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

【摘 要】中國文學講求“中和之美”的精神，強調(diào)“中庸之道”的品格。這種“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品詩方法與審美標準，不僅是古典文學批評的價值追求，也是中華美學精神的核心要素之一。“中道”，早已成為中國人觀念世界里的一種文化基因，滲入中國人內(nèi)在的文化血液，成為支配當代人乃至后來人生活和思考的重要方法論與價值觀。正是從這個視角出發(fā)，我們看到了“中庸之道”背后深刻而執(zhí)著的現(xiàn)代性。

【關(guān)鍵詞】中庸;中和;中華美學精神;現(xiàn)代性

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文學》卷總序在論述中國正統(tǒng)文學的“中庸”美學追求時指出，中國文學講求中和之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一般不把情感表達得過分熱烈。這的確是把握住了中華傳統(tǒng)美學精神的核心。實際上，“中和之美”就是儒家的中庸價值觀念在審美領(lǐng)域中的體現(xiàn)。這一審美價值觀念又無疑地反映在包括文學理論批評在內(nèi)的審美判斷和評價中。因此，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中庸方法論是極其豐富而又精湛的中國藝術(shù)辯證法思想的哲學依托和美學杠桿。

一、中華民族的尚中觀念

中華民族的尚中觀念，有著悠久的歷史。地下出土的甲骨卜辭已實證了殷人五方尚中的意識。特別耐人尋味的是，甲骨文中既有“中”一字，又有“庸”這個字，“從用從庚”，一作“從同從庚”。卜辭有“祖丁庸奏”的短語，意思是在祭祀祖丁時就演奏庸這種樂器。甲骨文“庸”字已透漏出先民實用的與審美的兩種意識發(fā)生的最早信息。從先民艱難的刻契中，表現(xiàn)著？原始的審美創(chuàng)造能力。

與“庸”字相比，“中”字很早就被賦予了抽象的意義，先民成文典籍遺產(chǎn)中的第一部文獻《易經(jīng)》，其中的尚中觀念已很突出，而且已能將這種觀念通過算學的簡易排列熟練地運用于八卦爻位的設(shè)計?！渡袝肥乾F(xiàn)存最為古老的史料匯編集，據(jù)傳是經(jīng)過孔子刪定的。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尚書》中的尚中觀念是孔子中庸理論的重要思想來源之一?！渡袝返摹白骰械隆保ā毒普a》）論，舜命夔以樂教胄子的“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猛，簡而無傲”（《堯典》）說，與孔子的“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雍也》）以及“《關(guān)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諸說，一脈相承，如出一轍。后者可認為是孔子“允執(zhí)其中”的方法在《詩經(jīng)》批評上的活用。

其實，孔子“中和”說的先驅(qū)者當是史伯。這位極其淵博的西周太史早于孔子二百二十余年便提出了廣義的“和同”論，其文存于《國語·鄭語》。他將自己的主張概括為“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和實生物”命題首先就點出了“和”這一概念的最基本，卻又是最本質(zhì)的功能特征：“生物”。同時，又指出了“和”在“生物”過程中所具有的平衡矛盾和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的作用?？梢?，史伯的“和同”論是一個具有相當理論自覺性的哲學命題。除此之外，史伯思想的美學魅力還在于，他提出了一組更有審美意味的命題：“聲一無聽，物一無物，味一無果，物一不講”等。在這里，保存著中國美學思想襁褓時期所獨有的質(zhì)樸性和實踐性。史伯的四“一”說是從事物的矛盾性、差異性角度來體現(xiàn)“和”所獨具的協(xié)調(diào)和平衡功能，突出了“和”這一概念的經(jīng)驗知識基礎(chǔ)和社會實踐依據(jù)。

史伯之后孔子之前，能體現(xiàn)中華民族尚中觀念的思想史例子還有，季札觀樂、醫(yī)和論“和”、伍舉論“美”等。上述思想家及其核心思想，均將“中和之美”的理念推進到相當?shù)母叨龋档弥匾?。但歸結(jié)起來，對孔子中庸思想的形成具有最為深刻和直接的影響的，莫過于與孔子同時代的子產(chǎn)。子產(chǎn)是晚周時期三晉文化的精英人物之一。子產(chǎn)的“禮”論，結(jié)構(gòu)出了一幅人與自然和社會和諧的世界圖景。他視“禮”為最高范疇，“天之經(jīng)，地之義，民之行”，然后運用五行、五味、五色、五聲、六志等概念重組社會和自然的秩序，企圖重新賦予“禮”以新的內(nèi)涵，新的生命力。子產(chǎn)的獨創(chuàng)性在于，以“禮”作為“中”這一方法思想杠桿的支點，即“中”以“禮”為依托，從而使方法論和本體論統(tǒng)一了起來。

總之，中道基因在晚周已降的各方地域文化中普遍地存在著，而且各具個性色彩。經(jīng)過上百年的積累而滲透于人們意識之中的尚中觀念和中和審美觀，彌散在那個古遠時代的精神生活和物質(zhì)生活之中，成為中華民族觀念世界里的一種重要的文化基因。

二、孔子的“中庸之道”

中庸是孔子的矛盾論，同時也是其文學批評方法論的最高范疇?？鬃拥闹杏顾枷霕O為豐富，具有多層次的意蘊，就其本初意義來說，中庸是孔子樹立的一種道德理想。據(jù)考證，“中庸”一語的首先使用者，正是孔子。他說，“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夫！民鮮久矣！”可見，孔子一方面感喟中庸之德的衰落、因而民不興行，另一方面卻依然執(zhí)著地認為它是一種最高的道德準則?？鬃又鞒陨平y(tǒng)美，美善合一，因此，中庸無疑是一種美德，并且認為只有具備以下五種美德的君子才可以從政：“惠而不費，勞而無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保ā秷蛟弧罚┛鬃臃Q之為“五美”，即體現(xiàn)中庸之德的五種品質(zhì)。

