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驢
1
自打墻角那樹泡桐開花起,雨天便統(tǒng)治了這一帶。潮濕的霧水終日在河面縈繞。也許更遠的陌生之地沒有雨。她能想到最遠的地方就是二十里地遠的尖莊鎮(zhèn)。那里有汽車通往更遠的地方:縣城或者省城。但這些超出她想象之外。眼下,她只能將想象定格在尖莊。那里有唯一的一條柏油馬路貫穿整個集鎮(zhèn),兩旁的房屋大多裝上了藍色的鋁合金玻璃窗。晴天的時候,藍色玻璃能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她猜不出是些什么人住在里頭。
雨季通往尖莊的路是泥濘不堪的。連拖拉機也沒法進出。除非是要去尖莊購買化肥和種子、農藥,否則沒人會在這樣糟糕的天氣里出行。她想象長筒雨靴深陷泥淖中費盡力氣也拔不出來破口咒罵鬼天氣的人。連綿的陰雨一直持續(xù)著。似乎從她在教室被父親接回家那天起,雨水就沒歇過。木匠陰沉著臉,背著她,一手撐著傘。好幾次,他差點滑倒。她緊緊勾著他的脖子。他們過了河,穿過桑林,離家里尚有一箭之地,就聽到了老黑狗的吠叫聲。濕透了的狗狂奔而來,舔著她的腳,搖著尾巴圍著他們轉悠了幾圈,最后使勁地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狗身上的雨水沾了幾滴在她臉上。涼涼的。她想去摸摸它,想起同桌的話,又縮了回去。
老天一定和她耗上了。雨水每天都在持續(xù)。有時是早晨,有時是午后,有時則是深夜。她躺在小床上,聽見瓦片上傳來沙沙的雨聲,不免有些失落。雨水停歇的那天,她的病就會好起來。她這么和自己打賭。為此她按時吃藥,大把吞下那些難以下咽的藥片。
窗外霧蒙蒙的,雞在地里覓食,耕牛在犁田,毛桃隱藏在綠意中。這幾日偶爾能聽到幾聲清脆的爆竹聲。早上的時候,她看到父親在準備紙和蠟燭,也許清明快到了,也許還沒到。去年的時候,清明那幾日,晴空萬里,熱得能穿單衣,一點也不像春天。清明時節(jié),她喜歡和大人們一起去掃墓。山里到處都是蕨菜和杜鵑。杜鵑花去掉花蕊,吃起來有些酸甜,伸出來的舌頭紫得嚇人。她在墳地滿山亂跑,壓根不知道什么叫怕。山下就是清河,終日奔流不息,流往尖莊。晴天清澈見底,雨天定會變臉。她第一次目睹死亡,就在河邊。連日咆哮的河水將過河的瘋子老郭給淹死了。有人目睹了這次死亡的誕生,洪水一點點地漫過簡易浮橋上瘋子的腳踝、小腿肚、膝蓋,到大腿根的時候,顫顫巍巍的瘋子發(fā)出一聲尖厲的呼喊,如裂帛之聲。兩天后,她看到的已是泡得變了形狀的老郭。骯臟的長發(fā)里夾著樹葉、沙礫和鞭炮屑。嘴里不停地涌出水。想起沒有瘋之前的老郭曾給她摘過楊梅,她感到憂傷。那天夜里,她夢見老郭又活了過來。傻呵呵地朝她笑,手里提的正是一籃楊梅。夢中天空湛藍如洗,藍得令人目眩。醒來的時候,她覺得頭暈,只聽見了隔壁父母在喘息的聲音,床板吱嘎響著,挨了疼一樣。那種聲音在夜里聽來格外詭異。她有些害怕,捅了捅旁邊的姐姐,沒能弄醒。那一夜,她接連又做了好幾個夢。全和死人有關。她夢見了去年得腦膜炎的同桌小桃子。小桃子很少說話,平時只和她要好。大家一起玩丟沙袋,小桃子從不參與,坐在教室,把玩著自己的小辮子,目光伸向窗外,沉默如盛夏無風的樹葉。大家似乎都不喜歡這個孤僻的女孩。一次,她在小桃子背后悄悄貼了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只發(fā)呆的豬”。然后跟著大家起哄,讓那個女孩羞愧難當,埋頭痛哭了一中午。從此她倆再也沒說過一句話。確診患上腦膜炎的那天,同桌被家人領了回去。她還記得同桌最后收拾書包時和她說的那一句話?!澳阌浿X膜炎是能傳染的?!闭f完,她背著那只土黃的書包邁出了教室,從此再也沒回來過。那句話讓她心驚膽戰(zhàn)中度過了幾天。
有人說小桃子被縣城的親戚接去治療了。她于是想起尖莊臨街的那些藍色鋁合金玻璃窗。縣城想必更多一些。那些藍色的光芒讓她著迷不已。去縣城治療的消息讓那些從未去過縣城的同學感到艷羨。他們說,這種病只有縣城或更大的醫(yī)院才能救治。但另外的消息說,小桃子已經(jīng)死了。半夜孤零零地死在床上,家人第二天才發(fā)現(xiàn)。
父親曾領她去尖莊看過一趟病。那天剛好有拖拉機要去尖莊,搭的順風車。他們站在敞開的車廂里,一路受盡顛簸之苦。有好幾次,她就要跌倒了。父親一把將她拉過來,叮囑她扶好。木匠的手粗糙,溫熱。見她在看他,他往衣服里窸窣探索了一會,掏出一根皺巴巴的煙。劇烈的顛簸中,劃了幾根火柴才點著。她聞到一股嗆鼻的煙味,沒忍住一長串的咳嗽聲。衡陽牌手扶拖拉機一直沿著河岸在走。除了柴油機的轟鳴之聲,她還聽見了對岸布谷鳥的聲音。有幾只白鷺正貼著河面飛翔,姿態(tài)優(yōu)雅。接著,她看見了兩個戴草帽的人,都背著槍。她沒來得及再想些什么,啪啪槍聲就響了。戴草帽的獵人手忙腳亂地給鳥銃裝上火藥,長槍桿里冒著青煙。父親和拖拉機手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狗日的,又打到下酒菜啰!”
醫(yī)生說腦膜炎能傳染,這話當她的面說的。從鎮(zhèn)醫(yī)院回來,她就戴上了口罩。姐姐不再和她住一個房間,和父母擠著睡。她意外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的玻璃窗顏色都變了,沒她想看的藍色。這點讓她大失所望。“怎么沒有藍色玻璃了?”她問父親。木匠提著一大袋子藥,為省一點藥費,剛遭了大夫一頓陰陽怪氣的搶白,顯然還余怒未消中?!敖衲曩I化肥種子的錢都在這了,希望能治好你的病吧!要還不好,也怨不得人了?!备赣H哆嗦著手,將錢從塑料袋里掏出來,結了藥錢。“我就是個苦八字。”推門走出去的時候,父親又說道。
那些藥很苦,她小心翼翼都吃了下去,像在吃糖。然而暈眩的次數(shù)似乎越來越多了。她不再出門,怕光,怕冷。終日關在那間昏暗的小房間里,很少進食。窗戶正對著那棵泡桐。有時能瞥見經(jīng)不起雨水浸泡的花朵,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引起老黑狗的輕吠?;ǘ湟呀?jīng)失去新鮮的顏色,散發(fā)出腐爛的死亡氣息。大多數(shù)時間,她坐在床上,目光渙散地伸向窗外。有時側臥于床,什么也不想,聽雨水從屋檐上滴落的聲音。她感到脖子越來越僵硬。硬得像鐵塊。
中午的時候,她沒忍住嘔吐,弄臟了被單。母親給她換了干凈的被褥。沒有久待,走的時候往她頭上撫摸了幾下。母親的手很冷。這個年屆三十的女人,給她生了個姐姐。按理說,還該有個弟弟。母親懷胎六月,深夜被人強行拉去尖莊引了產(chǎn)。這事讓父親大受打擊,和母親的關系也日趨緊張,兩人經(jīng)常為一丁點小事鬧得不可開交。
“你巴不得秋妹子死,她死了,還能光明正大再生一個!”
