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作平
一座繁榮、富庶的“人類學的奇境”,在日軍占據(jù)的800多個日子里,卻變成了修羅場。中國遠征軍浴血奮戰(zhàn),終于以異常慘重的代價收復河山,一個細節(jié)是:吃飯時,某連隊伙夫挑著飯食上戰(zhàn)場,卻無人前來食用,原來,這一連隊的官佐竟全部陣亡……
【日軍入侵前的邊城生活】
印度洋板塊和亞歐板塊的猛烈碰撞,形成了一座長達500余公里的山脈——高黎貢山,這里峽谷縱深,山勢陡峭。在這種典型的山區(qū),那些分布在山間或河畔的大大小小的平壩,便是上天難得的恩賜,必定成為人煙稠密的村落和城鎮(zhèn)。坐落在高黎貢山脈中段的騰沖,就是這樣一座邊城。
由于地處滇西要沖,從2000多年前的西漢起,騰沖就是南方絲綢之路上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同時也是國內(nèi)的最后一個驛站。歷史上,作為滇西軍事要地、商貿(mào)重鎮(zhèn)和政治中心,騰沖管轄的地盤比今天大許多倍,就連如今管轄它的保山以及鄰近的德宏和境外的緬北大片地區(qū),都曾是它的屬地。騰沖府、騰越衛(wèi)、騰越州、騰越道、騰越廳,這些五花八門的名字所指向的,其實都是自民國以后名稱及行政級別再沒變化過的騰沖縣。
公元1639年夏,偉大的旅行家徐霞客在滇中一路西行,千辛萬苦地抵達了騰沖,這是他生平足跡最遠之地,也是他記憶最深之地。溫泉、火山、雨林,以及奇異的民俗民風,這些都讓徐霞客感到新鮮,而高山懷抱中騰沖城的繁華更是出乎他的意料,他因之宣稱“此城又迤西所無”,這句話后來演變?yōu)閷︱v沖的歷史定位:極邊第一城。
有兩座在戰(zhàn)火中遭受毀滅性破壞的建筑,可以說明騰沖曾經(jīng)的重要性。其一是英國領(lǐng)事館。眾所周知,一個國家設在別國的大使館,一般是在首都,而領(lǐng)事館則大多設在重要城市。在一個縣設領(lǐng)事館,這在全中國都是絕無僅有的。騰沖地處由中國進入中亞和南亞的橋頭堡位置,與英國殖民地緬甸有著漫長的邊境線,英國人自然認識到騰沖的重要意義。
其二是騰越海關(guān)。作為邊疆省份,云南與多個國家接壤,近代共設有三個海關(guān),即蒙自、思茅和騰越。從清末到民國,騰越海關(guān)年進出口貨物總值從數(shù)十萬海關(guān)兩至數(shù)百萬海關(guān)兩,極盛時期的1920年更是高達560多萬海關(guān)兩。如今的騰沖也有海關(guān),只不過不論是管轄區(qū)域還是交易的興旺程度,都不能與那時同日而語了。
在騰沖,有一句廣為人知的俗語:“窮走夷方富走廠?!备F走夷方,是指生活無著落的時候,就到緬甸為主的東南亞國家謀生;富走廠,是指要想發(fā)家致富,就到緬甸的玉石廠和其它礦山冒險一搏。原來,地處高黎貢山區(qū)的騰沖,耕地少而生齒眾,無法從土里扒食的窮人或是企圖做大做強的富人,都有著沿古老商道深入到緬甸等東南亞國家以圖發(fā)展的傳統(tǒng)。以騰沖下轄的和順鎮(zhèn)為例,這個中國著名的僑鄉(xiāng),全鎮(zhèn)人口只有5000人,在海外的僑屬卻多達1萬余人,分布在緬甸等十余個國家。
