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米丸
簡介:阿絮有點懵,睡在自己身邊十年的這個男人,有一天露出了真面目,原來是他,竟然是他……男人心想,一夜夫妻百日恩,媳婦兒你別殺我爹??!
一 流浪的太子妃
子夜。一彎冷月高懸夜空。
這樣的夜晚,適合殺人放火,也適合獨自一人祭奠先人。
荒山野嶺,某處野松下的無碑野墳。
阿絮點燃了一堆冥紙,舉起清酒在墳前撒了一圈,然后跪下來,流著淚喃喃自語:“爹、娘、大哥、二哥,當(dāng)年的刑部尚書王柳明老賊昨日已經(jīng)斃于劍下,阿絮為你們報仇啦?!?/p>
阿絮倚靠著墳?zāi)棺艘粋€時辰,訴說最近的生活,待到最后一絲火光消弭在黑暗中。然后阿絮點燃了來時提著的紅燈籠,慢慢地走下山去。
半山腰有一間簡陋的木屋,時臨四更,屋內(nèi)還燃著點點燭火。阿絮敲敲門,有人來開門了,是一個容貌近乎半毀的駝背老人,他抬起渾濁的眼看了看阿絮,把阿絮讓進(jìn)了屋子,神情悲滄而落寞。
“左將軍。”阿絮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
“小姐金安。給老爺夫人還有少爺們報告了好消息了嗎?”
“嗯?!?/p>
“很好,王柳明背棄信義、死有余辜,老爺夫人跟少爺們?nèi)掠兄?,一定會高興的……”老人咬著牙嘶聲說,“只要再除去劉淑跟李瑋,我們謝家的血仇就能報了!”
劉淑是當(dāng)朝前丞相,李瑋是當(dāng)今太上皇。
阿絮輕輕地點點了頭。
老人在燈下凝視阿絮風(fēng)塵滿面的樣子,她疲憊地坐在家徒四壁的荒涼環(huán)境中,哪有當(dāng)年艷冠京城的模樣,老人熱淚涌上眼眶,感嘆說:“如果不是當(dāng)年的變故,現(xiàn)在你本應(yīng)統(tǒng)領(lǐng)六宮母儀天下,哪里輪到那個劉家的丫頭……”
五更的時候,阿絮就告別老人離開了。下山的途中,天慢慢地亮了起來了,山路泥濘,夏日肆掠生長的樹木遮擋在頭頂,晨分的霧氣遮擋得不見前路,有點像阿絮險惡未卜的前途。
明明十二年前,她的生活天天都是高掛著驕陽的啊。
十二年前,她是權(quán)傾朝野的護(hù)國將軍謝蘊(yùn)的唯一女兒,三歲就被指定為太子妃,一路倍受寵愛長到十三歲,人人都道她命途順暢,是前世積善行德積來的福分。哪知道天意難測,父親功高震主已經(jīng)為先皇所嫉,于是太上皇幾載謀劃,分解謝家兵權(quán)之后又跟其他幾個重臣捏了個意圖叛亂的罪名,將謝家滿門抄斬,無論男女一概不留。
阿絮在家將左將軍等人的拼死保護(hù)下,逃離京城活下來了,成為存活在世上的唯一的謝家人。謝家武功獨步天下,無論男孩女孩從小習(xí)武,既可以是文韜武略的一方將領(lǐng),也可以是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絕頂刺客,于是曾經(jīng)的太子妃謝絮變成如今的殺手阿絮,報仇成為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阿絮忽然地在濃霧中落淚了。
翻過三座山,再蹚過一條大河,阿絮急切地在陡峭的山路上走了一個時辰,才回到了偏僻的大興村。
太陽已經(jīng)高高升起了,阿絮推開了某戶熟悉的柴門,一路小跑進(jìn)門,飛一般地?fù)湎蚰硞€正在小院子里翻曬藥草的男子身上,抱住了他的腰,把臉埋在了他的背上。
“阿臨,我回來了!”
男子穿著尋常不過的青色布袍,平凡的五官,扔在人群里再也找不回來,年輕的樣貌卻有一頭令人驚異的白發(fā)。怎么都不算是令人驚艷的人,但舉手動足間的書卷氣,以及溫潤如玉的氣質(zhì)令人倍增好感。
阿絮被翻轉(zhuǎn)到一個溫暖的懷抱,男子微笑著端詳著阿絮的臉,順順?biāo)艿蒙y的長發(fā),然后放縱又親昵地含住了她的唇。阿絮咯咯笑,左右閃躲,又再三被抓回來,一吻終了,他微微喘著氣,額頭抵著阿絮的,眼中寫滿了濃烈的相思的情意,輕聲說:“你可回來了,我每天都想你想得緊?!?/p>
忽然一陣低低的笑聲打破了兩個人的靜默相擁。阿絮大窘,趕緊推開男子,卻見半開的柴門外擠了三顆小小的腦袋,看到阿絮望過來,立刻一哄而散,邊跑邊齊聲宣告:“夫子,你又吃師娘的嘴!”
