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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曲

2016-12-07 07:31■寒
雨花 2016年19期
關(guān)鍵詞:志峰美玲

■寒 郁

夜曲

■寒 郁

如果一只鳥從高處俯瞰,這片小區(qū)呈現(xiàn)在它眼里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的:低矮而密集的樓群,幾乎沒有間距,橫七豎八然而以其內(nèi)在的秩序擁擠在一起,每棟樓里都住著幾十戶人家,哭笑唱罵,吆喝叫賣,誰家在陽臺上炒菜,“滋啦”一聲;誰在和老婆打架,注定打不出新意;誰在和來路不明的女人吱吱呀呀地交響;誰在響亮地吐痰;誰在晦暗地生??;誰在哭,誰在笑……種種聲音攪拌在一起,鬧轟轟的,嗡嗡著往上濃稠地蒸發(fā),蓬勃地彌漫著塵世生活骯臟而芳香的氣息。而各個樓頂晾曬的各色衣服在風(fēng)中招展著,像是底層人生的一面面旗幟。

趙志峰就是上樓收褲衩的時候遇見隔壁那個女人的。后來想想,所有的事都可以追溯到那個猩紅的黃昏。當(dāng)時,他光著個膀子,沖到樓上,欲拽起晾曬的褲頭就下去,事實(shí)上,他是下班后沖涼沖到一半才想起沒內(nèi)衣可換匆匆穿個大褲衩上來收衣服的。他從晾衣繩上拽下衣服,視線忽然明朗了一塊,血糊糊的落日兜頭灌了一眼,趙志峰眨眨眼,才發(fā)現(xiàn)衣服后面的圍欄邊立著一個身影。又是那個女人。松松地穿個吊帶裙子站在那兒抽煙,對著紅彤彤的落日。在趙志峰看來,這女人很討厭,剛要轉(zhuǎn)身,女人卻應(yīng)聲轉(zhuǎn)過臉,怯怯地笑笑。

趙志峰知道,她是為夜里制造的噪音而不好意思。因她總是在半夜轟轟響著那個破摩托三輪車,然后“哐嘡”一聲打開外面的鐵門,開門、進(jìn)車、熄火、上樓、洗漱……這一系列聲響讓趙志峰很惱火。他的睡眠質(zhì)量不好,很警覺,有個風(fēng)吹草動都會醒,而他的屋子就在大門旁邊,可謂首當(dāng)其沖。等院子里重回安靜,趙志峰往往眼看著被驚醒的浮淺睡夢,就像平靜的水面上被石頭砸出一個大窟窿,等漣漪退去,他再培養(yǎng)出睡意又得費(fèi)一回事,趙志峰只有恨恨地罵一句或者狠狠咳嗽一聲。

終于有一天夜里,當(dāng)外面循例響起這一串熟悉的雜音時,女人剛把車子鎖住,趙志峰忽然隔著門喊了一句:“就不會弄小點(diǎn)聲嗎?院里又不是你一個人??!”還粗拉拉罵了幾句,然后他使勁摔了一下木門,讓它發(fā)出憤懣已久的聲音。

院子里的女人顯然沒有想到寂靜夜里這突如其來的炸雷,剛要上樓,倒嚇得“啊”了一聲,身子在樓梯上一個哆嗦,差點(diǎn)摔倒。女人扶住墻,捂住胸口,卻捂不住一顆怦怦跳的心。剛才在立交橋那里拉了一個客人,下車的時候不給錢還要造次,她是一路倉惶趕回的,這一刻,她蹲在樓梯上,心里泛起一陣說不出的委屈和酸辛。

她叫杜琴。平日里見到門口住著的這個鐵塔一樣高大寡言的男人,無端的,她就有些怯,打個照面,他總是用一種嫌惡甚至略帶仇恨的眼神看她,也不知道為什么?,F(xiàn)在,男人暗處里這一聲吼,已是明確的警告,杜琴更是心里發(fā)緊。以至于一只夜里尋食的老鼠從她跟前倏然閃過,她都忘了發(fā)出驚叫。

自此,再回來的時候,她就盡量克制著不弄出聲音,提前在路口就把三輪車熄滅,然后推過來,小心地開門,輕手輕腳地牽到院子里,再躡手躡腳地上樓……生怕再驚擾了別家,被人喝罵。

罵過女人第二天,趙志峰夜里睡到一半,忽然驚覺地想,今天沒有慣常的聒噪聲,倒不習(xí)慣了。在床上反復(fù)了幾回,罵了自己一句“真賤!”起來往肩膀上搭了一條毛巾,去樓梯口前的水房里沖涼,沖沖身上黏膩的汗意,再睡。

這是淮河邊那座被稱為火車?yán)瓉淼某鞘欣镆粋€尋常城中村,老城這一片房子都是外來務(wù)工人員聚集的地方,大多是八九十年代的那種低矮的青灰色老房子,在沒改造賠償之前先租給這些底層討生活的打工者住著,當(dāng)然都很簡陋,這一個小院子里,上下兩層住了大約五六家,共用樓梯口一個水房。

趙志峰想著院子里的鄰居應(yīng)該都睡了,畢竟這么晚了,身上就吊著一個褲衩,扛著一條毛巾進(jìn)了水房,拉開電機(jī)抽水。新水,涼,沖著爽快。

水房的燈泡壞了,由里而外散發(fā)著陣陣的尿騷味,肯定是哪個哥們剛才接水的時候順便放了點(diǎn)水。趙志峰從蓄水的缸里舀了一盆潑在地上,沖淡這股氣味。卻不想隨著水落處,黑暗中劃起一個模糊的亮弧,站起一個黑影,倒把他唬了一跳。

趙志峰后退一步,待看清,卻是樓上的女人。他就有些氣憤,大半夜的,你鬼鬼祟祟蹲在這里,不是成心嚇人嗎?他粗聲粗氣地說道:“哎嗬,我還以為撞鬼了呢!”氣不順,閃到一邊,要回頭走,等女人磨磨唧唧收拾完他再來沖洗。杜琴卻站起來,捧著水盆往外走,到門口的時候腳底下打滑,趔趄了一下。

趙志峰站在旁邊,不知道怎么就順勢伸手扶住了。

扶住了趙志峰的臉就紅了,不光臉紅,脖子紅了,眼睛也紅了。只是黑夜里看不見罷了。因?yàn)槎徘僖簿褪谴┮粋€平底褲,涼裙還搭在肩膀上,連乳房都沒蓋上。趙志峰托住她的胳膊,她站穩(wěn)了他仍沒有放下,一時忘了。直到她說:“趙大哥,你下班回來了?”趙志峰連忙“嗯嗯”著,一時也沒有了怒氣,避之不迭地倚在墻上,讓開路讓她過去。低頭看看自己,也沒穿什么衣裳,一雙眼就不敢看杜琴,但又沒地方放,那么粗壯的大個子,竟然起了窘狀。趙志峰心里粗糙地罵一句:“小婊子貨!”

——在趙志峰心里,他一直就是這樣帶著濃烈反感和成見喊杜琴的。可就是這個他看也不起的“小婊子貨”,這會兒讓鐵塔一樣粗大的他,章法全亂了。

杜琴從他身邊過去的時候,趙志峰看一眼她的眉眼,卻看見她濕漉漉的臉上都是水痕。她肯定喝酒了,身上都是酒氣。他想,原來女人竟然躲在水房里洗著身子哭了。趙志峰想是不是昨晚上吼的聲音太大,嚇著了她?這么一想就有一絲隱隱的慚愧。女人當(dāng)然做得不對,但他這么大個男人,隔著門對人家吼,還把門摔得山響,確實(shí)有點(diǎn)魯莽了。趙志峰心里一軟,敵對情緒少了一些,暫且拋卻平日對女人的嫌惡,語氣似乎平和了許多,問她:“咋,你哭了?”

杜琴把水盆里的水澆在腳上,“沒,洗頭洗的,是水?!彼掖夷艘话涯樕?,回頭對趙志峰笑一笑,然而掩不住聲音里仍有濃重的水分。

雖然很暗,趙志峰也看見她的頭發(fā)是干的。他不知說什么了,給她重新接了一盆水,看著她端著水搖搖晃晃地走到樓上。

看著她上了樓,趙志峰站在那里,忽然有些恍惚。外面開始打雷,雨在雷聲的召集下馬上就要趕過來了。他接了水草草沖了幾把,就回屋了。在關(guān)門的時候,樓上杜琴把水從欄桿上潑下來,借著閃電,像是潑下來半盆月光。誰知道那洗剩下的水里面有沒有她哭出的兩行?

