾麗菲亞的有關法律手續(xù),從蓓蕾孤兒院領回了孩子。院長古麗麥爾艷說,積德行善,是沒有鏡子的事情,孤兒院的孩子們,是時間以外的蓓蕾,不要企圖把她們畫進我們的路線圖里,命運的袋子不在我們手里,給愛,讓她們學會愛,是我們至高的榮譽。

艾塞提在自己的家宰羊,請兄弟們吃抓飯。老五在潔白的毛巾上擦過油手說,我們終于勝利了,要回了屬于我們的東西,如果我們不鬧,那個女人會把爸爸留給我們的遺囑交出來嗎?老二外力說,那個孤兒院的孩子,不會是爸爸的那么一次星星月亮吧?!老三海米提說,這事就和我們無關了。艾塞提說,我想,這個老女人不簡單,她一定留了一手,爸爸的那個鄰居,那個伊力多斯啤酒老賊,什么事都知道,找個時間我想和他斗斗。老四艾力說,怪了,爸爸怎么會把這么重要的遺囑,交給這個老賊呢?阿里木說,那就是爸爸糊涂了,臉上看著好好的,神智已經紊亂了。外力說,這就對了,他心不亂,能把遺囑交給一個酒鬼嗎?會娶一個小破鞋糟踐自己的名聲嗎?艾塞提咳了一聲,神秘地說,兄弟們,這幾天一件事情沖進了我的腦海里,我以前聽說咱爸還有一塊三十多公斤的羊脂玉,是一流的東西,是媽媽給我說的,這寶貝以后就沒有下落了,我想,弄不好爸爸把這個東西給那個女人了,不然,她會把皮箱交出來嗎?阿里木的眼睛頓時亮了,說,對,那個寶貝一定在那個老姑娘手里,不然,他會交出皮箱嗎?她要是把那玉石獨吞了,也是我們的一大損失呀!哥,咱們都去,找那女人問問!剩下的幾個兄弟們也開始嚷嚷了,說要去問問!艾塞提的妻子米娜娃兒,在廚房里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她解下圍裙,走出來說,艾塞提,你們也太狠心了,一個女人,嫁給一個男人,最后她成罪犯了嗎?就那么一個石頭,你們也不放過嗎?艾塞提說,那是我們家的東西呀?!米娜娃兒說,是你們家的東西,怎么不在你的手里呢?

艾塞提瞪了老婆一眼說,肉湯手工面,知道怎么做嗎,知道廚房在哪里嗎?米娜娃兒說,一個人什么也不怕,是要出事兒的。

第二天早晨,艾塞提和兄弟們來到羊蹄市場,在吐爾遜毛拉克的羊雜碎店里要了兩大盤羊蹄子和五個羊頭,美美吃了一頓早餐。當艾塞提喝口奶茶,開始吃第二只羊蹄子的時候,老板吐爾遜毛拉克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整了整小胡子說,哥們兒,有時間沒有來吃蹄子了。艾塞提說,這寶貝不能經常吃,它可是高血脂高血壓的好朋友。吐爾遜毛拉克說,這要看你吃了后干什么,光吃不干正事,歪血壓黑血壓都會有。聽說你們兄弟幾個得了一大筆遺產,都傳開了,莎尼雅女士太了不起了,把錢財都施舍給你們了。艾塞提說,你說是施舍嗎?那是我爸爸的血汗!吐爾遜毛拉克說,是嗎?那你爸爸怎么沒有留給你們呢?艾塞提說,爸爸娶了小女人,腦子暈了一段時間。吐爾遜毛拉克說,這就對了麻,莎尼雅女士不高尚偉大,能把財富還給你們嗎?因為你們不知道葫蘆里面的秘密呀!阿里木瞪了一眼吐爾遜毛拉克說,你和那個女人有親戚關系嗎?吐爾遜毛拉克說,沒有,我和她有良心上的關心。艾塞提說,良心,良心這個哥們兒可是永遠也說不清楚??!

他們走出羊雜碎店,來到了莎尼雅居住的小區(qū)。阿里木探聽到的地址是海棠苑九棟二單元三樓右邊的房子。兄弟五人站到門前的時候,站在前面的阿里木猛烈地敲門,從他粗暴的拳頭下,響起了憤怒的聲音。屋子里,莎尼雅從貓眼兒里看到了阿里木肥大的頭,打開門,生氣地說,我以為是警察呢。艾塞提說,不急,警察會找你的。他們走進客廳,滿面橫肉,刀子一樣兇殘的眼睛盯著莎尼雅的臉。艾塞提說,我們沒有時間廢話,咱爸生前有一大塊羊脂玉,請你把這個東西交出來。莎尼雅沒有說話,轉身,邁幾步,坐在藍色的皮沙發(fā)上,鄙視地看一眼艾塞提說,娃娃,還有什么事嗎?艾塞提說,讓你的歪嘴老實一點,我是決定你命運的人,把羊脂玉交出來。莎尼雅說,我不知道這件事,我知道的,都交給你們了,你們還是出去玩吧。阿里木跳到哥哥前面說,你滾出去,我們要抄家。莎尼雅說,娃娃,老實一點,不要最后連嘴也張不開了。艾塞提說,你以為我們沒有辦法嗎?到時候真正張不開嘴的人是你!莎尼雅說,你們都滾出去,想鬧事,找你們的叔叔!她掏出手機,準備與瑪穆提聯系的時候,阿里木搶過她的手機,把手機扔到墻上,砸壞了。莎尼雅愣住了,她沒有想到他們會這樣對待自己,臉上的自信消退了。莎尼雅說,好,我滾出去,你們抄家吧。莎尼雅大步邁出了屋子。

阿里木開始翻東西的時候,老三海米提望著老大說,不應該讓那娘們兒走人,她會把叔叔叫來的。艾塞提說,快搜,沒東西咱們走人,弄不好叛徒叔叔馬上就到。老二外力說,這個箱子是鎖著的。阿里木說,哥,砸!外力從廚房找出柴刀,砸開了箱子。箱子里面都是冬衣和秋衣,沒有找到羊脂玉。艾塞提說,沒有咱們就撤,叔叔來了就麻煩了。

莎尼雅帶著六名保安,出現在了屋子里。小胡子保安塔伊看到凌亂的屋子說,我們來晚了,您先檢查一下家里的東西,到派出所報案吧。莎尼雅說,不去了,我們還是內部解決吧,我不想把事情鬧大,大家臉上都不好看,我麻煩你一件事,幫我打個手機好嗎?塔伊保安說,您說號碼。莎尼雅從包里取出藍皮電話本,找出瑪穆提的手機號,念給了塔伊保安。塔伊撥通了瑪穆提的手機,把手機遞給了莎尼雅。莎尼雅謝著,接過手機,只說了一句,眼淚就流下來了。莎尼雅說,是的,有事,請您來一趟好嗎?