嘹亮的宣告點燃了小村子里的八卦氣氛,正在耕作的農(nóng)夫們不客氣地大笑出聲,嚇得正打算下蛋的母雞們一陣雞飛狗跳。隔壁的胖大娘抱著哇哇大哭的娃娃笑瞇瞇地感嘆“都成親十年了還這么恩愛”,聲音不大不小,正好穿過墻被兩個人聽到了。
阿絮的臉燃起了篝火。
李臨不緊不慢地又親了阿絮的臉一口,然后斯文地向四方偷窺的眼睛跟耳朵宣告:諸位,非禮勿視。”
阿絮捂著臉挽著小包裹逃進(jìn)了屋里,感到久違的陽光又照到了自己身上。
是的,她在這里僅僅是李氏阿絮,江湖俠女,因為厭倦無聊的鄉(xiāng)村生活,每年偶有一兩個月會出去行俠仗義,李臨跟村民們從不指責(zé)——不過是沒見識的鄉(xiāng)野村夫村婦,阿絮一本正經(jīng)地這樣說,他們便以為全天下的俠客都有這樣的規(guī)矩。
她隱匿在這小山村之中,逃亡十二年,已成親十年。十二年前她身中劇毒,左將軍帶著她一路逃命,走到大興村時,阿絮已經(jīng)氣息奄奄,是村里唯一的教書先生兼醫(yī)生的李臨,以身試藥,把一頭黑發(fā)試成了白發(fā),衣不解帶醫(yī)治一年,才把阿絮從死亡線上拉回。
那一年間,阿絮為了針灸不著寸縷地橫臥在李臨面前,無數(shù)次因為毒發(fā)痛得幾欲發(fā)狂昏厥在李臨懷里,更因為病情反復(fù)不得不夜里跟李臨共處一室,一場病看下來,最后已經(jīng)不清不白,于是順理成章地拜堂成了親。
阿絮總覺得自己活得迷迷糊糊的,連嫁人都是迷迷糊糊的。
二 不美貌的李夫子
洗完澡,頭一沾枕頭,緊繃了一個月的神經(jīng)徹底放松下來,阿絮才發(fā)現(xiàn)自己累得緊,很快就睡過去了。半夢本醒間,阿絮感到有一雙大手親昵地用布巾絞著她的一頭剛洗好還濕漉漉的長發(fā),動作溫柔得像對待一片羽毛。阿絮安心又信賴地沉入到夢鄉(xiāng)之中。
熟睡也不是件好事,很容易就被夢魘拉回到過去。
夢里的阿絮不過十一歲,穿著繡著夭夭桃花的粉色高腰襦裙,眼睛明亮,嬌蠻可愛。
那一天將軍府里非常熱鬧,宮里來的太監(jiān)宮女站滿了長廊,侍衛(wèi)們配著刀劍來回巡邏,到處彌漫著肅穆又緊張的氣氛。聽管家說,是太子殿下李陵帶著肅王李征代替當(dāng)今圣上親自到府上給將軍送生辰賀禮來了,雖說將軍權(quán)勢滔天,這依舊是天大的面子呢。阿絮雖說三歲時就被定為了太子妃,卻從未見過李陵一面。
廳堂里,將軍跪拜、受禮,太子親手扶起了,虛扶上了主位。兩位皇子入座,侍從奉上茶水,三人閑聊家長,氣氛融洽而愉快。
“哎,別擠我,我快站不穩(wěn)了!”會客廳里的阿絮縮著身子藏在屏風(fēng)后,回頭對身后推攘著她的兩位堂妹小聲抱怨。堂妹神情興奮,伸長脖子越過阿絮的肩膀往前看:“看到肅王爺了沒有?真的是如同大家說得美得像神仙一樣嗎?”
阿絮于是又努力把頭探出屏風(fēng),竭力讓視線穿過屏風(fēng)與屏風(fēng)的縫隙、古董花瓶的邊角、奴仆們的衣角,去看清堂上端坐著的人物。另一位表妹提醒阿絮:“你將來要嫁的人是太子殿下啦,比起肅王爺,更重要的是看清楚太子殿下長什么樣子——”
話音未落,阿絮扛不住堂妹們壓到身上的重量,腳下一滑,砰的一聲,推倒了屏風(fēng),整個人面朝下摔到了地上,兩位堂妹也順勢倒在了阿絮身上,疼得阿絮哎呀呀地叫起來。
頓時堂上亂成了一團(tuán),婆子丫鬟趕緊上前,把小姐們從地上拉起來,整理衣裳的整理衣裳,扶起家具的扶起家具,請罪的請罪。將軍跟兩位皇子也被吸引了視線,朝著這邊望了過來。
阿絮被嬤嬤摟在懷里,發(fā)髻散亂,越過嬤嬤的肩膀,趁亂往廳中打量,匆匆掃過面目平凡的太子李陵,目光一下子被肅王李征吸引了。
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人呢?攝人心魄的艷色,連天下第一美人也自愧不如,目光盈盈地往阿絮的方向一望,阿絮就覺得自己的魂魄都被勾走了,只聽到自己的心跳雷鳴一般在耳邊,撲通撲通。
將軍夫人趕過來,好笑地拖住被李征的美色震撼得呆愣的阿絮,吩咐她跟姐妹們遠(yuǎn)遠(yuǎn)地朝著廳堂福身行禮,然后吩咐嬤嬤們趕緊把三個活寶帶下去,都是未出閣的女孩子,這可丟大臉了。
將軍把阿絮寵上了天,也沒有什么沖撞到皇子們的自覺,草草道了歉后,開始觀察兩位王爺?shù)姆磻?yīng),看到李征神情冷凝,似是不快……不對,女兒又不是嫁給他,為什么要在意他的看法?忙去看李陵,李陵還在望著阿絮消失的方向,眼眉?xì)g喜,笑得柔和,似是對阿絮甚為滿意。將軍心下大喜。
李征淡淡地開口,言語間有些譏誚:“小姐的性子真是活潑得緊,令人一見難忘。前陣子聽說出門禮佛,一言不合就把劉丞相家的公子打了,據(jù)說至今還臥床不起?”
“然后太子殿下就說了,劉丞相家的公子率奴仆當(dāng)街欺凌良家少女,還打死了少女的老父親,絮小姐是看不過眼才動的手,這是古道心腸,率真善良,有將門遺風(fēng)!”黃昏了,后院里女眷聚在將軍夫人房里,歡聲笑語,白天在場服侍的婆子連說帶演,盡力描繪白天的場景,“依奴婢看,太子這是對小姐滿意極了,只恨不得馬上迎進(jìn)宮呢!”
將軍夫人懷里摟著阿絮,被哄得眉開眼笑。
阿絮卻不開心,跺腳:“娘親!我不嫁太子,我要嫁肅王!”