趙志峰搖開電風(fēng)扇,把自己搬到濕乎乎的床上,在隱隱雷聲里沉沉睡去,結(jié)束這一天重復(fù)性的疲憊。

只是夢里,杜琴剛才那一對雪白的乳房總是在他眼前晃,像是一雙鼓脹的翅膀,把他的眼睛都晃亂了。他想喊,喊出的不是杜琴,而是美玲……想一想美玲此刻不知在誰懷里睡著呢,趙志峰醒來,吐一口惡氣。外面雨聲茫茫,玻璃窗被打得嗶啵作響,他點(diǎn)一根煙,在四面雨聲中嘆息了一聲,對著夢里兀自揭竿而起的胯間那個東西扇了一巴掌,有點(diǎn)氣急敗壞。抽完一支煙,起來灌了一通涼水,又把自己撂倒在床上,繼續(xù)拾起剛才的睡意。

早上,趙志峰天剛亮就起來,他是個廚師,一大早就要往店里趕,收單,買菜,給同事們做工作餐,每天比別人早到個把小時,一個月可以多得二百多塊錢。然后,趙志峰這一天都是在嗞嗞啦啦的油煙爆炒中度過。他的廚藝不錯,是跟師傅下過苦功夫的。學(xué)廚的時候沒懈怠過,無論烹炸煎炒、小筵大席,他都弄得來。在店里他做的活不少,但工資不高,和他一起學(xué)廚的幾個兄弟們都是酒店的廚師長或者都有自己的店面了,他還只是酒店的二廚。這個位子工資高不了多少,但卻是承上啟下最操心的,可能還是他太笨吧,總是出力不討好。他也知道,怨不得別人,嘴笨,自恃廚藝高點(diǎn),說話又帶著沖勁,不會為人。

別的廚師和學(xué)廚,比如地水、陳輝他們,在客人少的間隙里,總是截住來下單的包房服務(wù)員說點(diǎn)段子說些黃色笑話活潑一下聲色,哈哈地夸張而浮浪地大笑。他不會說,就被孤立地晾在那兒,一天都像個悶葫蘆。起早摸黑上班下班,一天下來,弄得一身油煙臭味。到了晚上,廚師長、大廚、小廚們都走了,服務(wù)員、傳菜生也都走了,趙志峰還得在店里熬一些火鍋底料,第二天備用的,這些都弄好,他才下一碗青菜荷包蛋面條,當(dāng)個夜宵,吃過了夾著自行車,回住的地方睡覺。

路過特色一條街的時候,那些姑娘們姿勢撩人地倚門而立,穿得當(dāng)然也很動搖軍心。以前楊保和他合租的時候最愛說這個話題,什么那家店里來了“鮮貨”,哪家的姑娘活兒好之類,真真假假楊保都知道,好像他是??退频?,而其實(shí)他那點(diǎn)兒工資一年半載也消費(fèi)不起幾次。就因?yàn)檫@個趙志峰才不愿意和楊保住一起,每次楊保一說這些,趙志峰都要不勝其煩地吼一聲:“滾你狗日的!”趙志峰對做這一行的女孩可謂深惡痛絕,簡直說不清什么道理。楊保卻一招斃敵:“我又沒說美玲,咋了俺哥,還不讓我過過嘴癮?”他還沒說出“就是說美玲,你也不至于呀,誰拿點(diǎn)錢不都能上她的身……”,就被趙志峰杵過來一拳。趙志峰一貫?zāi)莻€魯莽勁兒,這一拳打得不輕,楊保本來就很瘦削的臉立刻發(fā)生了巨大的彈性形變。楊保捂著臉,惱火道:“真有種,除了跟自己兄弟厲害!人美玲眼角都不夾你,千人騎萬人壓早都磨出繭花兒了,你還在這兒吭哧吭哧的自作多情,愣貨,光棍蛋一個,活該!”——就這樣,連一個能說說話的朋友也被他得罪了。趙志峰還嘴硬,揚(yáng)著臉,沖楊保走出的背影道:“去毬,不和我好,拉倒!”……

趙志峰看著“洗頭、按摩、足療、保健”招牌后面的姑娘們,想,也許美玲就在其中吧。趙志峰這樣想一想就覺得心內(nèi)凄惻,眼目就有些泫然,對著那些店面遙遠(yuǎn)而傷心地啐一口,猛烈地蹬他的“破驢”,把自行車折騰得吱吱扭扭,疾駛中他撒開車把,前面濺起的風(fēng)聲像一堵透明的墻,刺激他不停往上撞,出了一身汗,才稍感快意。

沖完澡,聽見樓上杜琴的電視開著最大的聲音,趙志峰狠狠吐一口痰,甩上門。樓上的女人肯定又在營業(yè)。電視聲音里夾雜著皮肉生意制造的特有呻吟。雖說隔著門,其實(shí)也聽不到什么,趙志峰還是煩躁得很?!罢尜v,女人都是這么賤,給一點(diǎn)錢就叉開大腿不要臉!”趙志峰惡惡地想。

他一雙眼睛盯在破電視機(jī)上看,可一對耳朵如繃緊的弦,時刻關(guān)注著樓上的動靜。一個法制節(jié)目播送完了,趙志峰聽見樓上開了門,隨即下來一個男人。趙志峰開門去院子里收衣服,對著樓上下來的男人身影暗自“呸”了一下,被前面的男人聽得正清,轉(zhuǎn)過身“哼”了一聲,發(fā)話:“嘴里有屎?”

趙志峰看清,是這個片區(qū)巡防隊(duì)的周猛,五短身材,一臉肉,經(jīng)常半夜“咚咚”踢開別人的門查身份證,是個無賴。但趙志峰不怕,瞪著眼還擊似的看著他。

周猛說:“看,再看,眼珠子給你狗日的摳出來!”

趙志峰根本不理會,把門口盆里的洗腳水朝地上潑過去,周猛跳了一腳,看樣子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一跳,滑稽可笑。躲過洗腳水,周猛回頭點(diǎn)著手指:“嘿,你小子有種,沒事,爺我慢慢燉你這鍋王八湯,等著!”

趙志峰大喝一聲,往前又逼近一步。周猛看敵不過,不停后撤,嘴里說著:“好,好!”然后歪歪扭扭地走了。

趙志峰十分解氣地把水盆頓在地下,回頭才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什么衣服要收的。去水房接盆涼水,準(zhǔn)備潑在地上,消消溽熱的暑氣。樓梯上杜琴披了睡衣也下來接水,或者說其實(shí)趙志峰聽見樓梯口有動靜才決定去水房的,他就是為了看看女人此時的模樣。他甚至有一種莫名其妙高占一層的道德立場。就像有一回他見到已是穿金戴銀的美玲,坐在一個肥胖男人的車上,在滿心自卑、委屈、傷心、氣憤之外,竟然還覺得有一種虛妄的道德立場可以唾棄美玲華麗的墮落。

杜琴棉色的睡衣凌亂地掛在身上,眉眼低低的,臉色酡紅,卻沒有趙志峰期望的羞恥模樣。她的臉上只是疲倦和平常。杜琴道一聲:“趙大哥,下班啦,今兒這么早?”

趙志峰晃著脊梁,盯住她,忽而覺得她和美玲有點(diǎn)像——所有的壞女人都像是一個樣子——惡聲惡氣地回說:“是啊,你不也挺早嗎,我聽著還加班啦?”

這話不光是譏諷,已很傷人了。

杜琴沒說話,轉(zhuǎn)過身看著他,看了有片刻,輕輕嘆息了一下,接了水,默默出去了。

像拳頭落在棉花上,沒有達(dá)到既定的效果,趙志峰隱隱地有一些失落。愣愣地看著杜琴一點(diǎn)一點(diǎn)從他身邊走過,月光下,她的臉交織著柔弱的疲倦。趙志峰看著,心里的嫌惡慢慢根基不穩(wěn),竟掠過一些意料之外的疼惜。對于這種情緒,趙志峰還真是始料不及,就連帶著把自己也罵了一頓,怎么可以對和美玲一樣又壞又臟的女人憐惜呢?

