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喜媛/著
父親死了,祖母活著。
2013年中元節(jié)前一天,祖母九十歲生日,我回鄉(xiāng)為老人祝壽。
祖母這個月輪到四叔家贍養(yǎng)。去看她時,她坐在床頭,裸露的手腳活像干柴棒。自去年跌了一跤后,她再也沒有站起來。
我心情復(fù)雜地望著她。近在咫尺,卻感覺和她隔著一座山,橫著一條河。在她眼里,我有她年輕時的模樣,她在我眼里,我預(yù)見自己將要老去的容顏。
懷念早已作古的祖輩。少時,曾聽父親不止一次談及我家的開山祖婆,印象中,那是一個頗具傳奇色彩的真實故事。
能為長眠于地下的祖先們做些什么呢?我惶恐地搓著手……
他們既非官宦巨賈,又非社會名流,也沒有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大事兒,壓根兒沒必要濃墨重彩。然而,終身守寡的開山祖婆貞潔如玉,宅心仁厚!她調(diào)教出來的子孫亦勤勞善良,造福一方。她是中華民族歷史長河中一顆微弱的“星星”,和她當(dāng)年同呼吸共命運的不計其數(shù),他們共同照亮溫暖了那個特殊時代漆黑的夜晚。
先人已作古,唯一的家譜又太抽象,而眼前活著的,能開口說話的,還有精氣神的祖母讓我心里一喜:這一刻,我感謝祖母還活著!
祖母作為生活在新舊社會交替的平民百姓,耳聞目睹了近一個世紀的風(fēng)云變幻,雖說大字不識一個,但作為彭家的童養(yǎng)媳婦,對我們彭家的家史好歹也能說出個子丑寅卯吧。
人生有太多的不可預(yù)測,有時一轉(zhuǎn)身就是永別,抓住現(xiàn)在才是永恒。
我請祖母從我家的開山祖婆講起,她說:“要得,黃土壘到我腦殼頂上了,把這么好的故事帶到棺材里去太可惜了!”
我將手機錄音打開,放在她面前……然后搬了條板凳,坐在床尾,開始聆聽……
一
清朝同治年間。
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在湖南省祁東縣,一個腆著大肚子的年輕孕婦,顛著一雙三寸小腳,手里舉著一盞桐油燈,跌跌撞撞地行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她——就是我的開山祖婆。
她的身后,跟著一名小丫鬟,丫鬟身上背著個大大的碎花布包袱,里面裝的是她主人的全部家當(dāng)。
這不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夜行,而是一個家族的歷史性轉(zhuǎn)折!
我的開山祖婆二十一歲那年嫁入馬埠村一個彭姓大戶人家,那兒門前有一條清澈的小河,還有一望無際的田野。她丈夫排行老四,新婚后夫唱婦隨,感情篤厚,孰料命途多舛,她身懷六甲時,彭公暴病身亡。
樹大分枝。分家產(chǎn)時,接連抓了三次鬮,我的開山祖婆分的都是深宅大院的偏房;田呢,分了三十丘(一丘為三十擔(dān)谷地),是三里開外名叫紅磚的小山?jīng)_。我的開山祖婆心里頭明鏡似的,眼淚只能往肚里流,她知道族人防她改嫁,胡亂敷衍她罷了。痛定思痛,她決定離開這個大家族,離開馬埠,去那個偏僻的小山?jīng)_開始新的生活。
那時我們農(nóng)村走夜路,通常用麻稈蘸桐油做火把照明,但我的開山祖婆在遷移的那個晚上,卻偏偏選擇一盞微弱的桐油燈。因為啊,她早已打定主意:今晚點燈走路,一不用燈罩,二不用手擋風(fēng),一切順其自然,如果燈熄滅了,她就帶著遺腹子改嫁;如果燈一直亮著,那肚子里懷的就是崽(兒子)了,她要把崽生下來,守一輩子寡!