將軍夫人擰著阿絮軟軟的臉頰,大笑:“傻孩子,你懂什么,肅王長得再好看,將來也就是一閑散王爺。而太子將來會登基成為皇帝的呀,明明可以當(dāng)皇后做什么王妃呀?”
小少女阿絮,望著屋外房檐下一盞接著一盞被點亮的璀璨宮燈,愁苦地皺著臉,回想太子長什么模樣,想到月上三更,腦海里也只有一個模糊的身影,臉是怎么都想不起來了,原本就相貌平凡的一個人,被一旁風(fēng)華絕代的肅王爺壓著,對比之下平淡得更加可憐了。阿絮越想越是惆悵。
第二年開春,阿絮十二歲了,將軍府上上下下忙碌起來,因為初夏阿絮就要嫁入太子府了。結(jié)果天不遂人愿,皇后忽然病逝,太子遵照祖例守孝三年,于是婚事就擱置了。將軍跟夫人還有兩位少爺,反而是舒了口氣,反正皇室最近三代的皇后都是要從謝家挑選的,這位子跑不了,阿絮年紀(jì)小,他們也舍不得她出嫁,不如多留幾年,一家子團(tuán)圓。
于是阿絮等到十三歲,等到大禍臨頭。
秋天剛被抄家,不到半個月,父親跟哥哥們就被推上午門問斬了,母親早就自盡了。阿絮被投在大牢里,一天聽一個噩耗,關(guān)了半月,眼淚早就流干??薜阶詈螅弥郎系挠H人已經(jīng)死絕了,阿絮忽然就鎮(zhèn)定下來,只是一味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等待著死期到來。阿絮感到奇怪,按照皇帝趕盡殺絕的陰狠性格,她是早就應(yīng)該死的了,但不知為何一直拖著,遲遲不下處決命令。是誰在為她拖延續(xù)命呢?阿絮想不出,也沒有了去思考任何事情的氣力。
結(jié)果還是等到了那天的到來。宮里的太監(jiān)手捧金黃圣旨,站在牢房外,神色冷漠,宣布兩件事,一是奪去阿絮的太子妃之位,二是賜酒讓阿絮自盡。
阿絮冷冷一笑,決絕地喝下了毒酒。
藥效很快發(fā)作,阿絮臉朝地?fù)涞乖诘厣?,身體因為毒發(fā)抖索一團(tuán),口鼻中鮮血直下,神智漸漸恍惚。
最后的意識里并不平靜,有誰匆匆趕來了呢?獄卒、太監(jiān)、執(zhí)刑的官員跪滿一地,噤若寒蟬,阿絮感到自己被溫柔地抱到一個懷里,那個人說著什么,顫抖著用袖子抹去阿絮臉上的血,把手中一個瓶子里的藥水灌到阿絮口中。阿絮已經(jīng)無法吞咽了,于是那個人口中含著藥水,唇壓著阿絮的嘴,不容置疑地強(qiáng)迫阿絮喝下。
沒用的,沒用的,阿絮活不了啦。
阿絮這般想著,費力轉(zhuǎn)動著眼珠,而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來人的臉,只依稀看到上方一片紫色的袖子,用銀線繡著騰飛的蛟龍。
啊,是王爺?shù)姆?,那只能是太子殿下了。沒想到他人長得一般,身上味道倒是挺好聞的。
阿絮徹底昏死了過去,到最后她也沒看清他究竟長什么模樣。
阿絮再次醒來,是在亡命的途中。白發(fā)蒼蒼的左將軍跟二十幾個逃脫出去的家將,護(hù)著她的轎子,跟一批一批皇室派來的殺手纏斗,途中不停有人死去。說來也怪,常常也會有另一批殺手大批大批地出現(xiàn),保護(hù)著阿絮,抵抗著皇室的人,也不知道是誰派來的。太子給喂的解毒藥,阿絮終究沒吃下多少,終日在生死關(guān)頭徘徊。后來終于逃到殺手尋找不到的大興村,遇到了李臨,身體才開始好轉(zhuǎn)。
兩年后,十五歲的阿絮嫁給了李臨,時為八月十五,無獨有偶,跟皇家當(dāng)年約定迎娶的日子是一樣的。
“阿絮,阿絮?!?/p>
阿絮在抑郁的夢境中,在不停地被追殺的生涯中,忽然聽到有人在喊她,如同一道冬日暖陽驅(qū)散了所有刻骨的寒意。阿絮內(nèi)心酸楚,慢慢地醒來,睜開了眼睛。
入眼是暖橘色的燭光跟李臨溫柔的眼眸。她居然一覺睡到了晚上,山村里的人家睡得早,此時外面已經(jīng)萬籟俱寂。
李臨一手撐著頭躺在阿絮身側(cè),一頭長長的銀發(fā)隨意披在枕頭上,草藥的芳香和他衣裳上的香氣混合著,迎頭罩住了阿絮。
李臨伸手把阿絮汗?jié)竦拈L發(fā)撥到耳后,輕輕地問:“餓不餓?我給你留了飯,還溫著?!?/p>
阿絮一半精神還在噩夢里,一時有些愣愣的,只盯著李臨看。李臨肌膚白皙,身形修長,氣質(zhì)極好,其實長得不難看,五官拆開看,每一樣都很漂亮,不知為何合在一起就很平凡了。此時此刻,阿絮忽然通過他想到了當(dāng)年的太子李陵,似乎也有著非常平凡的皮相。
民間傳說,謝家敗落之后,當(dāng)時的皇帝現(xiàn)今的太上皇執(zhí)意要殺謝絮,而太子執(zhí)意要娶,導(dǎo)致圣顏大怒,太子差點被廢黜。太子妃謝絮被鳩殺之后,太子強(qiáng)行奪藥后匆匆趕到,卻只來得及見她最后一面。太子為此郁郁,一個月后竟因思念過度病逝了,皇帝還沒享受到拔除皇權(quán)一統(tǒng)障礙的喜悅,就痛失最心愛的長子,一時萬念俱灰,最后把皇位傳給了次子李征,住進(jìn)了寺廟之中。
為未過門的妃子失態(tài)至此,那個太子殿下,大概非常喜愛她吧。
阿絮嘆了口氣。
李臨笑:“怎么嘆氣了?嫌棄我做的飯菜不好吃?”不等阿絮反應(yīng),他就欺身壓到阿絮身上,聲線低啞,非常魅惑地建議,“要不,換吃我?”