歷史上,那些“走夷方”的騰沖人,在外發(fā)達者不計其數(shù)。更重要的是,中國人大抵都有“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錦夜行”的觀念,在外發(fā)達之后,首先要干的事就是衣錦還鄉(xiāng)。因此,這些富翁在將大把大把的銀子帶回騰沖時,還帶回了各種各樣的洋貨:從壓面機到牛皮箱,從照相機到縫紉機,從文明棍到博士帽,從留聲機到電影放映機,從手搖發(fā)電機到嬰兒車……大山里的騰沖,其實曾是中國最時尚、最洋氣的城市之一。
眼睛盯著外面世界的騰沖人,還把精神層面的東西也帶回了騰沖,使得騰沖真正與世界接軌。在和順,有一家被稱為全國最大的鄉(xiāng)村圖書館。這家圖書館創(chuàng)建于1928年,由于捐書捐款者眾多,圖書館在14年后進一步擴建。民國時期,館藏圖書就達2萬余冊,并藏有包括《武英殿聚珍全書》《九通全書》等多種珍本、善本。崔永元曾經(jīng)調(diào)侃說:“和順鎮(zhèn)的人不務正業(yè),經(jīng)常把牛放在山上吃草,自己跑去看書?!?/p>
1934年,騰沖醫(yī)生尹大典在緬甸行醫(yī),偶然在英國商人家里看到無線電收音機,當即購買后捐給和順圖書館。和順圖書館通過收音機收聽新聞,并據(jù)電訊編印《圖書館三日新聞》油印小報。七七事變后,為喚醒民眾,宣傳抗日,小小的騰沖竟然創(chuàng)辦了多家報刊,如《騰越日報》《騰沖周報》《怒江旬刊》《抗敵月刊》《邊鐸》《晨暾》等。這種文化的自覺和后來基于文化自覺的民族自強,顯然不是空穴來風,它有著厚實的經(jīng)濟基礎(chǔ)與人文傳統(tǒng)。
日軍入侵前騰沖的繁榮與富庶,不僅有大量照片為證,還有一位著名的外國人曾在游歷之后,寫下了對這座極邊古城的印象記,這個人就是埃德加·斯諾。
1930年底,斯諾經(jīng)滇越鐵路來到昆明,于次年3月2日隨馬幫到達騰沖。他在發(fā)表于1939年9月15日紐約《太陽報》的文章中寫道:“路上從騰越過來好多馬幫,馱著棉花、罐裝奶、鴉片,偶爾也有加強警衛(wèi)的騾子,馱的是玉石和銀子?!薄拔也粫?,從南門進城以后,在寬闊的街道上行走,街上好像空無一物,卻是全云南最清潔的街道。”“突然之間,當落日西沉到蔚藍色的山峰下面,一位年輕的中國女子騎馬走過城門。她走近我風塵仆仆的坐騎時,抬頭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然后又將頭俯至鞍前鞠了一躬。我高舉帽子,揮舞致意,她以年輕女皇的風姿騎馬而過。這就是我記憶中的騰越?!?/p>
3天后,當斯諾離開騰沖時,他已對這片原本陌生的土地產(chǎn)生了深深的眷戀之情,以至于他暗中許下諾言:“我下了決心,總有一天還要重返這塊人類學的奇境?!比欢?,此后斯諾再也沒有到過云南,更沒有到過騰沖。即便他真的回來,他也再見不到留在夢中的那座古老城池了。就在他那篇文章發(fā)表后不久,這座極邊第一城便在戰(zhàn)爭中化為焦土。
【刺刀下的高黎貢】
日本人來了,他們的皮靴踏進了這方中國人的樂土。
進入騰沖的是日軍第56師團。日軍入侵中國之時,曾有過3個月滅亡中國的叫囂,但即便隨著武漢、廣州的陷落,日軍占據(jù)了大半個中國,切斷了中國東南沿海的海上交通線,也并未使國民政府投降。當時,中國與國際溝通的路線有三條,一是滇越鐵路,一是滇緬公路,一是西北的新疆路。隨著戰(zhàn)局的發(fā)展,尤其是1940年9月日軍占領(lǐng)印度支那和1941年蘇德戰(zhàn)爭的爆發(fā),以及日本和蘇聯(lián)簽訂秘約,中國只余下了唯一一條國際交通線,那就是滇緬公路。依靠滇緬公路,大量美援輸血般地進入中國,支撐起抗日局面。為了徹底擊敗中國,日本在1941年12月7日偷襲珍珠港得手后,開始布局入侵滇西,以便切斷中國最后的國際通道。
