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艷
債
龐艷
云兒帶著不會說話,只知道傻笑的腦癱兒子,回到生她又收留她的故鄉(xiāng),拍落滿身城市的塵埃,用心收拾著守在路旁的老屋。她把一些日雜用品碼放在木架上,小食品店就這樣安靜地開張了,她的心里滿是久違的踏實感。
云兒迎來的第一位顧客是拄著木棍,彎著腰的老婆婆。她衣衫破爛骯臟,滿頭亂蓬蓬的白發(fā)閃著月華的光芒,枯樹皮一樣干癟的皺紋,把一雙不大的眼睛擠得要無處可放,但仍在熠熠閃光,精亮得像夜貓的眼。
老婆婆自打進門,就自顧自地報著云兒的一些親屬的名字,以此來證明她也是跟云兒搭上邊兒的親戚。說她是吳三兒的母親,并毫不保留地倒騰出她坎坷的一生。
云兒整理著她如秋風掃落葉般凌亂的話語,終于聽明白:她叫吳婆婆,年輕時就開始守寡。有三個兒子,老大病死了,老二被水淹死了,在說到老三時,老人的聲音馬上變得激動而洪亮,驕傲地講:我家吳三兒,能耐可大了,考上北京的大學,成了什么考古的學家,還要飛到月亮上呢!唉,他都八年沒有回來了,我信他,今年過年他該回來了。他走時說過的,等過年就會回來看老媽。等得我啊,頭發(fā)都白了,牙也掉光了,不知道,這把老骨頭還能不能等到他回來。老人說到這,撩起衣襟擦著眼睛。
她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神秘地說:丫頭,不騙你的,我經(jīng)常能看到我家三兒呢,他就坐在月亮上看我。
云兒聽著老人斷斷續(xù)續(xù)、反反復復的念叨,心里有道暗傷開始疼了。
她拿給老人一個蘋果,讓她吃。老人伸出枯瘦的手,顫抖地接過蘋果,說了一堆感謝的話。又放在鼻子底下,聞了又聞,摸索著揣進里層的衣兜里,說要留給她家三兒回來吃。
云兒又遞給老人一個香蕉,執(zhí)意讓她自己吃。老人沒再推辭,很鄭重其事地說:丫頭,把這兩樣都記在我家吳三兒的賬上,真的,他肯定會還的。
老人吃著吃著又抹起眼淚來:天?。∧阏媸莻€好心眼兒的孩子,我都十來年沒嘗過香蕉是啥滋味了,真甜?。?/p>
老人走時,又賒了一瓶豆油和一小袋面,說要留著,等過年時,她家三兒回來,給他炒香香的菜,包一兜肉餡的餃子。
之后的很多日子里,老人來了都會賒些東西,說要預備著,等她家三兒回來過年用。每一次她都一再叮囑:記我家吳三兒的賬上,他回來就錢,保證會還的!
村里人都好心地勸云兒,別再賒東西給老吳太太,她家的吳三兒還錢,是個天大的謊話,可能早死在外邊了,她窮得就剩一把老骨頭,還不起賬的。
云兒聽了淡淡一笑,繼續(xù)賒給老人東西,只要老人喜歡的,云兒都讓她拿走。
這年的春節(jié)熱熱鬧鬧地來了。除夕這天,老人賒了一串爆竹,說她的三兒最喜歡放鞭。云兒留她吃餃子。她說,早包好了,就等三兒回來,一起吃。說完,她拄著棍子,在大雪中蹣跚地向村口挪去。
除夕的夜里,歡快的鞭炮映紅了天空。
大年初一的早上。云兒遠遠看到,在村口的冷風中,久久佇立一個駝背的身影,她向那身影跑去。
云兒慢慢看清了,那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拄著棍子,靠在樹下。破爛的衣服像很多面旗幟在風中飛揚,她的頭努力地仰向遠方,僵硬的身體如石雕一般立在風雪中。她的懷里抱著一串火紅的鞭炮,像一團火燃燒得正旺,她的心臟卻停止了熱烈的跳動。
云兒抱著老人哭了,艱難地合上老人閉不上的眼睛。
時間像反復發(fā)芽又枯萎的樹葉,又一個除夕到了。云兒正忙著包餃子。門開了,一個滿身雪花的男人踉蹌地跌進門來,通紅的眼睛里含著淚水。他對云兒深鞠一躬,哽咽地說:感謝你,為我母親所做的一切,我,我是吳三兒。
你,你是吳三兒?云兒顫抖著聲音問。見他點頭,云兒揚起手中的面團砸向他,流著淚說:你去哪了啊?你,你媽媽,天天去村口等你,人都等沒了!
吳三兒蹲在地上抱頭痛哭。好久,他才聲音嘶啞地說,我,我給媽媽丟臉了,我對不起她老人家含辛茹苦的撫養(yǎng)和等待,我罪該萬死……
吳三兒講述了羞于見母親的事。他從一所名牌大學畢業(yè)后,當上一名考古學家,鬼迷心竅地和一個朋友走私了一大批未出土的國家一級保護文物,坐了八年的大牢。
大年初一的早上,陽光暖暖的。吳三兒和云兒一起來到老人的墳前,給老人帶來一大碗熱乎乎的餃子和一大捆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