他眼里燃著情欲,咬著唇誘惑人的樣子,平凡的外表也擋不住的骨子里的妖艷放蕩,成親十年,阿絮對此根本毫無招架之力。
狼狽地滾下床,阿絮提著裙擺展開輕功往廚房跑去,沿路砰砰砰撞倒了兩條凳子。
“我吃飯去了!今晚月色不錯,哈哈哈哈哈!”
李臨笑瞇瞇地道:“夫人,為夫自解衣帶以待,速歸也。”
阿絮決定這頓晚飯一定要吃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阿絮就被李臨喚醒了。外頭熱鬧非凡,似乎今天是什么大節(jié)日,阿絮打著哈欠,洗漱過后,接過李臨煮好的白粥,在心里一算,哦,今天是中秋了!
每年中秋,大興村跟附近村莊的村民總會帶上自家果蔬、家禽,一早到鎮(zhèn)上趕集,擺攤擺到黃昏,賺了銀子就采購點過節(jié)物品,趕回家后剛好是晚上,留守的家人已準(zhǔn)備好過節(jié)的果品,擺好香案,正好一起祭月。
李臨是村里的教書先生,鄉(xiāng)人多貧困,一年到頭收不了多少學(xué)費,李臨為養(yǎng)家,一方面兼職醫(yī)生,一方面也跟著務(wù)農(nóng),在村民的幫助下在屋后種了一大片果園,春夏賣桃李,秋冬賣棗梨,居然也攢下了一些錢。每年中秋,李臨照例要跟著村民趕一次集。
阿絮吃完早飯后還在犯困。李臨像幫娃娃換裝一樣,親手幫她換好了衣物、鞋襪,又把她按到自己腿上坐好,把她一頭披散的長發(fā)在腦后梳了一個婦人發(fā)髻,按照風(fēng)俗簪上了一串尤帶著清晨露水的桂花。
阿絮還賴在李臨懷里不愿意出門的時候,門外的村民們已經(jīng)在敲門了:“先生,到點了,該出發(fā)咯!”李臨哭笑不得,把阿絮拉出了門。
晨光微曦,農(nóng)夫、農(nóng)婦,還有稚童們,微笑地看著寵愛妻子出了名的李夫子把洗好的棗子跟糕點用手帕包好,放到夫人手里,然后豪爽地用一根扁擔(dān),挑起了兩籮筐滿滿的鮮棗,跟在浩浩蕩蕩的村民身后出發(fā)了,時不時要回頭看看,擔(dān)心夫人走丟了。
眾村民在心里咬著手帕:李夫子真是能文能武,英姿神武??!
翻了一座山后,阿絮心疼李臨,于是搶過李臨的擔(dān)子,步履輕盈地向前跑了。
眾村民繼續(xù)咬手帕:最英姿神武的,果然還是夫人啊!
走到太陽高高升起,終于到了城鎮(zhèn)上。村民們來不及擦干汗水,趕緊搶占位置擺起攤。李臨一頭白發(fā)在人群中尤其搶眼,先到的村民占好位置遠(yuǎn)遠(yuǎn)招呼他:“先生,這邊這邊!”
李臨把籮筐擺在街邊,然后到街邊的粥店借來桌椅,在兩張紅紙上刷刷幾筆后,豎起了招牌,上頭是墨跡未干的兩句詩:“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能上樹千回”,棗子被襯托得都立馬典雅起來。夫子出馬做生意,果然非同凡響,一時間街上跑的但凡識得幾個字的,都紛紛跑來幫襯,不到一會兒,兩籮筐的鮮棗就賣光了。李臨又倚著桌椅,換下招牌,做起了看病問診跟代寫書信的服務(wù),阿絮站在一旁,收錢收到手軟,和村民們一起看著李臨的目光,非常景仰,五體投地。
太陽還沒下山,李臨就收了攤,還了桌椅,把籮筐托付給村民們,牽著阿絮的手,逛街去了。
天很快暗下去,街上的人摩肩接踵,人聲鼎沸,閣樓之上歌聲不斷,樹上掛滿花燈,河流上飄滿花燈,再加上璀璨的街燈,照得四周如同白晝。演雜技的、唱戲的、說書的、做糖人的……使盡渾身解數(shù)吸引路人,熱鬧非凡。李臨牽著愛看熱鬧的阿絮到處看,他對待她依舊如同小小少女,給她買了裁衣裙的布匹,買了脂粉花鈿,同時少不了阿絮愛吃的糖人、糖葫蘆、甜糯糕點。
夜風(fēng)習(xí)習(xí),歲月和暖。阿絮舉著刨花燈,依偎著李臨,瞇著眼睛笑。
有小孩子跟同伴追趕,摔倒了,坐在大街上哭鬧起來。李臨走過去,蹲下身,把小孩子扶起來,小孩還在哭,李臨用口技模范了十幾只小鳥在枝頭打斗的場景,小孩被吸引了,忘記了疼痛,終于笑了起來。阿絮在一旁看著,看著李臨非常喜愛小孩子的樣子,想著自己當(dāng)年中毒后損壞了身體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不禁有些悵然。
阿絮望著天空,聲音被周圍的熱鬧聲響沖撞得有點飄忽:“我是生不出小孩子的了,你這么能干,在村子里也算有頭有臉的人,我看也有幾個小姑娘愛慕著你,要不……”一句話還沒說完,阿絮心里已經(jīng)醋海沖天,小臉都皺起來了。
“我不喜歡她們,世界上我只獨愛你一個,”李臨好笑地看著阿絮泛紅的眼圈,捏一捏她的臉,溫和地保證,“我的孩子只能由你而出,沒有也是天意,我也不覺得遺憾。你有什么好自尋煩惱的?”
