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清彥
吳藍花
■胡清彥
一
五十多歲的吳藍花,一米七多的個兒,還長了張男人的臉。她粗壯黝黑的身體到了夏天就徹底“面世”了,無法再像冬天那樣被破花襖和爛棉褲裹著,連同歲月留下的傷疤全都擺了出來。吳藍花與套樓集上那些外地來的魚販子一樣,是從外地跑來的,無論逢集、避集都會在套樓醫(yī)院南邊不遠的地方出攤兒補鞋。
雖然擺攤兒補鞋,但她攤子上放著的要補的鞋實在很少,生意差得不行。吳藍花不怎么和人說話,整個人看上去都木愣愣的,手又大又糙。她不只給人家補鞋,還給人家焊塑料桶、修拉鎖、剃頭……她會的還真不少,就是都不在行。套樓集上有好幾處補鞋的,橋北打燒餅的旁邊有一處,那個人不是塊補鞋的料,但吳藍花補起鞋來比那個人還要遜好多。
套樓的一戶人家借給吳藍花一間破廟一樣的屋,吳藍花就住在套樓。吳藍花聲稱自己沒來套樓之前在徐州學過剃頭,因此,在吳藍花剛來套樓的時候,套樓的老頭子都喜歡找吳藍花剃。那些老頭子和吳藍花打趣問她家在哪兒,吳藍花也不說在哪兒,只說“天大地大,哪里都是家”。就這九個字,吳藍花的江湖氣一下子就出來了。
不過,吳藍花的江湖是有問題的。
套樓的人去集上找吳藍花補鞋,多半都會半開玩笑地同她講,“藍花,咱還是一個莊的來,少留點兒錢?!眳撬{花聽到這話,往往都會嚇一跳,連忙向那人擺手,示意不要那么大聲。然后扭頭看看兩邊,再小聲地給人家說:“唉,可不敢這樣講。你可別吱聲,那不是熊的人聽見了又來逮我回去?!辈皇切艿娜舜蟾啪褪撬哪腥嘶蛘呤裁丛瓉淼挠H戚,這怕怕到什么程度呢,怕到恨不得不要你的錢馬上讓你走。吳藍花是安徽碭山跑過來的,她男人、她男人和前妻生的兒子都是賭棍,嗜賭成性,男人和兒子輸了錢都找吳藍花要賭資,不給就打。吳藍花從安徽婆家跑出來后,輾轉多地來到套樓。吳藍花先后在季廟住過,在圣樓住過,但她覺得都沒有套樓的人好,沒有套樓的人穩(wěn)當。
吳藍花住進套樓的當天,就跪下磕頭央求過套樓的老老少少。不是找代表磕,是挨家挨戶的那種磕。到一些人家門口的時候,有的小媳婦見吳藍花比自己年齡還大,怕折壽,看著吳藍花也怪可憐,就不讓她磕。但是吳藍花擔心人家泄密,臨走趁人家不注意的時候還是朝北磕了三個響頭,一邊磕一邊喊,奶奶來,恁可別說,恁好人有好報,恁長命百歲。吳藍花央求套樓的人不要給外人講她住在這里,不然她婆家會來人找她,找到她就會打她,逮她回去。她央求完就緊接著表態(tài),像入黨宣誓的那樣鄭重,即使被她婆家逮回去她也得想法再跑出來,就算死也不能死在那兒。
雖然吳藍花挨家挨戶地磕過了響頭,可她住在套樓的事還是傳了出去。
二
吳藍花住在套樓的事傳了出去,讓小王莊的王廣福得了“福利”。
住進套樓的那年冬天的一個晚上,吳藍花收了攤兒回到家,囫圇地吃了點東西就拉滅燈上床睡了。就是這天半夜里,小王莊的王廣福跑進了她屋里。王廣福掀起被子就鉆進去,一邊解除武裝一邊尋找“目標”。吳藍花黑燈瞎火的也看不清這男人是誰,問他也不吱聲。吳藍花就嚎,一邊嚎一邊騰出來兩只手死命地去推那人的頭,撓他的臉。嚎著嚎著吳藍花的嘴就被王廣福的嘴懟上了,又是啃又是咬。吳藍花被王廣福咬掉了一小塊舌頭,吐出來,已經接不上了。
從那晚被王廣福咬下舌頭之后,吳藍花說話就不利索了,說的也更少了,成了個半截子語。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變了味,連同著心底另外一種不舒服,令吳藍花不能接受。