1942年4月底,日軍第56師團攻占緬甸東北重鎮(zhèn)臘戌。5月3日,國門畹町失守,次日芒市、龍陵相繼陷落,與之成犄角之勢的騰沖,勢必成為日軍的下一個目標。此時,騰沖城里人心惶惶,一片混亂。云南王龍云的兒子龍繩武時任騰龍邊區(qū)行政監(jiān)督,是騰沖一帶的最高軍政長官。在敵軍到來之際,龍公子首先想到的不是守土有責,而是他本人和大量財產(chǎn)的安全。他一面急電其父,要求把他調(diào)回昆明;一面組織大量人力,將他在職期間搜刮的財物悉數(shù)運走——幾十年后,龍繩武接受采訪,出版了一本回憶錄,回憶錄里他對抗戰(zhàn)一筆帶過,至于當年放棄職守,攜財狂奔,更是只字未提。龍繩武逃跑后,騰沖最高長官為縣長邱天培。上行下效,當天夜里,邱天培也帶著家眷,在自衛(wèi)隊和警察的護送下逃離了這座不祥的城市。
1942年5月10日上午,日軍第56師團146、148聯(lián)隊各一部分組成的“黑風部隊”292人不費一槍一彈,占領(lǐng)了這座極邊第一城。
富庶的騰沖肯定讓入侵的日軍竊喜不已,單是從騰沖商會和鹽局獲得的物資就豐厚無比:計有大米3000余馱,花紗、布匹、洋貨9300余馱,藥品87馱,玉石30馱,雜貨790馱,食鹽無數(shù),價值國幣8200余萬元。更為重要的是,至此,怒江以西的滇緬公路兩翼重鎮(zhèn)均為日軍控制,中國唯一一條國際大通道業(yè)已不存。令日本人想象不到的是,盡管滇緬公路的喪失,曾令蔣介石憂心如焚,并一度作出了如昆明失守,則國民政府遷到西昌繼續(xù)抗戰(zhàn)乃至到印度組織流亡政府的打算,但并沒像日本人推測的那樣,被迫回到談判桌前接受城下之盟。更讓日本人想象不到的是,滇緬公路中斷后,中美兩國的勇士們竟聯(lián)手開辟了一條西起印度阿薩姆邦,向東飛越喜馬拉雅山脈和橫斷山的名為“駝峰航線”的空中走廊,從而成為世界戰(zhàn)爭史上持續(xù)時間最長、飛行最艱難、犧牲最巨大的航線。如今,騰沖將其機場命名為“駝峰機場”,正是對這條曾經(jīng)關(guān)系到國運的空中走廊的紀念。
日軍占領(lǐng)騰沖共兩年四個月又四天。占領(lǐng)之初,日軍官佐處心積慮,時時扮出“文明之師”的模樣,比如據(jù)章東磐記載,和順的一個老人曾告訴他,日本兵住在他們家里,冬天烤火時,屋里的木地板被灼焦了一小塊。第二天,小隊長給在院子里排好隊的士兵每人一記耳光,并令他們向中國主人道歉。
但正像學者戈叔亞總結(jié)的那樣:日本軍隊在哪里遭遇抵抗,他們就對哪個區(qū)域的平民施暴。日軍占領(lǐng)騰沖的將近兩年半時間里,中國人的抵抗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日軍占領(lǐng)騰沖近兩個月時,62歲高齡的張問德臨危受命,宣誓就任騰沖縣長。兩年里,他以老邁之軀,八渡怒江,成為騰沖人民抗日的一面旗幟。此外,國軍預備二師以及土司線光天組織的潞江自衛(wèi)隊等武裝,也在密林的掩護之下從事游擊活動,日軍雖然占領(lǐng)了騰沖城,但城外的莽莽群山卻令他們望而生畏。