阿絮傻傻地笑起來。她臉頰緋紅,小小聲地說:“你低下頭來。”
李臨依言,阿絮舉起兩邊袖子,遮在李臨的臉兩邊,在形成的小小私密空間里,她抬頭,主動吻上了李臨的嘴。
站在大路中央,兩邊是洶涌的人流,不顧禮教森嚴(yán),兩人熱烈地交換氣息。
不知多了多久,阿絮氣喘吁吁地放開李臨,直視他深情的眼眸,輕聲說:“八月十五,今天恰好第十個年頭了。”
李臨抱住阿絮:“好,第十一個年頭,還請夫人多多指教。”
三 秘密
李臨跟阿絮一直玩到第二天,市集散了,才從鎮(zhèn)上回村。
進(jìn)村一看,村子像被洗劫過一般,有的村舍被推翻了,莊稼都被踐踏得不成樣子,村民們聚集在村祠堂,一片愁云慘淡。
“這是怎么了?”阿絮問。
作為村里公認(rèn)的唯一俠女,阿絮一出現(xiàn),大家就沸騰起來了,農(nóng)婦們拉著她的手,終于敢大哭出聲。
大家七嘴八舌的,李臨讓人一個一個說,好不容易才弄清楚了事情。
話說大興村隔壁山頭,半月前聚集了一批土匪,除了打劫過路的村民,也壓榨周圍的村子,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土匪頭武功高強(qiáng),當(dāng)?shù)毓俑M織了一次圍剿,被打得落花流水,知縣修書上報,至今上頭尚沒有回音,這就苦了當(dāng)?shù)氐娜罕?。這一次土匪趁著大興村的強(qiáng)壯勞動力進(jìn)城買賣,洗劫了村子,抓走了一批婦孺幼童,放話說讓村民拿錢贖人,一個人三兩銀子。
胖大娘拉著阿絮哭訴:“一兩銀子就是我們普通人家一年的開銷,一口氣要三兩銀子,我們哪里交得出呢?”
阿絮氣得拍桌而起,當(dāng)下跑回家去取了佩劍。到底是將門之后,知道無法以一當(dāng)百的道理,生氣過后,阿絮立刻制定救人策略,集中村里的青壯勞動力,好好地吩咐之后,才行動。
阿絮的策略是:把村民分為三批,利用當(dāng)?shù)厝耸煜ぶ苓叺匦蔚膬?yōu)勢,一批村民先潛到山頭四周放火,分散土匪,然后阿絮領(lǐng)著另一批村民殺上山,吸引大部分土匪,剩下的村民由李臨帶領(lǐng)潛到土匪安置人質(zhì)的地方救人。天黑的時候,大家立刻找近路下山,土匪不熟悉地形,一定不敢貿(mào)然跟來。
阿絮制定的策略很成功,大部分的土匪救火的救火,跟阿絮正面沖突的打得火熱,看守人質(zhì)的只有兩個人。十幾個村民沖上前,很快把人放倒了。大家七手八腳地把被綁架的親人們扶起,相攜著出了門。李臨手執(zhí)從看守土匪身上解下的長劍,守在門外。村民們分批,按照阿絮的安排,尋找偏僻的山路,有序地排隊下山。
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李臨才收起了劍。正打算繞道去阿絮的正面戰(zhàn)場,忽然有一道劍氣破空而來,李臨忙閃避,還是被削去了幾縷長發(fā)。
“先生!”落在最后的三個村民驚恐地喊。
“不要管我,快走。”
“可是先生……”
李臨看看大步朝這邊飛奔而來的五道人影,回頭淡淡地看了一眼村民,那目光竟透出了一股與鄉(xiāng)野教書先生格格不入的威嚴(yán),那三個人被這目光掃過,連一絲反抗的聲音都發(fā)不出了,畏懼地奪路而逃。
來人是武功高強(qiáng)到連官府也收拾不了的土匪頭,他酒飽飯足后正在打盹呢,猛然聽說出了亂子,料到這些人是為了肉票們而來,立刻率四個得力手下趕往這邊。
土匪頭一看,一屋子的肉票都跑光了,怒了:“快把人給我追回來!”