瑪穆提趕到的時候,莎尼雅的哭臉已經很

難看了。她開門的時候,瑪穆提竟沒有認出她來。他憂慮地坐在沙發(fā)上說,出了什么事?莎尼雅咬著嘴唇,把情況講了一遍,被蹂躪和踐踏的動詞形容詞,在她傷痛的喉嚨里顫抖著,被侮辱的眼睛里,已經沒有了亮光?,斈绿嵴f,我說過,你太寬容了,生活是幾個河流的鹽味,不是美好的想法,生活太善良了是不行的。你放心,我有辦法治他們,這些孩子都是慣的,工作、娶女人,都是哥哥給他們操心的,現在一個個都成惡心人了,一點人味都沒有。莎尼雅說,我真的不知道那塊三十公斤的什么和田玉。瑪穆提說,我也沒有聽說過有這么回事兒,他們現在來勁了,你說得對,咱們還是自己解決吧,我有辦法。

就三天的時間,艾塞提帶著兄弟們鬧騰莎尼雅的丑行,在圈子里傳開了,每傳到一個人的嘴里,那些殘酷惡毒的形容詞開始發(fā)酵膨脹,不斷派生出更多熏臭的詞語。當這些毒藥一樣的詞匯傳到艾塞提和他的兄弟們的眼睛里的時候,艾塞提在家里召集兄弟們,耷拉著眼珠說,我們一定要找到這塊羊脂玉。這時,老五阿里木從包里取出一份東西,蔫蔫地交給了哥哥艾塞提說,好像到處都是這個東西,他們說是叔叔瑪穆提發(fā)的。艾塞提接過材料,收住怒氣,開始讀材料。讀完材料,艾塞提蔫了。老二外力看到哥哥的樣子,從他手里抓過材料,看了一眼說,遺囑,是怎么回事,是爸爸留下的真遺囑?外力看完遺囑后,也沉默了。海米提抓過遺囑,眼珠子釘在了馬赫穆提的手跡上,老四艾力把頭靠了過來,二人開始細讀真遺囑。

這是瑪穆提的第一招。他把哥哥留給莎尼雅的遺囑復印了一百份,發(fā)給了親戚們和圈子里面的朋友,讓這個遺囑自己說話。在遺囑后面,他附了一份說明材料,把莎尼雅重寫遺囑的事情,詳細作了說明。也把自己散發(fā)這份真遺囑的目的向大家亮開了。

艾塞提的臉變成了洗碗水。神態(tài)上,這段時間公驢野馬一樣瘋狂的樣子看不見了,變成了像被人割掉了生殖器的漢子,兄弟們也說不出話來了。很長時間后,蒼蠅們鬧夠了嗡嗡著飛出窗口以后,艾塞提從肛腸里憋出了一句話。兄弟們立刻浪人似地來了精神,阿里木說,對,大哥英明,就是這么回事,開什么玩笑!米娜娃兒在廚房里聽到了男人從大腸小腸里憋出來的話,說,這個男人,從骨髓里就爛了!昨天,瑪穆提也給她給了一份真遺囑,要她交給男人,她看完真遺囑,就壓下了。她不想和男人理論斗嘴,不想破壞家的和諧,在這件事上,她遵循的規(guī)矩是不摻和男人的卑劣和貪婪,她的哲學是,誰玩火誰的手倒霉。阿里木來勁了,說,還是哥哥英明,這遺囑是假的!讓叛徒叔叔去折騰!海米提說,我也是這個想法,咱們不理他,東西已經在我們的手里了,別墅,哥哥已經住進去了,我們怕啥!艾塞提說,我也是這個意見,叔叔想用這個辦法,把我們玩到他的鍋里去,咱們不上當。

周末,艾塞提的朋友們請他到河邊景點吃飯。飯后開始喝酒的時候,胡希塔爾要了兩瓶烈酒,海尼說,哥們兒哎,四人兩瓶多了吧!沙拉穆說,不急,最后咱們還得加兩瓶。天禽野味的時代,一人不折騰一瓶,還是兒子娃娃嗎?胡希塔爾說,那種喝法,像我們這樣的窮人可以,像艾塞提這樣的人造貴族就適應不了。艾塞提說,今天我陪大家喝好,喝到耳朵自己說話為止。胡希塔爾說,可不能這樣,自己說話的東西多了,嘴和嘴不一樣,有的嘴不只是臟,而且不要臉,所以還是少喝一點,不要讓身上太多的東西都嚷嚷了。海尼說,咱們先開喝吧,酒這個東西,情緒好了,熱老婆的奶茶一樣往里流,舒服著呢。沙拉穆說,咱要的烤肉還沒有上呢!艾