但是,她的嘆息,真好看呢。

趙志峰回過神,不知嘀咕一句什么,愣茫茫地回屋睡下。卻一夜幾次夢見杜琴輕嘆時無言的側(cè)臉。

第二天上班,臨末很平常的一個青菜,趙志峰腦子里一會兒是杜琴一會兒是美玲的身影,七想八想,鹽放多了一點(diǎn),客人反饋回來,被廚師長臭罵一頓。正好老板來后廚巡查,廚師長額外板起臉,做給老板看,把趙志峰前后數(shù)落了好幾遍。本來都是平常的廚房粗罵,諸如“眼瞎嗎,鹽和白糖都分不清?”“鹽不要錢啊,你可著勁的放?”——但今天趙志峰卻很不耐煩,不就一道菜嗎,至于唧唧歪歪地嚷嚷半天?趙志峰拎起切菜刀“嗬”的一聲砍在砧板上,用得力氣太大,刀身顫顫著發(fā)著油膩的寒光。廚師長看看那光芒,再看看趙志峰比那寒光還冷的臉,才嘟嘟囔囔噤了聲。

晚上下班的時候趙志峰被罵得氣悶,順手抽走了一瓶給廚師長他們那幾個后廚的領(lǐng)導(dǎo)層喝的“竹葉青”,夾在外罩里,帶回住的地方。反正他又不喝酒,他們懷疑也只會懷疑到地水、陳輝他們身上。管他呢。

臨睡前,趙志峰揣著酒和幾包在店里配好的火鍋底料,上了樓梯,聽動靜杜琴是在煮飯屋里,趙志峰踅摸一番,最后把東西放在她門口的望春花的花盆里。在門上敲了兩聲,就下樓去。心說:“給你東西,才不是我心疼你,只不過是老子氣得偷了廚師長的酒,沒地方放罷了?!庇辛诉@個借口,趙志峰才滿意地下了樓。

日子循例順流而去,到得酒店廚房里,趙志峰每天要切割幾百斤的雞、鴨、魚、豬肉、牛肉……把它們分割成每一道菜需要的形狀。灶火明亮,鼓風(fēng)機(jī)不停地吹,油煙一股股撲過來,菜單一張張下到櫥窗來……常常忙得他脖子流汗。二十四五歲的人了,從學(xué)廚到掌勺,在廚房里前后侍弄了七八年,煎炸烹炒,他確實(shí)都可以把所有的菜都做得色香味俱全,可他的生活,連同愛情,卻與之相反,還是一片灰暗。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睡不著的時候,趙志峰就翻楊保留下的那幾本金庸,這個時候他就特別懷念和楊保合租的日子,至少那個時候還可以和楊保斗斗嘴,聽他講一些葷段子解悶。直到那幾本武俠都翻爛,再睡不著,趙志峰就沒辦法了,心里念說著“不想不想,那壞女人不值得想!”但簡直忍不住,還是會想起兩年前那次和美玲在城市天地廣場的情景。

在楊保的數(shù)次鼓動下,單相思了這位笑容甜美的前臺大半年之后,趙志峰才敢膽戰(zhàn)心驚地約美玲吃飯,沒想到美玲竟答應(yīng)了。后來想想美玲其實(shí)是讓他早從夢里覺醒,趕快撥開眼前他這個旁逸斜出毫無價(jià)值的亂枝,省得耽誤她往前趕路。美玲一答應(yīng),趙志峰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還專門跑去買了身新衣服。

趙志峰請她吃的西餐,楊保給他出的鬼主意,說天天在飯店里肯定吃膩了,來個洋氣的,保準(zhǔn)美玲喜歡。可他忘了他不是楊保,不會那伶俐的說辭和圓熟的做派,結(jié)果,從沒來過這種場合的他拙笨不堪,不知道怎么點(diǎn),不知道怎么吃,也不知道怎么付錢,那么大個子,緊張得帶動著桌子都顫抖,窘得臉紅了一次又一次。他想,還好,至少美玲表面上沒有笑話。吃過飯后,他們又去看了場電影,看電影的時候美玲已經(jīng)打了好幾個哈欠。他還一個勁地去買零食,買了許多,美玲也沒怎么吃,很有可能是出于禮貌,才陪他坐在廣場雕塑下的臺階上。坐在臺階上美玲也什么話也不說,只靜靜地望著不遠(yuǎn)處的燈火。

晚風(fēng)習(xí)習(xí)地吹著,廣場上很安靜。趙志峰從來沒與女孩子這么親密過,感覺就像在做夢,或者說就像在剛才電影的情節(jié)里。廣場附近有一個新建的小區(qū),豪華氣派的大門內(nèi),是一棟棟漂亮的住宅樓。美玲一直盯著那片住宅樓在看。

趙志峰不知道她是否在幻想擁有其中的一套,他只知道他沒有,對他來說,租個民房已經(jīng)是很奢侈的事情,他只是把那些住宅樓當(dāng)成城市風(fēng)景來看。趙志峰看著美玲因出神而愈發(fā)朦朧動人的樣子,暗暗鼓了一回勁,握緊拳頭,手心出滿了汗,又鼓了一回勁,才敢囁嚅著對美玲說:

“玲子,你看,我,我可以,追你嗎?”

美玲看了他一眼,目光仍然聚在那些樓層窗戶反射出好看的橘色燈光上面,等他結(jié)結(jié)巴巴說完,過了好大會兒,美玲才不經(jīng)意間收回視線,歪著頭嬌俏地看他,戲謔地說:“怎么追呀,騎自行車么?”

趙志峰愣住了。

美玲咯咯地笑,笑聲很好聽。他沒笑,他笑不出來。他再笨也明白了。

美玲感覺出他的受傷,又補(bǔ)回來一句:“我們都在趕路,可我是上下的,你是水平的,我們不會追尾?!闭f完,她還一貫好看又好聽地笑,淺淺酒窩里渦著的都是笑意。但趙志峰知道,一切都是禮貌而已。

后來他沒有再聯(lián)系她。美玲也沒聯(lián)系趙志峰。美玲從酒店辭職跟了一個玻璃商老板,后來又聽說男人玩膩了她,分了,她進(jìn)了夜總會做“公主”。而他,沒有那么多波瀾起伏,依舊在后廚里烹炸僅剩不多的廉價(jià)青春,用以供養(yǎng)別人的欲望和聲色輝煌……他后來想想,其實(shí)對美玲也恨不起來,她只是想要過上人上人的體面生活,并沒有什么錯。但是他總得去恨一個什么東西,既然恨不起來美玲,就只有去恨和她一樣甘愿貨賣眾人的女人。

比如杜琴。

正在胡思亂想這些,趙志峰聽見門被“咚咚”敲了兩下,很輕、很小心。他照自己大腦袋上扇了一巴掌,把那些回憶齊根斬?cái)?,起來開門看看,只見門外放著一個紙盒,盒子里蹲著一個碗。碗里是摻著面粉蒸的槐花,不知道從哪兒弄的,還灑了香油,熱氣騰騰的,香氣撲鼻。

趙志峰知道,是樓上的女人。嘴說著:“嘿,還算有點(diǎn)兒良心。”出門看看,唯半月孤懸青天,樓上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燈已熄了。趙志峰捧著碗吃了幾口,蒸得很好吃,不舍得一下子吃完,便倒在飯盒里慢慢品嘗??磥砼说膹N藝真不錯,蒸得不粘也不散,嚼一嚼,還保留著新鮮槐花的植物香甜味道。趙志峰有一點(diǎn)感動。他家里窮,初中沒畢業(yè)就下了學(xué),一年也不定回家一次,好幾年沒吃到蒸槐花、蒸榆錢這些地道的家常菜了,這一碗菜,不光關(guān)乎味蕾固執(zhí)己見的出身,還連著佝僂的父親母親,連著炊煙、黃昏、爬樹掏鳥、下河摸魚貧窮也快樂的童年時光。趙志峰卻發(fā)狠:“一碗破菜,誰稀罕,喂狗還差不多!”

結(jié)果,沒喂狗,他一點(diǎn)不剩地吃完了,看著桌上的空碗,捏在手里,想想,還得去還給女人。

上了樓,來到杜琴門前,趙志峰屏住氣息,剛要敲門,抬起的手指敲下去,卻撲了個空。

門開了。

他還沒來得及和杜琴對看一眼,就傻了。一雙手臂舒展開,抱住了他。手里的碗就掉了,“啪”,碎了。聲音也很輕,像炸裂的云。趙志峰傻掉了。像一根柱子,立在那兒,就這樣被杜琴藤蘿一樣抱著。

他想這壞女子到底是太輕佻了。但是這輕佻真好。他還沒有這么近的聽過一個女人芳香的心跳,他的呼吸暫停,眼神發(fā)直,心也亂了。趙志峰感到自己軟軟的,要站不穩(wěn),想要推開,胳膊卻自作主張笨拙地順勢把杜琴環(huán)繞著抱起入懷。等意識過來,忽然像被燙了,又回到平日里對杜琴嫌棄的神態(tài):“你不要這么纏黏,我又沒帶錢!”

