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建華
一
我的故鄉(xiāng)袁浦,又叫錢塘沙上,大唐年間,沙泥堆積,元末明初,露出頭來,是由千百個錢塘小洲連成的一個美麗群落。
水鳥將此地作了憩息天堂,飛起落下,原生的魚蝦鱉蟹,隨這浪遏沙洲,坦露平沙,水去時,帶腿的急速跑竄開去,魚蝦不及避,上了岸,慌了神,趕緊顛著跳起,七彈八躍奔江而去。
據(jù)爺爺講,五百年前,錢塘江里的一條船翻了,一個人游到沙洲上,撿了條命,這人的名字已無從知曉,從此卻引來數(shù)百年的遷徙,開掘了一片新大陸。先人們一處處夯泥做高臺,一個個土墩立起來,三五十、千八百,上頭搭起一爿爿草舍。
錢塘沙上產(chǎn)魚,又種水稻,是名副其實(shí)的魚米之鄉(xiāng)。江對面的跨湖橋,八千年前就有先民種植稻谷。千年袁浦說不上歷史悠久,還只是一個少年,江里漲起的一條魚米之舟!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小江村連干兩個冬季,鄉(xiāng)民大動員,扁擔(dān)、泥埭、籮筐齊上陣,挖泥開浦,先通南頭,再接北頭,風(fēng)掣紅旗凍不翻,蛇蟲八腳、魚鳥野獸都來到。
這新開的浦,在袁浦排到第六號,我們的新家安在了六號浦東。
六號浦鳧趨魚躍,好一派袁浦風(fēng)光!水杉疏密有致地植在浦兩邊,由南而北,由北向南,兩條并行線,長達(dá)三公里,隔起一堵樹墻,西風(fēng)來護(hù)東爿,東風(fēng)來護(hù)西爿,南風(fēng)北風(fēng)引一引,排山倒海蔭庇六號浦沿。
杉陣如廊,杉蔭成路,浦沿之上,彌散著水杉幽幽樹香。拾一片杉葉,揉碎在掌心,杉香馥郁。道兩旁是民居,一列一列,一排一排,井然有序,墻是一色的雪白、一色的土黃,瓦是一色的黑灰、一色的橘紅,家家戶戶敞了大門,清一色的香杉瓦舍。
二
六號浦兩岸,挖浦的泥,夯實(shí)做了泥路。春天到,水杉底下的綠絳,生發(fā)出俏皮綠,一枝枝像舉著的釣魚竿,那細(xì)芽,便是魚鉤了,釣住一季的春風(fēng),拉出一蓬蓬翠綠的葉來。
綠絳這兒一蓬、那兒一蓬,織起密密的護(hù)浦帶,兩條粗綠的色線,沿浦水縱貫到北塘小江水閘。這孩子般高的色線墻,和越拔越高的水杉,編起兩排樹欄,圍圈出一個江湖,是小江村長長的江心堤園了。
我給這六號浦沿取個名,叫錢堤吧!錢塘人之堤!錢塘人見縫栽樹種花,堤上散見精致的景觀樹,四景常青,滋養(yǎng)了你的眼。
香杉瓦舍,彼時不設(shè)圍墻,柵欄也少。我們呼朋喚友,從一隊(duì)跑到又一隊(duì),一家跑到另一家。白日里,家家戶戶門大都開著,進(jìn)門前大喊一聲:大伯!大媽!若無人應(yīng),再問一句:有沒有人呀?再不答,則講一句:沒人我走了!