塞提說,喝酒就是喝酒,烤肉吃的多了,酒的味道就沒有了。胡希塔爾說,還是有錢的人聰慧,聽老輩人說,他們那個時候就是蘋果下酒,越喝越舒服,咱們今天是公家的喝法,一人一杯。胡希塔爾端起酒杯說,今天喝酒,由頭是我刮臉了,海尼要我請客,再說,這幾天身上有幾個不要臉的錢,老婆不知道,用了也舒服。胡希塔爾把三杯酒送到朋友們手里,自己留了一杯,說,干了,老輩人說,除了死亡以外,一切都是游戲,咱們今天游戲游戲,如果有良心的人,哭也行。大家笑了,喝完酒,把杯子還給了胡希塔爾。海尼說,還沒有醉,還沒有回家,老婆還沒有開罵,就哭嗎?胡希塔爾說,不要等到最后,咱們靈活一點,三杯酒以后允許哭。艾塞提說,今天這個氣氛有點不對呀。沙拉穆說,都對著呢,不對的事情現在家里睡覺著呢。開始喝第二杯酒的時候,海尼說,咱們從小玩麻雀長大的四個棒棒,有時間沒有野聚了,都快尿不到一起了,這不對,有錢了,臉大了,叫不到一起了,老到一斤肉吃一年的時候,后悔就來不及了。光屁股的時候是朋友,砸核桃的時候找不到人,以后良心說話的時候,眼睛抬不起頭來,地也會詛咒我們的動脈靜脈。胡希塔爾說,主要是艾塞提有錢了,最近又有了一筆遺產,搬進爸爸的別墅里了,朋友的語言詞匯就忘了。艾塞提說,嘴巴忘了,心里沒有忘。胡希塔爾說,首先是心不要臉,而后是嘴巴,聽說你這段時間玩遺囑玩得不錯啊,他們說你可以把一種遺囑變成好幾樣玩。艾塞提的笑臉不見了,說,都是走狗們造謠。胡希塔爾說,睡狗們做出來的事情,走狗們好流浪著宣揚??!我們都聽說了,這一次,你的遺囑玩得絕,長這么大,剛好你也沒有個外號,就送你一個吧,現在大家都在說你的遺囑,就叫遺囑吧。海尼立馬接上話頭說,這外號有意思,遺囑,回憶起來,很有細節(jié),也有時代意義。沙拉穆說,將來老了,什么事也干不動了,還可以在郵局前寫遺囑呢,也來錢。胡希塔爾說,那咱們慶賀艾塞提的外號,干一杯吧。大家舉杯,笑著把酒喝了。艾塞提沉悶地說,你們這不是侮辱我嗎,這是什么外號?胡希塔爾說,外號都是圣人賜的,今天我是替圣人行道。艾塞提說,我知道了,你們這是一個肛門出氣,惡心我。胡希塔爾說,你從小就賊聰明,你應該知道,我們是拯救你,那些知道了你爸爸留給你后娘的遺囑,和你后娘改寫遺囑內幕的人們,都在罵你們不是人,是牲口,我們知道了,裝不知道嗎?因為你不是牲口呀!朋友是什么,朋友就是在這種時候站出來讓你哭血懺悔的人!我們不是羊肉朋友,我們是光屁股時代一個馕掰成四塊吃的肝臟腎臟朋友,我看你那后娘比男人還要男人,多了不起的胸襟啊,可是你們威脅她,要她交出什么和田玉來。艾塞提混濁地說,你們不了解情況,我叔叔當叛徒了,都是他攪和的。沙拉穆說,你們也太丑陋了,莎尼雅女士嫁給你爹,就是伺候你爹的傭人,就一疙瘩石頭,你們也不放過嗎?按照這個邏輯,她還應該賠上吃你們家的飯錢吧!你也竟胡謅,你叔叔是那樣的人嗎?他是正派的大鍋里煮出來的人。艾塞提說,那是屬于我們家的東西。海尼說,有沒有那個石頭,還是個話呢!胡希塔爾說,艾塞提,還是要想辦法,把名聲收回來,這個東西可不能說沒了就沒了。艾塞提說,我的名聲哪兒也沒有去,在我臉上掛著呢!所謂的那個女人改寫了的遺囑是假的,她的這個把戲,我不知道嗎?她嫁給我的爸爸,不就是沖著爸爸的錢嗎?胡希塔爾說,我看你也是一個臟貪財,不沖著錢來,人家吃石灰喝污水嗎?!艾塞提說,我不怕人家說,歷來都是瘋狗亂咬人,好人繼續(xù)前進。海尼說,你是好人嗎?你我的標準還不夠,這不是小事,你連香事和臭事都分不清楚,還想做好人嗎?好人可是了不起的事情,好人的大門不上鎖,而你,心里臉上眼睛里到處都是鎖子,你能做好人嗎?

艾塞提沉默了。酒輪到他的時候,抓住酒杯張開嘴往里倒,而后閉上眼睛想心事兒。哥們兒逗他、惹他、諷刺他,繼續(xù)拿他的新外號說事兒,刺激挖苦他,他都不說話,不理睬。兩瓶酒喝完后,胡希塔爾又要了兩瓶,艾塞提仍舊木偶一樣坐在那里,一句話也不說,用沉默對付朋友們。胡希塔爾的酒勁兒上來了,稀稀拉拉地說,哥們兒哎,這酒沒有掐脖子吧,肚子里面還有氣嗎?喝酒不出氣,你就自動啞巴了,啞巴了,你那舌頭就是我的那個東西了,你不臊嗎?艾塞提猛地坐起來,掐住了胡希塔爾的脖子說,我捏死你,再操你的命!沙拉穆立馬坐起來,拉開了艾塞提的手說,哥們兒哎,酒上頭了嗎?不要作踐你的手,舌頭說話嘛!胡希塔爾說,他現在的舌頭已經是我的那個東西了,還會說話嗎?艾塞提急了,做好架勢,準備出拳的時候,海尼迅猛地起身,抓住了艾塞提的手說,哥們兒,降降溫,出拳打人,還是要和你的那個好地方商量好,你小子喝多了,我送你回家吧。胡希塔爾說,就你這狼狽樣,還想貪污個好人的名分,你屁股里的臭肛腸也會詛咒你!海尼拉著艾塞提的手,搖晃著走了。胡希塔爾說,今天的酒錢沒有白花,他火兒到這個程度,我目的就達到了。

胡希塔爾按原想法,在河邊景點、宮廷菜肴園、泉巷野味三個地方,請來了圈子里的朋友和三位知名的笑話家,吃好喝好,宣揚他給艾塞提起的外號。酒喝到開始松皮帶的時候,民間笑話家尤努斯站酒說,你把光屁股時代的朋友搞臭了,你也不是好鴿子。胡希塔爾說,我這不是拐著彎彎救朋友嘛!笑話家萊提普汪汪惡毒地說,朋友的褲子掉了,他才能漂亮起來?。⌒υ捈椅崾貭柺嶙诱f,胡希塔爾的確高明,他這是變著法子宣傳朋友搗鼓遺囑的能力,這樣的廣告,才能誘惑人心。尤努斯站酒說,這小子看得遠,你梳頭發(fā),他梳人心。吾守爾梳子說,還是你老賊懂事理啊,柜臺前站的日子多了,什么樣的臭酒你都能聞出來。尤努斯站酒說,這就是本事,而且老板給我賒賬。萊提普汪汪插話說,那是當然,我不在的時候,你不能撒野?。∮扰拐揪普f,我不怕你的聲音,因為你的牙齒都腐爛了!大家都笑了。胡希塔爾說,吾守爾說得好,我是變相地吹捧艾塞提寫遺囑的能力,大家需要立遺囑或是玩遺囑,都來找我。尤努斯站酒說,這年頭也夠熱鬧的,錢變成爺爺奶奶的時候,這男人們也開始蹲著尿尿了,那鬼臭的老子馬赫穆提,可也是個站著尿尿的硬漢啊!他說話辦事,一泡尿的氣度,可也是好幾公里的溫泉呢!萊提普汪汪說,我說呢,我跑到哪里都是臭熏熏的,原來你和那老賊一起喝多了呀!大家又笑了。接著艾塞提的名聲,也開始在許多嘴們的舌頭上流浪了。