手下領(lǐng)命,當(dāng)空一躍,正要四處散開追人,哪知道被一道如滿月般的劍氣給生生震回來了。
“先過我這一關(guān)?!蹦且粋€書卷氣濃烈的青袍男子如此說。
土匪頭冷笑,抽出腰間的大刀:“好,老子就先送你下地獄。”一揮手,帶著手下圍住了李臨。
劍影,平地而起的清風(fēng),不過兩招。
甚至看不清那詭異招數(shù)的來路。
“不可能……”土匪頭看看倒地死去的手下,再不置信地低頭,看著穿胸而過的劍刃,血如流水,汨汨而下,他被釘在一棵古榕樹上,“老子當(dāng)年可是……大內(nèi)侍衛(wèi)……”
忽然,青衣男子臉色一白,吐出了一口血,握劍的手頓時失去了剛才力拔千鈞的氣勢,綿軟無力,如同不曾習(xí)過武術(shù)的人一般。
勢如長虹,稍候即逝!土匪頭內(nèi)心一震,猛然想起自己是聽說過這種邪門的功夫的,那時他還沒因為犯事被趕出大內(nèi)侍衛(wèi)隊,曾在酒席間聽侍衛(wèi)頭領(lǐng)說過當(dāng)朝皇族的怪異習(xí)慣,說是皇子們一生下來就會被教導(dǎo)一種祖?zhèn)鞯墓Ψ?,不用怎么練?xí),只要默記口訣即可,平時看不出有內(nèi)力,一旦關(guān)鍵關(guān)頭使出,就可輕易奪走武林高手的性命,只是驟然發(fā)功,過損心脈,極傷身體。皇子們身份尊貴,身邊守衛(wèi)如林,一生能經(jīng)歷幾次近身暗殺,所以這種平時無須努力、關(guān)鍵時候能保命的邪功大受歡迎。
可是當(dāng)今皇室子嗣稀疏,沒有聽說哪位皇子流亡在外??!土匪頭盯著那張平凡的臉看,突然記起自己是見過他的,那是在長陽宮里,他紫衣尊貴,雖相貌平凡,卻氣度卓然,風(fēng)采壓過了身側(cè)以美貌著名的二皇子李征。
土匪頭猛然知道一個驚天秘密,大駭,尖叫起來:“你是……你是太……”
一句話沒說完,李臨長劍一壓,土匪頭斷了最后一口氣。
李臨松開握劍的手,捂著心口,喘著氣,連退幾步,倒到一棵樹上,又吐了一口血。
歇了片刻,等到心頭的絞痛過去,李臨搖搖晃晃,扶著一棵一棵的樹,尋了條小路,走下了山。
半山腰,阿絮領(lǐng)著眾人,押著幾個土匪迎面走來??吹嚼钆R臉色不對,她扔下劍就跑了過來,而李臨看到毫發(fā)無損的阿絮,終于松了一口氣,抱著阿絮就暈了過去。
半夜,李臨悠悠轉(zhuǎn)醒,看到阿絮縮在椅子上,不停地掉眼淚。他內(nèi)心柔軟得不像話,伸手摸了摸阿絮的頭。
阿絮淚汪汪的:“都怪我!你只是一個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我還讓你去做那么危險的事情?!?/p>
李臨笑瞇瞇的:“我不過是驟然見到殘暴的頁面,一時不適而已。”
阿絮搖搖頭,又想到如果李臨遇到危險回不來了……眼淚又掉下來,少女時期喜歡過的那個風(fēng)華絕代的李征的影子已經(jīng)模糊,當(dāng)不成妃子也做不了皇后她已經(jīng)沒有遺憾,她的心中只有這個清淡平凡的男子,滿滿地充實著。
李臨哄她:“不要傷心了,我給你做飯去了。”
阿絮自告奮勇地去做飯了,片刻之后灰頭灰臉,哇哇地哭著跑回來了:“我、我、我……不會做飯啊!”
最后還是李臨起床,做了晚飯。
兩個人坐在廚房的小圓桌前,阿絮沉默地吃完了晚飯,把碗筷放下時,阿絮對李臨宣布:“下個月我要再離家一趟。”
李臨面色沉沉,低下頭,一句話也沒說。
阿絮不敢去看李臨,在今晚她鮮明地感到李臨在她心里的重要性,她在心里下定決心:她要盡快報仇,與復(fù)雜的身世一刀兩斷,然后踏踏實實地與李臨過日子。
四 復(fù)仇
一個月后,前丞相府邸。
阿絮身形如鬼魅,從隔壁江尚書家的屋頂騰空而起,翻過圍墻,落在一座偏僻的假山上,腳下再一點,就落在了后院上。
前丞相劉淑為官的時候雙手并不干凈,故而整座府邸修得金碧輝煌。一把年紀(jì)了也不正經(jīng),后院里門房眾多,鶯聲燕語,全是正當(dāng)妙齡的女子。
阿絮輕手輕腳地蹲在屋頂上,一間一間屋子地揭開瓦片往內(nèi)窺探。找了十幾間,終于找到了正在和妾侍喝酒作樂的劉淑。
阿絮翻下房,舉著長劍破窗而入。
劉淑拿著妾侍往胸前一當(dāng),大喊:“有刺客,來人!”很快,二十幾道人影從不同方向飛入了房間,把阿絮圍在正中間。
一番苦戰(zhàn),阿絮如同謝將軍再世,劍術(shù)霸道,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當(dāng)。二十幾個人,很快變成十幾個人。
打得正酣,忽然又有一道人影入窗,是一個蒙面的男子,身形詭譎,功夫更是詭異,長劍一啟一合,倒下了四五個武林高手,又一個移形換位,片刻之間,剩下的高手也倒下了,直取要害招招致命,其招數(shù)之狠毒,阿絮十年間見過許多次,也不禁感到膽寒。
偌大的房間,只剩下阿絮,那個蒙面男子,還有劉淑。
劉淑本來舉著劍,還想抵抗,一看到蒙臉男子的招數(shù),像是忽然知道了什么,他表情復(fù)雜地看著蒙臉男子一會兒,喃喃自語:“君要臣死……”然后一個虛招,引得阿絮向前,挺胸跨步,生生迎接了阿絮當(dāng)胸的一劍,連抵抗也不做了,就像是心甘情愿自殺一樣。
阿絮看著倒地死去的劉淑,抽出了劍,迷惑地呆立在當(dāng)場。
蒙面男子扯著阿絮的衣袖,在下一批護(hù)衛(wèi)趕到之前,展開輕功,離開了丞相府邸。
月色迷茫,阿絮站在沿江客棧的屋頂上,數(shù)步之遙,站著那位蒙面男子。江上霧氣蒸騰,那個男子的身子影影綽綽,阿絮覺得自己沉入了一個似真還假的夢境之中。
阿絮報仇十年,刺殺七次,每一次,這個男子都會出現(xiàn),保護(hù)她刺殺成功,似乎他是一道影子,專門跟在阿絮身邊,只要阿絮有殺戮的需要,他就會出現(xiàn)。阿絮想了很多年,也猜不到他的身份,他的武功如此陌生,謝將軍的身邊并沒有這樣的人,他的身形是如此熟悉,像是經(jīng)常出沒在身邊的人,卻對不上臉。
“兄臺,請留步……”阿絮對著他的背影喊。
那個男子頭也不回,如同過去的十年一般,一句話也不對阿絮說,接著一個鵲起,用他那詭異的輕功,消失在江面上了。
留下阿絮呆呆地站在原地。
半山腰,木屋。阿絮拜祭完家人,告知了最近的復(fù)仇進(jìn)度,照例去拜訪左老將軍。
左將軍生著重病,已經(jīng)無法給阿絮開門了。
阿絮留下來,照顧了左將軍十天,老人就去世了。
彌留之時,他看著阿絮淚流滿面,一個勁地告罪:“原諒老奴無法再服侍小姐了!”
