孜瀾
草木的村莊
四月,村莊在雨水中醒來。腐殖質(zhì)的氣息,死亡的氣息,初生的氣息,彌漫開來。
芽苞?;ɡ?。云絮。鳥鳴。暈染樸素的詩意,水墨一樣清新。
分布于身體中的道路是泥濘的,通向產(chǎn)床和墓地。
脈管里的潮汐,和村頭渾濁的河水不謀而合,宛如安魂曲。
那些家譜里熟悉的姓氏,亡靈,隱秘的基因,也蘇醒過來,捧出暖暖的傷感的舊時光,等待后人認領(lǐng)、香火叩拜。
一株枯朽的老樹崩毀了,在它的根下,又抽出更多的嫩枝。
青黃轉(zhuǎn)換,是草木的村莊,演繹生死的時序,在雨的叩問和風(fēng)的拍打中,猶如搖曳在枝頭的碩大的巢——愛和痛,是飛得再高再遠的鳥,也不會丟失和錯認的。
——一個個家譜上的名字,就是一只只鳥,就是眼前這漫天的沙沙的雨聲……
雨書
生命中,總有一些雨水濺進靈魂里。
返潮的心情,濕漉漉的思緒,讓飛翔的翼翅變得沉重。
這是命運中的第幾場雨?在枯竭的心田又潤活了幾株筆直的白楊?
身體已經(jīng)蟄伏多年,而靈魂出走不計其數(shù)——它錯失了多少滋潤的日子?
歲月的窖藏,是為了等待生活的酒香;我的蟄伏,是為了等待又一個春天的遺忘?
昨夜的一場大風(fēng),小路繃緊了神經(jīng)。
云朵依舊在天空中運送雨水。
那些失魂落魄的雨,踮著腳尖,向前跑去,因為轉(zhuǎn)向的風(fēng),因為我的一句叮嚀,又折回來,去安撫滿樹杏花粉嘟嘟的小嘴發(fā)出的細聲細氣的喊聲……
債務(wù)人
放牛娃。江南后生。
饑饉年代,你的胃一陣陣痙攣。
20歲時,你丟下牛,悄悄加入支邊大軍,好像一個債務(wù)人的出走。
在鑼鼓喧天的歡送中,你胸佩大紅花,坐上綠皮火車,三天三夜后,換乘一輛敞篷大卡車,一路顛簸,來到一座邊境小鎮(zhèn)。
割麥、蓋房、皮毛加工、翻砂鑄造……糧食供應(yīng)本上38斤的定量總在你眼前恍恍惚惚。
怨誰?你自己選擇的命運,把你拋到了遙遠的天邊。
1959年離開故土,46年了,你從未回去過一次。
或許,一年年拮據(jù)的生活,使你羞于有這樣奢侈的念頭?
直到66歲那年,你再也不肯往前走了,定格在相框里。
故鄉(xiāng)的一片葉子飄落,枯萎在塞外。
你把妻兒扔在了遙遠的異鄉(xiāng)。
而我,從小到大,每一次填寫個人履歷時,只能機械地寫下我從沒有印象的籍貫——這血緣在空間投下的巨大陰影。
我也是一片葉子,一片寄籍的葉子。只是江南故鄉(xiāng)這顆壯碩的大樹,我從未親近過。哪怕在夢里。
父親,對于故鄉(xiāng)而言,你是永難償還的債務(wù)人。
如今,這債務(wù),落在了我的頭上。
干草車
曠野。正午。一條起伏的小路伸向村莊。
收割后的田野空空蕩蕩,好像一個滿腹心事的人,一下被掏空了。
一輛干草車踽踽獨行。打著補丁的膠輪,箍著鐵絲、磨得發(fā)亮的車轅,仿佛過度損耗的生活。
高高的干草垛,散發(fā)出新鮮的陽光的味道。
那匹灰白色的馬,矮小、瘦弱,額頭蓬亂的長發(fā)半遮著眼,一副任勞任怨的神情。
赤著胳膊、一臉木然的趕車人,坐在車上,背靠草垛,黝黑、結(jié)實,耀眼的陽光下恍如一個可疑的陰影。
在一處陡坡問,馬腿打顫,車子開始失控,越來越快。傾斜的草垛就要向前倒下去。拽著韁繩的趕車人跳下車,扶住車轅斜著身子向后用力,氣急敗壞地大聲呵斥著……一叢樹林遮去我的視線。
那省略的部分,我已無法看到。而我沒有看到的,總是更加逼近真相。
仿佛過度損耗的生活,出現(xiàn)了變數(shù),露出了它的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