瑪穆提等的就是這一天。艾塞提像個輸凈了的老賭徒,把眼神藏在骯臟的眉毛和熏臭的眼皮底下,像個沒落的乞丐,耷拉在了瑪穆提的眼前。瑪穆提說,咱們出去碰幾杯嗎?艾塞提陰冷地說,你允許,我就喝?,斈绿嵴f,我破規(guī)矩,以后咱們就不拿輩分規(guī)矩禮節(jié)當警察了。他們來到親切的泉巷野味,要了一只雪雞和六只鴿子,一瓶伊力大曲?,斈绿嶙约旱咕疲谌韧?,也沒有動雞動鴿子一腿一翅,在叔叔看杯子倒酒的時候,抓住機會看一眼他的神態(tài),揣摩他的心思。而瑪穆提,把半只肥雪雞和一只鴿子咬進肚子里,耐心地等艾塞提張嘴說話。艾塞提說,叔叔,放過我們吧?,斈绿峥粗嵴f,你看著我,把眼睛睜大,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是我在擾亂你嗎?艾塞提昂起頭說,我

想說,你不要替外人說話。瑪穆提說,剛才,我見到你的時候,以為你已經明白了你爸爸在精神上要求你的那些東西,現在我錯了,你還沒有進來,是我可憐呢還是你可憐?誰是外人,你永遠記住,在婚姻千古牢固的賬本里,有一種真理是永恒的,一個陌生的女人此時嫁給了你爸,她就是你的親人。血緣不是前定的基礎,人性人格才是最后的血液循環(huán)。你爸爸是什么人?你們又在干什么?難道這還不夠嗎?繼母不是滿足了你們嗎?你們還要那個你們沒有見過的石頭,天能容你們嗎?這繼母的胸襟誰人不佩服?你們逼她,侮辱她,你們以為就可以拿到那個不存在的石頭嗎?你讓兄弟們和你一起變壞,侮辱埋葬人家的名聲,就不怕末日里真主懲罰你嗎?艾塞提說,叔叔,這事沒這么嚴重,在遺產的事情上,是不能講道理講人格講善良的,財富是家庭家族的基礎,這個東西是不能外流的?,斈绿嵴f,娃娃,你知道的事情不少啊,但是你為什么不知道最主要的事情呢?人家的東西也是你的嗎?爸爸把錢財物都留給你繼母了,她為了拯救你們的靈魂,改寫了遺囑,你還踩著人家的衣領上頭了!你為什么不摘下帽子當鏡子,不檢驗一下自己的靈魂呢?你爸爸,你爺爺都是什么人?我們家七代祖宗,都是臉上有光的漢子,到了你這一代,你們開始尿自家的鍋了!你的問題是目的不善,我?guī)筒涣四?。艾塞提說,我也準備了一份遺囑,是以爸爸的名義寫的,和前兩份遺囑不同的是,用一套樓房安慰那個女人,你能幫我散發(fā)嗎?瑪穆提說,你這個臭爛的哲學,我早就聽說了,街上的狼狗們,也在汪汪你的陰謀,這不可以,你可以自己散發(fā),我等你悔悟,如果你不回頭,堅持背叛你爸爸的靈魂,我就實施我的下一個辦法,讓你覺悟。我總的目的有二,一是要光耀你們繼母的高尚;二是拯救你們,最后的目的是拯救你們的孩子。艾塞提說,叔叔,我可以收買你嗎?瑪穆提說,娃娃,不要太狂妄,我會割掉你的舌頭的,你會變成植物人,你的靈魂已經腐爛。艾塞提沒有說話,站起來走了。

周末,嫉妒的風,還沒有來得及吹散清早馨香的空氣,蓓蕾孤兒院的院長古麗麥爾艷和海麗古麗老師,敲開了艾塞提的房門。艾塞提昨天和叔叔鬧騰,晚上找朋友繼續(xù)喝賭酒,半夜才回來,現在還在酒被子里睡著呢。米娜娃兒開門,笑看客人,意思是,你們找誰?院長古麗麥爾艷和藹地說,打攪了,這是艾塞提先生的家嗎?米娜娃兒說,是的,請進。

艾塞提醉雞似地睜開了眼睛。半只眼睛看著老婆,歪著舌頭說,天塌了還是發(fā)大水啦!米娜娃兒說,兩個美女來了。艾塞提閉上眼睛說,家里一個就夠了,再來兩個蹂躪,不世界末日了嗎?米娜娃兒說,心壞的人,說話也熏臭??齑┮路?,客人等著呢。

艾塞提出現在客廳的時候,米娜娃兒已經給客人們倒好了茶。艾塞提嘴角動了動,算是笑了。米娜娃兒坐在院長古麗麥爾艷跟前,邀請她喝茶。院長介紹過海麗古麗老師后說,不好意思,我們冒昧來訪,也沒有打招呼。打聽到你們的這個住址以后,一大早我們就趕來了。這小區(qū)太漂亮了,到處都是白楊樹,我記得以前這里是個果園,環(huán)境太好了,空氣好。我們的孤兒院也是樹多,樹是養(yǎng)脾性的東西,我喜歡樹。艾塞提兩嘴角又動了動,假笑一嘴,心里藏著說了一句,一大早呀啰嗦什么呀!院長看了一眼艾塞提的眼睛,從他的神態(tài)上多少窺見了他的心理活動,說,是這樣,我們是蓓蕾孤兒院的,我們之所以直接找你們來,是不想多事。我們的一個老師,在一次婚禮上,聽到了大家的一個議論,說是你們家和莎尼雅女士之間有一塊玉的糾葛,就覺得我們有責任把事情說清

楚。這塊玉呢,和我們蓓蕾孤兒院有關系。當年,馬赫穆提先生把這塊玉捐給我們了,我們又把它賣給了新疆美玉公司,用那些錢給孤兒院買了一輛轎車和一輛工作車,我把當年賣玉的發(fā)票的復印件給你們帶來了,還有那塊玉的相片。院長把發(fā)票和照片放到了艾塞提的前面。艾塞提不再賊笑了,麻袋片一樣的臉變成了丑陋的垃圾桶。他抓起發(fā)票,看見八十六萬元的數字,臉更難看了,心里咕嚕了一句,二百平米的房子沒了。他看著發(fā)票,陰冷地說,這件事我不清楚,可能是兄弟們在了解一些情況,謝謝你們提供的這些材料。院長知趣地站起來說,打攪了,我們的任務完成了,再見。艾塞提沒有說話,米娜娃兒調和氣氛說,坐一會兒吧,我給你們做飯。院長說,謝謝,我們還要到批發(fā)市場采購,有時間到我們孤兒院看看吧,都是非??蓯鄣暮⒆觽?,我們會成為朋友的。米娜娃兒說,好,有機會我們一定會去看孩子們的。