阿絮也落淚,安慰他:“我的后半生會有我夫君照顧我,他對我很好,將軍無須再掛念我了!”
左將軍最后似是神志不清了,又問了一遍:“小姐的夫君,誰?”
阿絮道:“您見過的,他叫李臨?!?/p>
“李臨?李陵!好個李陵……”左將軍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捶床大笑了起來,“他居然就這樣舍棄了一切,跟小姐過了十年!好個李陵,好個李陵,李瑋要被他活活氣死了,哈哈哈哈哈!”
左將軍就這樣大笑而終。
阿絮對他臨終前提及那個早逝的太子李陵的事迷惑不解,只是傷心地埋葬了老人,然后啟程歸家。
大興村。
阿絮斂住氣息,藏身在村頭那棵最老的榕樹枝葉里。
她看著李臨一早起床,去到私塾教書,看著李臨去村民家給病人看病,看著李臨在村里孩童的簇?fù)硐?,在太陽落山之前回到了家里?/p>
阿絮換了棵樹,躲在了自家院子里的棗樹上。
李臨挑水做飯,把院子里的藥材都收進(jìn)了屋。房屋后面就是棗林,他從屋側(cè)的小路繞過去了,棗林里散養(yǎng)著二十來只雞,是之前阿絮帶人大破土匪窩后村民們送來的謝禮,知道兩夫妻吃不了這么多,都是送活的過來。李臨抓著飼料,開始喂雞,一邊喂一邊數(shù)起來,數(shù)了一次,數(shù)錯了,再數(shù)一次,還是錯了。他這樣子讓阿絮覺得他莫名可愛,于是露出了淺淺的笑意。
李臨返回院子,開始收衣服。他最近身體似乎有些不好,偶爾會捂著心口咳一咳。阿絮看著他孤零零的背影,想起這十年,她不在的日子里,他都是這樣一個人生活,一時間心酸得不能自己。
李臨收好衣服,站在棗樹下,抬頭問:“阿絮,還不下來吃晚飯嗎?”
阿絮嚇了一跳。
李臨無奈嘆氣:“下次你要藏好點。好了,不要鬧了,快下來?!?/p>
阿絮在深秋葉子掉得稀疏的棗樹中,探出身體,卻不下樹。
“阿臨,我又要出門了?!彼荒芟氯?,不能再停留了,她這次要去暗殺的對象太危險了,她有可能有去無回,她怕再跟李臨多說一句話,她就會越膽怯。
“不是剛出門回來嗎,這次你又要去哪里?”李臨淡淡地問。
“我保證出了這趟遠(yuǎn)門后,再也不出去了?!?/p>
李臨:“不可以不去嗎?”
阿絮:“我一定要去的?!?/p>
李臨的眼神很絕望:“就算是為了我,可以不去嗎?”
阿絮搖搖頭:“阿臨,如果年尾我還沒有回來,你就……忘了我吧,好好找個姑娘過日子吧!”
阿絮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李臨沉默著,一句話都不說。
“那,我走了,阿臨?!?/p>
“阿絮。”
李臨喊住了她匆忙要離開的身影。
夕照下的李臨,白發(fā)流動著橘色的光線,樸素青衣洗得發(fā)白,安安靜靜地站著,鄉(xiāng)村生活的確辛苦,他的眉眼間已有歲月的風(fēng)霜。
“阿絮,”他又喚一聲她的名字,依舊很是溫柔的樣子,“這十年你與我生活,過得開心嗎?”
“阿臨,我一直都很開心?!?/p>
“好,”李臨說,“那么我答應(yīng)自己,無論將來怎樣,我都不會恨你,你也答應(yīng)我,無論將來得知我是怎樣的人,也不要恨我?!?/p>
“我怎么會恨你?”
“那就約定好了。” 李臨輕輕地笑了,“阿絮,無論如何請你記住,和你這十年,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p>
五 僅僅是李臨
尋隱寺。午夜。
尋隱寺建于京都郊外的孤峰之上,由于是皇家御用,廟宇蓋得氣勢恢宏。阿絮踏入寺廟,只見古木參天,四下死寂,唯有宮燈指引通往主殿的青石道路。
阿絮來到側(cè)殿,借著月色伸手推開虛掩的大門,剛踏入一足,立刻就覺得不對勁,暗喊一聲糟糕:她才覺察到自己似乎被無數(shù)的人包圍住了,那些高手內(nèi)力深厚,悄無聲息,她竟然無法知曉是多少人。
阿絮咬咬牙,繼續(xù)前行。走到寢室中央,用劍挑開一層一層的青紗幔,然后看到了距離十步遠(yuǎn)的地方,龍床之上,睡著一個人影。
阿絮舉劍正要前行,忽然側(cè)殿內(nèi)的燈火都被點明了,阿絮借著火光四遭掃視一番,發(fā)現(xiàn)窗外還有房梁之上,埋伏著幾十個侍衛(wèi),劍口皆對著自己,只要再走進(jìn)一步,立刻就被亂劍穿心。
阿絮的心沉了下去。
有人在一大批侍衛(wèi)的簇?fù)硐?,從門外走了進(jìn)來。
“自從王尚書、劉丞相身遭不測之后,朕便知道,你這謝家的余孽遲早會來自投羅網(wǎng)!”
曾經(jīng)的肅王李征已經(jīng)成為當(dāng)今的皇帝,唯一不變的是容顏依舊傾城。
龍床上睡著的太上皇李瑋,被侍從輕輕地扶坐了起來,靠在床上,他似乎生著重病,氣息虛弱,形容如同骷髏。他的鷹眼陰沉地掃過來,看到阿絮,立刻氣得渾身發(fā)抖,捶床怒吼:“謝家賤婢,你把朕的皇兒藏到哪里去了?”
