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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共此時

2016-11-30 10:17劉超宋傳洲
前衛(wèi)文學 2016年5期

劉超 宋傳洲

那天我恐怕是喝多了,我就跟我們通信連那個新排長吹大牛,講起了故事。

我腦子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情緒則是時而興奮、時而憂郁,所以第二天就記不大清我牛逼哄哄地講了些什么,但我清楚大致內容。第二天我與“小跟班”核實,“小跟班”說,我那些事都跟他講過,套路都一樣。不過從“小跟班”的細致描述中得知,那天排長倒是聽得一愣一愣的,我當時“嘿嘿”一笑,剛出校門的學員不外乎新兵蛋子,一貫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媽媽眼中的好兒子,指定沒聽過那離經叛道、光怪陸離的故事,倒是一個好的聽眾。“小跟班”對此不置可否。

“小跟班”叫于冬冬,是我?guī)У囊粋€上等兵,鬼精鬼精的。他是個地地道道的“90后”,才19歲,細皮嫩肉的,干干凈凈,就是一小白臉,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是“小鮮肉”。這小子有一米八的個頭,稍微比我矮那么一點,是個標準的會討人喜歡的小青年。我通常喊他“冬子”或者“冬”,他就利利索索、響響亮亮地給我答個“到”。這是規(guī)矩。

那個新排長,叫張?zhí)焖?,比我小兩歲,個子也快夠了一米八,鴨蛋臉,雙眼皮,大眼睛,戴著銀邊眼鏡,斯斯文文的。我一度懷疑,像他這種剛剛從藤上扭下來的水葫蘆一樣嫩的、學生派頭挺足的年輕干部,是否能適應我們這苦逼的基層連隊。每個來到我們這里的年輕排長,都會在幾個月后,表現(xiàn)得唉聲嘆氣、悲天憫人,擺出一副要死不活的臉孔,甚至有的懷疑自己的從軍之路是個錯誤,而且一旦出現(xiàn)這種癥狀,就像女人的月經定期發(fā)作,直到準備孕育娃娃才停止。不過能挺過去,就脫胎換骨了,才能安安心心地學軍事、練精兵、吃軍糧、謀打仗,爭取當個好干部。這其實不是什么上綱上線的問題,那一腔在軍營建功立業(yè)的熱情還是有的,在適應惡劣條件的時候,他們需要的是鼓勵和支持,還有對這基層連隊方方面面的了解。所以,這是好機會,讓他對我十分親熱,因為我是連隊為數不多喜歡跟這些“學生官”吹牛逼、侃大山的士官。最主要的是我對他表現(xiàn)得相當熱情而且很尊重,畢竟人家是干部,我是個戰(zhàn)士。尊干愛兵嘛,這一方面我做得很好,我就是有這個素養(yǎng),有點小聰明,能在他們想要熟悉連隊一切的時候充當一下他們的解說員,或者更高級一點,叫心靈導師。

那天,張排長說我是個有故事的人,我倒是記得清清楚楚,并且很贊同。那晚是禮拜六,我參加戰(zhàn)友的生日聚會,一時興起,破例喝了點酒,抽起了煙,就開始飄飄然忘乎所以了,摸著下巴吞云吐霧毫不謙虛地說,哥當然有故事,這是必須的。

排長就趕快摸口袋遞煙給我,恭請地說,林大班長給講講。

于是我說,好,沖著這個大字,那就講講,就講到了警衛(wèi)排,也就扯出了石大開。

我呢,叫林嘉華,24歲,河北唐山人,中士第二年,當兵有7個年頭了,是個通信連連部的班長兼著軍械員。

我所講的故事呢,就發(fā)生在三天當中,但我堅信這故事中的故事像黏黏糊糊的麥芽糖,可以牽扯出前前后后七八年的事情。那三天是我投機取巧瞄了個空當兒回家探親的,利用的是去訓練基地培訓結束后返回原單位報到的那幾天路程期。不過,這故事的主角倒應該是我的戰(zhàn)友,石大開。

石大開是我兩年義務兵時期的戰(zhàn)友,更是住在一個城市里的老鄉(xiāng),是一個車皮拉過來的。他是個極度熱情、重義氣的兄弟,但又是個實實在在的混蛋。

我是在到訓練基地報到那天聯(lián)系上他的。

記得那天,我午后1點5分到達基地南大門。崗臺上的哨兵身子站得像個筆直的大掃把,眼睛卻半閉半合,這讓我十分佩服。想當年老子也是個警衛(wèi)兵,并沒有達到這種境界,站著打盹倒是可以,但腦子迷糊軍姿不帶變形的,那只有拱手佩服。我瞅了瞅崗樓里的帶班員,是個下士,他倒是很精神也很負責任,目光炯炯地向我這邊瞥來。我將塞滿生活用品的背囊放下,一屁股坐到基地大門路邊圓滾的石墩子上。我那時候正考慮要不要先找個廁所方便一下,那小子就嗷吼一聲,嚇了我一大跳。

他問我是不是來報到的,我說是。他就催促我趕緊進來,別在門口晃悠。我問他,廁所在哪。他歪著頭點鼠標,打開門禁小鐵門,示意我往里走,然后左拐就能找到廁所。他那一副吊兒郎當之中卻又擺出極認真的表情,讓我一下子想起了石大開。

古語講,說曹操,曹操就到。看來古人講得沒錯,我剛想起石大開,石大開就打來電話,那時候我剛上完廁所。

我問他怎么知道我回唐山的。他說QQ推送提示他,我來到了唐山。我說,操,現(xiàn)在的手機軟件什么時候帶上了定位功能,還能主動告訴朋友?

他笑話我,你OUT了,這兵當的,且不說與時代脫了節(jié),保密工作做得不夠好呀!