院長走了。關好門,米娜娃兒看著男人抹布一樣的臟臉說,家里來人了,你怎么這么個德行,你還是個穆斯林嗎,人家抽你的筋了嗎?艾塞提說,一早晨來了兩個母雞,不是好兆頭??!米娜娃兒說,你糊涂了,吃羊草不說人話,沒有母雞,你吃什么!艾塞提說,我沒有說你,我說的是人家的母雞。米娜娃兒說,這幾年你變成狼狗了,我就沒有打過你的臉,今天我說一句吧,你在外面的母雞不行了嗎?這就悲劇了呀,我怎么說你越來越陌生了呢,像個人家的男人。艾塞提說,你犯病了嗎?米娜娃兒說,你都瘋了,你爹娶的女人你都可以趕出家門,當垃圾侮辱,我能好到哪里?都是一口鍋的奴隸,在外人的眼里,弄不好我就是幫兇。艾塞提說,我覺得自己很正常。米娜娃兒說,那是你現在還沒有發(fā)現自己,等你發(fā)現自己是一個男人的時候,你就會抽自己。艾塞提說,唉,世界末日了,身邊的敵人好可怕呀!米娜娃兒說,是你自己心里有敵人。

米娜娃兒打開電視,開始欣賞歌舞。艾塞提說,你高興了嗎?米娜娃兒說,還沒有,等你哭著說不出話來的時候,我才高興了,我高興了,你心里的毒蝎就會死亡,這是我的愿望。艾塞提沉默了,抓起茶幾上的發(fā)票,看著那個八十六萬元的字樣,呆在沙發(fā)上了。他不能理解爸爸,為什么要把家里的財富拱手送人,為什么要仇視自己的孩子們呢?米娜娃兒偷看了一眼男人,艾塞提的前額開始發(fā)黑,像民間匠人們制作的黑肥皂,臉上看不見人氣,在沙發(fā)上變成了一個僵硬的木偶。

艾塞提沒有用早茶,出去了。米娜娃兒沒有和他說話。艾塞提沒有開車,走出院子,來到巷口右側的包子店,要了五個薄皮包子,像橡皮人一樣,趴在桌子上吃了起來。對面窗口前面,鄰居艾斯卡爾嘮叨正在吃抓飯,看見艾塞提的狼狽樣說,有錢的鄰居,昨天沒有輸錢吧?怎么趴在桌子上抬不起頭來呀!艾塞提沒有抬頭,他進來的時候,就看見了艾斯卡爾嘮叨正在吃抓飯,說,我昨晚上天飛了一圈兒,早晨下來看見人間的繁雜,頭暈。艾斯卡爾嘮叨說,哦,上天了,在夢里嗎?艾塞提說,和那些神圣的星星們在一起,那可是幸福她娘了!艾斯卡爾嘮叨說,天上有這樣的包子嗎?艾塞提說,天上什么沒有,都是天鵝肉包子。艾斯卡爾嘮叨說,那你就傻了,下來干什么!我們連天鵝都看不見,你天天吃天鵝肉,不是神仙的日子嗎?艾塞提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來的。艾斯卡爾嘮叨說,可能天上沒有玩遺囑的買賣吧,這可是個來錢的行當??!這一次,艾塞提抬起頭來了,刀子一樣地看著他說,我聽說過,你爹連張樹葉也沒有給你留下。艾斯卡爾嘮叨說,我懂得羞恥,所以不要?。∵@外號起得好,這可

是看不見的刀子啊,滿城都傳開了,你的后人,一代代繼承上這個外號,他們的精神也就是斗雞場上的臭泥巴了。艾塞提沉默了,他怕出事,包子沒有吃完,站起來,來到坐在門口前收錢的買買提老板前給錢了。買買提老板說,包子怎么沒有吃完?艾塞提看了一眼艾斯卡爾嘮叨說,惡心。艾斯卡爾說,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包子都不吃,以后就蹲著尿尿了。艾塞提說,嘮叨,咱們出去玩拳頭還是玩刀子?艾斯卡爾嘮叨說,你長這么大,玩過刀子嗎?我給你找個羊牙子刀怎么樣?買買提老板發(fā)現火候不妙,說,晚上才是打架的時間,早晨干正事吧。艾塞提瞪了一眼艾斯卡爾嘮叨,出去了。買買提老板看著艾斯卡爾嘮叨說,能這樣說話嗎?你含蓄著刺他呀!艾斯卡爾嘮叨說,他是新疆第一不要臉,他懂含蓄嗎?!

艾塞提走出大門,舉手準備叫車的時候,在巷口開理發(fā)館的祖農師傅迎面過來,叫住他說,哥們兒,恭喜你,終于有了一個外號。遺囑,這可是個來錢的買賣呀,哥們兒,這個寫遺囑改遺囑的事情,好學嗎?艾塞提瞪了他一眼,說,你爹死了嗎?祖農愣了一下說,我岳父死了!岳父死了行不行?說完,迅速地走開了。

艾塞提攔住了一輛出租車,來到了叔叔瑪穆提的家。瑪穆提和艾塞提握手的時候,從他的眼神和冰冷的體溫里,已經感覺到了他的內心變化。艾塞提公牛一樣傲慢霸氣的眼神看不見了,他沒有進屋,在葡萄架下的凳子上坐了幾分鐘,憂愁地看了一眼叔叔說,叔叔,我可以請你喝酒嗎?瑪穆提直視他的眼睛說,你有錢嗎?艾塞提說,我這么不要臉,怎么會沒有錢呢?瑪穆提說,這樣說來,你看見自己的臉了?艾塞提說,看見了,只是沒有看見眼睛?,斈绿嵴f,這樣說來,你的麻煩還沒有過去,你就一張嘴,卻謀略百張嘴的事情,你那眼睛不罵你嗎?