杜琴像被蜇了一下,臉上都是和剛才摔碎的碗一樣的表情。她低下頭,退回來,想重新坐下,卻撞到了床邊的折疊桌子,仿佛被狠狠打了一個耳光。她把頭轉(zhuǎn)向月亮照進(jìn)來的方向。杜琴負(fù)氣地笑,她笑得有點(diǎn)神經(jīng)質(zhì)。她閉上眼睛,月光淋淋漓漓地,灑了她一臉。

其實(shí),在這個地方,那些下崗工人,那些附近鄉(xiāng)鎮(zhèn)土地被征去了的婦人,那些聚集在這里在命運(yùn)的翻手覆手里討一份活路的女人,有許多比杜琴更甚,一入夜就站在街頭,把自己零售。生存是如此地艱辛,這些女人迫不得已出賣自己僅有的身體,也沒有什么好笑話的。底層的人,都像螞蟻,在別人的腳底小心翼翼地呼吸,誰活得容易?

逃也似的奔回到屋里子里,沒有開燈,趙志峰躺在床上,一顆心猶起伏不定,他反復(fù)回想著,剛才月光下,她虛無仰起的側(cè)臉和脖子,是一種哀傷悄然流淌,并在屋子里彌漫。她也不是多么難過,但就是忍不住感傷。杜琴淡淡地抽煙,煙霧漸漸模糊了她的臉。她這風(fēng)塵又嫵媚的樣子,看得他暗暗心生驚艷。趙志峰咽了幾口唾沫,閉上眼,腦子里全是杜琴寂寥的身影,怎么都揮之不去,他就急了,折騰了一身汗,起來沖洗了幾次,快到天明才迷糊睡去。

結(jié)果,趙志峰天明時就有些鼻塞頭重,肯定是昨晚被冷水激著了,也沒在意,暈暈乎乎騎著車子就上班去了。趙志峰自恃平常像堵城墻一樣強(qiáng)壯,但不病則已,這一感冒就如山倒,還不到中午,身上就滾燙,燒得眼都迷離了,腳底下像踩著兩團(tuán)棉花。廚師長知道了,從大堂吧臺拿了常備的感冒藥撒到案板前,讓他吃。

做廚師的嘴里都沒有好氣,都是跟著師傅奉承著從孫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熬過來的,一翻身做了爺,嘴都很臭。廚師長說:“你狗日的千萬不能感冒,你一請假,老子得損失多少?!壁w志峰就惱了,不吃那藥。就像是給牲口一把草吃,不是讓你長膘,而是怕你耽誤干活。這也太侮辱人了。那些白色黃色的藥片就不是藥了,是輕賤,是毒。趙志峰不吃。心里本來不大爽快,切菜配料的時候使了蠻勁,砰砰砰砰的一陣,瓦塊魚切沙子魚了,排骨不倫不類沒有形樣兒,切丁的他偏切成絲,切絲的他又切成方塊。“不想干了?”廚師長吼。趙志峰也直了脖子吼:“對,不干了?!毙睦锪R:“我日你先人!”氣得就要走,被陳輝他們好說歹說才允了一天調(diào)休。趙志峰掉頭就走。廚師長說:“狗日的,你還倔,能走就有本事別來!”

趙志峰口里還著:“不來就不來,老子還不稀罕!”

但出了酒店,趙志峰知道,他并無地方可去,即便換一家,大致也還是這個德行。哪里的錢都不是好掙的。趙志峰悲哀一嘆,想,自己也真該想一想這輩子的出路了。

就這樣一路煩亂,一直到住的地方,踹開鐵門,再踢開屋門,搖搖干涸的水壺,燒上水,也沒心思去吃藥,鞋也沒脫,就把自己擲到床上。趙志峰臉埋在席子上,忽然感到一陣孤獨(dú)的悲傷,他想就是他現(xiàn)在病了,死了,大概也沒有誰會來看看他,東想西想,迷迷糊糊睡著了,腦袋懵懵的,像煮爛了的剩飯。迷糊間,趙志峰不知發(fā)哪門子呆,想到的竟然是杜琴柔軟的臉。

其間,他似乎聞到塑料燒焦的味道,又似乎有人在屋子里走動。可他燒得實(shí)在昏沉,眼皮上像兩扇沉重的門,闔上了怎么也打不開。趙志峰醒來的時候,天色已是黃昏。他睜開眼,就看到屋子里有一個女人的側(cè)影,蹲在小桌子那兒在煮粥。趙志峰起身,正遇上杜琴回轉(zhuǎn)的眼神。

“你看,把壺?zé)龎牧四愣疾恢溃俊壁w志峰記得是燒水了,但“熱得快”把壺里的水燒干又燒爛,他昏睡間都不知道?!拔覄偦貋沓燥?,聞到味兒來看看,以為你屋里著火了呢?!?/p>

杜琴笑:“起來,喝點(diǎn)粥吧,平常健健壯壯的人一病就來得重,喝點(diǎn)粥順順,再吃點(diǎn)藥,隔天也就好了。”

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女人的聲音,是這么好聽,溫暖而柔軟。趙志峰側(cè)過身,羞愧交織著感動。黃昏不再那么滾燙的光線被建筑物分割之后,仍有一縷照進(jìn)屋子里來,暈染著落日蒼茫的溫情。趙志峰站起來,卻犟著說:“誰讓你管我的?我病死不也就那回事……”近乎頑童般無賴。

門開著,外面,院子里的繩索上晾曬的都是他的衣服,干凈的脈絡(luò)在光線里搖擺,屋子里也收拾得干干凈凈,趙志峰一句話噎滿喉嚨,底下的話他說不出了。

杜琴停頓了一下,望著他,慨然地笑:“你又看不起我,不是么?我也就是鄰里之間盡點(diǎn)情分罷了,什么都不是……”杜琴斂起眼睛,眼里有迷離又無所謂的淚影?!澳愠园?,我走了?!?/p>

杜琴上樓換了一身衣服,要發(fā)動三輪車出去了。她換的是一身碎花的蕾絲涼裙,看著很美,但質(zhì)地肯定是劣質(zhì)的,裙子下擺都皺了。趙志峰趕到門口,問:“你去哪里……”

杜琴停住,回頭:“能去哪?西街口唄?!?/p>

誰都知道,西街口是這個小城市下等的紅燈區(qū)。杜琴瞇著眼,含住夕陽的光線,望著他。趙志峰也看她,兩個人都沒什么話。杜琴上了車,打響引擎,發(fā)動車子,車身顛簸著上路走遠(yuǎn)了。迎著夕陽,風(fēng)有點(diǎn)硬,杜琴也說不出為什么,走著走著眼角忽然濕了。

趙志峰倚在墻邊,久久看著擁擠的青灰色低矮樓群后面燦爛的夕陽,直看到夕陽落山,隱沒不見,他才回屋里,平常狹小的屋子忽然顯得闊大了起來。他坐下來,喝著桌子上的粥,心里有一個地方忽而涌動著柔韌的疼,剛才有一句話憋著沒說出口,他很想說:“杜琴,我不想讓你去……”

天黑之后,下了工的人們?nèi)齼蓛苫貋?,各家各戶慢慢喧鬧起來,風(fēng)吹來,趙志峰覷眼望著天際并不分明的一鉤兒月,感覺到心里遼闊而葳蕤的寂寞。這屋子里實(shí)在少了些什么。少了什么呢?他心里清楚,但又不敢去想。這么多年,和他一起學(xué)廚的哥兒們結(jié)婚的結(jié)婚生子的生子,有的片子(女友)都換好幾撥了,他還是笨手笨腳的沒一點(diǎn)起色。趙志峰躺在床上,盯著黑魆魆的屋頂,在屋頂那些陳漬和霉斑中又浮現(xiàn)出杜琴柔弱而倔強(qiáng)的臉。

當(dāng)鐵門終于被熟悉地?fù)荛_,趙志峰馬上知道是杜琴回來了。事實(shí)上他人在床上,耳朵卻長在門外,以往的聒他睡眠的噪聲現(xiàn)在卻成了他的期待,一直等著外面鐵門的門閂被撥響如琴弦。可隔著門縫,趙志峰看見隨同杜琴一起上樓的,是披著一件汗衫坦胸露懷的周猛。當(dāng)樓上在深夜循例響起不協(xié)調(diào)的電視聲時,趙志峰心里像是吃了一個青柿子,說不出的酸、澀、苦,還有隱隱妒忌的惡心。電視聲音被逼得消下去之后,升起的就是吵罵的雜音。主要是周猛在花樣翻新地開罵。樓下的住戶在罵聲高昂處忍不住地咳嗽一聲,嘀咕著罵一聲,但也沒有什么實(shí)際行動。誰都知道周猛是個孬種,沒誰愿意去惹這個愣頭青。