他說,他知道這個基地,離他們那地界很近,開車不過一個多小時。來培訓的人進去了就勞改了,別想出來,我們要是想回家,或者見見,只有等到結束。

我不置可否。他又說,等快結束的時候給他打電話,他會來接我。

我高興地說,好呀,深明大義,不過別抽根煙一蹬腿過一夜忘了毬的。

他說,娘的,傷感情。然后,沒等我再說話,他就說再打電話吧,匆匆掛了電話。我把手機往口袋里一塞,提起黑色的行李包,往集訓報到處走去。

在基地學習的日子就像電臺間傳遞的文件,在傳真機上只要有板板整整的紙張,就會嗤嗤咔咔地往外冒,稍一走神就該打印最后幾張,然后徹底地結了尾。這期間,我倒是一本正經地在教員言無不盡、教無不詳的波段、頻率、脈沖,以及各種型號接力機和電臺的知識海洋中歡快暢游、忘乎所以,而石大開很夠義氣地來過基地一次。那時候我恰巧在實驗室里操作裝備,關了手機,自然也就沒有接聽到他的電話,不過石大開給我送了一條軟盒玉溪和十小袋檳榔,放在一個破書包里。

第二天門衛(wèi)通知我去取,我拿到手后才知道,這個破書包是老兵退伍之際我送給他的禮物,幾十塊錢的東西,雖然那包看起來像一團揉搓得破爛不堪的衛(wèi)生紙,但如今沒被扔進垃圾堆倒是石大開的有心之舉。我發(fā)短信給他道了謝,他的回復言簡意賅,唯“知道”二字。我沒再有什么行動,卻是怡然自得地嚼著檳榔,抽起了煙。說真的,嚼著檳榔抽著煙,那滋味實在太爽,竟無法用言語形容。

培訓期間,我自始至終沒有給石大開打過電話,離開基地那天,我胡亂地將東西往背囊里一塞,就坐著大巴回了家。我一進家門直奔浴室,三下五除二將自己剝了個精光,美美地洗了個澡,可就在我剛剛將那身臭衣裳放進洗衣機里準備加水的時候,石大開來了電話。

他在電話里問我,是不是自己回家了。

我說是。他埋怨我,怎么不給我打電話,商量好的我去接你。

我說,又不是禮拜天,你不要上班??!

他說,我不過是老板的司機,只要老板不用車,時間充裕。

我說,你是怎么知道我現(xiàn)在回家了。

他說,他之前到基地去看我,沒見到人,倒是打聽到培訓的結束日期。剛想起來就往基地打電話,那門衛(wèi)說你這一期培訓結束了,人都走了,他才打給我電話。

我說,這沒關系啊。我不想麻煩你的。

他在電話里說,這怎么能叫麻煩,這是哥們弟兄的久別重逢。他要來接我,晚上說什么也要聚聚聊聊,帶我出去轉轉玩玩。

我說,我爸媽還有外婆都在家眼巴巴地等我一起吃晚飯,就不必勞神費情了。

他在電話里有些急,說我不把他當兄弟,這么誠懇的邀請都要拒絕。

我只好說,家里吃飯早,我吃過晚飯再出去玩。

他才松了口,約定晚上八點半,他準時來我家樓下接我。

說實在的,這石大開我已經五年沒見到他人了,五年來,往往只是通個電話,互相聊會兒QQ,也不過是三言兩語。

到了晚上,我陪著家人吃過晚飯,就準備往外頭竄。

老媽從小說我屁股上長尖頭,總是坐不住。大概我在本質上也是那種喜歡到處玩的人,只是當了兵,在部隊受了管束,得了教育,屁股上的尖頭給磨平了不少,也安穩(wěn)了。

那晚,石大開開著加長大奔到我家樓下,他在電話里一個勁兒催我趕緊下樓上車。我臉上表現(xiàn)得平靜,心里倒是很興奮。

石大開的加長大奔在燈光下烏黑發(fā)亮,霸氣十足。他從車窗探出腦袋。他的發(fā)型還是那么飄逸,高高的額頭和鼻梁,長長的臉,跟五年前倒是沒太大變化。他催我趕快上車。

我從車窗上把那破書包扔給石大開。上了車,將車門輕輕一甩,啪的一聲輕響,我想和從前一樣說一句,急個屌!但轉念一想,說了句,干嘛這么急!

他努努嘴說,這書包好,耐用。

他又說,我不急,但等你的人有些急,保準是一個驚喜。

正值金秋,石大開穿著一件灰黑色的呢絨風衣,相貌氣質是那種混社會的調調。我知道,他壓根就沒變過,應該說,跟我第一次在武裝部碰到的那個石大開在骨子里的東西沒有什么不同。那時候畢竟年紀輕、膽子小、沒見識,做一些事有顧慮?,F(xiàn)在不同啦,他結了婚,年初也有了小孩,人生從青少年變成了拉家?guī)Э诘那嗄?,在社會上闖蕩,什么人沒見過,眼界和膽識同年齡成正比增長。我不同于他,我沒結婚,十八歲當兵,到現(xiàn)在一直生活在軍營之中,由新兵蛋子變成老兵油子,眼界和膽識同年齡呈指數函數變化,先前是有些增長然后就平穩(wěn)了。不過在部隊見過的領導倒是不少,性子上也愈發(fā)小心謹慎了。

我們兩個不是一類人,他在我們搭上話的第一天就這么說。我不置可否且堅信不疑。

他專注地開著車,看起來沒有一絲疲倦,臉上的興奮不容置疑。我很感動,開始猜測他要帶我到哪里去,又叫了誰。

不過,我們在車里最開始聊的是屁股下面的大奔。這車是他老板的,那老板是個房地產開發(fā)商和投資商,做買賣頭腦精明,財源滾滾來。老板有四五輛名車,輪換著用,使用司機也像部隊一般定車定人,車輪換,人也輪換。石大開向老板請假陪戰(zhàn)友,老板對當兵的很有好感,答應得很爽快。

石大開說,我就是用這車充充場面。石大開是個混蛋,但很少撒謊。他曾經這么評價過自己:我就是個真誠的人,如果說有些渾吧,那還到不了混蛋的份上。

我相信他的誠實,更堅信他的混蛋。因為我比誰都了解他。我們當兵在一個班,站同一班崗,輪著用同一把槍,吃飯用一個碗,甚至有一段時間住上下鋪,輪番穿過同一套常服站崗(他的常服丟了褲子,我的常服丟了上衣,就拼成一套一起穿)。兩年的戰(zhàn)友生涯,他肚子里有什么道道,我早就見識過了。不得不承認,部隊就像一個總是生產同一型號模具的大工廠,來一個毛頭小子就罩上一個模具,不管你之前怎么張牙舞爪、有棱有角、不三不四,你戴上那個中規(guī)中矩、一視同仁的模具,大家喊一樣的口號,干一樣的事,出一樣的力氣,取得一樣的進步,大家表面上看就都一樣了,都是個好兵的樣子。