他們來到了西大橋魚市后面的小飯館。艾塞提的意思是這邊偏,沒有認識的人,好說話。他知道叔叔喜歡吃干炸魚,又要了兩公斤手抓肉,一瓶酒分成兩大啤酒杯,大口喝到一半的時候,艾塞提說話了?,斈绿嶙チ艘粔K肉,邊吃邊聽他的說道?,斈绿嵴f,看來還是啃骨頭舒服,牙齒、舌頭、血管、眼神、嘴臉都可以興奮起來,你有這種感覺嗎?艾塞提說,沒有,在您的幫助下,我現在沒有感覺了,不是我自己?,斈绿嵴f,那我就繼續(xù)幫助你,把你變回來。艾塞提說,那將會是我自己嗎?瑪穆提說,骨頭還是你自己的,肚子里面的那小塊肉,過濾后就干凈了。你剛才的問題,其實很簡單,你說,爸爸為什么在遺產的事情上,對你們這么殘酷,這個事情,你是問我呢還是在問你自己?我想,你應該問你自己。你爸爸在遺囑上不是說的很清楚了嘛!孩子,在童年的時候是孩子,少年的時候是朋友,孩子成家以后,肚子里對爸爸就有蟲子了,因為他的生活里有女人了。女人非常美好,非常復雜,有四十只眼睛,前面二十只,后面二十只,男人用三十個太陽的時間明悟的事情,女人一個時辰就能把那個意思底朝天。這樣,男人的靈魂就游離了父親的血脈,痛心的一幕幕像牲口的屁股一樣上演,孩子的姓是爸爸的,心已經是背后那個女人的了。因為這個孩子還不能徹悟這個秘密,就不理解父親在不同時代的演變,也就不能理解在父親看來是拯救兒子靈魂的決斷,在兒子自己看來是父親拋棄了自己。人活著非常麻煩,整個人類不是一個條田里的鮮花,人類在青春時代愉悅父母,在中年的狐貍時代,蹂躪父母的神經搖籃,踐踏哺育我們成長的暖光記憶。我們的悲劇是,我們不是完全活給我們自己的感官、欲望、舌頭、嘴唇和野心,我們的另一半,是他者的,是

社會輿論的,是小人嘮叨的。小人常常能左右一個人的人格和情緒,一個環(huán)境的和諧,一個巷口的情緒,一個社區(qū)街區(qū)的氛圍。你明白這些道理嗎,你的,你以為完全是你自己的嗎?吃肉的時候,是要扔骨頭的,哈密瓜吃完了,瓜皮在我們的腳下,剛剛還在桌面上燦爛光明的金色哈密瓜,幾分鐘就在我們的腳下了。而你以為,爸爸留下的東西,必須是屬于你的燦爛美好,你不就童話了嗎?童話是黃昏背后的啟示,不是生活本身。這樣,你爸爸留下的別墅,就不是你的,你雖然和兄弟們商量好了,用沉默骯臟沒有屁眼沒有眼睛的錢釘死了他們的舌頭,但是大家的舌頭,民間的舌頭,你是鎖不住的。如果你就這樣走到最后,你甚至不是在別人眼中的你了。你知道什么叫活著相當于死了嗎?可能你不在乎,你的孩子們呢?艾塞提喝了一口酒說,叔,你繞的太深了。瑪穆提說,好,那我給你講一講你眼前的事情。你這么喜歡你爸爸的錢財,為什么不喜歡他的人品呢?就是狗也繼承的是狗的本性??!艾塞提說,你是說,我比狗還壞嗎?瑪穆提說,你感覺到了?艾塞提沉默了,又要了一瓶酒?,斈绿嵴f,有的時候,喝醉了也長見識,倒酒。

艾塞提醉了?,斈绿峤o米娜娃兒打了個電話,把他帶回家了。艾塞提第二天中午才爬起來,洗了洗臉,搖晃著打電話給瑪穆提說,叔,我昨天失態(tài)了呀?,斈绿嵴f,小事,你活著就行,活著就有希望。艾塞提重復著瑪穆提的話,活著就有希望。米娜娃兒吃驚地說,腦袋沒有出事吧?艾塞提說,死亡通知眼睫毛的時候,死神會給我們的靈魂發(fā)信息嗎?米娜娃兒說,還醉著,什么世道,胡大啊,不會是世界末日的前兆吧!艾塞提說,不要胡說,世界是永恒的,丟下她的無數臣民,會玩末日嗎?無數有錢的人,還沒有折騰完自己的財富,就離開這個充滿了辣椒面胡椒面的世界嗎?!快,手工面,辣椒胡椒姜皮子!米娜娃兒說,但愿你的腦漿不要辣椒胡椒姜皮子了。

第二天,艾塞提喝完茶,準備出門的時候,手機傳出了放屁一樣的聲音,瑪穆提的信息出現在了他的手機上——眼下,有一種科學的療法,去看一下心理醫(yī)生,在友好醫(yī)院,有一個叫古麗巴哈爾的心理醫(yī)生。

艾塞提看了一眼米娜娃兒說,我去看病,找一個巫醫(yī),看看腦袋。米娜娃兒說,你的心有問題。艾塞提說,心都是貪婪的,我的毛病在腦袋上。

心理醫(yī)生古麗巴哈爾五十歲了,豐滿的身體、睿智的眼神、親切的臉,讓人看著舒服。她的診所是維吾爾人開的第三個心理診所。艾塞提在護士的引領下,辦完手續(xù),坐在醫(yī)生前面??此劬Φ臅r候,他心里莫名地忐忑,好像在很早以前,在浪漫沒有航標的河流上,偷過人家的什么東西。古麗巴哈爾醫(yī)生張嘴只說了幾句,艾塞提的舌頭就顫抖了。古麗巴哈爾醫(yī)生沉穩(wěn)、溫情的話語,開始侵入艾塞提的靈魂,她說,你的情況其實不復雜,人本來都是兩只眼睛,你在肚子里不爭氣的地方,多藏了幾只小眼睛,一是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二是你的眼睛不睡覺,窺視人間的針眼。眼睛累了,就蠱惑你的心臟,心臟累了,就影響你的靈魂,最后你的眼睛就紊亂了。人活著本來是一日三餐,你一日三山了,所以你的靈魂嚴重超載了。你可能不會注意,核桃和無花果為什么不開花就結果呢?這才是最大的哲學,生活里,在一些特別的時候,是沒有因果關系的,這是世界不可知的一部分,因而你不能和世界作對。大地的軸心沒有正反,這是地球的前定。你現在的問題是,瘋狂地詛咒那些沒有開花就擁有了果實的果樹。尊敬大地的規(guī)律,尊敬生活的偶然和黃昏

偷換黎明的痛心,也是一個男人,不,是一切人應該面對的事情。春天的時候,不是所有的花兒都屬于我們,有些花兒我們是看不見的,它們開在旮旯里,懸崖下的石縫里,只有風是他們的朋友,我們不知道它們的存在,但風曾無數次把它們的芬香吹進了我們的心坎兒里,給我們的啟示是什么呢?不是一切美好都屬于我們。死神是沒有鐘表的劊子手,我們不知道它們在哪里,但是我們知道它們是存在的,無情地熄滅你生命的燈火。從你的山里走出來,像一張白紙一樣面對生活的風雨,你的生命會自己說話,引領你面向更舒展的和諧。這樣,你就戰(zhàn)勝了時間,活得悠然自在,你的星光就更加燦爛。那時候,你站著尿尿的時間會更長,你會聞到你自己的臭味,就會發(fā)現他人的香氣,這個護身符,是你最后的勝利。