“要不是你連生兩女娃,那孩子也會活著。”
“哦嗬,生男生女這事由不得我?!蹦赣H反唇相譏道。
兩人誰也不甘示弱。她躺在昏暗的房間,眼前浮現(xiàn)著河面游弋的白鷺。一只只起飛,黑色的長喙刺破天空,發(fā)出嘎嘎的叫聲。那聲音只有她能聽懂,是在詢喚她的。
“黃秋——”
有天她聽見了外面有人在叫她。連叫了好幾聲。然而窗外一個人也沒有,父親外出了,母親帶著姐姐趕集尚未回來。她看見了河面上的白鷺。潔白的羽毛,優(yōu)美的身影,在空中滑翔,又落回河面。
如果有來生,要變成一只白鷺。她這么想。
具體已經(jīng)記不清哪天了,老郭曾給她講過幾句話。她只記住了其中一句,并久久不能忘懷?!拔业那笆朗且豢脴?,今生是個瘋子,后世要變回人。”說完,他朝她露出一口壞掉的槽牙。
一次作文課上,她曾想寫他。題目是《回憶一個難忘的人》。她想了一會,最后還是放棄了。她寫了那個尚未謀面的弟弟。她寫道:“如果弟弟活著,他們就不會打罵我……他會叫我姐姐?!苯Y尾的時候,她寫道:“我希望弟弟是藍色的。”
這篇文章被語文老師張弛作為范文在課堂上朗誦,受到張弛老師的表揚。“為什么希望弟弟是藍色的?”面對剛從師范學院畢業(yè)的張弛老師,她顯得局促不安,紅著臉,一句話也說不上來。然而這堂課,倒是正式確定了她對藍色的偏愛。在后面的作文里,她不厭其煩地用到了藍色?!疤炜帐撬{色的……”“在藍色的海面上……”“藍色的玻璃窗后面……”
自那以后,她開始留意起張弛老師的一舉一動。張弛老師是省城師范學院畢業(yè)的,是這所小學有史以來學歷最高的一位老師。他生得白凈,斯文,說口標準的普通話,喜歡白色,一看就像城里人。
她起先不明白,像張弛老師這樣的人怎么會被分配到這兒來。他不屬于這里,和周圍明顯格格不入。后來她才漸漸聽有人講,據(jù)說張弛老師有年夏天參加了個活動,結果挨了處分,畢業(yè)就被發(fā)配到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來了。她覺得張弛老師是個好人,想不明白學校為什么要處分他。
這天下午,她陷入短暫的暈厥中。她聽見父親在堂屋干木工活。刨子在伸舌頭,墨斗在跳舞,直尺在做廣播體操,鑿子很生氣。斧頭劈進木頭時,她能感到身上疼。她慢慢騰起,穿過墻,浮在房梁上,看著父親。父親正推著刨子,眼睛通紅,一夜間就變老了,旁邊一具白色的小棺木已快完工。白鷺從窗戶飛入,要載她走。她有些不舍。白鷺盤旋幾周,振翅遠去。她還清晰地聽見泡桐掉落地面的聲音。一朵,兩朵……她重新睜開眼,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到掌燈時分了。外面的燈光從門縫透射進來。院里的老黑狗焦躁地狂吠著,似乎有生人要來。雜亂無章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里面似乎能聽見熟悉的笑語。他們走進院子的時候,老黑狗挨了父親一腳踢,哀叫一聲躲遠了。他聽見了張弛老師的聲音、同學們的聲音……這些聲音讓她感到難堪。
門開了,更多的光漏了進來。她看清了張弛老師的臉龐。他正在向她父親解釋,“這些娃娃,非得跟來……”一張張生動的臉圍著她。她從他們的眼神里分別領略出了憐惜、恐懼和茫然。
“黃秋,你安心養(yǎng)病,一定會慢慢好起來的。”張弛老師安慰說。緊接著,那些平日里很少說話的男女同學也跟著張弛老師依葫蘆畫瓢說起來。他們學大人說話的腔調有些滑稽。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疲憊地眨了眨眼。要是他們都不在場,她想也許會和張弛老師悄悄說句什么。說什么好呢?她想應該告訴他,泡桐是藍色的,白鷺也是藍色的,連她的腦膜炎也是藍色的。
2
連日的春雨把小路浸泡得泥濘不堪。雜亂的腳步在春夜發(fā)出豬啃食時的聲響。暮色越來越黏稠,天際線和平原濃墨重彩地融合在了一起。張弛老師一路沉默著。他將木匠散的香煙從耳朵上摘下來。煙頭吱的一聲,燙亮黑夜。沉寂偶爾被幾聲稚嫩的聲音打破,有人叫嚷后面的人踩到他腳后跟了,跑來告狀。泥淖沒入腳面,每一步都走得艱辛。
從黃秋家出來的時候,他看見院墻角落滿了泡桐花。白色的花朵在春夜熠熠生光。那一刻,他感到內心有什么東西在流淌。木匠趕走狗,遞上煙,和他簡單寒暄了幾句。他問了問黃秋的情況,木匠眼里的光抖了抖,余光瞥向堂屋的一角。堂屋里擺著一具簡易的白色小棺木。尚未上漆。這邊規(guī)矩,給夭折的不需上漆。張弛老師走近看了眼,心里凜然一震。小棺木里擺放著黃秋的課本、文具和她的衣裳?!斑€有別的辦法嗎?”他心有不甘地問了木匠一句。“張老師,我連買種子的錢都給她治病了。我沒什么虧欠她的了。”木匠受了傷一樣,發(fā)出劇烈的咳嗽聲。
張弛想起上第一堂作文課的情景。他沒有事先表揚,直接拿起她的作文簿念起來。當他念到“我希望弟弟是藍色的”時候,班上哄堂大笑起來。他停頓了會兒,目光往每張生動的臉上逡巡了一遍,然后嚴肅地說:“不許笑,黃秋同學這篇作文寫得好?!彼械哪樢幌旅C穆下來,目光紛紛投向這個已經(jīng)面紅耳赤的女孩。她將書豎起攤開,整張臉埋沒在書背面。這事就像發(fā)生在眼前。自那以后,張弛老師偶爾能感覺到投向他背后的目光,羞澀又熾熱。他假裝沒有看見,也沒再當眾夸過她。
波光粼粼的水稻田已經(jīng)插了秧。瘦弱的秧苗尚未扎穩(wěn)根基,有的已漂起,露出淺褐色的禾蔸。沒了根基,秧苗活不下去。再過兩個禮拜,就到薅草和追肥的時候。那時秧苗已在陌生的田地扎好根,節(jié)節(jié)拔高,一片蔥郁。暮色更濃了,平原盡頭是片朦朧的乳白。蛙聲已然響起,在田野連成一片。夜里,蛙取代了人類,它們才是這兒的主人。在師范學院的時候,他也常在這嘈雜又寂靜的春夜,和女友小靳一起沿著郊區(qū)的河邊散步。他穿著她最愛的白板鞋,一起拉手走到很晚才回校園。白色是他二十多年來一直鐘愛的顏色。他的襯衣是白色的,襪子是白色的,甚至內褲也是。他生得白凈,斯文,一看就像城里人,喜歡將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
畢業(yè)那年,誰也沒料想,他會發(fā)配到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的鄉(xiāng)村小學來教書。得知消息的那天,他去找小靳,將結果告訴她。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她說。
“其他受處分的同學,家里條件都比我好……”他囁嚅著說道。
“那怎么辦?”她咬著嘴唇,無助地望著他?!澳翘熳屇銊e去,你非不聽!”他低下頭不作聲響。她更加不快,擰著眉說,“你看看現(xiàn)在,他們還不是該干嗎干嗎,和你有什么關系嗎?你倒是把自己給搭進去了?!彼龓缀蹩煺f哭了。他把小靳摟進懷里,寬慰她,“你等我,最多兩年,我想辦法調到城里來?!彼募绨蛭⑽㈩澏?。她想掙扎,他將她摟得更緊,直到回歸平靜。
工作后,張弛老師前往省城看過兩三回小靳。小靳不再是那個梳著兩條辮子的小靳。關系雖還處著,但每一次見面,都是一個些許陌生的小靳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她燙了發(fā),涂著口紅,還修了眉,穿紅色高跟鞋,他快認不出來了。他還是兩年前的那個他,白色,素凈。最后一次見,她送了身西服給他?!艾F(xiàn)在早流行穿這個了?!彼屗斆鎿Q上。穿上新西裝的張弛瞬間像換了個人。她上下賞析了一番,突然緊緊抱著他,伏在他肩上啜泣起來。兩人都沒再提起工作調動的事,當晚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從省城回來的路上,張弛老師坐在顛簸的長途汽車上,頭回有了喝酒抽煙的念頭。狠狠地抽,狠狠地喝,抽盡人生最后一根煙,喝盡人生最后一滴酒。這樣想著的時候,張弛老師眼淚就下來了,鄰座一位豐腴的女人愕然地望著他,張弛老師慌亂地將頭伸向窗外。離尖莊越來越近了,曾經(jīng)陌生的風景,在眼前越來越熟悉,這種熟悉并將永久持續(xù)下去,直到他閉著眼也能數(shù)得出尖莊哪處有幾棵樹,哪處有幾戶人家。想起這些,他的眼淚抑制不住地滾落,一輩子的淚水在那天全部用完。