當(dāng)她們主仆二人走到紅磚村時,手里的桐油燈光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她心里悲喜交加:看來老天爺是不讓我改嫁了。
就這樣,她在這個小山?jīng)_里草草安下家來,不久,生下兒子,取名彭金元。
二
紅磚村三面環(huán)山,南面為出口,呈凹字形,交通閉塞,卻也山清水秀,土地肥沃,隨便丟些小麥、紅薯等類的種子都有收獲。
自從生下兒子后,我的開山祖婆心里有了舵,每天扭著她那雙可以在量米筒管里打轉(zhuǎn)轉(zhuǎn)的三寸小腳,白天出去侍弄菜園,回來的時候割一把青麻稈,放在盆子里用水泡著……
晚上,我的開山祖婆給我的曾老祖父喂飽了奶,哼著童謠,哄他睡著了,放到腳邊的一個木搖籃里……這時,她的臉上就露出微笑,笑著笑著,淚也跟著往下淌。她嘆口氣,然后坐在螞凳上,就著一盞桐油燈,將一塊舊布鋪在膝蓋上,將泡軟的青麻稈從水里撈出來放在膝蓋上,開始熟練地剖麻稈皮……
那時在我們當(dāng)?shù)兀瑸榱伺c油鹽錢,有手工紡麻紗的習(xí)俗。我的開山祖婆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在這如豆的燈光下,紡麻織紗,納鞋底,做肚兜,常常熬到雞叫才肯歇息。
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
這時,本地一些單身的男人總想方設(shè)法接近她,搶著幫她挖地犁田、挑糞漚肥……
我的開山祖婆不惱不喜。一天下來,等到收工的時候,就當(dāng)著第三人的面,大大方方塞給對方工錢,客客氣氣把人打發(fā)走,既不駁別人面子,自己也問心無愧。就連那些有家室的男人,平時有事沒事也喜歡找她搭訕兩句,走遠了還要回頭瞅瞅她那高挑的身材、動人的模樣。其中有個叫三猴子的單身男人暗戀她不是一兩天了。一天,我的開山祖婆在田邊摘蔥花,三猴子見了,徑直走過去想套近乎,腳下不懂得拐彎,結(jié)果一頭栽進水溝里……惹得在田里做事的長工們笑彎了腰!
盡管群蜂亂舞,我的開山祖婆還是行得正、坐得穩(wěn),平時講話做事,樣樣拿捏得很到位,她甚至連一件捕風(fēng)捉影的事兒都沒有。
但媒婆對她這種人是不甘心的。那段時間,她家的門檻簡直快被媒婆踏平了,她們介紹的都是大戶人家,說不嫌棄她有個拖油瓶,只要嫁過去,保準坐在家里呼奴喚婢,吃香的喝辣的。
她用手指攏了攏鬢角的發(fā)絲,微笑著說:“找個肩膀靠一靠,我是舒服了,可我的崽就遭罪了,做人家繼子,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頭?!人家有金山銀山,我不稀罕,我崽才是我的命根子!這一輩子,我就帶著我的崽,幫彭家四房續(xù)香火,天皇老子都不嫁,吃糠咽菜也心甘情愿?!?/p>
媒婆不可思議地朝她翻了兩眼,嘴里咕嚕著:哎喲,有福不享,造孽哦!然后就抖一抖手中的手帕,撅起嘴,一扭一扭地走出去。
三
就這樣,我的曾老祖父彭金元在我開山祖婆的哺育下,茁壯成長,他讀完私塾后,開始學(xué)醫(yī)。
我的開山祖婆勤儉持家,孤兒寡母的生活倒不至于很窘迫。有時見左鄰右舍缺衣短食,還常常給予幫助,因而鄉(xiāng)親們都很敬重她。
