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風雅
離村莊約有一里路,我讓司機停下車,我要步行走回家。我的秘書——俄羅斯女郎卡洛娃要下車陪我,被我擋在車里,她太招眼了。
我穿著一雙老北京布鞋,上身純棉白布衫,下身純棉青色褲,年齡大了,怎么舒服怎么來。這身打扮,要不是跟在我后面的那輛奔馳車,誰也不會多看我一眼。
老了,這幾年的想法一年一個樣。年輕時喜歡城市的熱鬧,現(xiàn)在我想去鄉(xiāng)下住。我在城里住居的那棟三層別墅,沒感覺怎么好,汽車喧鬧,霧霾籠罩,想尋找一方凈土。
上個月我去鄉(xiāng)下書堂村垂釣,看好一處民宅。那家主人在縣城買了一套樓房搬走了,發(fā)誓再也不回農(nóng)村住,他說他家那農(nóng)村小院給三萬元就賣。我看那小院前面有水庫,后面有座小山,依山傍水,風水寶地啊,他怎么舍得賣?我甩給他五萬元買下了。
路兩邊是一片片的玉米地,花生地,這景象太熟悉不過了,看到遠處光禿禿的山丘,一股悲涼感油然而生,小時候山上茂密的樹林哪里去了?
村莊近在眼前,不時有年輕人騎電動車、摩托車經(jīng)過,有人回頭看我,主要看那輛跟在我身后爬行的奔馳車,看車的時間遠比看我的時間還長。我離家多年,這些后生根本不認識。
進村后,遇到的第一個認識的人,是我本家族的一個大伯。他牙齒幾乎掉沒了,臉部皮膚褶皺發(fā)黑,站在墻根曬太陽。我都老了,他能不老嗎?我掏出中華煙遞給他一根,他雙手緊握我的手,好像遇到救命菩薩,說,你是根子吧?老家人經(jīng)常念叨你,你終于回來了。
我小名叫根子,小時候頑皮,長大后去東北種植人參,在外折騰了一輩子,也算折騰出了一點名堂,有了兩個臭錢,我兒子去了美國,老伴也去了美國照看孫子,剩下我孤獨一個人,錢多有什么用,老了身邊連個親人沒有!我讓車里的俄羅斯秘書卡洛娃下車拜見我的大伯,大伯害怕往后退,也許他第一次見到外國人。我讓卡洛娃拿出兩萬元給大伯,大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接過去。一晃十幾年過去了,不是我不想回家,是父母早已不在,回家也沒啥意思了。
村里唯一的一個親人,我的三叔還在,只能投奔他了。三叔兩個兒子,都在縣城打工。農(nóng)村搞土地增減掛鉤項目,拆遷舊宅增加一畝土地,政府撥補償金六萬元,到村民手里只有幾千元,三叔接受了四千元補助金,從村前面搬到后嶺上了。
我打聽著找到三叔的家,推開院門,三叔坐在馬扎上抽旱煙,見到我慌忙站起來抓住我的手說,大侄子回來了,好,好,我昨晚還做夢遇到你。說完這句話,眼睛里有淚流出。
我讓三叔的孫子把村支書找來,村支書叫剛子,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三十來歲。我說,召集全村村民到我三叔家領(lǐng)錢,一家一萬。剛子很激動地說,我這就去大喇叭喊。這輩子我也沒為村里做什么事,現(xiàn)在能做的只有給村民們分點錢了。
村民們趕集似的擁到三叔家,我讓司機打開后備廂,一摞摞嶄新的鈔票露了出來,剛子記名單,卡洛娃發(fā)放,三叔心疼得眼都直了。晚上,三叔一再說家里條件差,說我沒法住,讓我到他兒子家住,他兒子剛蓋了四間大瓦房,家里有席夢思床。我說,我就睡你的土炕,三叔你換個地方睡吧。那晚我睡在土炕上,聞到熟悉的泥土味,還有燒火做飯的油煙味,思緒回到童年時光。卡洛娃好像睡不著,翻來覆去,不時將酥胸貼在我后背上,我年齡大了,沒那心思,沉醉在童年的回憶中。
第二天一大早,剛子及好多村民又來到三叔家見我。我問剛子:那么好的山,綠綠蔥蔥,現(xiàn)在怎么變成光禿禿的了?小時候下河洗澡的清清河水怎么變成渾濁臟臭了?剛子說,前些年,你知道的,糧食不夠吃,開荒種地,把山上的樹砍伐沒了,現(xiàn)在年輕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沒人愿意種地了,耕地荒廢了。如今上面政策又變了,讓退耕還林,村里沒錢啊。那河水是亂扔垃圾,工業(yè)排污造成的。
我問,綠化荒山需要多少錢?他說,少說也要幾十萬吧。
我說,我給你一百萬元綠化荒山,治理河水,這不僅是我們一個村的事,我就想看到小時候的綠水青山。
我辦完自己要辦的事,就要回東北了。三叔把我送到村口,我塞給他一張銀行卡。他說,家里日子好過了,但賺錢很難,我還是懇求你把你大弟、二弟家的孩子帶到你那里培養(yǎng)。我看了看一起來送我的兩個侄子,長得虎頭虎腦,點頭答應(yīng)了。
鉆進車里,我想下次回來,也許能看到郁郁蔥蔥的青山,蜿蜒流淌的清清河水,童年記憶里的原生態(tài)村莊。
我這次回家主要是為自己選塊墓地,葉快落了,要歸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