阿絮聽不懂李瑋的話,只當(dāng)他病糊涂了,于是仗劍傲立,道:“李瑋,今天我來取你性命,為我謝家冤死的一百二十口人報仇!”
李征冷冷地說:“拿下!”
侍衛(wèi)逼近阿絮,很快與阿絮纏斗在一起。
與此同時,偏殿之外也傳來了打斗之聲,似乎有人正在往這邊闖過來。
李征道:“原來還有同黨……”正想下令趕盡殺絕,忽然眉頭一皺,想到了什么,李征奔了出去,全然不顧帝王之儀,一邊跑一邊喊:“住手!都給朕住手!皇兄,是不是你!我是阿征啊!”
殿外打斗聲立停,阿絮分神想,是不是那個經(jīng)常蒙面幫她的神秘男子來了,不行,他來了也逃不了,要通知他趕緊離開才行……忽然手臂一陣刺痛,由于分心,她躲避一個侍衛(wèi)的劍不及,手臂上被劃開了一道口子。來不及反應(yīng),后背心上另一道劍氣已經(jīng)襲來!
一道人影,閃電一般從門掠進(jìn)來,把阿絮往懷里一帶,隔開了那致命的一劍,又一招滿月回旋,把圍攻的十個高手生生震開了三步。正是那神秘的蒙面男子。
“都停手!”李征從殿外跑進(jìn)來,大聲疾呼。
太上皇李瑋顫抖著從床上起身,赤足朝著蒙臉男子而來:“阿陵,十年了,你終于肯來見父皇了嗎?”
阿絮聞言驚懼不安,望著身邊的人。
那個蒙面人放開阿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是說不出的纏綿悱惻。然后他頓一頓,扯下了自己頭上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頭巾,一頭白發(fā)傾瀉下來,再拉下蒙面的布巾,摘下面具。
阿絮瞪大眼,竟然是李臨。
那個與她成親十年,在鄉(xiāng)村里守著她辛苦了十年的李臨。
李臨看了看阿絮,再面朝李瑋與李征,喊了聲:“父皇,阿征?!?/p>
李瑋走過來,扶著李臨的手臂,迭聲罵:“不孝子,你這不孝子!”
仇人近在眼前,阿絮舉劍就朝李瑋砍去,中途卻被李臨抓住了劍刃,血從他掌中,一滴一滴掉落地面,李臨痛苦地、哀求一般、輕聲對阿絮說,“阿絮,算了好嗎?他畢竟是我父親,身犯重疾時日已不多,換我用一生賠你,好嗎?”
阿絮覺得自己墜入空蒙蒙的噩夢中,過往的歲月如云煙一般,竟沒有一樣?xùn)|西是真實的,她沖著李臨喊,眼淚滾落下來:“我不相信!”
是李陵,不是李臨!
他竟然騙了她十年!
李瑋被氣得要吐血:“你竟然為一個罪臣之女放棄了大好江山,你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李征也來勸說:“皇兄,殺了她,回家吧。”
阿絮推開李陵,又舉起劍,絕望之下只想魚死網(wǎng)破。
李陵無聲嘆息,在背后點了阿絮的幾處大穴,接住她軟下來的身體。
阿絮聽到他說:“父皇,阿征,這是我的選擇,你們就當(dāng)阿陵死了吧。這世上,我只想守著她而已?!?/p>
阿絮看到自己被李陵抱了起來,一步一步往殿外走去。
李征伸手?jǐn)r住他,他擋了一招,忽然,他身形頓住,吐出了一口鮮血。有幾滴血落到阿絮的臉,阿絮心一跳,感覺難過得要死去了。
“阿征,放他們走,”身后李瑋長嘆一聲,徹底放棄了,“阿陵,父皇活不了幾個月啦,把她送回去后,過來陪陪父皇吧?!?/p>
李陵輕輕地說了一聲好,阿絮抬眼,看到李陵的眼淚,一顆一顆地落下。李征憤憤地看著她,也在落淚。
月色如水,李陵手執(zhí)宮燈,背負(fù)著阿絮,展開輕功,下了山。
山下停了一輛馬車。
李陵把阿絮放在車內(nèi),微笑地看著她:“我又沒有點你啞穴,你怎么不說話了?”
他又問:“你原不原諒我?”
阿絮思緒紛雜,腦內(nèi)亂成一片,只在不停流淚。
李陵忽然捂著心口,吐出了一口血,不一會兒,又吐出了幾口血,他溫柔地說:“我可能要死了,你都不愿意理我一下嗎?”話音剛落,他又吐出了一口血。
阿絮全身動彈不得,只會喊:“阿臨!阿臨!”
而那個男子,如同凋零的桃花一般,慢慢地倒下了。
夜風(fēng)只剩下阿絮的聲音嘶啞地,泣血一般:“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我答應(yīng)你了,就用你的下半生賠給我吧!阿臨!不要死!”
一年之后。
冬末。阿絮獨自站在房檐下,望著天上的大雪,鵝毛一般地飄落。
半年之前,太上皇病逝,天下服素。
一年前,李征的人在天亮的時候來到大興村,把昏迷中的李陵接走。之后,她再也沒有李陵的消息。
阿絮回屋,蒙頭睡到第二天早晨,起床之后發(fā)現(xiàn)雪停了,她回屋拿了配劍,準(zhǔn)備出門。
忽然聽到廚房有響動,阿絮跑了過去。
只見一個白發(fā)青衣的背影,正在灶火前忙碌著。
阿絮不置信一般捂住口,跑上去抱住了他的腰。
那個人溫柔地問:“你打算去哪里呀?”
阿絮回答:“正打算去皇宮劫人呢?!?/p>
那人無奈地嘆氣:“胡說八道,快洗手喝粥。”
不是謝家阿絮,也不是李氏阿陵。
舍棄雕欄玉閣、佳麗三千、萬臣垂首,我的心愿很小很小,唯愿與你繼續(xù)一同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