艾塞提的頭早已耷拉下來了。古麗巴哈爾醫(yī)生停下來的時候,他緩慢抬頭,看她。艾塞提的眼珠子看不見了,他丑陋地看著古麗巴哈爾說,醫(yī)生,我可以走了嗎?古麗巴哈爾說,回去休息吧。你能找到童年的時候和你一起長大的朋友嗎?艾塞提說,可以找到。古麗巴哈爾說,那好,你請他們吃飯,把心里面的事給他們講一講,你們一起回憶童年時代的事情,暢談一次,你會好起來的。

艾塞提回到家里,病了。兄弟們把他送到了醫(yī)院。瑪穆提來看他說,讓你的兄弟們每天都送些鷹嘴豆手工面來,那是調理脾性的東西,比醫(yī)院的藥好,不要打針,出院后,每天洗冷水澡,就好了。艾塞提出院了,三天的時間,果然好了。他向兄弟們報告了那個玉石的情況。老五阿里木說,都是叔叔搗鬼。艾塞提說,兄弟,不要說了,看來,我們都是嫩苞米?;钪?,活給自己,活給別人,真的不容易。話音剛落,艾塞提的手機響了,他聽到對方的聲音,立馬從沙發(fā)上坐起來,走進臥室,扣上門,來到窗口前,左手拉開窗扇,筆直地站在那里,滿臉是神圣的榮光。從手機傳來的聲音,字字釘在了他的神經上——把別墅還給后娘,給娃娃們留點臉。茫茫的人間,好漢的子嗣卻如此貪婪無情,玷污家族的美名??蓯u啊,你能想象你娘在另一個世界的痛苦嗎……

手機沒有聲音了,艾塞提仍站在那里,看著窗外鮮美的葡萄,呆在了那里。很長時間后,阿里木敲開了臥室的門說,哥,沒有什么事吧?艾塞提說,有事,你們回家吧,明天早晨叫人來幫我搬家。外力說,哥,出什么事啦?艾塞提說,大事,是無恥的大事,你們回吧。

第二天一大早,艾塞提請叔叔瑪穆提喝早茶?,斈绿嵴f,錢越多越摳門兒,早晨什么也吃不動啊,你晚上請酒不好嗎?艾塞提說,晚上事情就晚了,早晨再幫我一次吧,我想見后娘,你幫我說幾句話。瑪穆提放下手里的碗,驚視艾塞提的眼睛說,第一次聽見你叫后娘,人子嘛,還是有希望的。艾塞提說,我搬走,讓后娘回來,遺產的事,按爸爸的遺囑辦。瑪穆提說,怎么了,你怎么突然偉大起來了,遇到高人了嗎?艾塞提說,一個巫師給我算了一卦。瑪穆提笑著說,我知道,你不信歪道。艾塞提說,我的靈魂發(fā)現了?,斈绿嵴f,那我就暫且感謝你的靈魂吧!但愿這不是什么把戲。

瑪穆提敲開了莎尼雅的房門。艾塞提跟在后面,把裝在麻袋里的一只羊的肉放在了門邊的椅子上。莎尼雅看到東西,立馬把視線移到了艾塞提的眼睛上。艾塞提窘迫地躲避莎尼雅的視線,問候了一聲說,姐,我來看你了。莎尼雅后退了一步,坐在沙發(fā)上,沒有說話。他又看了一眼艾塞提的窘相,把視線移到了瑪穆提的眼睛上,無聲的疑問是,怎么回事?演的是哪一出???瑪穆提說,艾塞提親自為你宰了一只羊,

他是來給你賠罪的。莎尼雅說,艾塞提沒有罪,他靈魂里的魔鬼有罪,如果他把靈魂里的魔鬼趕走了,他還是他爸爸的好孩子。艾塞提說,姐,我們太蠢了,請你寬恕我們,我們明天幫你搬回去吧,爸爸給你留下的東西,按照爸爸的遺囑做吧,請你看在爸爸的面子上,寬恕我們。艾塞提看見莎尼雅流淚了,他鼻子一酸,猛地站起來,出去了?,斈绿嵴f,就這樣吧,這幾天你搬回去住吧,艾塞提發(fā)現肚子里的蟲子了,我也覺得突然,但這是事實。老輩人講,刀不砍懺悔的頭顱,你就給他們一個面子,搬回去住吧。這個結果,也是你最早期盼的。你的精神和靈魂都勝利了,我很高興。莎尼雅說,不,是馬赫穆提的靈魂和精神勝利了,正道的種子是屬于他的。莎尼雅停了一會兒說,那就這樣,那個別墅我先住著,剩下的東西,按我那個遺囑上的意思,分給他們吧。我想過平靜的日子,艾麗菲亞長大了,我也有人照顧了?,斈绿嵴f,好幾次了,我都想問一句,艾麗菲亞的來路你搞清楚了嗎?莎尼雅說,沒有,我不想知道了,孩子的監(jiān)護權已經在我的手里了,你哥哥在遺囑上也沒有細說這孩子的事情,那么我就應該尊敬他。尊重時間吧,時間不允許我們窺視這個秘密,我們就聽命吧?,斈绿嵴f,好,我們就這樣說定了,什么時候搬家,你給我來電話。莎尼雅說,好,今天這個事情,我沒有想到啊。

晚上,艾塞提請兄弟們吃飯。抓飯吃完吃西瓜,洗完手,把他的決定和與叔叔一起見過莎尼雅的情況,灌進了他們的腦漿里。大家長時間沉默,一個個低下了頭。老五阿里木說,哥,你變得太快了,這不是你的意思,是那天那個給你打電話的人逼你做的。外力抬起頭,看哥哥的眼睛。艾塞提說,都抬起頭來,我們都是男人,但是我們的胸襟比不上我們的后娘,吃垃圾喝污水的人應該是我。這幾天幫后娘搬家吧,我們是爸爸的尿尿變的,我們太過分了。我們有過一個難受,我們要破解這個污點,爸爸在最后為什么這樣厭惡我們呢?我們再也不能生活在情緒里面了。海米提說,今天的抓飯沒有吃好??!艾力說,那就聽話吧,現在,罵我們的人越來越多了。阿里木說,男人怕罵嗎?罵的人越多,身上就自己來激素。