一般家里都有人在,即便不在,隔壁鄰居也會跑出來,告你去向。有時鄰居見我們玩得渴了,還未討水討茶喝,便嚷一句:小鬼頭,泡杯茶吃吃!我們一見這哥哥姐姐、大伯大媽隨和,茶還未泡上,早跑水缸邊,舀一勺涼水咕咚咕咚幾口,也有調(diào)皮的,把嘴探進(jìn)缸去學(xué)那牛、羊或豬飲的,還發(fā)出唧嘰唧嘰的水聲來。
一路跑,一路玩,春天的香杉瓦舍,是一塊塊積木,我的家,小伙伴的家,小伙伴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家。
這一線直浦,兩條長堤,兩行水杉,立起一個個持戟的軍士。少年時,我說這杉那杉,是一個個騎馬的將軍,跑到錢塘,跳下馬背,看這稻海雪原,出了神、生了根,從此站在了錢塘沙上。
三
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六號浦沿養(yǎng)蠶的鄉(xiāng)民,炒出蠶花年糕來,請這左鄰右舍來吃,來吃的越多,喻示這蠶收得越多。蠶花年糕,有蒸了蘸糖的,有摘了青菜來炒的,有放了腌芥菜加肉片炒的,一樣樣色澤誘人,綿軟可口,既解饞,又扛餓。
我最留戀那青菜葉炒年糕,挖一勺豬油,在鍋里化開,放進(jìn)一把板油渣,擱糕片一起炒,軟香模樣和味道一出來,拋些菜葉進(jìn)鍋,滋滋咝咝陣陣香煙,勾起我的饞蟲,一起爬到灶臺前。
我跟奶奶去蘭溪口奶奶的姐姐家,也炒這青菜年糕吃。一小姐姐同我一般大,每回吃年糕,端個碗爬梯子上閣樓坐著,甩著腿吃,我好奇,也要跟著爬上去,這小姐姐終了也沒讓我上。我見了青菜年糕,便想見這小姐姐的模樣,目光里帶探詢,深藏了小秘密。
放學(xué)回家,拎一竹籃或挎一泥埭,操一把割麥的鐮刀,去割豬草。臨出門,拿刀將年糕切成薄片,拿開水泡,放上醬油和味精,是鄉(xiāng)下少年的美食。若是天色漸晚,抓緊出門,從水缸里抓一塊,拿水沖沖,邊走邊啃,軟硬適中,極有咬頭,練了牙了。
四
冬至后一百〇五天,是清明節(jié)。年年此節(jié),前三后四和正清明八天里,錢塘沙上先人歸葬浮山的,挎著竹籃,拎著袋子,舉著縛了彩帶的竹枝奔那山去。
我知了浮山,是奶奶歸山去。站浮山上,東望錢塘,油菜花斷了魂地開放,一片接一片。清明的勾魂絲雨垂垂息息,空氣里滿是水,人的臉龐、鼻子、嘴、眉眼、額,也是水珠。趁了雨息,上山祭祖,又急急地下來,躲過這山雨去。我見那山上,女人哀哀地哭,喊那悲凄的老母,邊哭邊訴,這訴連起來,是一首母親的史詩。后來浮山遷墳,集中到南頭,墳頭密密麻麻,人頭攢動,人聲鼎沸,這哀唱的詩,也淹沒在這喧響里。
清明,一半是紛紛雨,一半是艷晴天。人們疾行著,孩子們臉上掛起虔敬,肅穆里行了祭禮。程顥有詩云:況是清明好天氣,不妨游衍莫忘歸。趕緊在這山上跑一跑,到高處迎風(fēng)四處看將一會兒,大人忙著招呼,吃一只清明團(tuán)子。清明團(tuán)子糯米做,餡依人喜,種類不少,我最愛吃兩樣,一樣咸的,腌芥菜炒豆腐干、細(xì)肉絲;一樣甜的,是豆沙餡。
歸依浮山的錢塘先人,從這最高處,俯瞰斑痕大地。浮山,古有“浪吞泗磐秋浮玉”之險,是錢塘的神山,山里有諸神。
五
農(nóng)歷五月初五,是端午節(jié)。六號浦沿的鄉(xiāng)民,把箬葉洗凈,掛出晾干,預(yù)備包粽子。粽子的米是糯米,淘洗后瀝干,按各家口味,弄些大棗、豬肉之類的,拿箬葉折出三角袋,將米和餡放入、壓實(shí),持絡(luò)麻繩綁定系牢。包粽子時,鄰居們聚一起,搭把手,有說有笑,煞是熱鬧。