由此可見，孔子中庸思想的方法論具有以下主要內(nèi)容：

首先，孔子明確地提出“過猶不及”的方法論命題，從而使中庸觀念的度量把握內(nèi)涵獲得準確而又辯證的解釋。孔子的中庸觀本身就有二重性，“過”與“不及”這二者時而統(tǒng)一，時而分離。就其所論的“以禮制中”的道德規(guī)范而言，孔子的思想是保守的，他要求其弟子恪守禮制中道;然而，就孔子對“過”與“不及”這兩種失中、違理行為批評而論，卻是辯證的。前者是孔子“述而不作”的因襲傳統(tǒng)觀念的反映，后者卻是孔子以述為作的思想度創(chuàng)新的體現(xiàn)。

其次，孔子提出的“叩其兩端”的觀念，是解決矛盾、排除兩難的辯證思維方法。在《論語·子罕》中，孔子說，“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币馑季褪钦f，在展示矛盾的對立過程中，解決矛盾便是“叩其兩端”的精髓?！斑灯鋬啥恕辈⒎鞘菍Α皟啥恕弊骱唵慰隙ㄅc否定，而是“叩”求這“兩端”中存在的合理的辯證因素。唯有合乎中庸之道的德行和詩樂，才可謂之“至德”、“無邪”和“盡善盡美”?？梢姡鬃犹岢龅摹斑灯鋬啥恕钡乃季S方法，使孔子中庸論的內(nèi)容更豐富、更具體了。

最后，孔子提出的“時中”觀念，使其方法論含有了素樸的歷史辯證法的因素。所謂“時中”，用朱熹的話說，是中無定體，隨時而在，無時不中，簡而言之，即是“隨時而處中”（朱熹《論語集注》卷二）也?？鬃拥摹皶r中”的方法論具有適變、通變的意蘊?？鬃诱J為用中而達到時中的階梯方法中庸之道的勝境。而實際上，以通變思想方法為核心的時中觀念對后世的文學史觀有深遠的影響，這一點在劉勰《文心雕龍》、司空圖《詩品》等文獻中均有所體現(xiàn)。

綜上所述，孔子的中庸思想方法具有豐富的辯證意蘊，集中地反映了自西周至春秋這一時期形成的中和美學觀念的邏輯結(jié)構(gòu)，奠定了儒家文論和美學的方法論基石?？鬃拥闹杏狗椒ㄓ^對后世的文學批評和審美鑒賞影響深遠。這一方法論不但沒有隨著中國文學批評發(fā)展而被弱化或取代，相反卻以新的文學和美學批評經(jīng)驗充實、豐富和拓展了孔子中庸思想的內(nèi)涵。

三、“中庸之道”與“中和之美”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蔡元培已經(jīng)鮮明地指出，中庸之道是中華民族之民族性的獨特表現(xiàn)，他認為，“獨我中華民族，凡持極端說的，一經(jīng)試驗，輙失敗;而惟中庸之道，常為多數(shù)人所贊同，而且較為持久?！保ā恫淘嗾軐W論著》，第395頁）這的確是個真知灼見。實際上，中庸之道與中和之美寄寓著中華民族一種具有普遍性的文化思想性格，而儒家學派恰恰是在這方面作出了集大成的貢獻的。

中國的中庸哲學，既是一個邏輯思想體系，又是一種歷史哲學。它在中國思想發(fā)展史上，既有其積極的貢獻，又有其負面的作用。正因為如此，中庸之道一直為現(xiàn)時代的改革者所深惡痛絕，并對之進行了尖銳的批判。隨著中國社會改革的深入，這種理性批判必將繼續(xù)而且深入地展開。因為中庸之道已經(jīng)成為中華民族的一種深層心理意識，更要求批判者具有宏通的世界文化史眼光和清醒冷峻的民族自我反思精神。

這種意識，在當前全面覺醒的文化自覺時代，尤其有著重要的價值和意義。但是，我們必須強調(diào)的是，無論何種層面的批判，都無法掩飾“中庸之道”與“中和之美”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系，都無法忽視作為中華美學精神的重要載體的“中和”與“中庸”的內(nèi)在價值。在文化史的意義上，孔子中庸思想的形成及其傳播，既是對古代精神生活和自己精神境界反思的結(jié)果，又是對同時代學術(shù)思想成果廣泛汲取、綜合和加工的產(chǎn)物。

春秋時期，“禮崩樂壞”，社會失去了精神支柱，世人陷入信仰危機，可是作為一種超越具體文化制度和經(jīng)驗知識方法的思想觀念與審美意識，仍然具有相當?shù)姆€(wěn)定性。換言之，經(jīng)過以百年計的歷時性累積而滲透于人們意識之中的尚中觀念和中和審美觀，依然彌散在時代的精神生活與物質(zhì)文化生產(chǎn)中，成為當時學術(shù)文化之主體思想的一種重要成分。歷史悠悠千載，“中庸之道”與“中和之美”，也早已滲透進中國人內(nèi)在的文化血液，成為支配當代人乃至后來人生活和思考的重要方法論與價值觀。因此，正是從這個視角出發(fā)，我們看到了“中庸之道”背后深刻而執(zhí)著的現(xiàn)代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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