趙志峰卻一刻也等不下去。躡手躡腳上了樓,潛在窗戶下面,那里有泄露出的昏黃光線。趙志峰看見屋子里,周猛近乎赤身裸體在吃著涼菜喝著啤酒,杜琴在煤氣灶上忙碌著。周猛喝著啤酒好像還不盡興,順手拿起床頭前的一瓶竹葉青,要擰開,卻被杜琴回過身用鍋鏟拍了一下他的爪子,給奪回來放在另一邊。周猛罵:“上都上了,還不讓我喝那點(diǎn)破酒?”杜琴并不做聲,一身睡衣估計(jì)也都是被周猛用煙蒂燙出的大小窟窿。

趙志峰知道那瓶竹葉青是他給杜琴的。

杜琴炒好菜,背對著周猛把一些菜用飯盒裝起來,放在盆里,然后端著去樓下打水。周猛留在那里喝著酒罵罵咧咧的含混不清。

杜琴拉開門,就看見伏在窗下的趙志峰。杜琴驚愕地張大嘴,反手關(guān)了門,忙撲下來扳住他的手,趙志峰都不知道什么時候手里已經(jīng)拎起窗戶上壓著的板磚,并舉得很高。杜琴近乎拖拽著他,拉著他往樓下去。趙志峰瞪著她,杜琴還是把他往下面拉。直到樓梯口的水房處,杜琴才放開他,說:“你可千萬別,他不值當(dāng)你……再說,在你眼里,我也就是個賤女人……”趙志峰呼哧呼哧喘氣,瞪著眼。杜琴反倒笑了,“病了還不好好休息,出來晾著?”

趙志峰氣呼呼地說:“要你管?”

杜琴默言,把水盆里的飯盒遞給他,說:“誰知在街口又遇上他了,纏著我,沒辦法……都到這時候了,你也吃點(diǎn)吧?!?/p>

趙志峰一巴掌打開:“我才不吃!”

水盆跌落地上,飯盒嚎啕大哭,飯菜涕泣于地。

趙志峰頭也不回地宣判:“狗男女,不要臉!”

杜琴站在那里,凍住了一般,望著趙志峰的身影,彎下身子,撿起地上的東西,進(jìn)水房接水。樓上的周猛已喝得酒興闌珊,扯著嗓子喊:“小婊子,死哪兒去了,給哥倒點(diǎn)茶!”

天要下雨是誰也阻擋不住的事情。下班的時候當(dāng)楊保來酒店里找他,嬉皮笑臉說道:“哥們兒,中日之間那么深的仇恨還不妨建立邦交呢,你雖然也恨日本,但我還是決定拋棄前嫌,不和你計(jì)較,走吧,哥們,去街口請我吃碗大骨頭面,哥一高興,說不準(zhǔn)以后還和你好?!边€沒說完,天上就一陣電閃雷鳴,把耳朵里劈的都是嗡嗡聲。趙志峰換下后廚的衣服,說:“你不吃了?吃屁!打雷劈死你!”楊保說:“狗日的你還好意思說,都兩個月了,要是我不來找你,你是不是就不會主動去認(rèn)個錯?”

趙志峰收好衣服,猛地佯裝劈過來一巴掌,楊保用熟稔而夸張的姿勢躲開,趙志峰沒忍住,哈哈笑了起來,說:“再給你一個表現(xiàn)的機(jī)會,下回再惹毛了老子,你就真的玩完了?!壁w志峰從放衣服的柜子里掏出一個鐵盒子:“喏,狗日的,都給你留著呢?!辫F盒子里都是煙,平常送菜的人給的,他很少抽,都給楊保留著。

楊保撥拉幾下,挑出一支好煙,說:“嘿,算你那點(diǎn)兒良心還沒就著面條都吃到狗肚子里去?!背榱藷?,才說:“哥們兒給你說正事。”

趙志峰搶白他:“就你,能有什么正事?”

楊保問他:“你有多少錢?”

趙志峰說:“怎么,借錢?你都快要做廚師長了,一個月比我多一倍還會找我借錢?”

楊保說:“嗨,看你那出息,最多也就是能想到借你錢,你就不會想想把你那點(diǎn)兒存死的錢讓它們下點(diǎn)兒小崽兒,就知道悶哧悶哧苦做,笨死了。”

趙志峰也不氣,拍他一巴掌:“我笨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還用你在這兒嘮叨。說,又想打什么主意?”

楊保掐滅煙蒂:“大學(xué)城那邊兒,兄弟準(zhǔn)備盤一個小店,你干不干?”楊保把煙蒂戳到他眉毛前:“干不干?不干就借我錢,干的話連人帶錢統(tǒng)統(tǒng)都給我拿來!”

趙志峰推他一把:“美得你!”

楊保從來就不安分,老是想著自己弄一個店面單干。“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小攤小店的手藝,做個菜都沒法看!咱弄點(diǎn)小吃再弄點(diǎn)快餐,晚上整點(diǎn)火鍋燒烤之類的,我合計(jì)了一下,應(yīng)該不會差?!?/p>

楊保腦子轉(zhuǎn)得快,他說他合計(jì)過,那估計(jì)差不了。

楊保踢踢他:“干不干吧,別磨磨唧唧的,像個娘們兒?!睏畋@^續(xù)說:“你要是覺得在這破酒店里窩囊氣還沒受夠,那你就接著受!——爺們兒不攔你!”楊保起身就要走。

趙志峰攔住他:“哎,哎,你這人還長脾氣了,我也沒說不干啊,我總得想想不是?!?/p>

楊保搶過他的話茬:“你那腦子,想啥,再想就又沒注意了,有啥想的,趁年輕,咱自己干一把,不成拉倒,掙多掙少心里痛快不是?”

趙志峰思忖著:“也是。哎,是不是你當(dāng)老板我當(dāng)廚子?”

楊保大笑,像個大領(lǐng)導(dǎo)似的起身拍拍趙志峰的肩膀,說:“小伙子這回還是很聰明的嘛,好好干,很有希望嘛?!?/p>

趙志峰并不生氣,為人處事的周旋,楊保比他強(qiáng),讓他做老板他也做不來。趙志峰說:“美死你,早著呢,你先弄好店面我去看看再定?!?/p>

楊保說:“喳,好嘞,這必須的,為了給你掙點(diǎn)娶媳婦生娃的錢,是得考慮周全?!蓖铝藥讉€煙圈,一回頭,楊保問:“哎,哎,這人,正說著話呢,你去哪兒?”

趙志峰打著一把傘,又把楊保的一把傘也夾在胳肢窩下,已經(jīng)一頭扎進(jìn)雨里,想起來什么似的,“噗噗”奔跑起來,把楊保手無寸鐵的留在酒店門口的屋檐下起急。楊保要是知道趙志峰的動機(jī),肯定會在后面拍著巴掌罵:“狗日的,見色忘義的家伙,為了個破女人就把兄弟晾在大雨里,可真有你的!”

趙志峰深一腳淺一腳,腳步帶著他最后奔跑的方向竟然是西街口。

這一場雨下得如狂草,太即興,趙志峰趕到西街口的小廣場,看到杜琴和一些路人都在廣場邊一個銀行卷閘門前伸出的長檐下躲雨。杜琴把手遮在眼睛前,她的三輪車停在路邊,薄薄的車篷被粗大的雨點(diǎn)打得嗶啵作響。隔著雨簾,趙志峰把傘掀在一邊,看著杜琴濕漉漉的臉,他揮揮手里的傘,杜琴眼里閃過一道光。杜琴淋著雨欲跳過水洼奔過來,被他搶先一步用傘罩上。杜琴踏著濺起的雨線,發(fā)出夸張而快樂的尖叫,是他沒見過的明亮模樣,雨水中,杜琴仍笑得金黃,引得檐下的人紛紛往這邊看。

杜琴在傘下大聲斥責(zé)他:“不是感冒還沒好利索嗎,咋又淋雨?”