事實上,在本質上還是不同的,有人孬、有人棒,有人愚鈍、有人聰明,有人勤奮、有人懶惰,有人堅強、有人軟弱……什么樣的都有。當然,要接受這個模具就要有心理準備,就像喝燙嘴的、又苦又澀的、有二十多味草藥熬成的湯藥,為了治好病不愿意喝也要喝,而且要長久不斷地喝,隨時隨地地喝,不用太長時間,也就是兩年,不管什么人,當了兵的人在心智上就更堅韌、更能吃苦、更懂道理、倒是眾望所歸。

石大開說,去部隊鍛煉,被逼來逼去,就會變得聽話了,聽話的兵就不會干錯事,就是個好兵。

我不同意他說的,因為我知道,我認為他是個混蛋,就是個不聽話的兵,于是我拍著他的肩說:你就是頭狼狗,不對,應該叫狗狼,有狗的真誠,也有狼的野性。不過你是養(yǎng)不熟的,狼的本性就多一些,就更野性一些,就更混蛋一些。我這是揶揄他。

他笑了,說:又聽到你說這種諷刺挖苦人的屁話,人要是狡猾,還都成黃鼠狼了,膽子小的都成了兔子,有點姿色的娘們敢情都是狐貍精,那要是既狡猾又膽小還是個娘們,那最后到底成了什么。

我撇撇嘴說,那是雜種。找到了我們多年前聊天插科打諢的感覺,我緊接著說:我只是打個比方,只說那一個方面。你呀,我看不只是狼和狗,也是一頭思想偏激的愣了吧唧的小野牛,還是頭犟牛。

石大開臉開始泛上一層紅光,他說,哎喲,我怎么聽著你這話好像在說我就是一個雜種了!

我撲哧一笑,在他結實的肩膀上搗了一下。

依石大開的性格,你可以說他是狗,可以是狼,可以是頭犟牛,也可以是兔子,但就是不能被稱為混合體!因為那是雜種!他會和你置氣的。

石大開長得人高馬大,一身腱子肉,臉長脖子粗,濃眉大眼高鼻梁,看起來倒是個英俊的青年漢子,我當年見到他的時候就用野牛犢子比喻他。如今他的身體是否發(fā)福了,腹部的人魚線是否沒了,一身腱子肉是否松弛軟榻了,我不能確定,但過去的石大開一準兒是個健碩的肌肉仔。當兵的時候他軍事訓練成績是師里數一數二的。那一年還有個新聞干事專門為石大開寫了篇稿子,那篇人物通訊叫“大開是個力大的兵”。我讀過那篇報道,真真寫了一個超級棒的訓練尖子,是個優(yōu)秀的戰(zhàn)士,是個滿身力氣敢于拼搏的小公牛。

冬子說:那天晚上,我講到這里,從椅子上起來要上廁所。張排長扶著我過去。冬子說,班長你太壞了,明明不需要人扶著,你偏偏讓人家扶。

我說:你蛋疼啊,操那份閑心,你懂個屁。冬子沒敢再出聲。

我又說:我的故事哪是白聽的,得有酬勞,你是我?guī)У男〉茏匀徊挥?,他不行。冬子不服氣又要說話,我瞪他一眼,他囁喏一聲不再說話。

張?zhí)焖莻€有心人,是個不錯的聽者,與他交談,倘若他對內容感興趣,他就會像專業(yè)的采訪記者,循循善誘地讓你把那些不想講的或者一時忘掉的細節(jié)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張?zhí)焖幸浑p專注的眼睛。這也是我在石大開身上發(fā)現(xiàn)的特點。我知道張?zhí)焖c石大開完全是兩種人,但他們兩個人的眼神給我的感覺極其相似。那表明他們對周圍事物的態(tài)度,那種專注的眼神泄露了他們的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執(zhí)著,通俗的說法就是他們都不是馴順的人,有犟脾氣,敢耍橫、敢干敢拼,往往認死理,不撞南墻不回頭。

我把這個結論跟冬子說,冬子說他自己就很犟、很倔、很難屈服。

我讓冬子撅起屁股,輕輕給了他一腳,冬子向前一個趔趄。我看著一臉驚訝的冬子,馬上問他怎么想的,要實話。

冬子邊摸屁股邊說:沒什么特別的感受,就是嚇了一跳。我說,如果是排長和石大開,他們一準兒會想,我這是在戲弄他們,會找個機會還給我一腳,甚至當場就朝我撲上來撕扯兩下。這就是他們的犟、他們的橫!

冬子顯然并不明白這一點,他那疑惑的表情擺明了讓我說得更通透些,但他馬上被指導員叫走了,之后我沒有再提及。冬子可能會想,我是他的班長,踢他一下沒什么,但大開和排長一定不會這么想,哪怕是團長給了他們一腳,他們也是會要個說法的。

石大開很犟,他想做的事,他就會堅持做到底,有時候是正經的,有時候好像就是在慪氣,不知死活,讓人覺得就是個死腦筋。再嚴重些,讓人惱怒,就要罵他是個二愣子,是個大傻逼。現(xiàn)如今,在社會上滾打,倒是圓滑了些。

那天,在大奔柔軟舒適的車墊子上,石大開說,哎,沒想到你小子能當這么長時間的兵。

我說:我也沒想到,從前一直想著退伍,臨退伍被人忽悠,簽了一期又簽二期。

他說:誰這么大能耐,讓你當兵當上癮了。

我沒有回答,因為這樣一個結果不是一個人促成的,是被一群人影響的。

我說:想當年你要是和我一樣留下,我敢打賭,就你那個倔牛脾性,你也會干到現(xiàn)在。

他嘿嘿一笑:你跟誰打賭,跟過去的那個我嗎?