那位鄰座的女人后來成了他同事。她老公以前也是老師,兩人結婚尚未生育,丈夫就患癌癥去世了。她便頂替了他的職位,當了名數(shù)學老師。這位比張弛老師大上三歲的年輕寡婦,對他充滿了各種好奇心?!澳闾锰脦煼懂厴I(yè)生怎么來這個鬼地方了???”“那天我看到你哭了。”“你為什么要哭?”“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回事??!”說著,她放聲笑起來,順手拿起他床頭的一本書念了起來,“陀……思妥耶……夫斯……基……媽呀,這外國佬的名字老長了,我舌頭都要斷了!”她一本一本地翻,驚詫地問他怎么那么多老外的書。他坐在宿舍唯一的一張木椅上,默然抽著煙,煙霧將他掩埋。短短幾年,張弛老師夾煙的手指已被劣質香煙熏黃。
“成天讀這些有什么用?年紀也不小了,該去找個媳婦成家啦,難道家里不催你嗎?你有心儀的對象沒?”她一邊替他收拾著房間,嘴里一刻也不歇著。他痛苦地抱著頭,將她惡狠狠地推倒在床。
無數(shù)個寂寥的長夜里,他在寡婦身上發(fā)泄完畢,待她酣然入夢后,繼續(xù)在暗淡的燈下翻閱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寡婦會在凌晨四點半準時醒來,然后悄聲溜出,影子一樣潛回自己的房間。有時是張弛老師潛回自己的房間,那通常是惹煩了寡婦,她接連一兩個禮拜都不理他的時候。那年暑期,他躺在簡易的鄉(xiāng)村教師宿舍里,用收音機收聽了在西班牙巴塞羅那舉行的第二十五屆奧運會。中國體育代表團一共收獲了16枚金牌、22枚銀牌、16枚銅牌。他記著這些數(shù)字,沒振奮,也沒感到低落,他覺得外邊的世界和自己再無關聯(lián)。唯一和他有關聯(lián)的,就是這個令人目眩的大胸寡婦。他一次次沉迷于她的懷里,長久地將頭埋在兩座高聳的乳峰間,發(fā)出窒息般的喘息。女人像撫慰自己的孩子,輕輕地摸著他的頭。他沒再哭過。這年夏天結束,他動了娶她的念頭,時間定在第二年的端午節(jié)。女人是把干活的能手,本地人,做得一手地道的湘菜,性子潑辣,誰欺負她一句,必討回來,沒人占得了半分便宜。她附帶著連張弛老師也一起保護了。每隔一個禮拜,必將張弛老師的白球鞋刷洗得干干凈凈,晾在窗臺上,上面蓋著手紙。窗臺的盆栽里種著雞冠花和仙人掌、金雞菊,爭相怒放。他們公然過上了同居的生活。
有一天他們在宿舍親熱的時候,透過未拉嚴實的窗簾縫隙,看見了外邊一雙懵懂而明亮的大眼。他喊了聲,外邊的眼睛就不見了。張弛老師推開壓在身上的肉體,頹然點上一根煙說,“這成何體統(tǒng)。”數(shù)學老師過來安慰他,“小孩子嘛他們懂什么?!睆埑诶蠋焻挓┑赝崎_她的手說,“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說完發(fā)出一聲嘆息。
張弛老師自知那天在外邊的是誰。幾天前,黃秋在作文簿上寫道:“老師你為什么要找她呢,她那么丑,還比你大,她配不上你。”他的頭嗡的炸了一下,像樹枝斷裂的聲音,傳遞全身。那天,他在課堂上罕見地走了神。那個穿著蔚藍色的確良襯衫的女孩,兩條烏黑的辮子撇在身前,將清澈的目光望向講臺。他有些恍惚,沒敢再往她身上多看一眼。他在她的作文簿上寫著:大人的事,小孩不懂。
這種恍惚感,離開黃秋家時,重新又回來了。黃秋躺在床上,清澈的目光已經(jīng)黯然。她疲憊地朝他張開眼。張弛老師感到有什么東西在心里打碎了。臨走前,他握了握她的手。“黃秋,你一定要挺住,我們都等你康復回來!”她的小手很涼,像摸一件瓷器。
平原盡頭朦朧的白色已然和黑夜消弭一處。四周黑乎乎的一片,沒點星光。唯一的手電筒在班長鍋蓋頭手里,張弛老師要了過來。光柱劃破夜空??斓胶舆叺臅r候,張弛老師大聲叮囑學生們跟緊,不要掉隊。他有些后悔草率答應這些娃娃們的請求。春汛期,河面漲了不少,浮橋晃晃悠悠的,站在上面小腿肚子打戰(zhàn)。有那么一會兒,蛙聲鳴金收兵,鳴蟲也繳械了,原野一片死寂。繼而能聽見遠方有悶響傳來。張弛老師將學生分成四組,每組十人,領著他們過河。男娃們并不害怕,嘻嘻笑笑就過去了。膽怯的女生由張弛老師手牽著手過了河。輪到最后一組的時候,遠處的悶響大了起來,越來越近,那聲音讓人恐慌。張弛老師領著他們剛到河心,受了驚嚇的娃娃們亂作一團。有經(jīng)驗的孩子朝張弛老師喊,“老師,山洪來了!”張弛老師從未見過,揮著手電筒,大聲喊孩子們趕緊跑。等他們慌亂上了岸堤,張弛老師才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女孩蹲在浮橋上,瑟瑟發(fā)抖著。洪水咆哮著,張開巨嘴,湮滅了岸上的呼喊聲。
3
夜里,母親給黃秋換上那套蔚藍色的干凈衣裳。換好衣服,銀花坐在床沿啼哭,窗外電閃雷鳴,瓢潑大雨。雷聲鎮(zhèn)壓了悲泣。凌晨的時候,木匠把黃秋抱進他親手打造的棺木里。棺木大小剛好合適,她躺在里面,表情平靜,像沉睡過去。他把她使用過的東西和衣物,都塞了進去。還有一只陀螺。平時黃秋總是悶悶不樂,木匠希望小女兒在下面過得快樂些。這具棺木是他最拿得出手的東西了,完工的那天,他頹然想到。他給人打過無數(shù)衣柜、櫥柜、桌椅、婚床、木窗……沒想到自己最滿意的作品,是給女兒的棺木。木匠一邊干活,一邊翻涌著淚花。刨子不停從槽口吐出刨花,像吐不完的往事。黃秋小時候喜歡在刨花堆里打滾兒,新鮮的刨花聞起來有股木香味兒。她幾次央他做個陀螺,他隨口答應著,但從未做過。完工那天,他罕見地喝了三兩燒酒,醉醺醺地披著蓑衣出去了。銀花在身后喊,問他去哪兒,他頭也沒回,繼續(xù)朝雨幕里走去。
木匠給女兒選了個上好的棲息之地??亢舆叺囊粋€高闊平臺,能俯瞰方圓數(shù)里,上面長滿了茂盛的一年蓬和毛華菊,成群的蜜蜂在花叢中出沒。他領兩個女兒來過這里。她們在花草叢中翻滾,跳躍,嬉鬧。那時他還年輕,望著兩個活潑的女兒,心想小兒子也指日可待。三姊妹一起耍,那該是多么美好的景象。
這個清晨,木匠坐在木料上靜靜地發(fā)著呆。一兒一女先后都離去。他捏了一把大腿,疼得有些不真實。就這么短短的一兩年,這個夢就破碎了。墓穴已經(jīng)提前挖好,只待天亮,叫人幫忙來入土為安。這邊規(guī)矩,小孩夭折,無須做道場。
一直下雨,天亮得遲緩。一夜未曾合過眼的木匠感到渾身乏力,心里還想著那只陀螺。為什么不給她做一只呢,舉手之勞而已。他點上一根煙,只覺煩悶。這會兒雨又大了些,落在屋前的池塘上,砸出一個個無限放大的圓圈。天色隨著雨勢也明亮起來。院里那棵泡桐已經(jīng)繁花落盡,在雨水的浸泡下,花顏一夜之間就面目全非。什么東西都在變。年前貼的春聯(lián)前幾日還火紅紅的,現(xiàn)在看上去也已褪了色。他還記得貼春聯(lián)時,黃秋站在梯子下面給他遞糨糊的情景。要是將來有了錢,他要在大門口懸掛兩盞火紅的大燈籠。所有顏色里,他最喜歡的就是喜慶的紅色。他從小的記憶就是紅色的。紅色的旗幟,口號,標語,書籍。將來要是有了錢,他要給銀花也買身紅衣裳,給女兒買雙漂亮的紅靴子……
這個夢想一直未曾實現(xiàn)過。萬物復蘇之際,木匠每次看到水田里歡快游動的蝌蚪,野地里吐著舌頭交配的狗和呢喃的燕子,就會莫名地走神。他望著時刻不閑的銀花,她的腰身日漸粗大,背和門板一樣結實。但她還不老,兩只乳房也未見松垮。黃秋病重的時候,他試圖驅趕這些紛繁的雜念,卻沒想反而更嚴重了些。他想起十一歲那年,父親領他拜這一帶最有名的老木匠譚世福為師的場景。父親讀過幾年私塾,會斷文識字,略通文墨,能給人寫狀子,春聯(lián),契約,一手算盤撥得人眼花繚亂。但他成分不好,大鳴放時說錯了話,此后沒少挨整?!鞍贌o一用是書生,莫學我?!备赣H對他說,“任何朝代,都少不了木匠的活。只要有活,就有飯吃,餓不死人?!?/p>
村支書戴著斗笠,身披蓑衣,身影從細密的雨幕中冒了出來。木匠有些吃驚,剛打聲招呼,村支書黑著臉說,“昨夜山洪暴發(fā),浮橋沖垮了,卷走了張弛老師和鐵匠家的香妹子?!边@天清晨木匠聽到的第一句話,是個噩耗。木匠頭皮麻了麻。
“找著了嗎?”