王廣福造孽造了不少。單憑他這輩子造的孽,下輩子老天爺也難讓他托生成個人。老天爺就是這輩子不公,有時,行好積德的人死得早,那些造大孽的人偏活得長。
十來年前,老光棍王廣福去竄莊拾破爛,在橋邊的垃圾堆旁邊竟然看到了一個包,這是包剛出生的小孩的包,王廣福不用看都知道里面是個小孩。這件事很快就在整個套樓傳開來了,大家都說王廣福不知道哪輩子積德了,五十多歲的人了又白撿個閨女。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計劃生育抓得正嚴的時候。那個時候“上吊給你繩,喝藥給你瓶”,生了孩子送出去的也有,但是像這種大冬天的包了個包就扔外面的還真是少見。小王莊的人認為八成這孩子是個病孩,生下來父母不想要又給不出去就扔了。但是不管這孩子有沒有病,小王莊的人對王廣福說,你得把這小閨女養(yǎng)大,等小閨女長大嫁出去了,你老了也有個人給你養(yǎng)老。
可是,王廣福整天靠拾破爛過日子,哪有錢養(yǎng)得起小孩,都是王廣福的大哥王廣田一家接濟。王廣田也想讓弟弟老了有個依靠,這樣就不用連累自己的兒子。王廣田一家出錢給小閨女買奶粉,這小閨女才得以長大。長到三四歲的時候,王廣田的媳婦就看出來了,這閨女傻。雖然小閨女傻,但模樣還是有的,高鼻子大眼睛,頭發(fā)烏黑,長大了也是能嫁得出去的。農村眼下男女比例那么失衡,只要能生小孩,管她傻不傻、殘不殘疾,再養(yǎng)上個幾年一樣有人要,而且彩禮還一分不少。十幾萬的彩禮錢,夠王廣福作了。
但是,后來小閨女長到十四五歲的時候,王廣福把從小養(yǎng)大的傻閨女給睡了。睡完之后,就整天把她拴在屋里,鎖上門哪都不讓她去。
三
實際上事情變糟糕并不是從王廣福睡了吳藍花開始的。吳藍花第一次被村里的光棍找上門的時候也只是剛開始推搡,很明顯吳藍花錯了,套樓不止一個光棍,當光棍們在吳藍花屋里照面的時候,這事就相當于不脛而走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更何況是光棍和女人之間的事。男人向來在這種事上都喜歡主動,主動就意味著能夠領先“注冊”。光棍因為有著“棍兒”,而且功能又齊全,就不能不算是男人,就不能不喜歡“注冊”。吳藍花在套樓單門獨戶,住在村子外那個破廟一樣的屋里,覺得總得有人幫忙撐個腰、說句架勢的話,所以吳藍花倒是打心眼里希望能有個人真心上她的床,這個人和之前所有上過她床的人一定都不一樣。吳藍花每次被“注冊”之前,就會莫名歡喜一次,然而,她歡喜一次就會失望一次。
王廣福聞風趕來“注冊”,但吳藍花失望透頂。吳藍花忍痛回味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沒有想到自己明明要飛上天了卻又狠狠地摔了下來。她哪里咽得下這口氣。
四
吳藍花在被王廣?!白浴边^之后的第二天,就跑到套樓派出所去了。
“你有什么事?”
“我要告人!”
“告人?你告誰?”
“告王廣福!”
“哪里的王廣福?”
“哪里的?!還能哪里的!小王莊的王廣福!”
“你為什么要告他?”
“他把我的舌頭咬掉啦?。?!”
“?。窟^來,你離近點我看看?!?/p>
吳藍花雙手按住男民警的辦公桌,彎下腰,身子努力往前伸,張開嘴等他判王廣福的罪。
“哎呦,我的乖乖!咋咬掉了一塊?這是什么時候咬的?”
“昨天在我床上咬的。”
“怎么跑你床上咬去了?”
“這個不重要!他把我的舌頭咬掉了!我得告他!我這樣還咋說話!”