我沒料到他會這么說,我說:原來的你就是現(xiàn)在的你,你沒有變化。

石大開說:說這些與已經退伍的我沒什么關系,倒是你還要受罪兩年,奉獻兩年的青春。他說著將車開得飛快,但很平穩(wěn),這是老板享受的待遇。

我沒有說話,把車窗搖下來,一股清涼撲面,我打了個激靈。周圍已經是燈紅酒綠了,不得不感嘆外面的世界可真精彩啊。這完全不同于我們炮團駐地那個窮山坳子。石大開不知道我在炮團,我壓根就沒告訴過他,他一直以為我還在師直屬隊警勤連。炮團與師部自然沒法比,從炮團出門需要走二里路才能看到車站牌,坐上公車還要半小時才能到附近的小鎮(zhèn)上。小鎮(zhèn)不同城市,沒有這么多的高樓大廈和霓虹燈,也沒有那么多的夜生活。當然,我義務兵的時候不是在那窮山惡水之地,我那時候在師機關大院,就在市區(qū)里,轉了一期第二年后,師里整編把我調到了炮團。也就是那個時候,我從一個警衛(wèi)兵轉行成了一名通信兵,然后成了連部班長,參加了軍械培訓,又兼上了軍械員。

我簽二期的時候,我媽是堅決反對的。她說:該回來了,年齡不小了,到現(xiàn)在也沒對象。當初要到部隊去鍛煉,如今也該鍛煉出個模樣來了,工作是不愁的,何況炮團那種地方又偏僻閉塞,人會變傻的。

我的耳朵自動屏蔽了我媽的絮叨,轉了二期,我也沒告訴我媽這是為什么?;鸺跔I的教導員是我新兵連的指導員,我轉下士的時候,他是我們副教導員,編制調整后,我們又一起到了炮團,他成了干部股股長,然后調整成教導員。就是他鼓勵我讓我轉中士的。他的話言簡意賅,他說我是個優(yōu)秀的人,年齡并不大,部隊需要我這樣的人才。

我回去后考慮了一天,決定留下,因為我年齡并不大,是個部隊需要的人才,我自己十分贊同這一點,而周圍的領導和戰(zhàn)友也都或多或少這么評價我,我美滋滋的。

鬼才信。我把這些告訴冬子的時候,他冒出這一句。

當然,原因絕對不會只有這一個。我不愿意再說別的。轉上二期的時候,我打電話告訴了另一個戰(zhàn)友,他叫萬德福,他回答的第一句是:你瘋啦。我說了那個簡單的理由后,他說:你確實瘋啦。

萬德福和石大開一樣,我們都是兩年義務兵的戰(zhàn)友,不同的是,當年萬德福和我都簽了下士,而石大開沒有。我自然沒想到會在唐山遇到他。他應該出現(xiàn)在河南的鄭州才對,那是他的老家。

見到萬德福,我頓時感慨,這個世界可真小。

他說:我到唐山出差,聯(lián)系到大開,本來今天下午要回鄭州的,可大開神神秘秘的,堅決讓我再多留一晚,要給我個驚喜,這驚喜就是你啊。

我說:這鬼使神差的,看來我們緣分不淺。

萬德福說,這要靠石大開,他就是緣分。

我敬石大開一杯,晶亮的玻璃杯子里黃燦燦的啤酒在一圈白色泡沫下晃來晃去如夢似幻,我說:這我信,為大開干杯,為緣分干杯。

不過,隨著時間的延長,我們三個談論的話題從對當兵日子的回憶這唯一話題轉變成了女人、社會和部隊,然后部隊也慢慢消失,只剩下女人和社會。但我知道,像這種復合型的話題才是石大開和萬德福喜歡的,畢竟他們已經離開軍營多年。

有些人對部隊的官兵在女人這方面有一定的誤解,總是認為在缺乏女性的閉塞的軍營里,荷爾蒙和感情被日積月累,沒有地方消耗,就淤積了,對女人的幻想就容易多,就容易如饑似渴。但事實恰恰相反,很多時候,戰(zhàn)士們在部隊當兵越久越變得羞赧含蓄,甚至不知道怎么與女孩子打交道了。

石大開不存在這種情況,在這一點上做得很不好,就像他喝完酒就一定要吼幾嗓子不可,不這樣他不會死,但會難受得要死。但所有人都不必為其操心,他有應對這一切的方法。毫無疑問,他好色喜酒,是讓他的軍旅之路沒有得其所愿的死穴。

我想,石大開與我真正的交情應該就是從女人開始。雖然新訓時我與石大開不在一個新兵連,但基于老鄉(xiāng)的關系,我們在餐廳、廁所、樓道與訓練場等公共場所會偶爾碰到,就利用簡短時間聊上幾句,卻并沒有實質性交心式的交談。直到三個月新訓接近尾聲,石大開才跟我講他交往上了附近職業(yè)學院的一個女學生,說她身段苗條,模樣俊俏,是個甜蜜喜人的好姑娘。

我說:你為什么要跟我說這個,你有沒有把妹關我屌事。

他說:你可別這么說,我們是老鄉(xiāng),我一直認為你是個可靠的朋友。

我說:是朋友就是朋友,這與那個姑娘有嘛關系,你是要跟我分享女人,還是在跟我炫耀女人,況且這是紀律所不允許的。

他說:我與你分享的是這個秘密,是秘密本身。

我說:是這樣的話,我該說的應該是好姑娘你就不該勾搭人家,我也不想你違反紀律,有個不好的下場。

他說:這沒辦法,她說,她見了我,第一眼就喜歡上我了,就黏上了我。

我說:她說的話你也信,即便如此,這姑娘是喜歡兵哥哥吧!喜歡你身上的那身軍裝,未必是你本人。

他說: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們是在網上認識的。我QQ上關于軍人沒有只言片語,只有我參軍前的照片。我知道你不承認我比你帥,但你至少要承認我很帥。

我說:這太不靠譜,鬼才信你的胡說八道。

他說:你肯定不信,我們根本沒有見過面,只是網上聊聊。

我說:你可真大膽,你又暴露了一個問題,新兵營是不允許新兵用手機的。

他說:還有一點你必須承認,我在新兵營各方面的成績數一數二,那些帶長的都很喜歡我。我偷偷玩手機不影響其他,我一晚上不睡覺,第二天依然生龍活虎,步槍打得了滿環(huán),匍匐爬得快,跑圈也總是第一名。

他的這一番回答,讓我啞口無言,因為這是事實,他在軍事素質上的優(yōu)秀讓我自嘆弗如。他這般出類拔萃的表現(xiàn)使新兵營每一個人都認識他,羨慕地看著他的照片在光榮榜上一掛就是三個月。甚至由于他在最后新兵考核中的優(yōu)秀成績還獲得了1000元的獎金和一次與師長單獨合影的機會。