“張弛老師找到了,香妹子不知沖到哪兒了?!?/p>
木匠望著村支書,身子晃了晃。村支書說,“估計找到也沒個活頭了,我繞了老大遠一圈,從上游黃瑾村過來的,那邊的橋還在,你趕緊準備兩具棺木吧,賬先掛在村委會頭上,越快越好!”臨走又說,“張弛老師要不是來你家探望秋妹子,也不會出事。”
村支書走后,木匠靠著墻,緩緩蹲下去。他感到背后很涼,貼著冰一樣。雨勢越來越大,泡桐在暴風雨中簌簌搖晃著,變成一團朦朧的黑影。木匠在地上摸了摸,想抓住點什么東西,卻兩手空空。厚厚的烏云層里春雷滾滾,一道道閃電在平原盡頭抽搐,那呼天喊地的哭號聲仿佛近在眼前。天漸漸暗了下來,暴雨傾盆而下,他抬了抬眼,雨箭齊飛,瞬時模糊了他的視野。他一生也沒見過如此凌厲的雨,那天好像全世界的雨水都落在了頭上。
責任編輯 寧 肯
永遠的大青騾
溫 治 學
直到寫完,我也不知道這個平淡無奇的故事是講人和生靈的關系還是人與人的關系,我甚至不敢肯定,這是一個故事的結尾,還是開始。
——作者筆記
那年夏天中學放假,我從旗里回到鄉(xiāng)下,家里人說徐有福昨天去世了。我心里沉了一下,撂下行李就往他家去了。
徐有福的住處在公社東邊,沒有左鄰右舍,只有孤零零的一間土房子,由于年頭已經(jīng)很久看上去有些破敗。房檐下那窩每年常來常往的燕子現(xiàn)在也不知去向。
緊貼房子的是一處飼養(yǎng)牲口的圈棚,這里曾經(jīng)是我十分向往的地方,如今也空蕩蕩的十分冷清。
因為徐有福是光棍漢,又沒聽說有什么親朋好友,他給公社趕馬車,公社自然就是他的家,公社領導就是他的家長?,F(xiàn)在徐有福死了,喪事當然由公社操辦。于是社長王宏勝打發(fā)了幾個有經(jīng)驗的人給他料理后事。另外,考慮到是夏天,死人不宜久放,就把出殯的日子和時辰定到第三天一大早。
我過去的時候,看到牲口圈棚中央停放著一口紅油漆棺材,還散發(fā)著新鮮的油漆味道。徐有福兩眼緊閉﹑雙手相疊躺在里面,已經(jīng)換上了一身藍綢子做成的壽衣,整個人看上去相當體面。
我過去趴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燒了幾張黃裱紙,然后站起來拍去雙膝上的塵土,仔細端詳著徐有福那幅鑲著黑框的黑白相片發(fā)愣。
相片上徐有福表情凝重,細長的眼睛瞇縫著,好像是瞭望又好像是思索著什么。對這張臉我既熟悉又陌生,更和眼前躺在棺材里的徐有福掛不上號。按說今年徐有福也就五十多歲,雖然身體有毛病,但不至于這么快就要了命。因為寒假我回家過年去看他,他還給我說,放心,我的身子骨好著呢,十年八年死不了!
可現(xiàn)如今他怎么突然就死了呢?該不會又是裝死吧?這讓我想起一件事:也是前年的這個時候,公社考慮到徐有福身體不好又是光棍一個,就決定把他列為“五保戶”,馬車也交給別人趕了。
誰知徐有福并不領情,他把門從里邊頂住,幾天不吃不喝躺在土炕上。有人把這個情況反映到公社,王宏勝不顧天黑趕到他家,任憑怎樣拍門吼喊里邊就是沒有動靜。
王宏勝在門口定奪了一會兒,對身邊的人說:“看來徐有福是死了,你們準備后事吧。本來我還想通知他明天出車的事,這回省事了!”說完轉身就要回去。
這時突然聽見屋里有人悶聲悶氣說:“王宏勝!你死了我也死不了!”
王宏勝緊張兮兮地說:“壞了壞了!徐有福返陽了!”
眾人都笑了。
而現(xiàn)在,剛剛一年,徐有福卻真的死了。他怎會走得這么快呢?
我這樣發(fā)呆的時候,有人和我打招呼:“治學甚時間回來?”
“剛才?!蔽亿s緊回答。
又有人說:“治學,你是個有文化的人,你給說,世上哪有這種稀奇古怪的事?”
“不是操磨人是什么?”有人隨聲附和。
“干脆不要尿狗日的!”
“說的輕巧,王社長那兒怎么交代?”……
我聽他們七嘴八舌說了一頓才明白。
原來徐有福病危咽氣時他們幾個就守在跟前。徐有福交代說,他死后無論如何要跟他那匹駕轅的大青騾子葬到一起。跟前的人以為聽錯了,就又俯下身子湊到徐有福耳邊說,老徐你不要急著走,你慢慢說,你想跟誰埋在一起?
徐有福嚅動嘴唇又說了一句,嗓子“咕?!币宦暰脱蕷饬?。這回大伙可是聽得真真切切,還是那句話。幾個人頓時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有誰聽過人死了要跟牲口葬在一起?再說,這種事情誰敢做主?以后萬一惹出麻煩誰負得起這個責任?
幾個人越想越覺得問題嚴重,就一起去向社長匯報。王宏勝聽完匯報也覺得犯難,因為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先例??紤]了半天,王宏勝說:“這樣吧,死人的話不能不聽,但也不能全聽。就照老徐的交代,跟牲口錯開一點兒距離就是他的墓地??烊マk吧,出了問題我負責!”
幾個人如同領了圣旨一樣去了,回去后才突然意識到疏忽了一個大問題,說了半天那個大青騾子葬在什么地方呢?
于是趕緊分頭去了解打聽,結果問誰,誰也不知道,人們都奇怪怎么問出這種話來。大家議論紛紛。
“這種話公社領導也信?”
“傳出去豈不笑掉大牙?”
“這也就是王宏勝那個愣頭青?!?/p>
“說到底還是社長和徐有福關系扛硬,換上其他人試試?”
弄得幾個人真的沒主意了,只好又去請示社長。這回輪到王宏勝發(fā)脾氣了:“屁話!你們找不著那個牲口難道我能找到?要你們幾個頂?用?誤了明天出殯,把人放臭了,你們幾個狗日的全給我回家種地去!”
罵的幾個人垂頭喪氣退了出來。我去的時候他們正在為這事傷腦筋呢。
我說:“我知道那個地方?!?/p>
“治學真的?”
“哎呀急死人了!”
“快領我們去。”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說這些話的時候,月亮已從東邊升起了一個時辰。
大青騾埋葬的地方離徐有福的住處約莫三四里路,是一處背風向陽的坡地。一個大土堆上面穩(wěn)穩(wěn)當當壓著一塊一百多斤重的青石頭,在月光下泛出清冷的顏色。
幾個人一邊圍著土堆轉來轉去,一邊打量著四周的地勢,有人嘖嘖地贊嘆:“哎呀,真是一塊好地方!人家徐有福給牲口選地方的時候,其實把自己的地方也選好啦?!?/p>
“你要覺得好,今天連你的坑一并挖了吧,省得以后再麻煩我們?!?/p>
“放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好啦別鬧啦!眼看雞叫了,誤了出殯你我擔待不起?!?/p>
……
總之,趕在太陽出山前,給徐有福送葬的隊伍還是準時出發(fā)了。臨行前,社長王宏勝把裝滿紙灰的瓦罐高高舉過頭頂,而后重重擲到地下摔得粉碎,騰起一陣煙塵。他扯開嗓子吼了一聲:“徐有福上路嘍!”接著一聲清脆的鞭響,載著棺材的牛車便緩緩向墳地駛去。
牛車后邊散亂地跟著十來個送葬的人,我就在其中。
當紛亂的鐵鍬將黃土拋進墓坑,并且很快埋沒徐有福棺材的時候,我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我難過因為我和徐有福有交情。
我認識徐有福的時候,正在上小學五年級,在我見到他之前,他已經(jīng)是公社唯一一輛馬車的車把式。
那是一個極為偏僻,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于是徐有福的馬車就成了當時最為先進快捷的交通工具。
由于土地十分貧瘠,根本不能生產(chǎn)糧食,幾乎所有的口糧都要從二百多里外的轉運站用馬車運回到公社。徐有福的馬車就承擔著這項極其重要的任務,他也就成了公社舉足輕重的人物。
許是這個原因吧,徐有福讓人很難接近,他沉默寡言,對所有人都很冷淡,大概王宏勝算是例外。據(jù)說有一年年三十,徐有福請王宏勝到家去。有幾個嘴饞的人思謀,徐有福出車剛回來,多少還能不辦點兒年貨?于是見煙囪不冒煙了,就放輕腳步趕到徐有福家,見里邊沒什么動靜,感到很納悶??拷扒坝蒙囝^輕輕舔破窗戶紙,才看見在昏暗的麻油燈下,兩個人正面對面盤腿坐在炕上抽水煙,跟前放著一個火盆,牛糞火燒得通紅,一把銅茶壺“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兩個粗瓷碗里斟滿了濃釅的磚茶。
只見這個抽幾口水煙,然后默默把煙袋遞給那個,那個接過去吸幾口再默默遞過來。門外的人驚訝不已,這過的是哪家子年?
這時聽到徐有??人粤藥茁暎鴼鈫枺骸昂陝?,味道怎樣?沒騙你吧?”
“嗯,上等好水煙,有福哥下回給我也捎兩板回來。”
“說什么生分話,這就是給你的?!苯又且魂囃妻o。
王宏勝的聲音:“那好吧,這煙我收了。我王宏勝無才無德,難為有福哥看得起我?!?/p>
“說的甚話,快走快走!”徐有福說。
“你也一起走吧?!蓖鹾陝僬f。
“不不不!我們神木人年三十夜不出門。”
門外的人聽見下地穿鞋的聲音,趕緊溜了。
不久,有人編派:“徐有福水煙請客過三十,王宏勝磚茶當酒盡飽喝?!蓖鹾陝俾牭胶笮χf,你們曉得個?!