……
王廣福被逮進去之后吳藍花依舊靠補鞋勉強度日,夏天的時候偶爾拾點街上的礦泉水瓶子賣,來維持生計。套樓周邊幾個莊上誰家有紅白喜事,吳藍花準會趕過去幫忙,幫忙刷碗、燒鍋。蘇北農村這兒辦喜事,都是吃流水席,興幫忙。端盤子送菜、發(fā)桌布、上酒、發(fā)饃樣樣都少不了要人幫忙,而這刷碗、燒鍋算是最最下等的活兒。蘇北農村這兒辦喜事喜歡熱鬧,習慣把七大姑八大姨、表叔表舅老爺什么的都請來。叫的客多,用的碗也會很多,而這刷碗、燒鍋是個體力活,又臟又累,連本家的老爺們都沒人愿意干。吳藍花就偏偏愛去端這沒人搶的“飯碗”,蹲在地上臨時支起的大鍋旁,往鍋底下賣命添柴禾。燒溫了水,就開始給人家刷碗。這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不論你是誰,沾不沾親、帶不帶故,只要你過去幫忙,事主家都會管你飯吃。所以在吳藍花眼里,幫忙絕對是頭等大事,民以食為天,幫忙比補鞋當然要重要得多。吳藍花去幫忙,一般都會提前一天去,早去一天就能多吃一天的好飯,她倒巴不得周圍的幾個莊上每天都有紅白喜事發(fā)生。
對于吳藍花來說,幫次忙可以大幅度改善一次生活,還可以趁機拾點飲料瓶攢著賣破爛,能免費喝到幾塊錢一瓶的劣質白酒,還可以給事主要香煙吸。對于煙的分配,吳藍花是有自己的規(guī)矩的,孬煙留著自己吸,好煙就拿到小店里賣錢。吳藍花有時幫完忙還會再去擺攤補鞋,她補鞋到底是為了什么,除了掙點早上買油餅吃的錢之外,可能僅僅是為了在這個十分陌生的地方有個謀生的手段罷了。
但是,吳藍花謀生的技術實在是太差了。
這謀生的技術差和錢是有直接關系的。吳藍花沒錢正兒八經去學補鞋、學理發(fā);一分錢一分貨,很明顯,吳藍花四處學來的都是些皮毛。另外,每次人家找她給衣服、孩子的書包換個拉鎖,或者找她補個鞋,她都讓人家在攤兒前站著先等一會兒,說抽根煙上上精神。然后從煙盒里敲出一根煙,夾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從褲子口袋里掏出打火機點著,放嘴里抿一小口,然后繼續(xù)把煙夾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晾著。煙灰在一寸寸地積攢著,積攢到一大截“啪嗒”摔在地上,積攢、摔落,再積攢、再摔下來,吳藍花會在這空當里時不時地去瞥一下來補鞋和換拉鎖的人。煙絲燃盡,就要燃到過濾嘴燙到手的時候,吳藍花仍然不舍得把煙丟掉。看人家實在等得不耐煩,才把煙屁股扔了,去接待“來客”。
這是吳藍花自己的一個絕招:越磨蹭,等候的客人越多;等候的客人越多,越是可以造成生意興隆的表象。
五
盡管吳藍花謀生的技術差,但也并不妨礙她在套樓生存下去。
而吳藍花并非從來沒有離開過套樓。她從套樓消失了一段時間,沒多久又回來了。有人給吳藍花說了個城里的男人,但吳藍花整天只知道吃喝,對那家的兒子閨女都不好,人家就把她趕出來了。
套樓的人一致認為吳藍花不會再走了。
去年剛過了年,吳藍花的二閨女出嫁,她的兩個閨女、她男人、她小姑子來找她,她竟罕見地跟著回去了。
開始大家都以為吳藍花走了之后還會回來,就像她當時宣誓一般說的話一樣,即使被她婆家再逮回去她也得想法再跑出來,死也不能死在那兒。就像別人給她說了個城里的男人,最后還是回來了。于是套樓的人都滿心地期待著,想等她來了向她問問她家的情況??墒且坏葍傻龋瑑蓚€月過去了,吳藍花還沒有回來。那些好事的人就問葦子坑的光棍,吳藍花還回不回來,這些光棍哪里知道。
又過了幾個月,套樓集上還是沒有吳藍花的影子,這時大家都漸漸覺得吳藍花是不會回來了,或許這次回到家就被婆家的人看了起來也說不準。套樓集上的那些人,連同套樓的那幾個光棍,對于吳藍花的回來都不抱多大希望了。