趙志峰也不知道他怎么會跑到這里給她送傘,本來想著把傘丟給她就算完事,可看她那副由內(nèi)而外突如其來的快樂樣子,趙志峰憋著的一句“我生病你幫我熬了粥,現(xiàn)在,誰也不欠誰了”就沒說出口,只把大一點(diǎn)的傘傾覆其上,說:“給你?!?/p>

杜琴伸手接著傘角滴落的水花,說:“不,我要淋雨!”明亮的眸子望著他,完全就是女孩子的任性脾氣。趙志峰心里一麻,似乎也有水注滿了,要往外溢。杜琴的孩子氣,反襯出他的傻氣,他愣了愣,突然拉住杜琴的手,說:“雨大,回去吧?!?/p>

杜琴就笑了,說:“好。”卻撇開傘,在雨中張開手臂沿著人行道尖叫著奔跑了一段,嬌小的身子散發(fā)著活力,跑出不遠(yuǎn),再回頭看著他,他趕上來,她又撒歡一樣跑了一段,再回頭看他,笑。

杜琴這樣水洗過一樣清澈地一笑,趙志峰忍不住要原諒她所有的過往,心里的芥蒂變得稀薄。趙志峰心說,她多像個小女孩,多可愛……

過了剛才那一陣,雨已經(jīng)不是太大了。杜琴張開臂膊就像張開翅膀,她的翅膀淋濕了,飛不起來,但她看著天上,眼睛里也是快樂的。趙志峰心想,平日里她背負(fù)的風(fēng)塵太多了,是該在雨里好好洗洗了。

天色黑了,街旁的路燈細(xì)腳伶仃地站著,一副對人世間的悲喜很撇清的樣子。杜琴像是盡了興,不再奔跑和喊叫,乖順地回到趙志峰身邊,仰看他的臉,說:“我今天好快樂,沒想到你來……”

趙志峰也有一絲說不出的辛酸和和感動,喉頭發(fā)哽,不再是平日粗門大嗓的語氣,而是輕柔地說:“杜琴,你又哭了么?”

杜琴笑,那笑是一瓣一瓣打開給他看的,如同花開,杜琴說:“是雨,我才沒哭?!?/p>

杜琴說完還向他吐舌頭,舌頭調(diào)皮得像一只小狐貍。趙志峰看著她,意識到她其實(shí)也并不比他大多少。他覺得杜琴現(xiàn)在的樣子才真好,可以這樣燦爛地笑。此時他很想聽聽她的故事,想和她說話,好像她的過去未來都和他關(guān)聯(lián)。

杜琴在街邊店里買了許多小菜,讓趙志峰坐車上拿著,發(fā)動三輪車回去了。坐在車?yán)?,趙志峰不知道這個夜晚接下里會發(fā)生什么,拎著一大兜子鹵菜、涼菜,趙志峰甚至有些緊張和興奮。

夏天的雨就是這樣,大赦天下一般,云收雨散,溽熱也被洗刷而去,沒過多久,一輪皎月便在干凈的天空,獨(dú)自清瑩地亮。杜琴停放好車子,站在院子里,看著天,忍不住說一句:“好月亮!”

上樓前,趙志峰把手里的袋子給杜琴。杜琴笑了:“你不上去嗎?”

趙志峰有點(diǎn)局促。杜琴拉他一把:“怕啥,我還能吃了你呀?!倍徘賳査鞍?,你說這月亮好么?”

和杜琴的落落大方比起來,趙志峰胳膊腿哪兒都不合適,局促得要死。也不敢看杜琴,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好?!?/p>

杜琴卻偏要逗他:“那你說,為什么好?”

趙志峰看看月亮,又看看杜琴,終于憋出一句:“你說好,就好?!?/p>

杜琴清泠泠地笑。搬出折疊桌子,擺好菜,拿出上次他偷偷給的那瓶竹葉青,也不開燈,就坐在門口那一汪月明里。趙志峰沒喝酒,人已先醉了幾分。這一會,他卻連杜琴的來歷故事也不想聽了,只要在月亮下這么相對坐著也是好的。平日里他很少喝酒,今天卻頻頻舉杯,啜一盞月光,看一看杜琴,落眼處再經(jīng)過陽臺花盆里鳳仙花的浮香,趙志峰想,原來酒是那么地好。

再這樣喝下去他準(zhǔn)會醉的。他起身,帶動一桌子的天光云影,言語間已經(jīng)帶著可愛的度數(shù)了,擺擺手,說:“不喝了,不喝了?!币鶚窍伦?,卻邁不出去步子,待要坐下,又不好意思。踟躕不舍間,還是杜琴爽利,直接拉住他,杜琴眼睛里藏著兩枚小月亮,看著他,也不說話。趙志峰舌頭鼓動了幾次,終究也沒破土而出成一句完整的字眼,看著杜琴,早呆住了。等得想吞吞吐吐說點(diǎn)什么來打破這危險(xiǎn)而芳香的氛圍,剛要啟唇,卻被杜琴一手堵住。她怕他再說出“我沒帶錢啊”之類的渾話,她怕啊。趙志峰也怕,還是堵住了好,什么都可以不用說了。

趙志峰想起什么似的,“噢”了一聲,飛快地下了樓又上來,手里捧著一個小包裹,遞給杜琴。杜琴口說著:“什么呀,還包這么嚴(yán)實(shí)?!比欢鹊剿蜷_,就屏住了氣息,抱在臉前,像抱著一件稀世珍寶一樣。

其實(shí)也不過是一件碎花裙子。杜琴就歡喜地落了淚,趙志峰也心有感應(yīng),抿了抿眼睛,然后憨憨地說:“那天看你穿的那個,都打皺了,前幾天路過店面就買了這個……也不知道合適不?”

杜琴就在他面前,脫掉衣裳,換上。裙子顯然大了一些,杜琴仍然像葵花一樣燦爛旋轉(zhuǎn),口說著:“真好看,真好看,我喜歡……”聽得趙志峰又心酸又溫暖,真想抱住她,再給她買一百件、一千件。趙志峰喊了一聲:“杜琴”,咽了咽喉嚨,喉結(jié)浮沉著,很渴的樣子,欲言又止,又喊了一聲:“杜琴……”

杜琴轉(zhuǎn)過身,揩了揩眼睛上的水星,望著他笑,笑得很壞,很美好。

窗簾敞開懷抱,月亮翻過破舊的門窗,將整個床都照亮。趙志峰像做夢一樣,那么大一塊月光像一個池塘,他不會鳧水,唯一能抓持住的,就是池塘中央的杜琴。趙志峰一身蠻力,卻門不對門路不對路,在棉花上使猛勁,是杜琴給他鋪引道路,小崗平阜,一草一木,都給他打理清楚,他才不會迷路。趙志峰的手撫摸到杜琴頭發(fā)上,終于像一艘小船摸索著進(jìn)入自家的港灣,劈波斬浪卻也溫柔流連起來……趙志峰傷感而感動地想,女人真好啊,原來女人是這么好,怪道狗日的楊保老是和他說女人呢,怪道有的人為了女人命都不要了呢,有個溫暖的女人真他媽的好啊!

杜琴拿著趙志峰的手,一直放在她的胸口。月光下,她的乳房潔白飽滿,是趙志峰在夢里想象過無數(shù)次的模樣,像一對睡熟了的白鴿子,并且收起了翅膀。杜琴拿起他的手,覆蓋在上面,趙志峰想了想,用平常擇菜的手法顯然不合適,就換了勾芡的匠心和雕花的耐心。杜琴說:“傻人,摸摸它吧,說不定過一段時間就沒有了?!壁w志峰不明就里,還愣愣地說:“飛走了么?”杜琴也按著另一只白鴿:“你摸摸里面,硬,前一段查出來的,增生?!倍徘僮隽藗€切菜的動作,“割掉了,就沒有了?!倍徘龠€笑著,倒像是說別人的事情。趙志峰想起來了,那天夜里,云芝躲在水房里哭,可能就是因?yàn)檫@吧。趙志峰笨拙地親吻著身下的杜琴,心中柔情發(fā)作,忽然很想流淚,也說不清為什么。

杜琴不讓他多想,趙志峰也想使勁疼她。兩人的溫柔太用力氣,近于絕望和兇狠。到了后來,趙志峰汗涔涔的,要撒開手喘口氣。杜琴不讓,依然把他匝得很緊,讓他繼續(xù)用勁抱著。趙志峰溺在杜琴布置的水里,趙志峰還想繼續(xù)往下沉溺,趙志峰想淹死我吧,淹死才好啊。

杜琴咬著他的耳朵:“我是一個壞女人啊……”

趙志峰也貼著她的耳朵:“你別說了,我知道?!?/p>

杜琴箍緊他,氣喘吁吁地說:“我是又怕你又歡喜你啊……”

趙志峰也氣喘吁吁地說:“你別說了,我知道啊?!?/p>

杜琴說:“你很笨啊,笨得很??!”