最后新兵營分兵,當我們都認為石大開應該到偵察連去的時候,他卻和我一同分到了警勤連。倒不是因為警勤連不好,而是因為偵察連就是個特種兵連,以石大開的優(yōu)秀成績來說,到那里去是個最恰當的選擇,每年各級軍區(qū)都會組織偵察兵比武,參加了比武就有機會拿到名次,就有機會立功受獎,也就有機會改頭換面提干成為軍官。

我曾問過石大開,為什么不去偵察連。

他當時沒有告訴我這個有些荒謬但合乎情理的原因——偵察連的營區(qū)在大山里,他喜歡城市的繁華,不喜歡大山的荒涼。其實終究的原因是因為大山讓他遠離了網絡和女人。

基于這個原因,我就更堅定地認為:現(xiàn)在的石大開整個人里里外外的與那個退伍時候在火車站與我含淚告別的石大開沒有什么兩樣,但與那個女學生談戀愛的石大開就不一樣了。他那時候不但年輕氣盛,而且還有些瘋狂,那是因為單純的愛情而生出的瘋狂。

與石大開談戀愛的那個女學生,我只與她見過三次,分別在不同季節(jié),穿著打扮不同,發(fā)型各異,但她嬌媚的面容沒有變化,柳葉眉下鑲嵌大大的眼睛,甜甜的笑靨,戴著大大的黑框眼鏡,顯得清純文靜,在石大開高大魁梧的身旁更顯得小鳥依人,惹人憐愛。她叫鄧玲。

雖然提到鄧玲,石大開應該很傷痛,還應該有恨意,但我倒是覺得她是個值得交往的女孩。當然,我在大開面前從不先挑起這個話題,但每次大開總要先自己說起。既然他要回憶一下,那就不能怪哥們兒揭他的傷疤了。

在部隊那兩年的石大開一直認為:他自己是非常優(yōu)秀的,而優(yōu)秀的人就應該有特權,就有資格去違反紀律,比如交往女朋友、翻墻出營區(qū)、不搭理班長、捉弄排長、頂撞指導員、不在乎其他人……但事實恰恰相反,他要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他的所作所為讓他從一個好兵變成了一個混蛋,當所有人都這么認為的時候,那他在部隊的日子就會被許多人像驅趕驢推石磨一般催促著,雖然時間并沒有加快,但很多人已經對他的離開充滿了期待,想盡快剔除這害群之馬?,F(xiàn)在看來,他所作的一切都似乎只是少年輕狂的任性和愚蠢的自我表現(xiàn),我想他對此已經有所后悔,但一切都已成為過眼煙云。

那天石大開、萬德福和我坐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吹牛打屁,氣氛倒是像那玻璃杯里咕嚕嚕氣泡的啤酒時而高漲熱烈時而平淡輕松,大家無疑都很歡暢愉快,甚至有些興奮。

我們聊的內容很多,我記得很清楚得卻很有限。

萬德福退伍后慢慢接手他爸的化工廠——我之前就知道,這次到天津來就是為了談生意。他說:如今的中國經濟發(fā)展放緩,政府又很重視環(huán)保,環(huán)保部門到廠里檢查比以前頻繁,也更嚴格,化工廠的買賣不好做。

石大開說:開化工廠太污染環(huán)境。他向萬德福舉起酒杯又說,別怪兄弟說話難聽,有化工廠的地方就要斷子絕孫,你家快別干了,或者快點轉型,干點別的。

萬德福說:我也是在找出路,等等看吧。我也討厭化工廠,我一期士官最后一年我爹腦子里長了瘤子,是腦癌,雖然他平時抽煙喝酒比較兇,但得了癌癥與化工污染不能沒有關系。

我知道這件事,當年萬德福干完下士三年堅決退伍,與他父親去世有直接關系,其實他這個兵還是愿意當下去的,他的處境要比我好得多。他當時在師部的汽車連,給首長開車,他人機靈又出自商人家庭,待人接物那一套熟絡得很,領導對他的開車技術和責任心都很滿意,日子過得舒坦榮光,比我在炮團的苦逼日子不知好多少倍。他曾跟我說,他最討厭別人叫他富二代,他之所以不聽父親的勸阻,參軍入伍,就是心里憋著一股氣,他想告訴周圍的人:他不是只能靠家里過活的公子哥。

我說:你除了曾經憋在心里的那口氣,在部隊過得一直都很滋潤。你少在我面前得瑟,我可是遭了不少罪。萬德福當然知道我后來調到炮團去了,他也知道我不想把這個告訴石大開。

萬德福被我一激,只好把那些他自己覺得委屈的事情咽進肚子里,因為他得到的優(yōu)越條件要比我多得多,他的不爽在我看來不過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我當然不會自以為是地認為他真的和我想的一樣,但他那天識時務般的閉口,倒是證明他承認了他的優(yōu)越。

石大開說:不要提那些沒什么回憶價值的事。說完,填上酒吆喝著大家,來一杯。

石大開又說:你們記得吧,當兵時我們三個在一個排,我們原本也都在一班,由于一班站大門口崗,二班站司令部辦公樓崗,德福你就去找連長,給換了二班。我當時就覺得你是個聰明人,哥喜歡。雖然我們不住在一個房間,但我時常找你一塊到廁所抽煙,想問問你是怎么辦到的,但你小子就是不愿意說。你當時跟我說,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說我是個大炮,會將你那點小伎倆給宣揚出去,今后還怎么混。但是你離開一班一個月后,兩班人馬就互相調換了負責的崗哨,而且連長還說,以后要每半個月輪換一次。你我對此都納悶,后來才知道,原來是我們的華仔使了妙招,看來真正的聰明人還是華仔啊!石大開說完向我豎了豎大拇指。

萬德福說:是,是,是。

我晃了晃酒杯說: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原以為,互相換換那是為了大家好??烧l知道,在辦公樓站崗要比站大門崗累,領導進進出出的,每次都要敬禮;要接電話,說錯話就會被呵斥一頓。每次站崗,來不得半點馬虎,連打盹都不行,累心累腦子啊。至于輪換這個主意,我不過是在排長面前建議過,那排長就聽到心里去了。

石大開說:說實在的,我也不愿意去站辦公樓崗。不過,人都有好奇心,非得親自體驗了才知道什么感覺!