一天中午,一個白胡子老頭經(jīng)過這個村莊。走到棗子塘的時候,腳下一滑,落入水中。老人不懂水性,在水里掙扎了好一陣,眼看就要沉下去了。恰巧我的曾老祖父從外面學(xué)醫(yī)回來,看到有人落水,身上的長衫都來不及脫,不假思索地跳下去,將老人撈了上來,又把他背回自己家。我的開山祖婆連忙找出我曾老祖父的干凈衣衫讓老人換上,又叫丫鬟燒火做飯,還特意炒了幾個好菜,給老人壓驚。
說來也怪,老人在她家里白吃白住了三天,并沒有要走的意思。我的開山祖婆和我曾老祖父對他一直敬如上賓,好吃好喝地侍候。
第四天早上,我曾老祖父一早醒來,發(fā)現(xiàn)老人不見了,枕邊留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個醫(yī)藥秘方。他本來就是學(xué)醫(yī)的,當(dāng)時看見這個秘方笑了笑,不以為然。
孰不知,正是這張秘方,改變了我開山祖婆的命運,以至讓子孫后代受益百年。
一日,隔壁院子李奶奶背著她的小孫女來我的開山祖婆家串門。孩子顯得很煩躁,老是哭,李奶奶一邊哄,一邊罵。
我的開山祖婆抻長脖子去看那妹仔,發(fā)現(xiàn)她臉上、頸子上長滿了紅紅的疹子,便“喲”了一聲,說這妹仔怕是要出麻疹了!
那天,剛好我的曾老祖父也在家,她便叫他過來看看。
我曾老祖父仔細看了看,皺起眉頭說:“怎么現(xiàn)在才曉得?麻疹現(xiàn)風(fēng)了。”
李奶奶一聽,臉嚇得煞白,說:“我原來以為是長痱子,完了,我這妹仔小命難保!”
這時,我的開山祖婆說:“我崽曉得治麻疹,要不要他幫看下……”
李奶奶像不認識我曾老祖父似的說:“以前沒聽說呀!”
當(dāng)時,我曾老祖父有點怪他娘多事,他知道他娘是急別人之所急,他臨時想起了那個白胡子老人留下的秘方。
我的開山祖婆當(dāng)場拍著胸脯說:“李奶奶,你放心,治得好治不好,都不收你一個銅板。”
十天后,李奶奶領(lǐng)著她的崽和媳婦,提著雞蛋、米酒、白糖到我的開山祖婆家道謝,說是她孫女已經(jīng)出完麻疹,從此算個正常人了。
接下來,我曾老祖父為周圍的鄉(xiāng)親們治小兒麻疹,治一個好一個,一時名聲大噪。
話說本縣有個富甲一方的張員外,晚年得子,視若掌上明珠。小員外七歲那年出麻疹,老員外遣人抬轎子進城,請來最好的郎中,一連請了七個,銀子花費不少,可小員外的麻疹沒出齊,昏迷了好幾天,眼看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老員外心如刀絞,哽咽著叫下人準備后事。
這時,在座的一位老醫(yī)生說:“聽說紅磚出了個后生郎中,喊作彭金元,治麻疹蠻厲害的。”
抱著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的想法,老員外打發(fā)一個家丁到紅磚村來,請他走一趟。
“快去吧,崽,救人要緊!”我的開山祖婆催。
趕了十多里山路,來到老員外家。
張員外府上的人見我曾老祖父是個十七八歲的后生仔,身著粗布長衫,腳穿一雙落滿灰塵的布鞋,便露出輕蔑的眼神,待他的言行舉止就難免怠慢。
我曾老祖父并不計較這些,直奔小員外床前。
小員外躺在雕花牙床上,我曾老祖父用手翻開病人的眼皮,發(fā)現(xiàn)他雙眼緊閉,眼珠子已經(jīng)不會動了,接著又探了探他的脈搏和氣息,轉(zhuǎn)頭對老員外說:“張員外,您家有沒有糯米酒釀和麻稈蔸蔸?”
“要好多有好多!”老員外說。
“還要水中的紅浮萍……”
“這好辦,好辦呀!”