戰(zhàn)前的世外桃源,戰(zhàn)爭中卻成了修羅場。從前那種商旅不絕于途,人民安居樂業(yè)的恬然一去不復返。據(jù)戰(zhàn)后統(tǒng)計,被日軍占據(jù)的800多個日子里,日軍共放火燒毀房屋24000余間,其中有40多個自然村全部燒成瓦礫;劫掠糧食6000萬斤,大牲畜50000余頭,損失總計達50多億國幣。比財物損失更嚴重的是人民死于非命:戰(zhàn)前騰沖總?cè)丝谝堰_26萬余,戰(zhàn)后卻不足20萬。1942年5月19日,日軍掃蕩騰北,將逃難至栗柴壩渡口的300多難民驅(qū)至怒江邊,先對婦女實施強奸,然后用機槍掃射,死難200余人,史稱“栗柴壩慘案”。1943年,日軍掃蕩保家鄉(xiāng)和三聯(lián)鄉(xiāng),保家鄉(xiāng)的9個自然村有6個村因住過中國遠征軍而被燒光,強奸婦女128人,死難137人。日軍抓獲為遠征軍送情報的戴廣仁和張德純,嚴刑逼供,用滾燙的油鍋將兩人烹死;一個叫寸常寶的少年被日軍抓獲后殺死并取出心肝,用蔥姜炒熟后食用……
【騰沖之圍】
當初,200多人的日軍小部隊兵不血刃地進入騰沖,這支主要由九州礦工和北海道農(nóng)民組成的軍隊,想必從上到下都堅信皇軍一定武運長久——1942年8月末,以日軍148聯(lián)隊為核心的騰越守備隊下鄉(xiāng)掃蕩,軍官們在一座古老的建筑前合了一張影。照片上,前排就座的四個級別較高的軍官各持一把戰(zhàn)刀,看上去確乎八面威風。孰料,不到兩年半時間,大地就像陶輪一樣翻轉(zhuǎn)過來——騰沖成為中國軍隊在二戰(zhàn)期間收復的第一座縣城。照片上的這十多名日軍,可以肯定,他們都在兩年后的騰沖之圍中成了炮灰,命喪異國。
1944年4月,中國駐印軍開始反攻緬甸密支那,為策應駐印軍并打通滇緬公路,遠征軍司令衛(wèi)立煌上將奉命于5月發(fā)動滇西反攻。以滇緬公路為界,遠征軍第20集團軍從路北反攻騰沖,第11集團軍由路南反攻龍陵。按日軍第56師團師團長松山佑三的設想,企圖憑借險惡的地形,將遠征軍阻擋并消滅在怒江西岸和高黎貢山中。但1944年6月,遠征軍勢如破竹,北線拿下橋頭、瓦甸、江苴等龍川江岸的戰(zhàn)略要地,向騰沖逼近;南線則對龍陵步步緊逼。松山佑三權(quán)衡得失,親率主力增援南線,命令守衛(wèi)騰沖的148聯(lián)隊退守城中,堅守到10月份,以圖救兵到來。
守衛(wèi)騰沖的148聯(lián)隊實際已被抽走一個大隊,兵力約為兩千余人,聯(lián)隊長藏重康美。他奉命將部隊退守到騰沖城周邊,日夜構(gòu)筑工事,企圖堅守待援。
騰沖境內(nèi)有90多座火山,來鳳山是其中之一。如今,這里已開發(fā)成小有名氣的國家級森林公園,但70年前的騰沖圍殲戰(zhàn)中,來鳳山卻是遠征軍必須率先啃下的一塊硬骨頭。當年的一份《戰(zhàn)斗詳報》記載:來鳳山為緊接騰沖城之唯一制高點,形似鋼盔,由西北向東南巍然矗立于大盈江南岸,環(huán)抱南關(guān),四周峻峭,易守難攻。故敵陷騰城,復即劃該處為要塞區(qū),經(jīng)兩年之修筑,已于該山象鼻子、文筆坡、文筆塔、營盤坡等高地筑有堅固堡壘,并于四周設置數(shù)道鐵絲網(wǎng),凡可接近之處,均置有地雷。
攻打來鳳山始于1944年7月10,至7月27日結(jié)束,為時17天。當時,騰沖民眾都知道侵略者大勢已去,坐困孤城的日軍的最后滅亡只是時間問題,因此成千上萬的民眾站在高處觀看這場攻堅之戰(zhàn),更有無數(shù)騰沖民眾,加入到志愿者的行列。曾參與此戰(zhàn),時任預備二師六團團長的方誠回憶說:“本師開始攻擊之際,白發(fā)蒼顏之老先生,西裝革履之少爺公子們,以及許多男女學生,鄉(xiāng)鎮(zhèn)民眾等,均爭相馱沙袋、運子彈、送茶飯,并有許多太太小姐,成群結(jié)對地跟著部隊后面觀戰(zhàn),好像趕會看戲去的,此時官兵精神異常振奮,幾不知是在打仗?!?