萬德福說:這倒是,不去站不知道,站過了就深有體會。

我說:那時候的排長是余排長,現(xiàn)在是余副營長了,我覺得他倒是和德福有點像。

萬德福愣了一下嘿嘿一笑問我:華仔你倒是說說,我們怎么有點像!

我說:你與他接觸的次數不少啊,他后來調到司令部當通信參謀,你是司機,印象不深?

萬德福搖搖頭。

我說:別倒是倒是,你看,他先是在警衛(wèi)排當排長,后來到了通信連當副連長,然后借調到作訓科當參謀,后轉行成了通信科的參謀,現(xiàn)在是通信營的副營長。調來調去這一點就很像吧!

萬德福聽我說完,撲哧一笑,說:人家那是干部,是追求進步。我一個戰(zhàn)士不過是圖個舒坦,這不一樣。

我當即回道:戰(zhàn)士怎么了,怎么就不能追求進步了,你是機會好,在部隊換崗換單位調動起來太容易,沒碰過壁,就沒感覺,還是那句話,身在福中不知福。

石大開插不上話,用筷子敲了敲杯子,說:哎,我說哥幾個別光顧著自己說,把飯菜和酒都冷落了。

萬德福說:是,是,是。我也說:是,是,是。

石大開又笑著說:你們倒是答應得快,來每人罰一杯酒,當是賠罪了。

按照慣例,酒足飯飽后石大開一定會到附近的KTV去吼兩嗓子。

而當年,逃出營區(qū)在外面“鬼混”的石大開就是在附近的KTV被抓住的。我不知道當年的經歷有沒有給他留下什么陰影,但是給連隊留下了陰影。在他退伍之后的一兩年里,他的“事跡”經常出現(xiàn)在連隊干部甚至老班長的講評里,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與石大開接觸過的人一聽就知道是在說他。

至于石大開的歷史為什么會是這樣,說來話長。那天我對天水排長就這么說,我的故事啰嗦,就需要他的耐心。其實我是多慮了,他很感興趣地說,那就快快講來吧!之后排長又遞煙給我,還給我點上了。

見排長這么給面子,我說,那好,我就長話短說,開始講起石大開的“光榮歷史”。

前面說過,石大開是個軍事素質十分過硬的戰(zhàn)士,準確地說應該是他“天生麗質”,身體棒、眼神準、手靈活、腦子轉得快,對于他來說,不管經受怎樣艱苦的訓練,都是小事,不管什么都能扛得住、學得會、練得精,是確確實實練精兵的好材料。可能正因為這樣,他太容易驕傲和狂妄,就不免會跳出一些規(guī)章制度的束縛,去搗鼓點與戰(zhàn)士身份不相符的事情。

新兵營解散后,我們一起分到了警勤連,他在連里沒有呆多久,就因為過硬的軍事素質被選拔參加軍區(qū)大比武前的集訓。這對于一個有希望拿名次的新兵來說,是個絕佳的機遇,按照慣例,只要石大開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基地練好本領,比武中取得名次,那他就可以年底立功受獎。如果是二等功或者一等功,就能提干去讀軍校,前途可謂一片光明。每個新兵對此都十分清楚,奈何并不是誰都有那般健壯的身體條件去接受魔鬼般的訓練,然后打敗全軍區(qū)的眾多高手。

石大開在集訓期間,每周都會給我打電話。他在電話里跟我講基地的訓練,我聽在耳中,眼睛卻冒火。于是我下決心苦練基礎體能,給自己制定超級訓練單。終于在我的不懈努力下,在石大開去基地集訓兩個月后,利用第二波選拔體能尖子的機會,我如愿也參加了集訓。到了基地,我原與石大開不住在一起,但正遇上基地按照訓練成績對參訓人員進行調整,我們又住到了一個宿舍。

石大開在集訓隊表現(xiàn)得實在是太優(yōu)秀了,經常受到隊長表揚,甚至來慰問的師領導對他也贊譽有加,我一度暗暗把他當成目標,不求有所超越,只爭取訓練成績能與他同步??墒聦嵣衔铱偸潜人钜唤?。任誰都不得不承認石大開是個很強大的隊友,但我們之間存在較量,那么羨慕之后就會有嫉妒,也將生出恨意來,這符合人性規(guī)律。倘若看到戰(zhàn)友在訓練中出現(xiàn)傷病,心里冒出幸災樂禍的念頭,那也可以理解。很多人會想,這個石大開怎么就這么生龍活虎,就這么經得起千錘百煉,就這么成績優(yōu)秀宛若超人,讓他也傷一次,降降他的士氣,消消他的威風,也好給我們一次趕超的機會。

我自知,我有這種想法是邪惡的,是對朋友不夠真誠的,是對兄弟不講義氣的。別人怎么對大開我管不了,但對自己的鐵哥們、好戰(zhàn)友有這種想法就不應該。我也非常后悔有這種想法,因為石大開真的在一次抓繩攀巖訓練中扭傷了手腕,我一度懷疑這是因為我?guī)в性{咒性質的念頭起了作用。兄弟情深讓我為此后悔,直到石大開因為翻墻頭扭傷了腳踝,而被巡夜的哨兵抓住,起了風波被退回了警勤連,我更是懺悔不已。

當然,我不是糊涂可笑的唯心者,我很清楚,石大開的悲劇雖然開始于扭傷的手腕,但導致他離開集訓隊的直接原因是他自己的狂妄,也與他的那個大學生女友鄧玲有關。人們私下里說,大開是“自作孽不可活”,是太狂妄自大、無法無天。這我不反對,但作為朋友的我怎么就沒有阻止他呢?這才是我真正要后悔的地方。

我發(fā)覺石大開翻墻出營區(qū)到外邊鬼混,是在我一次鬧肚子的深夜。當我連續(xù)去了3次廁所后,我發(fā)現(xiàn)紙用完了,于是開始滿宿舍找紙來滿足我第4次光顧廁所。我想到石大開,想搖醒他用他的紙。這一搖不要緊,發(fā)現(xiàn)這小子根本不在床上,被窩里只是充氣假人。我發(fā)現(xiàn)后,并沒有聲張出去,也沒有第二天去詢問石大開到底去了哪里。但自此我更加留意石大開了。我發(fā)現(xiàn),每當星期三和星期四這兩天晚上他都會跳出營區(qū)。