我和徐有福的交往起源于給他駕轅拉套的三匹牲口。
那輛馬車居中駕轅的是一匹體形高大青色皮毛的騾子,左手側拉邊梢的是一匹渾身漆黑的騸馬,右手側拉邊梢的是一匹年輕的棗紅色騸馬。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樣的匹配徐有福就一直沒有改變過。
在這三匹牲口中,我最喜歡的是大青騾,它雖然高大威風,但卻特別溫順,尤其是那雙灰藍色的眼睛,總是善良地凝視著我。當我第一次靠近它,小心翼翼用手搔搔它的脖頸時,它鬃毛抖動了一下,竟然低下頭,用它溫熱潮濕的嘴唇碰碰我的額頭。那種感覺很奇妙,我覺得我們已不再陌生,而且成為一見如故的好朋友。
不久發(fā)生的一件事證明了這點。
說實話,棗紅馬算得上是一匹駿馬。它長著優(yōu)美的頭顱,高挑的脖子,細長的腰身,勻稱的四蹄,寬展結實的臀部,再加上修剪得體的鬃毛和尾巴,棗紅馬確實漂亮得無懈可擊,就連它吃草料的時候,那種姿勢也特別優(yōu)雅。
記得那次,我正站在它面前靜靜觀察它,誰知它突然一口咬住我的衣服,竟然把我從地上高高提起來,并且使勁摔了幾摔。我想我發(fā)出的聲音肯定很恐怖。這時,正在旁邊的大青騾猛然扭過頭,狠狠咬住棗紅馬的脖子,棗紅馬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嘶鳴,才松口將我掉到地上。
一切都發(fā)生在瞬間!
當徐有福聞訊趕到時,現(xiàn)場已經(jīng)恢復了正常。只有我渾身是土,驚魂未定坐在地上。我以為他會狠狠罵我,因為他很討厭我們這些孩子靠近牲口。
也許我狼狽的模樣很可笑,他一貫陰沉的面孔竟綻放出笑容,彎下腰把我拉起來,并且解開我的衣扣察看傷情,見無大礙便拍拍我腦殼上的塵土,笑呵呵地說,還敢不敢了?
我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
徐有福走到槽邊,用一種我根本聽不明白的語言大聲斥責著棗紅馬,棗紅馬則不安地用前蹄刨著地面。
從那天起,我覺得徐有福其實很可愛。他,還有大青騾、黑騸馬都是我的朋友,只有棗紅馬除外。
暑假的生活是漫長而又單調的。在我的軟磨硬泡下,徐有福終于勉強同意帶我一起出車。
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父母親,他們說,“去吧,老徐是個好人,我們放心?!?/p>
那天是個讓我終生難忘的夏日。
早晨起來,陽光燦爛,清風撲面,蔚藍色的天空明凈如洗。
由于是空載,馬車行駛起來也特別輕快,尤其是到了比較平坦的路面,徐有福的長鞭在空中發(fā)出一聲清脆的炸響,三匹牲口立刻揚起四蹄奔跑起來,那種感覺好極了!
徐有福穩(wěn)穩(wěn)坐在車把式的位子上,他上身穿一件黑色對襟夾襖,下穿一條勞動布褲子,腳蹬一雙牛鼻子鞋,看上去要比平常英武許多也精干許多。
我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徐有福旁邊,那是他為我準備好的座位。屁股底下墊著一條毛口袋,腰后面靠著裝滿干草的麻袋,舒坦而又愜意。
道路兩側,生長著許多不知名的野生植物,數(shù)不清的野花在其中綻放盛開。當我們的馬車路過一片平坦的下濕地時,我突然被眼前的景色驚呆了!一望無際的原野全部被一種藍色的花朵覆蓋,隨風飄來陣陣清香。
這時徐有福打住車,我不顧一切跳下去,快樂地呼喊著奔向那花的海洋。
這種植物形狀比較低矮,一簇一簇緊密地生長在一起。它的葉片修長,花瓣的顏色深藍淺藍交織在其間,采一朵放到鼻前嗅嗅,一種清爽的幽香沁人心脾。
徐有福從后邊走過來,他告訴我,這種植物叫馬蓮,每逢這個季節(jié)就會開花,即便是像鹽堿地這樣的地方,它照樣可以茁壯生長。
我們邊走邊說話,不遠處有一種渾身帶刺,顏色淺綠的植物,它的枝干上邊結著許多毛茸茸的圓球,開放著紫紅色的花朵,徐有福告訴我:這種東西駱駝愛吃,所以也叫駱駝草。
他邊說邊揮動鞭子,隨著“啪”的一聲脆響,駱駝刺的花朵便魔術般地到了徐有福手中。
我又一次被驚呆了!
他把駱駝刺的花骨朵遞給我說:“小心扎手。”我接過來仔細觀察,它確實長滿了細細的刺卻并不棘手,放在掌心里癢癢的,花朵聞起來有一種淡淡的苦香。
回到馬車我們繼續(xù)趕路,我依然沉浸在驚奇和興奮之中,就說:“徐叔,你的鞭子可真厲害?!?/p>
他嘆了一口氣說:“這算不了什么,遠遠比不上我的師父?!?/p>
說完一路無話。
天黑的時候,我們到了一處有水泡子的地方,徐有福停下車對我說:“天不早了,牲口也累了,就在這兒過夜吧?!边呎f邊把牲口卸了下來,韁繩遞給我。我按照他的吩咐把牲口牽到一片沙灘上,讓它們在地方打滾,然后牽到泡子邊,給它們飲清澈的泉水。
在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徐有福已經(jīng)十分利索地在地上架起銅鑼鍋,然后加滿水點著火燒起來。一會兒工夫,銅鑼鍋里便冒出熱氣,濃郁的磚茶味道便四下擴散開來。
我們倆盤腿坐在馬車旁邊的草地上,用磚茶泡著炒米,津津有味吃完了出車后的第一頓晚飯。
那個清涼的夏夜我們是露宿度過的。臨睡前,徐有福給牲口上好草料,收拾停當,就一個人坐在地上喝茶抽水煙。
我躺在馬車上的被窩里,仰望著繁星滿天的夜空,它是那么深邃那么神秘,不時有流星劃過夜空,閃出耀眼的光芒,隨后消失得無影無蹤。傳說,天上每一顆星星都代表人間一個人。每隕落一顆星星地上必然一個人失去了生命。我遐想,夜空中那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星星里,哪一顆是代表我?哪一顆是代表徐有福呢?
想到這里我跳下馬車,赤腳湊到徐有福眼前問他:“徐叔,趕馬車也要拜師父?”
快要熄滅的火堆輝映著徐有福的四方臉,更加棱角分明。
黑暗中他回答:“那是自然。不光趕車得拜師父,無論什么事要想做得好,就得拜師父。就比如你娃娃上學,老師不就是你師父?”
他見我在傾聽就繼續(xù)說:“不過我那時拜師可是行了大禮的?!?/p>
“我?guī)煾感胀?,叫王連城,是神木城里最有名的車把式,人也長得威風。他本來是綏德人,從小沒娘沒老子,是個吃萬家飯穿百家衣的苦命人。流浪到神木城后,先是給車馬大店打雜差,干了幾年,被一家姓韓的東家雇去趕車?!?/p>
“娃娃你有所不知,神木城這個地方自古以來就是連接口里口外的交通要道,南來北往的人多得數(shù)也數(shù)不清。光是車馬大店神木城就有十幾家,其中有幾家就是韓家開的。”
“說實話,沒有三下兩下誰敢開車馬大店?不說別的,光是那些打尖住店的,你知道都是些什么人?三教九流,黑道白道甚人沒有?有一年恒山上土匪下來,裝扮成做生意的,住進“永昌興”店里,誰知半夜把店掌柜殺了,糧草錢財搶了個精光,一把火把店也燒了?!?
“那么趕緊報案呀!”我著急地說。
“報案也沒用,神木是個三不管地界,誰也管不了!不過話說回來,土匪也不是隨便殺人,可能是那家掌柜怎么惹了人家。也有的說,是店家黑吃黑,勾結土匪做下的事?!?/p>
“但是姓韓的東家放心。一來韓家在神木影響好,人稱“韓善人”,無論國民黨還是共產(chǎn)黨都偏向他。二來有王連城掌門面,有本事,能鎮(zhèn)住人。”
“古人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當車把式雖然不是上九流的行當,那也是靠本事吃飯。沒有點兒真本事就混不下去,還得受人欺負。好車把式,不管說成天花亂墜,必須在鞭頭子上見高低。”
“有一年神木城出了個新鮮事,舉辦‘車把式擂臺賽,是縣政府出錢搞的,奪得頭名獎騾子一頭。告示一出,天下遍知。連山西、河南、關中等地車把式都聞訊趕來報名參加擂臺賽。當時又正好趕上二郎山廟會,神木城里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我本是神木城外徐家岔人,那年就是專門跑去看紅火的。”
“娃娃你知道擂臺賽比什么?第一輪比賽是五步開外桌子上放一盞麻油燈,每人只能抽一鞭子,滅了燈,油不灑,碗不倒為贏,然后進入第二輪比賽。只這頭一項,二百多報名的車把式就淘汰了一多半。我?guī)煾竿踹B城當然不費吹灰之力?!?/p>
“第二輪是七步開外的木杠上用筷子粗細的麻繩掛著一貫銅錢,也是只限每人一鞭子。麻繩裁斷了算贏,錢還能歸自己。否則淘汰出局。這一輪下來,只有三個人并列。除了王連城,其余兩個都是關中人?!?/p>
“這種情況怎么辦?幾個評判商量決定,再賽一次,把距離調到十步遠。臺下觀眾立馬一片轟動。有誰見過這么長的鞭子?明擺著是不讓拿獎。于是有人吼著說不公平。但是王連城站出來說,我沒意見,我應了!他轉身作揖讓那兩個關中人出鞭,但對方示意讓他先出。只見我?guī)煾覆换挪幻膽牙锾统鲆粭l二尺多長的鞭梢,把先前的鞭梢換下來,把新鞭梢換上去,然后用手使勁往緊扽了扽。然后拉開架勢,把鞭桿在頭頂掄了兩圈,只聽呼呼一陣風響,隨即猶如晴天炸雷般一聲震響,等到眾人反應過來定睛一看,不光麻繩被齊刷刷攔腰裁斷,而且那一貫銅錢已經(jīng)一個不剩握在王連城手掌中。周圍頓時發(fā)出雷鳴般的吶喊聲。那兩個關中漢子滿臉通紅,跟評判說自動放棄比賽。
我完全被徐有福的講述感染了,不由自主發(fā)出陣陣驚嘆聲,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有這樣有本事的車把式,而且他就是徐有福的師父!