可是后來,到了六月份,吳藍花又騎著那輛破舊的永久牌自行車趕套樓集擺攤兒了。吳藍花的這次重歸,一個套樓都轟動了,你傳我我傳他,都知道吳藍花回來了。那幾天,吳藍花的攤兒前天天都擠滿了人頭人屁股,這些人手里都提著不知道從家里哪兒翻出來的一雙爛鞋。結果,吳藍花被大家參觀采訪過之后,大家的爛鞋送了她好幾筐。
吳藍花張望著過路的人,希望有人可以停在她的鞋攤兒前聽她講講這次回家的經歷,哪怕不是來補鞋的。你若是肯停下來和她打招呼,就會發(fā)現(xiàn),她必定會先嘆口氣,然后拍兩下大腿,長吁短嘆地說道,哎,這下可沒心思了,家里小孩的事都辦完了,兩個閨女都出罷門子(出嫁)啦。我這也沒啥念想啦……這時你要是配合,最好問問她以后還回去不回去,這樣她就可以抽噎著繼續(xù)說,還回去啥,我這都沒心思啦,以前那不通人性的打我打能狠,這會兒想讓我回去了,早點干什么來,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等她說完這些,你就大不必再聽下去了,再聽下去,也無非就是再聽一遍、兩遍、三遍……你也只能從她口中打聽到這些,她不會告訴你她家在什么地方,不會告訴你她的婆家姓什么叫什么,更不會告訴你她的那兩個閨女分別嫁到了什么地方。
和吳藍花集上補鞋攤兒挨邊的那些魚販子說,吳藍花的嫁人標準是有閨女的、家里有樓的、有幾萬塊錢存款的。趕集的老爺們都拿這句話聽,街上開店的老娘們就拿這句話笑。
熱鬧了沒幾天,吳藍花的攤兒前又如同往常一樣冷清了。也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吳藍花的頭低了下去,恨不得能一頭刺進這片厚重的泥土里。她依舊坐在補鞋的攤兒前,擺弄著手里的活計。但那顆沉重的頭顱歷經了苦痛之后就始終像喪家犬一樣低垂著。空氣里的魚腥味、汗臭味肆意地舞動著,放縱地、毫無遮攔地揪住這個補鞋女人的希望,來回揉搓團弄。她拾起鞋攤前的線團,拿在手里擺弄,把中間特別的一部分賣力薅出來,擰巴到最后。毒辣的陽光斜斜地打在所有肉食者的身上,照透了他們的皮囊,似要伺機剜出一顆正常的心來。
六
原來,那天開車來接吳藍花回碭山的是她本家的一個侄子,她侄子把面包車停在了她的鞋攤前。直到自己的男人在副駕駛座上把頭從車窗里探了出來,吳藍花才大夢初覺,扔掉手里擺弄的線團撒腿就跑。這天剛巧是避集,人少,不僅方便了吳藍花跑,也方便了面包車去追。吳藍花一邊跑一邊咬詞不清楚地罵著,“恁這窩子不是熊的,還來逮我,我死這里也不回去!”
雖然在集市上兩條腿的比四個輪子的跑得快,畢竟避集人少,四個輪子的十幾秒鐘后就占了上風。眼看面包車就要撞上吳藍花了,吳藍花這個時候突然停了下來,回過了頭,她侄子見勢急忙踩了剎車,車上的人稍抬起來的屁股因剎車抬得更高又摔在了座位上。興奮的吳藍花雙手按住了車的前引擎蓋,來回撫摸了幾遍,吐詞異常清晰地說,“車!行啊,咱也買上車了!”吳藍花又從前擋風玻璃往車里面望去,驚喜地說:“恁奶奶的個熊,早知道我剛才就不跑了??禳c開門,我好上車?!?/p>
先下來的是她兩個閨女,接著是她那個敗頂敗得頗為厲害的男人和男人的兒子,后來從車里探了探頭審視了一番之后才下來的是她的小姑子。她男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樣問了句,啥時候會修的鞋。而她的兩個閨女好多年沒見自己的娘了,在這里找到了娘,一見娘穿著破花襖、裹著破棉褲,就抱住娘痛哭,求她跟著回家。吳藍花對這些遺忘得很快,她倒希望她的小姑子也能說幾句話,回去僅來車接還不夠,還要會說話,讓自己當回英雄。