當時我想,他到底是怎么避開崗哨,又從哪個墻頭翻出去的?于是我給自己安排了一個任務,就是每當吃過晚飯,我都會快速將碗筷刷好,然后在基地營區(qū)里逛游,希望能偵探到些石大開翻墻頭的蛛絲馬跡。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終于在一個周后發(fā)現(xiàn),在基地西南角的墻上有兩個淡淡的灰腳印。但我不能肯定這就是石大開秘密行動的證據,因為周圍有監(jiān)控,而且腳印也可能是其他人的,因此我并沒有放棄尋找其他的可能。果然,在基地東南角,也就是我們宿舍樓住宅區(qū)的東南側圍墻上,我又發(fā)現(xiàn)了腳印。據我觀察,周圍沒有攝像頭,大概是因為墻的外側是個陡坡,也就是說,如果院內的墻高三米的話,那墻外側就是四米,甚至更高。對于很多人來說,還沒有膽量在黑夜里翻這種墻頭??墒窃趺唇忉寜ι系哪_印呢?我想到一個好主意,我趁石大開不注意,將他的鞋尖處涂了一層墨,特別是他那雙軟膠底的減震運動鞋,只要他穿著鞋子在墻上蹭過,就會留下痕跡。

第二天,我到這兩處查看,發(fā)現(xiàn)有痕跡的地方是在東南側墻角,這就意味著石大開要翻四米高的墻頭。為此,我找到了他,并跟他攤了牌。他當時第一反應是跟我道歉。

他說,呦,嘉華,真是抱歉,我這幾次出去玩,也沒叫上你,你知道……

我打斷他說,這是往死了去,我沒你那膽子,叫我去我也不會去!

他接著說,真是我做得不對,你看……

我又一次打斷他說,你誤會了,我不是想和你一起出去,我只是覺得這樣做太危險,萬一被巡夜的哨兵抓住,那就慘了。還有,你從那墻頭翻出去,黑燈瞎火的,就不怕摔斷腿。

他嘿嘿一笑說,你別說得那么嚇人,你咒我啊!

我搗了他一拳說,你想什么呢!我不再搭理他了。

由于我們白天訓練量很大,基地的崗哨并不需要特訓隊的人去擔負,石大開摸清了干部查夜和哨兵巡崗的規(guī)律,翻墻出去時游刃有余。

到了晚上,他主動告訴我,不必為那個墻頭為他擔心,他不是從很高的地方翻出去的,他是先爬上墻頭,順著墻頭往東爬行大概5至6米處,下面有一個接近2米的泥堆。他又說,他是順著泥堆下去的,出去就是去與鄧玲約會。

我說,這怎么可能。

因為石大開出去的時間都是下半夜,這也是他適合出去的時間。我不相信鄧玲會大半夜不睡覺和他去約會。何況基地離市里還有些距離。

后來我才知道,石大開并沒有與鄧玲約會,他是與網吧約會去了。最可能的是他們可能在網上有約會。

石大開曾一再向我抱怨,他始終沒能與鄧玲在身體上有深入的交流。我當時并沒有感到驚訝。我先前就認為,鄧玲是個值得交往的女孩,不僅是因為她有顏值、有身材、有文化,最重要的是她善解人意,做事非常有分寸、有原則,是個安分守己的人。但最后鄧玲離開石大開倒是真的,我認為這是個善意之舉?,F(xiàn)在的石大開也清楚這一點,他恨她,畢竟鄧玲拋棄了他。而事實上,她也恨他,這無可厚非。

不過我到現(xiàn)在都覺得,鄧玲離開石大開是正確的選擇,他倆不般配。

石大開翻墻頭的時候,基地大部分人都在與周公相會。

石大開扭傷腳的第二天,他跟我說,他闖了禍,晚上出去玩,被抓住了。

我說,我不感到意外,早晚有這一天,你還是到大隊長那里主動承認錯誤比較好。

我嘆了口氣又說,你只是扭傷了腳,不是摔成骨折,那也是足夠幸運的了。

他說,是??!就是啊!在河邊走慣了,終于濕了鞋子。不過讓我去認錯,我不去。

我說,那你沒救了。曾經我有個高中同學是寄宿生,網癮犯了,為了到網吧上網,大半夜翻學校墻頭,摔斷了腿,在墻外喊救命,喊了半宿才有人發(fā)現(xiàn),送到了醫(yī)院。你這身子骨,倒是這風險少。

他說,我當然不會,要不是訓練扭傷手腕,也不至于使不上勁兒,掉下來將腳也扭了。

我知道,石大開對自己的翻墻功夫很自信,但再自信還是扭傷了腳。正如古語講,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他回來的時候,被巡夜的哨兵抓住。他本來可以及時逃跑,甩開哨兵跑回宿舍,但腳扭了跑不快,被抓了個正著。本來當時他給哨兵說說好話,求求情,也許這件事不了了之,但巡夜的哨兵中有一個正是前幾天石大開因為信件問題與之發(fā)生口角的一個下士小班長。這小子也夠無賴,為了集郵私自撕走了鄧玲寄給石大開信封上的郵票。就石大開那火暴性子,估計當時沒上去揍他是有所克制了。

就這樣,倒霉的石大開深夜不假私出營區(qū)泡網吧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又趕上集訓隊正準備嚴打一些歪風邪氣、扭轉隊里出現(xiàn)的作風紀律,像禿嚕到地上的軟面條一般下滑的趨勢。大隊長也是槍打出頭鳥,對這個平時有些囂張得瑟的一年兵狠下了心,把這個好苗子給處置了。石大開只好回到警勤連繼續(xù)站他的崗。連里兄弟們的反應倒沒什么,知道事情真相的也就只有連隊主官。石大開只對他人說是訓練受了傷,回來養(yǎng)傷。

石大開走后,我繼續(xù)留在集訓隊。我承認我不是集訓隊最優(yōu)秀的選手,比武的超負重越野、繩索攀爬、步槍運動射擊、渡海登島、軍事理論等五項,每一項的成績我都不是最好的,但在最終的比武場上,我的綜合成績卻拿到了全軍第三名。連隊黨支部支委們年底全票通過給我記了三等功,而石大開連當年的優(yōu)秀士兵都沒拿到。這讓我感到有愧于石大開,也委實為他感到遺憾,我甚至有一段時間故意躲著石大開。

我當然知道,如果石大開能夠一直在集訓隊訓練,最后參加比武,那他不僅會拿到單項的好成績,也會獲得綜合好名次??梢哉f,他錯過了改變命運的一戰(zhàn)。不過,他仍然有機會在第二年的下一次比武中獲勝。但在他身上,這樣的錯誤發(fā)生了很多次,有一次是指導員到KTV把他揪出來的。

從某種程度上講,石大開的軍旅生涯是失敗的,他本能夠做得更好,可是他親手毀了它。在很多時候,石大開不愿意提及他當兵時候的一些事情,恐怕就是因為他已經認識到了他的失敗。即便他最后的壯舉也沒有改變這個結局,因為大家知道這件讓人咋舌的事的時候,是在退伍老兵離開連隊的一周后。

那天當地派出所的警車和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來到部隊大門口。女人拿出一張石大開穿便裝的照片,對門崗哨兵說來找照片上的人,哨兵看過后禁不住喊道,這不是老兵石大開嗎?