7月26日,盟軍十幾架飛機穿云破霧,飛臨來鳳山上空,不斷轟炸掃射并投擲燃燒彈。之后,遠征軍以團營為單位發(fā)動猛攻,很快拿下來鳳山大部分制高點。次日,城內(nèi)300余日軍出城增援,幾乎被全殲。至此,來鳳山為遠征軍控制,日軍全部退入騰沖城固守。關(guān)于來鳳山之戰(zhàn)的激烈,日軍戰(zhàn)史稱:盡管來鳳山陣地守備隊為迎擊進攻的敵軍進行了拼死頑強的抵抗,但由于遠征軍一線的進攻部隊采用輪換人員,連續(xù)進攻的戰(zhàn)術(shù),使來鳳山陣地的守備隊絲毫沒有喘息機會,就連修復被毀壞的工事的時間也沒有,終日被激烈的炸彈轟炸,死傷不斷增加。更為嚴重的是,此時強大的遠征軍一部分已侵入到來鳳山和騰越城之間的中間地帶,形勢逼得守備隊不得不放棄陣地。
國軍的損失也異常慘重,對此,只需一個細節(jié)即可說明:吃飯時,某連隊伙夫挑著飯食上戰(zhàn)場,卻無人前來食用。原來,這一連隊的官佐竟全部陣亡。
火山石筑就的騰沖城墻高大寬厚,兩年前,日軍入侵時,駐防此城的龍繩武望風而逃,徒讓極邊之城蒙羞;可嘆的是,兩年后,當中國軍隊攻打這座自己的城市時,卻不得不為城高墻厚付出巨大代價。
1944年8月2日,在盟軍飛機的掩護下,遠征軍發(fā)起對騰沖的進攻,先投入了4個師,后又投入5個師。日軍的單兵作戰(zhàn)能力在國軍之上,再加上深受武士道精神洗腦,絕大多數(shù)都抱定了所謂玉碎的信念,是故抵抗極為頑強,遠征軍的進展極為吃力。依靠空中力量把高大的城墻炸開缺口后,遠征軍終于攻入城內(nèi),不得不和日軍進行逐街逐巷甚至逐院逐室的巷戰(zhàn),每天只能推進幾十米乃至幾米。8月5日,遠征軍在空軍掩護下清除一個堡壘群時,陣亡官兵竟達500余人。
一個參戰(zhàn)的中國軍人蔡斌回憶:“騰沖城里到處是槍聲,喊殺聲,一眼望去都是烈火和硝煙。斷壁殘垣下,死尸味直嗆得惡心。在進攻的道路上,我們?yōu)榱穗[蔽身體,不得不扒開敵人腐爛的尸體,從一堆堆的蛆蟲上爬過去。在受日軍火力所阻,又找不到隱蔽的地方時,就只好把死尸堆起來充當防御工事,讓自己臥倒在惡臭的血水之中。有時一梭子或一顆手榴彈炸在尸體上,弄得我們一頭一臉臭爛的死人肉。”
吉野孝公是這場圍殲戰(zhàn)中存活下來的不多的幾個日軍士兵之一,他后來回憶:“敵人的炮兵陣地一齊向城內(nèi)開火??罩写缶庩牭膽?zhàn)斗轟炸機也對城內(nèi)各個角落實施反復的掃射和轟炸。城內(nèi)立刻變成一片火海,無數(shù)官兵被炸死在熊熊燃燒的大火中?;鹧鎳娚淦魍轮t的火舌燒遍城內(nèi)各戰(zhàn)壕,從戰(zhàn)壕里跳起的士兵,全身被火包著,像火人一樣到處亂竄,身體不到十秒鐘就被燒盡了,場內(nèi)滿是這樣的尸體殘骸?!?/p>
9月12日,自知大勢已去的騰沖日軍最高長官太田正人大尉,發(fā)出了最后一封電文:“根據(jù)現(xiàn)在的情況,要想再堅持一個星期無疑是困難的。我們決定在聯(lián)隊長陣亡整整一個月后的明天,即9月13日,做最后的果斷突擊,以此消除怒江作戰(zhàn)以來心中的郁憤,以此為最后軍人的榮譽再次爭光?!敝?,他下令焚燒軍旗和密電碼,毀壞無線電臺,逼死慰安婦。兩天后的9月14日上午,據(jù)守三間危房的太田正人見到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輪朝陽,爾后,他和部下開槍自殺。至此,騰沖之圍以中國軍隊付出慘重代價后勝出。