這對她的小姑子來說就為難了,但無論怎樣別扭、難以開口,她的小姑子最終還是屈就了一把,叫了吳藍花一聲嫂,只是這聲“嫂”叫得有點冷冰冰和麻木。
這個場面讓人想起了剛結過婚的男人和女人吵架,女人一氣之下回了娘家。幾天后男人去丈母娘家登門道歉,低眉順眼說一籮筐好話,把女人從娘家請回去。人們總是喜愛一些并不必要的麻煩,來來回回雖然麻煩,但人生需要一些這樣的負擔。
總之,吳藍花算是以一種另樣的狀態(tài)回去了。
回到碭山的葛莊已經是下午四五點鐘了,可是,吳藍花下了車就后悔了,屋還是那年的屋,磚頭也更顯老了,面包車后來也被自己的侄子開回家了,總之沒見這個家有什么起色。大鐵門上貼上了“寶馬迎天客,香車送月仙”的喜聯(lián),沒上過學的吳藍花辨認了好久也沒能認出來上面寫的是什么字,她就覺得這十個黑乎乎的字等同于“俺二閨女今天出門子啦”。吳藍花數了數,寫出來也是十個黑疙瘩,一個不多,一個也不少。院里院外走動的、坐著的都是人。不同于兒子結婚,兒子結婚是有兩天喇叭的,花個兩千多塊錢請個喇叭班,從結婚的前一天晚上就開始吹,熱熱鬧鬧的直到結婚當天把新娘娶進門。而閨女出嫁是只有當天半天的喇叭,閨女一被男方接走,這喇叭也就算罷事兒了。這是前一天,喇叭班的還不該來。喇叭班雖然沒來,氣氛還是吵鬧起來了。
婦女們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著什么,盡管她們的頭略低著、歪著,但那目光刺探的方向卻是直直地指向了吳藍花。對于吳藍花的跑,村里的人都心知肚明,也正因為心知肚明,才讓這熱鬧的氣氛顯得無比尷尬起來。如果大家都不知道也就罷了,該叫她嫂的叫她嫂,該喊她嬸子的就喊她嬸子,但是都知道就讓這招呼難打了起來。倘若打了招呼,說不定就得罪了吳藍花的男人;倘若不打,說不定還是得罪了吳藍花的男人。這個時候,大家心中其實是相當緊張和矛盾的,他們的耳朵肯定都豎起來了,小心留意著有沒有人和吳藍花打招呼。如果有人打了招呼,自己也差不多是應該去打個招呼的。但這未免太累大家了。因為大家人多,讓多的人受累顯然不是最中庸的鄉(xiāng)村做法。因此,最理想的做法不是大家裝作看不到吳藍花,而是吳藍花應該裝作看不見大家。至少,就算是打招呼也應該由吳藍花來給大家打。
吳藍花呢,跟著她男人和閨女進了院子,吳藍花既沒有給負責問事的二叔打招呼,也沒給一直盯著她看的小媳婦們打招呼。她也不回避,兩只眼翻得高高的,看東邊、看西邊。她看見有個小媳婦抱著正吃奶的孩子在看她,就猛地跳起來拿手指著那小媳婦罵,“還看,看恁娘里個×看,不過日子!”那后半句的不過日子更多的是罵她男人和她男人的兒子的,和這院子里的旁觀者沒有任何關系。小媳婦聽了這話,臉沒地擱,又不好回罵,就抱著孩子沉著臉扭頭走了。吳藍花舌頭不利索,但是人們總是可以本能的聽到自己想聽到的。這一罵,人群里也引來一陣笑。兩個閨女臉紅著趕緊把吳藍花拉屋里去了。
這是令大家沒有想到的。如果拿之前的吳藍花比,現(xiàn)在的樣子很明顯是失常了。葛莊的老少爺們以前從來都沒見過吳藍花罵人,她男人打她的時候她都不敢張口。大家轉念一想,去外面野那么多年了,人變了也是正常的。
進了里間,吳藍花的男人伸手就狠狠地摑了吳藍花幾個耳刮子,發(fā)泄的力度一點不比以前少。
當天晚上,吳藍花就做夢了,夢到自己剛被男人的娘和男人的妹妹攛掇著買到這個家的那幾年。自己的男人和男人的兒子整天整夜的在外面打牌,但在夢里她男人和男人的兒子不是輸錢而是把把都贏錢,總共贏了十好幾萬。她男人決定把這些錢存著好給兒子蓋樓娶媳婦,吳藍花想要幾百塊錢買身新衣服,她男人非但不給還嗔怪了她一句不會過日子。吳藍花對這個夢總體上是相當滿意的。老娘們就是這樣,心里一高興難免就要表示出來,于是吳藍花在夢里肆無忌憚地咧著嘴笑了。