“趕緊用大鍋燒開水,兩床草席…… ”
一切材料準備就緒,我曾老祖父叫人把門窗關(guān)好,找來一個大洗澡盆子,往里面倒?jié)M藥湯,又命人將兩床草席立起來,嚴嚴實實圍住洗澡盆子,一絲風(fēng)都不要透進來……
他把病人抱進去熏,然后用力幫他擦洗……
屋子里圍滿了人,連咳嗽聲都沒有。
一袋煙的工夫后,又重新?lián)Q上熱藥湯。這時,我曾老祖父扒拉小員外的眼珠子,發(fā)現(xiàn)會動了。
府中人奔走相告。
熏第三次時,小員外在水盆子里“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城里那些老醫(yī)師面面相覷,臉上哪掛得住?他們用長袖子擦擦額角說:“張員外,恭喜賀喜!令郎福大命大,你們忙,先行告退?!?/p>
老員外哪還顧得上理那些人?他不停地朝我曾老祖父打躬作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臨走時,老員外親手用銀盤托著金銀珠寶要送給我曾老祖父。他目不斜視,只拿了一點點出診費就告辭了,因為他牢記我開山祖婆的家訓(xùn),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張員外命人用轎子送我曾老祖父回家,另打發(fā)兩個家丁挑了兩擔(dān)籮筐悄悄跟在身后,一直送到他家里。家丁把籮筐往堂屋里一放,只說是張員外對彭郎中的謝意,便一溜煙跑了。
我的開山祖婆不知張員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揭開籮筐上封好的紅紙一看,一擔(dān)是酒、肉、布匹、面條等五色禮,另一擔(dān)是滿滿兩籮筐銀元!
四
我的開山祖婆用這一擔(dān)銀元,在這個小山村大興土木,蓋了一座三進院墻、兩千平米的大宅子。院內(nèi)前后各建了一個大糧倉,可儲存一千擔(dān)谷子。一米多寬的屋檐,兩手合抱不過來的木柱子,兩米長的石碼頭,可謂氣勢莊嚴,在我們當(dāng)?shù)厣w過好幾條山?jīng)_。因我曾老祖父的父親排行第四,于是將此院命名為“四房沖”。后來,這個村子就以四房沖命名,沿叫至今。
一夜暴富后,我的曾老祖父并沒有沉迷于享樂。在我開山祖婆的指導(dǎo)下,他在本鄉(xiāng)鎮(zhèn)開了三家診所。
每天,我曾老祖父的診所門庭若市,他對待病人一視同仁,凡是貧苦人家前來醫(yī)治的,往往分文不收,他的醫(yī)德和醫(yī)術(shù)在當(dāng)?shù)爻蔀槊勒劇?/p>
成家后,我曾老祖父共育有六子二女。他的長子就是我的曾祖父——彭修德。
為避免吃沒有文化的苦,我曾老祖父在自家祠堂開辦私塾學(xué)館,請先生授課,學(xué)館有二十來個學(xué)生,極大地方便了本村及鄰村的孩子學(xué)習(xí)。
做長輩的用心良苦,可我的曾祖父并不買這個賬。作為大少爺?shù)乃瑤缀鯖]有認真聽過一堂課,沒有學(xué)會寫幾個字。我的曾祖婆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先生更是拿他沒辦法。他能把死的說成活的,能把圓的說成扁的,且性情豪放,不拘小節(jié)。有文化的人叫他“鐵齒銅牙”,人們背地里給他取了個綽號——“白舌子”,這是我們那兒的土話,含有貶義,指不識字,大話飛上天的意思。
歲月荏苒,祖上的血脈一代一代相傳。我曾祖父長得高大帥氣,長衣白褂,腳穿我開山祖婆精心制作的軟緞子鞋面,從頭到腳都是清清爽爽,一塵不染,方圓十多里都知道他的大名。他揣著金懷表,胸襟前的表袋里常年掛著一支自來水鋼筆,一根兩尺來長的和田玉煙桿不離左右,他走到哪兒,哪兒的氣場就截然不同。
我曾祖父二十歲那年有了兒子,他就是我祖父。后來曾祖母的肚子一直沒有響動,當(dāng)?shù)厝硕颊f我祖父是個“秤砣兒”(絕無僅有的意思)。
我曾祖父深知自己吃了沒文化的虧,但嘴上從來不說,他送我祖父念書,從幾歲一直讀到二十歲。
民國十七年(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保甲制的基本形式已有了具體規(guī)定:十戶為甲,十甲為保,十保以上為鄉(xiāng)鎮(zhèn)。
其時,我曾祖父被選為我們當(dāng)?shù)乇iL。
一次,鄉(xiāng)里開會,上頭有份報告,需要記錄,別人都在認真閱讀,唯獨我曾祖父叼著長煙斗咝咝地抽。這時,有個人調(diào)侃他,說:“彭保長,您天天戴著根那么高級的鋼筆,怎么不用來寫字呀!”