趙志峰說:“我知道啊?!?/p>

杜琴說:“他們都欺負(fù)我,我心里苦,你不要再對我吼……你要對我好!”杜琴哭了。

趙志峰也流了淚:“好,我對你好,對你好……”

月偏下弦時,杜琴正在和趙志峰講她的故事,杜琴說:“俺男人是親戚介紹的,陳四樓煤礦你知道吧,就在城北那邊,他原先就在那兒上干活,下窯,他沒得手藝,但有膀子好力氣,就下礦出力,掙錢也不少,夠我們倆用的了。他人不壞,可命不好?!倍徘僬f:“我的命也不好?!壁w志峰沒問她,過了一會兒杜琴又簡略地說下去了,“下礦的人最怕見啥,知道不?——白老鼠。就像世上臨死的人怕見烏鴉。那天他們一個小隊(duì)七個人都扒出來了,我去看,許多小白鼠在地上跑……你說,這不是命是什么?”杜琴抵在他的胸口,神情陷入久遠(yuǎn)的回憶而呈現(xiàn)出哀怨的迷離,“剛一開始,腳下‘轟隆’一下,塌了,村里的人膝蓋都軟了,就往礦區(qū)跑,都說不好,肯定是瓦斯爆炸,后來才知道是進(jìn)水了,挖到水龍王了,就往洞里填黃豆啊,吸水,我瘋了似的從家里背豆子,背了幾十次……填不滿那個黑乎乎的無底洞啊。結(jié)果,批了十五萬,沒得我一分,讓他爺娘弟兄分了,說是替我保管,我要是能守住過個十年二十年這錢再給我。我守了兩年,不是守不住,是受氣,在人家眼角縫里活日子,守到我都記不得那死鬼的臉了,我就說,去他娘的,老娘不守了,沒意思了,就偷跑出來了,自己掙自己吃。不說了,說也沒意思?!?/p>

趙志峰不吭聲。他才覺得以往對杜琴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厭棄和譏刺,是多么地浮淺和幼稚。憋了很久他才說:“杜琴,我看錯你了,你好厲害!”

舊事已散,好夢闌珊,那一點(diǎn)回憶也像失落在黑暗里的煙花。她不是孤獨(dú),因?yàn)樵缫蚜?xí)慣了;也不敢說寂寞,因?yàn)檫€要辛苦掙扎咬牙生活。這個夜里,對著月色,她只是有些皎潔的寥落,杜琴說:“好幾年我都沒這樣和人說過話了。”

趙志峰撩開她臉頰上縈繞的鬢發(fā),在月色掩映下,她其實(shí)還很姣好,還很年輕,卻不知他是發(fā)癲還是故意,偏說:“你不和周猛說這些話嗎,他天天來你這里?”

杜琴的臉色急轉(zhuǎn)直下,近于低吼:“別提這個賴種!”過了一會兒,抽了支煙,她的眼睛里柔和下來,“這會兒別提他,好嗎?”

他沒吭聲。

杜琴忽然就打他,在他門板一樣的胸脯上雨點(diǎn)一樣捶打,她打著打著自己的眼睛也禁不住下雨了?!拔乙粋€女人,有什么辦法,我要出車,我要拉客人,我要過生活,他是地頭蛇,我不讓他睡不讓他打罵我能安生嗎?”杜琴仍打他:“你說,你說,誰會護(hù)著我?”

趙志峰十分孟浪地翻起身,巨大的身軀像一排浪頭,一下子就把杜琴席卷入懷,像搖晃一朵花一樣搖晃杜琴的肩膀,趙志峰說:“我,我!”

老實(shí)說,杜琴被他粗魯?shù)赜直в謸u,很疼,但杜琴心里歡喜得很,煙花一樣炸開,再一次從眼眶里從嘴角里都溢出來。她覺得不行了,必須得大聲哭出來,想哭她就熱烈地哭了,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哭得繁花似錦、綺麗多彩……杜琴一下子哭了個痛快。

但是還沒等趙志峰對杜琴說出“別做這個事了,我和我兄弟要做個快餐店,你來幫我吧,干干凈凈掙點(diǎn)錢堂堂正正地活!”外面的鐵門就粗暴地響了一下,在杜琴所營造的溫馨之夜,這響聲如驚雷,顯得特別不合時宜和刺耳。杜琴側(cè)過臉警覺地聽了一下,就知道是誰了。周猛在院子里往樓上走的時候,經(jīng)過趙志峰的屋門,啐了一口,罵一句:“狗日的房東也夠摳門的,連個燈也不裝!”

杜琴在屋里道一聲:“他來了,你快走!”

趙志峰沒理會。很鎮(zhèn)定地穿衣服,找趁手的工具。杜琴急了:“你干啥?”

“我下去弄死他?!?/p>

“你瘋了!”杜琴說,“我剛才騙你的,我不喜歡你,說著玩的,哄你個傻子,你還當(dāng)真了,趕快走吧,下次記得一起給我錢……”還沒說完就被趙志峰逼到墻角,瞪著她,眼睛里冒出大火,吼道:“你說謊!”又說:“我才不怕他!”

趙志峰轉(zhuǎn)身,杜琴要拉住他,被他一把推倒在床上,杜琴欲要再拽住他的魯莽,被他一句話濺開:“要么我給你錢,不白睡你,咱倆兩訖;要么老子睡了你,你就是我的人!”趙志峰粗嗓大喉地逼到杜琴眼前:“你說,你要哪個?”

杜琴愣住了。

這幾句話說得硬斬?cái)氐?,近于蠻不講理,杜琴被他推倒,斜躺在床邊,頭也被床頭柜撞得生疼,但杜琴多想他再這樣莽撞推她一次,再這樣吼她一次。杜琴想著想著臉上就漾滿了笑意,眼睛里浮著一層水花,杜琴徹底倒在地上,倒下之前,她撫摸著落下的裙子,說:“傻大個,就算你說的都是醉話,老娘就是現(xiàn)在死了,也值了?!?/p>

趙志峰繼續(xù)吼她:“死?你想得美,過幾天還等著你進(jìn)店里刷盤子洗碗呢,饒不了你!”

杜琴無聲地笑。那種笑,真他媽的好看啊,能好看死!

趙志峰撩起被子撒過去,罩在杜琴頭上,這邊一手拉門,一手送出去一絲寒光,光芒落處,應(yīng)聲濺起一聲上天入地的嚎叫。杜琴埋在被子里,心里抽緊,隨著這聲慘叫,她卻看到了一道彩虹迸發(fā)似的在黑暗中閃耀。

周猛的胳膊上挨了一菜刀。

趙志峰“呼”地推開門,周猛只感覺帶動一陣風(fēng)聲,就被一只腳從樓梯口踹下去了,周猛的叫聲于是也呈現(xiàn)出遍地滾落的破碎之狀。他很快明白過來所處的形勢,這一次連一句“你等著”都沒說,只高叫幾聲,就抱著胳膊沖出門去。

趙志峰回過身,翻過刀背,這不過是一柄蒼老到年久失修的家常菜刀,趙志峰握慣了廚房里廚師用的大厚刀,對這把刀其實(shí)看不上,但很滿意剛才它的表現(xiàn),沖探出頭的杜琴說:“我說沒什么好怕的吧,跑了,哈,比兔子都快!”

杜琴沒他那樣樂觀,問他:“真砍住了?”

趙志峰不喜歡見她這樣子:“咋了?難不成你還請他坐下來喝酒嗎?”

杜琴說:“喝你個頭!”推他,“你快走,他肯定不罷休,很可能是叫他巡防隊(duì)那些人去了,你走,黑里他不一定看見是你砍的,快!”

趙志峰說:“把你留下?說是你干的?我才不走,一人一百多斤,奶奶的,我怕他的啥?”

杜琴起急,用肩膀往外扛他,急得渾身打顫,嘴里說:“不是怕不怕,是不值當(dāng)?shù)贸赃@眼前虧,待會兒他們?nèi)硕?,你斗不過!”

趙志峰的犟脾氣上來了:“別推我,要走你走!”

杜琴停下來,久久看著他,說:“我作孽,把你誘上來喝酒、睡覺,真是作孽!”插上門,“好,咱都不走,死一起好了!”

很快,鐵門再次啪啪作響,這一回來了有四五個黑影,都帶著電棍,往樓上挺進(jìn)。他們踹開門,高度礦用探照燈直對著趙志峰的臉,強(qiáng)光下趙志峰來不及遮擋刺痛的眼睛,就聽為首的周猛說:“立交橋下通緝的強(qiáng)奸犯就是他,我看著像,打!打完送派出所!”