徐有福接著說:“那次擂臺賽,讓我?guī)煾赋蔀樯衲境羌矣鲬魰缘娜宋铮彩擒嚢咽竭@個行當里獨一無二的英雄。韓東家的臉面也很光彩,馬上就把他家的幾處車馬店交由王連城統(tǒng)管。我就是那個時候軟磨硬泡當了他徒弟的。反正我也是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人,再說也不掙店家的工錢,就為了跟上師父學點兒本事。王連城看我心誠,再說身邊也缺個幫手,和東家說通后,就把我收下了。那幾年可真是好日子??!王連城用那匹贏來的青騾子駕轅,自己拴了一輛馬車。我跟上他走南闖北,吃一鍋飯、睡一面炕,學了不少本事。
聽到這里我好奇地問:“徐叔,你說那匹騾子也是青色的?跟咱們的大青騾長得一樣嗎?
“唉,何止一樣,它就是咱們現(xiàn)在的大青騾。娃娃你不知道,這也是個苦命的牲口,犯事的那年眼睛就讓仇人用石灰燒瞎了?!毙煊懈V刂貒@了口氣這樣說。
我吃驚地從地上跳起來。夜色中,大青騾正在槽邊低頭吃草,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咀嚼聲。它見我過去,抬起頭凝視著我,我在黑暗中撫摸著它端詳著它,根本不相信大青騾的雙眼竟會是瞎的!
徐有福見我哭泣,走過來把手輕輕放到我的肩上,緩緩地說:“你看它的眼睛,和其他牲口一樣嗎?”
我順徐有福的手勢看去,果然黑騸馬和棗紅馬的眼睛,在夜色中仍然閃爍著明亮的光彩,就像兩盞搖曳的明燈,但是大青騾的眼睛卻暗暗的沒有這種光澤。
徐有福用手輕輕捋著大青騾的鬃毛說:“它心里苦著呢,雖然不會說話,但心頭什么都知道?!?/p>
這時,大青騾仿佛聽懂了我們的對話,兩行眼淚順著臉頰流淌下來。我再也忍不住,抱住大青騾痛哭起來。
我有生以來從沒有這樣傷心過。那天晚上,淚水濕透了我的衣衫。我淚眼蒙眬遙望著星空,看著那群星一閃一閃眨著眼睛,仿佛在靜靜傾聽徐有福的訴說,也深深為大青騾的不幸遭遇而同情。
徐有福繼續(xù)說:“有一天來了兩個住店的,車還沒卸下就扯開嗓子叫喊,誰是掌柜的?給我出來!正好王連城在店里,聽到聲音就連忙迎了出來。那兩個人說,我們要在這兒過夜,把上等鋪位留給我們!本來車馬大店都是大通鋪,比如靠鍋頭就算是個好位置,誰先住下就算誰的。所以我?guī)煾妇驼f,客官抱歉,已經(jīng)住滿了,將就一下吧。誰知人家根本不聽這一套,反而破口大罵:日你娘!沒?這個本事開什么店?爺爺今天就砸了這個倒塌店,讓你知道點兒厲害!說完抄起家伙就要動手。我?guī)煾赣矇鹤』饸?,和氣地說都是出門人,有啥事不能好商量?對方說,要我們聽你的也行,咱們比試比試。贏了,我砸了你伙房那口鍋,叫你開不成這個店;輸了,我們二話不說走人!
我插話說,輸了拔腿走人,沒門!王連城拿胳膊擋住我,笑著說:行啊,比試什么?對方說:你不是大名鼎鼎的王連城嗎?我們久仰大名,比比鞭法如何?我吃了一驚,看樣子人家是有備而來鬧事的。我怕師父吃虧,就上前說,你們走吧,我們這廟小,住不下你們這大神仙!誰知話音未落就被對方一腳踢倒,還破口大罵,誰的褲襠爛了,露出?個你!我當時就疼得在地上打滾。我?guī)煾缚匆娊裉爝@事是躲不過了,就大聲說:不是比鞭法嗎?為什么打人!你說吧,怎么個比法?”
對方從懷里掏出一個銀元寶放到地上說,“你我五步之外同時出鞭,看誰把元寶拿到手。我贏了,不砸店也行,這店從此歸我了,你王連城遠遠滾出神木城!我輸了,立馬走人,永不踏進神木城半步!”
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喊,說的便宜,輸了磕三個響頭,把馬車扣下走人!我?guī)煾刚f,今天就依你的,出鞭吧。只見對方的鞭子在空中劃了個滿圓,只聽“啪”的一聲,銀元寶立刻騰空而起,眼看就要落到人家手里。這時仿佛晴天一聲炸雷,等眾人再看時,元寶已定定立在王連城手心,而對方手里捏著光禿禿的鞭桿子在那里發(fā)怔。人群爆發(fā)出一片喝彩聲。
那兩人一看真遇到高手了,扭頭就想套上車離開,又聽得“咔嚓”一聲脆響,碗口粗的車轅被王連城一鞭子裁成兩截。你想,車轅斷了馬車還能走嗎?兩個人只好拉上牲口恨恨地走了。
徐有福說完,我倆一老一小開心地大笑起來,大青騾也揚起頭“咴咴”叫了起來。
“那么后來呢?”我笑著問。
徐有福的臉立馬陰沉下來:“就在那天半夜,我們在睡夢中突然聽到大青騾發(fā)出一聲慘烈的嘶鳴,我?guī)煾岗s緊跳下炕,披上衣服就往外走,誰知剛出門就被人從后頭一悶棍打翻在地,店里也突然著起火來。
我哭喊著把師父從地上扶起來,只見人鼻口出血,已經(jīng)咽氣了。住店的人雖然一起撲火,但是店已經(jīng)被燒了一大半。人們發(fā)現(xiàn)大青騾躺在地上,眼睛里全是生石灰,已經(jīng)瞎了。韓東家聞訊趕來,也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他跺著腳說,“王連城呀王連城,我就知道你遲早得惹出事來。你們看看,這弄成個甚結果?”
“那幾天我丟了魂一樣,強打精神給師父處理完后事,神木城我是不想待了。韓東家想把大青騾賣了彌補損失,我死活不讓。一頭瞎騾子,誰買去還不得殺了吃肉?所以我天天寸步不離守著它。韓東家一看沒辦法,就讓我滾。我說不用你攆我也會走,你以為我稀罕你們這些財主?一口白茬子薄皮棺材就把王連城打發(fā)了?真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人一有錢心就壞了。唉,不說了,娃娃,咱們睡吧?!?/p>
徐有福雖然沉沉入睡了,但我卻毫無睡意。我第一次知道,人世間什么叫仇恨,什么叫死亡,什么叫無情……
第二天清早,我紅腫著兩眼起來,也沒心思喝磚茶炒米,坐在草地上發(fā)呆。
徐有福走過來,輕輕說了一句:“真不該和你說這些陳年舊事,你這娃娃就不如一頭瞎騾子?!?/p>
聽到這句話,我“噌”地從地上站起來,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淚水。
是啊,大青騾遭際了多少的痛苦?失去了主人,眼睛又被仇人害瞎,可是它垮了嗎?它真了不起,它其實是個英雄!
想到這里,我挺起胸走到大青騾跟前,充滿感情地輕輕撫摸著它光滑的皮毛。大青騾善解人意似的用嘴不停地在我身上嗅來嗅去,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充滿無限溫情。
我們默默地上了路,走了很遠,我突然問徐有福:“大青騾什么也看不見,它怎么走路呢?”
“說也奇怪,只要駕上轅上了路,它眼睛就像明鏡似的,一旦卸下車,人要是不拉,它一步也不敢走?!毙煊懈]p輕揮動著鞭子說。
“大青騾今年幾歲了?”我又問。
徐有福略作思考說:“到我?guī)煾甘掷飼r,是三歲騾駒子。今年十五歲了吧?”他瞅著正在行走的大青騾說:“雖然騾子壽命長,但也老嘍,快拉不動車啦?!?/p>
我說:“大青騾這么可憐,為什么不把它養(yǎng)起來呢?”
“不行,它離開我活不了?!?/p>
……
第二天天快黑的時候,我們的馬車到了轉運站。這兒是包蘭鐵路的一個小站,就在黃河的岸邊,住著十幾戶人家,有一家車馬店。店掌柜是個四十開外的女人。聽到徐有福的車來了,馬上熱情地迎出來。一邊幫我們卸車一邊說:“思謀著你該來啦?!?/p>
徐有福笑著問:“老伙計,想我沒有?”那女人斜睨了他一眼說:“老沒正經(jīng),你說呢?”
徐有福說:“你不想我還能想誰?”