盡管盟軍士兵不得上前線,但騰沖之圍中,仍有19名盟軍士兵犧牲。當是時,制空權(quán)已為盟軍掌握,盟軍空軍少校盧維斯曾多次駕機轟炸日軍陣地,在從幾千英尺到幾百英尺的高空,他見證了這座雄偉的古城如何在幾十天的時間里成為一座彌漫著死亡與腐朽氣息的死城,他在回憶錄中說:“每天從飛機上,我目睹著騰沖城在慢慢地毀滅。我可以看到一棟棟房屋在燃燒,一個個炸彈坑以及中國人的廝殺。戰(zhàn)斗結(jié)束,每棟建筑物,每個活著的生命被系統(tǒng)地徹底地摧毀了。死亡的波浪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沖刷著整個城市,騰沖城已經(jīng)毀滅了?!?/p>
戰(zhàn)后的騰沖從一座繁華的古城變成一片可怕的廢墟。一組當年留下來的老照片,更是生動還原了歷史之一瞬:作為騰沖文脈象征的文星樓被炸毀,地上一片狼藉;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龍云銅像身首異處;民國元老李根源故居疊園僅余殘垣斷壁;英國領(lǐng)事館的辦公樓和餐廳夷為平地;騰沖人引以為傲的琥珀牌坊僅余1/3,孤零零地直指蒼穹……
【向騰沖致敬】
從橫渡怒江到攻克騰沖,幾個月時間里,中國遠征軍經(jīng)歷大小戰(zhàn)役40余次。犧牲者的鮮血不僅換來了騰沖的收復,更重要的收獲在于心理上:怒江戰(zhàn)役是7年來中國在抗戰(zhàn)中第一次主要的攻擊,戰(zhàn)役的勝利表明了中國軍隊的攻擊能力,在精神上可以鼓舞所有其它的中國軍隊;在物質(zhì)上,由于供應品經(jīng)由史迪威公路運入中國,加強了國軍的作戰(zhàn)能力,貢獻至為巨大。
如同一個期盼已久的信號,在收復騰沖不到一年后,原本所向披靡的“大日本皇軍”終于走到了窮途末路,天皇不得不宣布無條件投降。其時,那些為了攻克騰沖而陣亡的國軍將士的墳頭,正是野花搖曳的夏秋之交。
騰沖人李根源是著名愛國民主人士,民國年間曾做過部長并代理國務總理,抗戰(zhàn)時,他發(fā)表《告滇西父老書》號召民眾抗日。騰沖收復后,李根源四處奔走,倡議為死難烈士建一座陵園,這就是如今我們見到的國殤墓園。
墓園里,一共有3346塊騰沖陣亡國軍將士墓碑和19塊盟軍士兵墓碑——僅僅騰沖之圍,國軍陣亡將士就高達9168名,也就是說,大約有將近2/3的烈士,他們沒有留下姓名,他們只是一個模糊的群體,在歷史深處閃動著熱血的幽光。黑壓壓的墓碑簡陋矮小,同樣采用騰沖遍地皆是的火山石。其實,火山石雖不像大理石那樣名貴,卻更符合這些長眠在地下的戰(zhàn)死者,他們的人生在這里畫上句號,雖在沉睡,但我們依然記得火山噴發(fā)時的那種攝人心魂的磅礴力量。
今天的騰沖因為火山,因為溫泉和陽光,已然成為新的旅游目的地。當我在這里旅行時,溫泉撫去了我路途的疲憊,遠山洗去了我塵世的辛勞,而地道的邊疆美食,則成為另一種揮之不去的記憶。盡管夜色已深,但街道上還隨處可見飲酒聊天的原住民或旅行者,他們面色安詳沉靜。如同70多年前日軍入侵之前的那些日子一樣,這里又成為一個自足的世外桃源。在國殤墓園的庇護下,這座城市享受著屬于它的幸福時光……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