拳腳和電棍就鋪蓋下來了。趙志峰心里分明,這樣打群架他沒一點(diǎn)勝算,不死也殘,他只有搶住一個人一下子打趴下,才能震懾住其他人??墒撬緵]有還手的機(jī)會,先是背上被砸了幾棍,接著肩膀也疼得發(fā)麻,然后耳朵上掠過一絲風(fēng)聲,太陽穴那里就洇出一片血紅……

趙志峰咬著牙,腦袋被砸得嗡嗡叫,在一派紛亂中只聽見杜琴在喊:“別打了,你們別打了!”……杜琴不停地喊:“不關(guān)他的事,你們別打了,求你了……”終于被周猛罵一聲:“小婊子貨,敢勾著野男人對付我,我弄不死你!”然后一腳踢在她肚子上,杜琴痛得臉都灰白,慘白的臉上不斷往下滴汗。杜琴的哭聲在一個高音之后就是隱忍的悲泣,而周猛的罵辭卻不斷推陳出新,接著噼噼啪啪,不知道是不是打罵中骨頭碎裂的聲音。

周猛還在聲嚷:“我說這小子最近敢給我齜牙,原來你倆早勾搭上了?。 ?/p>

杜琴的哭聲漸漸矮下去,她的那種哭聲一開始就像是一種哀鳴,不是示弱,倒像是悲憤。她一邊解開自己的衣服,一邊對那周猛吼叫:“你他媽不就想白睡我嗎,你來啊,來睡啊……”周猛更加惱怒,薅住她的頭發(fā),往墻上撞。

趙志峰捂著一只被砸傷的眼,在棍棒揮舞中,也都能看見。當(dāng)周猛撕扯起杜琴的裙子時,他猛地奮起一聲,覷個空隙,用胳膊死死夾住身邊挨得最近的那個人,他的眉梢都被砸得血肉翻卷著,卻仍像個獅子在吼叫,一直推著那人往墻上去,他用的勁那樣大,撞到墻的時候整個屋子都震動了一下。趙志峰握起的拳頭還想往周猛臉上送,旁邊的電棍更加兇猛,他的頭上、臉上、脊背上都是血痕,趙志峰破口大罵,這罵聲換來更慘烈的毆打。他剛想護(hù)住頭,卻聽見腦門上驚起一道兇狠的風(fēng),接著嗡地一下,眼前就有黑的、紅的蝴蝶紛亂地飛……蝴蝶都不飛了,都消失了,他艱難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只聽見杜琴撕心裂肺地高喊:“你們這些狗日的都住手啊!”

菜刀砍的不是周猛,而是她自己的胸口。

周猛停住了打她的手。杜琴的頭發(fā)披散著,臉頰和嘴角都是血跡,她一手捂著胸口的刀子,一手指著周猛說:“你個狗日的,讓你白睡不過為了車子載個客不被你們扣留,你以為老娘真怕你啊,我受夠了,現(xiàn)在我有男人了,你敢打他,我跟你拼了!你不是有種嗎,刀就在這兒,你再往我心口里捅一下,你來,來??!”

周猛驚愕地看著杜琴,刀鋒沒入她的身體,露在外面的部分一點(diǎn)點(diǎn)朝著他逼近,杜琴的眼睛炯炯發(fā)亮,血污的嘴唇也奇異地笑著,逼視著周猛,往他跟前走近。杜琴朝他臉上吐一口:“你來啊,捅死我啊,你不是有種嗎!”

周猛一節(jié)節(jié)往后退,直退到墻角,反手胡亂摸著墻,終于扶住,他看著杜琴,眼神都癱了。那些巡防隊(duì)所有的弟兄也都停下了,臉上帶著一種被霜打的神情驚訝地看著杜琴??粗粗秃椭苊鸵粯?,眼睛深處寫滿冰冷的恐懼。杜琴仍舊笑著,胸口的血往外涌出,染紅了衣服,像一朵太肥艷的鮮花,她繼續(xù)朝周猛走著。周猛扶住墻,慌張得像將要倒下的人抓住一個拐杖,他終于支撐不住,近乎狼狽潰逃般說:“操你媽,你厲害,老子服了……”周猛的話里似乎帶著哭音。

那一群人看真的要出了人命,嚇得連連后退,然后紛紛下樓,一哄而散。

趙志峰已經(jīng)躺在地上,艱難地閉上眼睛。在閉眼之前,她看見杜琴的身體也如一道緩慢的流星,在往下墜落。他心里罵:“傻女人,你真是個笨蛋啊,扎自己,你傻啊!”他落下兩行淚,并不覺得渾身的痛,只是想:“傻女人……”他的眼淚落下來,砸在地板上,發(fā)出轟隆隆的寂靜聲響。

杜琴癱坐在地上,還對他笑,說:“還有酒沒,又想喝了,真他媽跑得比兔子還快啊……”趙志峰兩只眼都腫脹著,伸出手尋找她,杜琴抓住,說:“讓你走,還不走,好了吧,本來就丑,這下更丑啦?!壁w志峰笑一笑渾身牽扯的疼,疼得咝咝吸氣,攥住杜琴的手,說:“傻婆娘,你真是個傻婆娘啊……”趙志峰掰開自己的眼皮,看她,樣子特別滑稽,像在做鬼臉,趙志峰齜牙咧嘴地說:“你還笑!你那扎得嚴(yán)重嗎,疼嗎?”

杜琴扒開衣服給他看,“喏,我才不傻,就扎在乳房上,不深,就一點(diǎn),反正這個說不定也要割掉呢,哎呦,你快別讓我笑了,一笑可疼!”但她還是忍不住,一朵笑就漫步到了嘴角。

趙志峰摸摸身上,摸了一圈,發(fā)現(xiàn)一個零件也沒少,罵一句:“這幫狗日的,也就這回事嘛,不也沒把老子打咋的嘛。好,我們接著喝酒!”杜琴看著青一塊腫一塊的他,過來捧住他的臉,笑著笑著,眼淚嘩嘩地落。

趙志峰想翻過身抱抱她卻“哎呀”一下,杜琴問:“哪兒疼?”趙志峰說:“估計(jì)肋骨斷了,使不上勁,狗日的電棍還真狠呀!”

杜琴就匍匐到床邊去撥電話,趙志峰說:“你報(bào)警嗎?”

杜琴說:“得說說理,不能就這樣便宜他們!”

趙志峰苦笑:“以前楊保老說我傻,他個壞蛋愛說俏皮話,老說俺們那兒窮,肯定是當(dāng)初造我的時候停電了,活兒是摸黑做的,偷工減料了,所以我才這么智商可疑。你說他狗日的多能!他說我笨,我看你比我還笨,趕快給楊保打電話,這會兒叫他也別想睡個好覺!”

杜琴被他轉(zhuǎn)述楊保的俏皮話說得又笑又疼。趙志峰念了楊保的號碼,杜琴打過去,趙志峰粗聲吼一聲:“三分鐘之內(nèi),快來,我想好了,把我存著的所有的錢都投在開店上,快來拿!”掛了電話,趙志峰就哈哈笑。他想現(xiàn)在他也真值了,有一個好朋友,還有一個他自認(rèn)為比他還笨的傻女人,他斜著腫起的右眼,眨巴著說:“這幫狗日的,他們蹦跶不幾天啦,我現(xiàn)在也不恨他們,要不是鬧這一出,我也不會和你親呢,楊保認(rèn)識的人多,報(bào)不報(bào)警等會咱聽他的?!壁w志峰挪不動身子,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抬起胳膊,只小范圍的做了個手勢,是抱她的意思,他說:“腰上使不上勁,我要是真癱了,那可咋辦?”

杜琴堵住他的嘴,說:“不許說,我還盼著你和楊大哥開店掙了錢,給我這個乳房開刀做手術(shù)呢,你說,我能不能盼著這一天?”

趙志峰梗起脖子:“那咋不能,能,一定能!杜琴,你看,月亮又從云后面出來了,我身上疼,心里卻美得很,楊保這個家伙估計(jì)在路上耽擱啦,你給我唱個歌吧,以前我常聽你在水房里洗澡的時候唱,我喜歡聽?!?/p>

杜琴說:“你多壞蛋,見面板著臉吼我,背地里卻偷聽我洗澡,看著老實(shí),也不是好東西呀!”

趙志峰嘿嘿笑,央告她:“杜琴,你唱吧,我想聽?!?/p>

杜琴坐在地上,月光灑下來,落滿她身上,杜琴把傷口包扎好,把裙子理好,杜琴的臉色有一種像水一樣的溫柔,連她用手?jǐn)n長發(fā)的動作也柔美好看。杜琴啟唇,輕輕唱,歌聲在屋子里回環(huán)迂回。他掰開眼睛,抬頭看看天,天上的月亮好亮,趙志峰回過身,覺得杜琴好美。窗外,陽臺的破花盆里,杜琴種下的米蘭花,正開成一嘟嚕一嘟嚕的小酒杯,這會兒盛滿月光,還未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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