艾塞提和弟弟們把莎尼雅的家搬回來了。伊力多斯啤酒懷疑艾塞提的誠意,說變得太快了,認為他的骨子里沒有這么善良的東西。

十天后的一個禮拜五下午,根據艾塞提的安排,外力和兄弟們在河邊的牛羊市場買了一只三歲的小牛,拉回來,在后娘的院子里宰好,準備了一場豐盛的家宴??腿硕际怯H戚們,在瑪穆提的提議下,邀請了伊力多斯啤酒。

黃昏的時候,客廳里坐滿了客人,黃昏開始飄浮在窗戶前,窺視客人們的神態(tài)。莎尼雅坐上席,平和自然地和親戚們說話。這是在艾塞提的堅持下,瑪穆提給說定的位置。艾塞提的老婆米娜娃兒被安排在了莎尼雅的身邊,艾塞提咕嚕了幾句說,你應該負責后堂??!米娜娃兒說,你以為我愿意露臉嗎?我還想到后院果樹下洗碗呢!是叔叔要我陪莎尼雅姐的。艾塞提的半個臉假笑了一下說,我忘了,你永遠是偉大的。

飯菜準備好后,瑪穆提在艾塞提的示意下,站起來,開始主持家宴?,斈绿嵴f,親人血脈們好,今天是值得我們和我們的后裔銘記和傳頌的一個日子,我們集聚在這里會餐,是為了追思我的哥哥馬赫穆提,在人間他是一個合格的男人,這是我們共同的安慰和驕傲。今天也是偉大的禮拜五。我們集聚在我哥哥生活過的這個屋子里,懷念他給予我們的友

誼和生活,感謝今天的日子,是我們最大的幸福。開飯前,我們搞一個儀式,艾塞提要給他的莎尼雅媽媽贈送他爸爸和莎尼雅媽媽在一起的一幅油畫,我們歡迎!

大家開始鼓掌了。米娜娃兒高興地看了一眼男人,艾塞提發(fā)現,妻子在戀愛季節(jié),也恩賜過他這種蝴蝶一樣幸福的眼神。時間回到了那些浪漫的月光下,妻子的善良,在這個歷史性的時刻,再一次溫暖地支持了他正在懺悔的心臟。

外力和海米提從小客廳里搬畫像的時候,阿里木在四哥艾力的耳邊嘮叨開了,那女人現在成大哥的媽媽了,多可怕,咱們還是要想辦法弄清那天給哥哥打神秘電話的人。艾力說,這需要時間,要等,等到時間的裙子爛了,什么都亮出來了。阿里木說,大哥是他本人嗎?不會是一個克隆的替身吧?

艾塞提從外力和海米提手中接過一米多高的畫像,送到了莎尼雅的手里,莎尼雅激動地接過畫像,說了聲謝謝,把畫像遞給了米娜娃兒。外力和海米提走過來,接過畫像,掛在了事前釘在墻上的掛鉤上??腿藗冮_始欣賞墻上的油畫,伊力多斯啤酒說,畫的很像,眼睛像就行了,眼睛像了,靈魂就出來了。莎尼雅向米娜娃兒小聲說了一句,畫得像,謝謝你們。米娜娃兒說,是艾塞提找人畫的,據說那畫家是新疆一流的大師。在熱烈的喧嘩聲中,瑪穆提握住艾塞提的手說,這件事辦得好,你看,大家多高興,如果你只為自己活著,不會有這么多人為你高興。艾塞提說,我心里知道,我不是個好人?,斈绿嵴f,做好人是個大目標,你現在已經在好路上了,這是希望的開始。艾塞提來到妻子跟前,小聲說,瑪瑙。米娜娃兒從手包里取出棕色的那串瑪瑙,笑著對莎尼雅說,今天大家都高興,這串瑪瑙應該在你的脖子上。其實,真正的勝者是你,你拯救了家族的精神和聲望。米娜娃兒把瑪瑙套在了莎尼雅的脖子上。閃閃發(fā)光的瑪瑙,在莎尼雅的脖子上,無聲地訴說著歲月的滄桑。阿里木和艾力站在門口一角,觀察客人們的神色。阿里木小聲說,四哥,現在大哥就差把我們變成家奴送給這個女人了。艾力說,是他的媽媽。阿里木說,我從前不太明白叛徒的意思,現在知道了。艾力說,兄,咱慢慢活著吧,我們還會明白許多事情。

艾塞提開始欣賞墻上的油畫,他非常滿意畫家艾尼的這個作品,當時請艾尼畫的時候就說,錢不是問題,畫好,獎勵一匹冬天喝酒的馬肉。艾尼笑著說,好,不要忘了第一場雪的時候把酒和酒杯也一起帶來。艾塞提說,斟酒的美女需要嗎?艾尼說,你太偉大了,現在,像你這樣有智慧的男人越來越少了。艾尼拿起婚紗照說,這婚紗照是重新拼起來的呀。艾塞提說,是以前我的魔鬼幫我撕掉的。艾尼說,生活就是這樣,你今天撕掉了,明天又把它貼在一起,你今天罵人家,明天又親人家,自己擾亂自己,又醫(yī)治自己。

抓飯、包子、大盤土豆燒牛肉、烤肉、油煎肉馕都上來了,人們愉快地用餐,也不時地抬起頭來欣賞墻壁上的油畫。馬赫穆提親切的眼睛在問候親人們,莎尼雅賢惠的容光,陪伴馬赫穆提的靈魂,盤點歲月在今天留下的啟示和思想。

夜很深了,候鳥的聲音也聽不見了,靜謐的夜,像人類的早晨一樣悄無聲息。莎尼雅睡不著,她開始和墻壁上的馬赫穆提說話,給他講心中隱晦的秘密,咬著牙省略了許多羞愧的細節(jié)。她從抽屜里取出紙和筆,開始寫遺囑,把別墅將來的命運,變成了美麗工整的文字。

猜你喜歡
多斯
撒謊的奧多斯
多斯丘賣包子
哭泣的蝙蝠
請給我一個方便
临颍县| 遵化市| 元阳县| 扬州市| 五峰| 陆良县| 胶州市| 峡江县| 依兰县| 砚山县| 鞍山市| 武汉市| 临沧市| 定安县| 嵩明县| 马龙县| 和硕县| 银川市| 林西县| 东兰县| 桂东县| 剑河县| 亚东县| 越西县| 连山| 武功县| 息烽县| 安阳县| 望都县| 普安县| 松江区| 普定县| 朝阳市| 龙陵县| 黎城县| 宜章县| 襄垣县| 广德县| 宣城市| 金华市| 新建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