那女人哈哈一笑說,原來他叫石大開??!

那哨兵班長發(fā)現(xiàn)她并不認識石大開,頓時警覺起來,就問她為什么要來找他。警察和婦女只是說想見見石大開,于是得到通知的指導員嚇了一大跳,他懷疑退伍前石大開還干過壞事沒有了結,人家找上門來了。那時候,連長休了假,指導員先是通知門崗繼續(xù)詢問,攔住人不要放行,然后趕到門崗處理這件事,在路上他給在保衛(wèi)科幫忙的副連長打了電話,讓他也過去。

當指導員到了大門口,那中年婦女看到來了個戴星星的,像貓看到老鼠一般撲了過來,白白胖胖的手一下拉住了指導員的手,展開一張照片說,小伙子,你是石大開的領導吧,你看這是不是石大開。

眉頭像豆腐皮一般糾結的指導員點了點頭,仔細看著那個照片,只見石大開正翻越馬路柵欄,他說,這小子動作倒是利索,這是石大開,他怎么了!

那女人又是哈哈一笑,望望身后的警察說,這太好了,這太好了,這位領導,快讓他出來吧。

指導員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又咽了口唾沫星子說,這個石大開,他又干什么壞事了?

那婦女擺擺手說,哪里,哪里,他哪能干壞事,他是個大英雄。

旁邊的警察見指導員一頭霧水,說道,就在一周前,石大開徒手抓住了逃跑的劫匪,劫匪搶的就是這位李艷大姐的包,報紙上有刊登的。

非常震驚的指導員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將警察和李艷請到連隊。原來,就在退伍一周前石大開親手抓住兩名劫匪,卻沒有留下姓名就走了。受害者,也就是李大姐,利用公交路口的錄像獲得了當天石大開神勇狂奔的畫面截圖,四處打聽誰認識他,打聽來,打聽去,才知道原來是個當兵的,就在附近的部隊找。

張大姐說,這是她找的第三個部隊了。

這無疑是個驚喜,他們來連隊是為了感謝而來的,雖然讓人難以置信,但事實千真萬確。

那天石大開從網吧出來,營區(qū)外的請假時間他只剩下半個小時了,他打算到附近超市去逛逛,買點吃的。就在超市門口,正好遇到一名中年婦女上氣不接下氣地喊:“來人吶,有人搶包……”

練就一身硬功夫的石大開年少氣盛。他辨明方向后,立即一個箭步奔向前去,在距離超市大概一百米的路口處,一個側踹,將劫匪踢倒在地,又迅速地朝著后腦勺給了那劫匪一拳,劫匪便爬不起來了。

其實還有一個劫匪,那人戴著墨鏡,騎著摩托車,就在路口另一邊接應,見勢頭不妙,他騎著摩托車就跑。

我可不敢相信,石大開憑著兩條腿,能追上摩托車。不過,也該那劫匪倒霉,摩托車在拐彎的時候磕到路邊的石頭牙子,倒了。這給了石大開機會,飛奔過去的石大開用他的硬拳頭把那小子給打懵了。

這期間的過程都是石大開在電話上告訴我的,具體那天發(fā)生的經過其他人沒見過,也沒有發(fā)言權。警察和李大姐說,當天的報紙有刊登,但過程并不詳細。因為事情發(fā)生后,石大開在看到喪失逃跑能力的劫匪被人群包圍后,在警車未趕來前就選擇了離開。石大開告訴我的顯然就是事情的經過,我們都相信他的英雄之舉??墒菃栴}是,石大開已經退伍一周了,找不到石大開讓李大姐非常失望。

在李大姐強烈要求下,師領導又特別關注此事,于是“不服從連隊管理”的“體能健將”“刺頭兵”“搗蛋鬼”石大開被縣武裝部從家里又送回了連隊,這件事讓本來沒有獲得優(yōu)秀士兵的他獲得了優(yōu)秀士兵,外加一個師里頒發(fā)給他的英雄獎章和李大姐贈送的錦旗。但石大開還是退伍回家了。

我問他,為什么不早點講出這件事,非要等到受幫助的人找到連隊。

他說,他搞定劫匪后,發(fā)現(xiàn)請假兩小時已經快到了,他沒想別的,就想著別超假,趕緊回了連隊,滿以為第二天李大姐會找上門來,或者來個記者,把他采訪報道一番,可惜,直到退伍一切都風平浪靜。他以為,這事沒人注意,說出來也像瞎編的,再加上選拔下士得不到大家的支持,心灰意冷了,想早點回家去,就覺得說和不說都沒多大意思了。

對此,我只好說,你牛逼。然后無話可說。

我對排長說,我今天的故事講完了,然后指了指鐘,已經是晚上10點了

排長給我遞了那天我抽的最后一根煙,對“小跟班”說:收拾收拾準備睡覺吧,這真是個精彩的故事。

“小跟班”說,哎呀,排長你不知道,關于那個石大開,班長講過很多。

我說,對,關于石大開,故事很多,偶爾觸景生情就會想起很多出來。

排長說,石大開這個人我喜歡,如果是我?guī)У谋?,我一定會努力讓他有所改變,不過我沒有絕對的自信將他改造好。他太優(yōu)秀,又太無視紀律。

我說,可惜,他已經不在軍營多年。

排長沒有回應我的話,而是輕輕拍了拍冬子的肩膀說:這真是生動的一課。

冬子一愣,沒有說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