新蒸的粽子,不待蒸熟,箬葉的清香沁人心脾,從鍋臺的汽熱里逸出,給屋子熏了一個箬葉浴。打開鍋蓋,粽子青綠的葉發(fā)著亞光,一個挨一個,柴鍋用柔和的黑亮架扶起一座粽山。捏住系粽的繩,拎出一個,汽熱上揚(yáng),水珠滾落,抽開繩子,剝下粽葉,用筷子戳住,伸出一只粽角,蘸一些白糖,一口咬下來,甜甜的,軟軟的,露出去核的棗,或是豬肉條,緊著跟一口,追那香餡去。
夏日里,天氣日漸燥熱,小鬼頭們開始長痱子。父親去道地或田間捉蟾蜍,剝皮刮肚,拿荷葉包起,糊一層泥,放灶肚里煨,一餐飯做好,這蛤蟆也熟了。敲掉烤干的泥,小心撕開荷葉,露出冒白煙的蛤蟆肉。鄉(xiāng)下叫這蛤蟆帶個“癩”,大概是皮膚顏色偏灰、帶些疙瘩的緣故,我亦吃過田雞的肉,遠(yuǎn)不如癩蛤蟆肉香。不曾沾過天鵝肉,我想好吃不過蛤蟆,可謂精玉其中。
鄉(xiāng)下好吃的東西,同稻米攆得緊。才吃完粽子,偶米飯便來了。從外婆家往回走,母親往往帶一大麻袋,到祝家村下車。見有烏樹的,得了允許,滿山尋樹勒葉,滿滿一袋,背下山,搭上車,趕回家。將烏樹嫩葉浸泡,揉搓濾汁,和糯米一起蒸,叫偶米飯。紫黑間藍(lán)的偶米飯,閃著光澤,把香杉瓦舍染成暖色。
六
夏的夜,紅星大隊(duì)廣場,放起露天電影。像《南征北戰(zhàn)》《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之類,引得周邊村落成群結(jié)隊(duì)往大隊(duì)部趕。操場東邊兩根電桿間,拉起一塊白帆布的銀幕,八點(diǎn)五毫米放映機(jī)兩臺,膠片盤架上去,吱吱嘎嘎勻速旋轉(zhuǎn)。電影里的對白、歌唱、音響,轟開鄉(xiāng)村寂靜,撩動少年的心。
小鬼頭們沒頭沒腦地跑,一會兒撞這女人懷里,一會兒摔那男人腳下。女人喊一聲,摸摸小鬼頭,男人罵一句,斜伸一腳,小鬼頭不待起身,又摔跟頭,哇哇大哭,跳著對罵,引來小鬼頭的娘和爹,怒罵兩句,照例要補(bǔ)打一拳,或讓小鬼頭補(bǔ)踢一腳,破涕作笑,才肯罷休。
后生哥們,更大一些的少年男孩,剛長起身子,三五成群,占一角落,避了家長,偷偷抽煙,云山霧障。女孩很少趕這熱鬧,錢塘沙上的女孩,中規(guī)中矩,家長管得極嚴(yán),晚上不肯出來,不少還要編黃草繩、織草包,是過日子的人。
電影放起,我最喜歡跑那銀幕后頭的操場去,一邊靜靜地看電影,一邊看鄉(xiāng)民熱鬧快活。男人們抽上煙,一支一支,閃著火星亮,冒著炊火煙,接續(xù)不上的,跑進(jìn)隊(duì)部小店去賒一盒,是這夜的活神仙。
廣場上臨時搭起三兩個瓜子攤,鄉(xiāng)民撕一塊報(bào)紙,打個三角,包了二兩、四兩或半斤,舉著嗑。鄰近的伸手抓一把,瓜子嗑下肉吐出皮,徑直往地上吹吐。有善嗑者,瓜子拋起來,嘴叼住了舌尖一推、牙一合,舌拉了肉進(jìn)去,嘴吹出殼來,但見瓜子殼像落花一樣飄飛起來。一部放完,加映一部,意猶未盡里散了去,遺了一廣場的瓜子殼。
月亮掛起在天空,六號浦沿,香杉瓦舍,號子田間,一種黑灰色,一種月白色,將大地斑痕分割涂色。夜風(fēng)清涼,普吹眾生,去的路上欣喜,回的路上倦困,拉一角毯子搭背上,安然酣睡了去。
七
中元節(jié),俗稱七月半,是秋收之季,鄉(xiāng)民照例祭祀先人,報(bào)告收成。雖余熱仍續(xù),但已走出炎酷。農(nóng)作之余,紛紛跳浦里洗澡,或跑到大池塘里游上一會兒,至饑餓難耐,拖一身水出來,跑回屋去換個干凈衣褲。
秋天的瓦舍,稻草魚點(diǎn)起的炊煙,一串一串,冒著泡泡,空氣里彌散了稻草香。柴鍋里的米飯和蒸菜,煤餅爐子上的鋁鍋炒菜,一齊熱乎乎地端上來。