人做夢就注定要醒的,沒有人管你在夢里做了什么,該醒的時候你就得醒,這沒得商量。吳藍花的這個夢是被她男人打醒的。吳藍花在破屋里的爛木頭床上被她男人摑了幾個耳刮子,一邊打一邊罵,睡覺就睡覺,大半夜的笑恁娘里個×笑。事實和吳藍花的夢大相徑庭,男人的兒子娶過媳婦后變成了當年的男人,而當年的男人則成了更不過日子的男人。
那個夜晚真是死命死命的長,比從碭山到套樓的路還要長。屋子有著墻和窗戶,冷冷的星星耷拉在天上,整個氣氛是令人捉摸不透的,仿佛黑夜里一切會說話的都變成了啞巴,一切有耳朵的都變成了聾子。
七
第二天早上,天空中有些小雨,院子里搭起了花雨布。來早的親戚都躲進了屋子里或者花雨布下,婦女帶著孩子,拉拉扯扯哄著他說過一會兒就開飯了。小孩子有不依的,剛好大門口不遠的地方就有個老頭擺的玩具攤兒,小孩子纏著大人給他買個玩具。大人開始不樂意,但又實在嫌自己的孩子太吵,最后還是掏了五塊錢給他買了一個。
吳藍花穿上了閨女給自己買的新花襖,站在堂屋門口出神。進進出出路過她的人似乎變得比昨天懂事了,這大多應該是他們回到家后兩口子在床上磋商研討的結果。于是這天早上嫂回來啦、嬸子回來啦、大娘回來啦、大奶奶回來啦的招呼聲才會不斷。而吳藍花她就愣愣地杵在門口也不吱聲,只是看著靠墻支起的三口大鍋。
新郎是上午十一點四十到的,男方來了四五輛轎車來接親,這在農村里是有面子的。一切的送別都是預備好的,一切的離開都是有了心理準備的,然而離開的時候哭也是理所當然的。這種哭更多的是哭給外人看的,人們最愛看的一個是發(fā)喪時候的孝子哭,一個就是出嫁時候的閨女哭?;ㄓ瓴枷拢H戚和來喝喜酒的圍坐在一張張圓桌周圍,夾著菜、倒著酒。雨伴著嗩吶聲淅淅瀝瀝地下著,二閨女用目光在院子里掃了個遍都沒看到吳藍花,這下二閨女急了,該哭爹哭娘的時候到了,卻只看見了爹和大姐,娘反倒不見了。這二閨女一急倒真哇哇地哭了起來。
正在給三口大鍋賣命添柴禾的吳藍花,一把被自己男人的兒子拽到了閨女和新郎面前。吳藍花看著眼前這個西裝革履、白白凈凈的新郎正恩愛地挽著自己閨女的胳膊,他們打著情罵著俏,好不快活。吳藍花又想到了門口停著的四五輛轎車,不覺就出神了,她回想起來套樓那些爬過她床的光棍,還有咬掉她舌頭的王廣福,想就從未有個男人這么地愛過自己。二閨女一見娘來了,離近又一看熱得滿臉是汗的娘便哭得更加厲害了。眼淚刷刷地從眼角流到鼻子的外輪廓,又滑到嘴角。二閨女一邊哭一邊在心里死命地祝福著自己,以后嫁過去了千萬不能像自己的娘一樣。
周圍正在吃飯的人筷子有的停在了半空,扭過頭去看。也有的婦女禁不住這場面哭了的,或許是想到了吳藍花一家,或許是想到了自己家的難處。大閨女是經歷過這種場面的人,就吩咐妹妹別哭了,趕緊跟車回去吧。新郎之前沒見過這個丈母娘,一見如此地俗陋,不免生厭,也拉起二閨女的手轉身往大門外走。
但是,吳藍花這個時候不知怎么就出人意料地咋呼道,你這個不是熊的人別拉俺閨女走,那是俺閨女,恁家有樓嗎有錢嗎就娶俺閨女?
花雨布下,那些圍坐在一起喝喜酒的人心里有酒的滋味了。他們覺得吳藍花前面一句話雖是有點不像話,但終究這話里的意思還是為閨女的幸福著想的,于是也都頗感欣慰。新郎聽見丈母娘這樣不放心,也遠遠地回應道,有,俺家有錢,有樓,也有車,恁就放一萬個心吧。
吳藍花聽罷,顧不得天空中淅瀝的雨和地上圍著的人,欣喜萬分地踩著水汪子小跑到門口。撥拉開人群擠到還沒上車的新郎身邊,用手抓住新郎的西服胳膊晃了晃,低著頭赧顏道,那你娶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