“那可不一定,南來北往的,有的是好男人?!彼粗艺f:“這娃娃是誰?”
“我剛收的徒弟。”
“真的?誰家的孩子舍得給你當徒弟?”那女人笑著說。
“是他自己非要給我當徒弟不可的,不信你問問他?!毙煊懈I駳獾卣f。
我點點頭。
“看把你牛的,快擦擦臉吃飯吧?!蹦桥苏f著先進了屋。我進去一看,屋子雖然不大,但是收拾得干凈利索。徐有福大大咧咧往炕上一坐,熟練地從小方桌的酒壺里倒了一杯酒,示意我也動筷子,便自斟自飲起來。
吃完飯,徐有福順勢往枕頭上一躺,對我說:“娃娃,你到隔壁去睡吧,別管我啦?!蹦桥瞬缓靡馑嫉孛蜃煨α艘幌?。
第二天早上我們去轉運站,等辦完手續(xù)裝上糧食,已經(jīng)快晌午了。那女人到轉運站招呼我們回去吃飯,徐有福氣哼哼地說:“不吃,氣也氣飽了!”
“誰惹你生氣啦?”那女人關切地問。
“誰惹誰心里明白?!毙煊懈:谥?。
我突然想起,昨天夜里我聽到隔壁高一聲低一聲在爭辯什么,原來他們吵架了。
那女人轉身看了我一眼,硬把徐有福拉到一邊輕聲說:“我是為你好,你掙幾個錢不容易,攢點兒錢辦正經(jīng)事,不要把錢花在我身上?!?/p>
“辦什么正經(jīng)事?我這輩子除了你和大青騾,還能有什么正經(jīng)事?”
“不要這樣說,你一輩子打光棍呀?”
“打就打,除了你我誰也看不上。”
“盡說傻話。他雖然癱在炕上,但一時半會兒又死不了,我不能一直拖累你吧。你對我好我知道,但是咱們這輩子怕是沒有緣分。”那女人用袖子抹著眼淚說。
“那我就一輩子打光棍做給你看!娃娃,咱們走!”說完,徐有?!芭尽钡匾凰Ρ拮樱覀兝鴿M滿一車糧食離開了轉運站。
路上,徐有福心事重重,一句話也不說。他不說,我也不敢問話,只有幾匹牲口“嘚嘚嘚嘚”的蹄聲和不時發(fā)出的鼻息聲伴隨著我們。
誰知道,第二天下午快要到達公社的時候卻發(fā)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差點兒要了我們的命。
那個地方離公社差不多三十里路,是一段很長的上坡路。馬車到達這里時,必須一鼓作氣爬上去,千萬不可在半坡中停留。
當我們的車到了坡底不遠處時,徐有福有意讓車停留了片刻,讓牲口緩緩勁兒然后揮動鞭子“啪”的一聲發(fā)出指令,大車便向坡上爬去。這時徐有福發(fā)現(xiàn),大青騾和黑騸馬正四蹄蹬直奮力向前沖,而棗紅馬的梢繩卻松弛著,看來這家伙的老毛病又犯了。
徐有福在它屁股后邊打了一個響鞭,其實根本不傷皮毛,只是個警告,誰承想這個畜牲竟嘶鳴了一聲,揚起后蹄尥了一個蹶子,結結實實踢到大青騾的下頜。只見大青騾的身體猛地打了個趔趄,馬車便急速向坡下滑去!黑騸馬雖然用勁兒拽著梢繩,并發(fā)出急切的嘶鳴,但根本無法阻止沉重的馬車向后退。情況萬分危急!車已經(jīng)偏離道路,幾米遠就是修路時取土留下的一個很深的土坑,一場車翻人亡的災難已經(jīng)不可避免!
我想我肯定發(fā)出驚恐的尖叫聲,因為徐有福一邊緊緊扳住剎把,一邊厲聲向我喊:“快跳車,快跳車!”我一個骨碌從車上翻下去,“咚”的一聲重重摔到地上,后腦勺碰得生疼。
就在這萬分危急的關頭,只見大青騾猛然昂起頭顱,仰天長嘯一聲,它鬃毛倒豎,圓瞪雙眼,四蹄生根一般釘在地上,沉重的馬車終于停止了后退。徐有福不愧是老車把式,他緊緊抓住這個難得的瞬間,揮動長鞭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響,緊接著又狠狠朝棗紅馬屁股上甩了一鞭子,應聲飛起一片紅毛。這一連串的動作都是在剎那間完成的。那畜牲這回絲毫不敢怠慢,三匹牲口一起奮力向前,終于將沉重的馬車拉上坡頂。
我氣喘吁吁跟上來。徐有福讓車停下,他走到大青騾跟前低頭察看傷情,只見它下頜白森森的骨頭露了出來,殷紅的鮮血還在不斷涌出。他彎腰從地下捧了一把黃土壓到大青騾傷口上,它疼得渾身哆嗦。
徐有福前后左右圍著馬車查看了一遍,然后命令我上車。
就這樣,大青騾忍著劇痛,一瘸一拐駕著車走完了剩余的路程。
天快黑時,我們終于回到公社。路上一種不祥的感覺籠罩著我,因為徐有福一聲不吭,臉上的肌肉可怕地抽搐著,牙關咬得“格格”響。
果然,他一言不發(fā)卸了車,不是像往常那樣溜牲口飲水,而是把大青騾和黑騸馬拉進圈棚里,而把棗紅馬單獨拉到門前的馬樁上拴住,然后取來鞭子,拉開架勢,照著棗紅馬就抽起來。每揚起一次鞭子,就在空中劃出一道可怕的弧線,隨著一聲炸響,那畜牲的屁股上腰身上便立刻出現(xiàn)一道刀割般的傷痕,鮮血隨之流了出來。
棗紅馬起先還拼命掙扎,想掙斷韁繩,但粗實的韁繩是用牛皮擰成的,它如何掙得斷?它狂暴地揚起后蹄,不停地尥蹶子進行反抗,踢起陣陣黃土。但招來的只是更加嚴厲的懲罰。漸漸地,棗紅馬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是徒勞的,于是放棄了反抗,任憑徐有福的鞭子抽打著它,它低垂著頭,只是渾身發(fā)出陣陣痛苦的顫抖。
我從沒看見到徐有福如此兇狠地鞭打牲口。我知道是棗紅馬今天的惡劣表現(xiàn)激怒了徐有福,它活該得到懲罰,我又想起那次棗紅馬對我的舉動,有一種十分解恨的感覺。但它畢竟是不通人性的牲口,再這樣打下去,棗紅馬肯定會死的??墒俏矣譄o能為力,只能遠遠站在一邊不停地喊:“徐叔,別打了!別打了!”
不知是誰告訴了公社,只見王宏勝急匆匆趕過來,邊走邊喊:“徐有福,你給我住手!”到了跟前,他奮力奪過徐有福手中那把被鮮血染紅的鞭子,狠狠擲到地下,破口大罵:“徐有福,你個狗日的!你和一個不會說話的牲口較什么勁兒?人民公社的財產(chǎn)不是讓你來撒氣的!”
徐有福一跺腳,扭頭走了。
毆打棗紅馬的事件發(fā)生后,公社根據(jù)群眾的強烈要求準備處理徐有福,還專門找我了解情況。我如實講了路上發(fā)生的事情。他們聽了也感到確實危險,棗紅馬也確實做得不對,但它畢竟是牲口,也不能那樣打呀。
公社幾個領導專門開會研究了這個事情,比較一致的意見是,鑒于徐有福工作一貫任勞任怨,其他責任不追究了。但是馬車是絕對不能趕了,再說年紀也不小了,養(yǎng)起來吧。會議還專門責成公社保管辦理這件事,先把車輛和三匹牲口接手過來,并且很快物色車把式。
這已經(jīng)是公社第二次專門研究徐有福的事情了。
誰知第二天,保管就向王宏勝反映,說這事他做不了,另請高明吧。王宏勝挺不高興,說會議研究決定讓你負責辦理,怎么就做不了?你平時不是總嫌不讓你管事嗎?
保管說,獸醫(yī)站診斷棗紅馬除了外傷還有內傷,而大青騾是嚴重骨折,現(xiàn)在草不能吃水不能喝,能不能救活還兩說?,F(xiàn)在讓我接手過來,牲口萬一死了我可負不起責任。
“那你說怎么辦?”王宏勝問。
“我說怎么辦?還得讓徐有福管,獸醫(yī)站也是這個意見。這幾個牲口除了徐有福誰也不行?!北9苷f。
“那你去做徐有福的工作?!?/p>
保管連連擺手說:“不不不!事是你們定的,人也是你們處理的,要去你親自去?!?/p>
王宏勝搔搔頭說:“這家伙的犟脾氣我知道,怕是擰不過彎來。再說咱們處理得也有點兒過重,不讓徐有福趕車,那頂如要了他的命!”
正在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是獸醫(yī)站打過來的,說徐有福背著行李卷到獸醫(yī)站了,正在給牲口喂藥呢。
在場的人都感到有些意外。王宏勝攤開兩手:“你們看,我說嘛。”說完蹲在地上竟孩子似的哭泣起來。
弄得眾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經(jīng)過徐有福一段時間細心調養(yǎng),大青騾和棗紅馬的傷漸漸好起來。吃草喂料都不存在問題了。
公社認為,徐有福的事畢竟是會議研究定了的,也不能輕易改變。雖然處理重了點兒,其他方面彌補吧。所以仍維持原來決定,還由保管去辦。
誰知第二天,保管又找到王社長說:“對不起,這事我還是做不了?!?/p>
王宏勝問:“又怎么了?你這個人怎么這么多事?”