抬一小長桌到道地里,秋晚的菜蔬四菜一湯。炒絲瓜,炒藥葫蘆,炒青菜,攤雞蛋,芥菜腌的老埠頭湯鮮而略咸,解熱去暑,就勢添一些毛豆、筍干、蘿卜條之類的,是瓦舍的極品一湯。
鄉(xiāng)民們辛勞一日,舒坦地躺竹榻上或竹制、藤制竹椅上納涼,搖搖蒲扇,拉扯風(fēng)涼,兼驅(qū)蚊蟲,看亮晶的星星和皎潔的明月。這左鄰右舍,遠(yuǎn)近故交,常聚攏來,說東道西,談天說地,將秋夜聊到深處,月籠銀紗,帶些涼意,四散了去。
八
冬至大如年,奶奶早早開始張羅,家祭祖先。瓦舍的稻米庫,平添一樣冬至湯團(tuán),手工制作,糯米揉捏的皮,硬度適中,蔗糖的餡,甜度適宜。我去了不少地方,吃過的湯團(tuán),要么皮太軟,要么餡過甜,急急地咽下,敷衍了事。錢塘湯團(tuán),慢慢咀嚼,末了連湯喝了,才算妥正。
冷風(fēng)嗖嗖,年成好,又有豬,錢塘的看家菜油豆腐燒肉登場了。這肉要用大柴鍋,弄些木頭在灶肚里,架起來燒。
洗凈柴鍋,將豬頭肉和五花肉切成火柴盒大小,置于鍋中。挑一擔(dān)六號浦的水,放大水缸里,沉一沉,舀出來,和肉一起煮。煮到七分熟,往里放袁浦老街的油豆腐,倒半碗醬油,放一勺綿白糖,再煮四十分鐘起出,放到瓷質(zhì)的大缽頭里,加上木蓋,待這熱失了,凍成一體,上浮一層白色豬油,像抹臉的雪花糕,拿筷子挖一塊,連肉帶油連泡帶凍,和著年糕青菜泡飯吃,和著新燒熱米飯吃,是杭州鄉(xiāng)下過冬的當(dāng)家菜。
年豬宰了,留兩刀肉,用粗鹽腌上,半個月后,即可蒸食,也叫腌肉。我吃過這浦沿上一些家的腌肉蒸蛋,肉香可口,湯香不膩。我的同學(xué)袁、俞、陳家的腌肉蒸蛋,至今記得那桌上的肉香。我問母親,母親說,年豬吃野草、吃礱糖,一年才長一百來斤,怎能不香?
九
快過年了,第一樣事是理發(fā)。大隊(duì)部理發(fā)室要排很長的隊(duì)。老塘的阿文叔叔開出一爿店,是在家里理。這叔叔笑口常開,理一個頭,講一通笑話,把一屋子的人都逗樂了。我愛去那兒理發(fā),安靜地坐著。在臺基廠或王府井理發(fā),我一坐下來,馬上想起阿文叔叔的理發(fā)店,少則三兩人、多則七八人,頭理得好,心理得也好。這叔這店,給了我童年少有的歡笑。理了跑北塘上轉(zhuǎn)一圈,看那大江奔流,又多幾分開闊。
年去歲來,從雀白草舍到香杉瓦舍,父親總是和紅星、袁家浦、八一的小弟兄家們在一起,談天說地。我印象最深的是康伯。五十年,君子之交,我見第一面起,一樣的篤實(shí)。阿伯一雙帆布大手,砌過石磡,做過石匠,一副猛虎的寬肩,拉過大車,做過纖夫,有好酒量,能吃皮肉。最憶寒夜里,一海碗老酒,一缽頭凍肉,一布袋花生,喝到半夜踏雪歸去。最喜阿伯的豪爽、厚道,是我童年的偶像。我曾想,做人要做阿伯這樣的人。
六號浦沿,我最懷念的朋友是浩哥,時常想起。阿哥的話不多,我從哥手里接過去北京的車票。阿哥是木匠,我家大門、窗子,是哥做的。阿哥是店主,我?guī)Щ乇本┑牟枞~,是哥置辦的。阿哥站在瓦舍里,憨憨地笑,這笑天真而又深邃,樸素而又輝煌。阿哥走的這一天,天上的雨忍著,未流下來。
十
六號浦兩岸的水杉,如今棵棵亭亭玉立。拔將杉兒,一口氣爬四十年,攀過四層樓,興浦香杉,作了小江引人繁盛處。
六號浦兩岸的瓦舍,從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起,陸續(xù)拆了去,瓦舍變新樓。我卻常想那瓦舍,那瓦舍里的人兒,那瓦舍里的事兒。
丙申年,恰逢六號浦南段開挖四十周年,謹(jǐn)以此文紀(jì)念香杉瓦舍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