“不是我多事,是你們官僚主義不了解情況。那匹大青騾子是人家徐有福的個人財產(chǎn),我們憑什么接收?我也查過了,咱們公社就從沒有花錢買過騾子。其次,那匹騾子是一匹瞎騾子,你們有誰知道?”
眾人聽完保管的話,都糊涂了也驚呆了。公社書記沉下臉,惱悻悻地說:“亂彈琴!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保管看著老會計說:“你從建社起就在這兒,你應該最清楚?!?/p>
老會計若有所思地說:“噢,是有這么一檔子事。合作社的時候,有一天,徐有福拉著這匹騾子不知從什么地方來到這里,馬上就病倒了?;锓康拇髱煾蛋阉I到自己家里,伺候了幾天才緩過勁兒來。真是個可憐后生,身上的衣服補丁摞補丁,人瘦得皮包骨頭,頭發(fā)都能梳辮子了。問他哪里人,他也不說;問他準備到哪里,他也不說。好像心里有什么心事。當時的老社長說,后生,你要實在沒有地方去,就留下吧,反正社里也缺乏壯勞力。從此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這么多年,領導換了一茬又一茬,今天要不是你們提起,我也差點兒忘了。人上年紀了,腦子不記事。不過那頭騾子可千真萬確是徐有福個人財產(chǎn),但是這么多年,我怎么沒注意到是個瞎騾子呢?”
保管搶白地說:“你不趕車,當然不用操這份心。這么多年,公社虧欠了徐有福多少?這倒好,反過來還收拾人家。天下真是沒理可講了。”
許久,眾人誰也不說話,一個個悶著頭抽煙,屋里嗆得人透不過氣來。這時公社書記走到門口,背對著大家,深深嘆了口氣,仿佛自言自語似的說:“看看,我們都做了些甚事!”
這場驚天動地的風波就這樣過去了,徐有福官復原職繼續(xù)趕他的車。公社考慮,總不能老是公家長期占個人的便宜吧?所以準備把大青騾買過來,徐有福還能得幾個錢。用呢,還歸徐有福。
誰知徐有福死活不肯答應,理由很簡單,我徐有福還沒有窮到賣牲口的地步。
既然這樣,公社也只好作罷。
后來,婦聯(lián)又張羅著給徐有福介紹對象。徐有福雖說年齡大點兒,但人又不丑,又是遠近聞名的好車把式,而且又是公社保媒,不愁找個婆姨。當時正好有兩個寡婦,模樣也可以,聽了徐有福的情況,人家也挺愿意,但是徐有福拒絕見面,說我又不是光棍,我有老婆!
他的話沒人相信。這么多年了,巴掌大的地方,有誰見過徐有福的老婆?恐怕連個相好的也沒有。
婦聯(lián)沒辦法,只好向上匯報,王宏勝聽完,無可奈何地說:“既然這樣就隨他吧。這個徐有福,真是咱們公社的一個活寶貝?!?/p>
考上中學后,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徐有福,他很高興:“我就說嘛,娃娃肯定有出息。到了旗里好好念書,將來干大事業(yè)。”我說,我想跟徐叔學車把式,中學畢業(yè)回來接你的班,給咱公社趕大車。到時候你就坐到車上,給我指撥指撥,還給我講講你的故事。
徐有福說:“凈說些沒出息的話。有本事的人誰趕馬車?這也是公社把我當人看?!彼f得有點兒傷感。
我說:“我不這樣理解,你師父王連城就是一個有本事的人?!?/p>
徐有福說:“我這輩子就這檔子事到死也擱不下。那么好的一個人,要能活到現(xiàn)在該有多好。不就是吃了有本事的虧?他把大青騾子留給我,每天看到它就像看到我?guī)煾?,心里就越發(fā)凄惶?!闭f著就要落淚。
此時我突然感到,徐有福確實顯老了,皺紋深深刻在他的臉上,那剛硬的茬子頭,也布滿了白發(fā),背也有些佝僂,特別是多年的“老寒腿”,讓他走起路來也有些艱難。
我說:“徐叔,你一定要保重身體,放假我回來看你?!?/p>
他轉而高興地說,你放心念書,我十年八年死不了!
但是,有一件事徹底擊垮了徐有福。第二年冬天,有一次公社讓徐有福送一車羊肉到旗食品公司,順便捎帶幾個人到旗里開會辦事,連人帶肉裝了滿滿一車。
出了公社三十來里路,又到了那段該死的坡路,這回是重車下坡,依徐有福的趕車經(jīng)驗本來是沒有問題的。所以他招呼車上的人坐好,自己雙手緊緊握住剎把,大車軸發(fā)出尖銳的摩擦聲,緩緩向坡下走去。
正在這個時候,只聽“嘣”的一聲響,剎車突然失靈,徐有福也由于用力過猛,整個人從馬車上掉了下去,并且就滾落到車轅的下面!
眼看徐有福就要被沉重的車輪軋死,馬車也會因失控而傾覆,車上坐著的人也面臨重大傷亡!
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又是大青騾!只聽它發(fā)出悲壯的嘶鳴,兩眼血紅,鬃毛倒豎,高大的身軀全力后傾撐住車轅,粗壯的四蹄死死挫著路面,馬車終于停了下來。
車上的人驚恐萬狀紛紛跳下來,只見徐有福右胳膊被車輪壓住,眾人七手八腳好不容易把徐有福從車底救了出來,這時只聽得大青騾發(fā)出一聲悲切的哀鳴,四蹄彎曲撲倒在地,車轅“咔嚓”一聲也折斷了,車上裝的東西也滾了一地,把大青騾壓在里邊。
“師父!”徐有福悲愴地吶喊了一聲,拖著受傷的胳膊上去死命往出救大青騾,可是大青騾已經(jīng)口吐鮮血死了,而且一條后腿折斷,骨頭茬子也頂出了皮外。
徐有福撲到大青騾的尸體上痛哭不止,眾人誰也勸不住。有人趕緊騎上黑騸馬回公社報信去了。
我聞訊后連忙跟學校請了假,和別人借了一輛自行車,便十萬火急從旗里趕回公社,家也沒回,直接就到徐有福家里。只見徐有福的胳膊用白紗布帶吊著,一言不發(fā)坐在炕上,王宏勝正說著什么。
大青騾靜靜地躺在圈棚的地上,身上蓋著徐有福的花棉被。黑騸馬和棗紅馬失魂落魄地站立在槽邊。
我走過去彎下腰掀開棉被,只見大青騾灰藍色的眼睛還圓睜著,我用手輕輕為它合上。
這時,我聽見王宏勝高聲說:“徐有福你不要不識好歹,我掏腦子跟你說了半天,你屁也不放一個?快兩天了,你不吃不喝,想弄甚?我反復對你講,人沒事比什么也強,大青騾死了,公社給你賠償,還要怎的?至于你提的那個要求,根本就是胡鬧,棺材是裝人的,沒聽說裝牲口。”
“你說,它哪點不比人強?”徐有福直杵杵地說。
“那它說到底也是牲口不是人!”
我推開門進去說:“王叔,要不你先回去,我和徐叔坐會兒。”
王宏勝站起來說:“那也行,治學是個文化人,好好勸勸他,這個油鹽不進的老東西?!闭f完先走了。
屋里只剩我們兩個人了,安靜了許多。我說:“徐叔,大青騾死了我知道你特別難過,我也是。可是光難過也不是個辦法。你曾經(jīng)說過我不如一個瞎騾子,這話我可記著呢。”
他深深嘆息了一聲說:“你回來也好,幫我把它埋了吧。它是為了救我而死的,它是我的恩人哪?!?/p>
我點點頭。
第二天,我們背上鍬鎬,在徐有福選定的地方,用了整整一天,在堅硬的土地上為大青騾挖了一個十分講究的墓穴,徐有福很滿意,拍著我的肩膀說,“娃娃,多虧你啦。”
那是個月明星稀十分寒冷的夜晚,我們把大青騾擦洗干凈,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大青騾運到墓地,直到后半夜才處理妥當。徐有福坐在大青騾的墳堆前,任憑凜冽的寒風,一動不動坐了很久,月光的銀輝灑到他的身上,使他看上去如同一座雕塑。
處理完這些事,我回到學校,心里還是惦記著徐有福。
聽人說,公社讓徐有福到旗里治胳膊,他無論如何也不肯。沒辦法只好在附近請了個接骨的老漢,可是徐有福的胳膊卻一直好不了。
這種情況下,大青騾死了,徐有福也病得很重,車是肯定不能趕了。公社從下面物色了一個年輕后生頂替徐有福,來人牽牲口的時候,徐有福也沒有出門。黑騸馬被人強拉著,一步一回頭嘶鳴不止,實在讓人心碎。而那匹棗紅馬,人去拉它時,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死了,是被韁繩勒死的,脖子上繞了幾圈。有經(jīng)驗的人說,韁繩是這畜生自己繞上去的。
人們說,看看,誰說牲口無情無義?怕是有人還趕不上這些牲口呢。
徐有福的病情也不斷加重,不到半年也走了。
王宏勝跑到公社醫(yī)院,批評大夫們沒好好給徐有福治療。大夫們挺委屈,說怎么我們就沒好好治療呢,該用的都用上了。
其實只有我知道,大青騾死的那天,徐有福已經(jīng)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