“哎呀,老兄,你提醒得好,今天走得匆忙,忘記帶眼鏡了,這樣,麻煩你給我讀一下唄?!?/p>
那個人原本想讓他出一下丑,沒想到弄個虱子到頭上抓,沒辦法,他只好乖乖地念了一遍。我曾祖父的記性極好,輪到他發(fā)言時,他幾乎一字不漏地講出了會議紀要。
作為保長,當(dāng)?shù)厝罕娙粲惺裁醇姞?,需請保長或族長去評理,有理沒理,關(guān)系到一族人的顏面問題。而我曾祖父,憑著紅唇白齒,不知幫多少人扳回了理!在當(dāng)?shù)叵碛泻芨咄?/p>
有個嫁到石家的彭家姑娘,一天跟石家人發(fā)生了糾紛,有人抬著轎子來請我曾祖父前去評理。
在石家祠堂里,圍滿了前來看熱鬧的人。
那時,石姓人家在當(dāng)?shù)厥且粋€大族,族里也出了一些能人,因此不怎么把彭家人看在眼里。
我曾祖父是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人。他先把彭家姑娘叫到面前,問清了緣由,心下明白,她是受了別人的欺負,她是有理的。但他先不論理,而是當(dāng)著眾人劈頭蓋臉地將那彭家姑娘教訓(xùn)了一通,弄得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哭哭啼啼地說:“彭保長,我是彭家姑娘,您怎么不幫我撐腰,反倒幫別人罵我?”
石姓人家一陣哄笑:“哈哈,還是彭保長識抬舉,你們哪個敢跟我石家屋里的人過不去,那就是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嘛……”
我曾祖父低頭佯裝用手帕擤鼻涕,悄悄對那彭家姑娘說:“蠢婆,我在打開臺鑼,罵給別人聽的?!?/p>
我曾祖父的腦袋轉(zhuǎn)得何等之快!不等石家人笑完,他把長煙桿往桌子上一拍,震得桌上的茶杯跳了起來。他臉色鐵青,眉毛倒豎,冷笑一聲:“哈哈,螞蟻子打哈欠,口氣大得很!沒錯,茅坑里的‘石’頭固然又硬又臭,但是……”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們彭家屋里右邊有三把鑿子,鑿起石頭來,要你圓就圓,要你扁就扁!”
他的一席話,硬邦邦的,砸在地上雞都啄不動。全場人瞠目結(jié)舌,有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的,悄悄問:“哪來的三把鑿子?”另一人就沒好氣地回答:“蠢呀,‘彭’字右邊不是有三撇嘛!”
“哎喲!也虧他想得出!”
石家族長聽了他這番話,早驚出了一身冷汗,老花眼鏡差點掉到地上去,心想講理哪是他彭修德的對手?這個“鐵齒銅牙”一句話就能把活人噎死!
最后,石姓人家給那個彭家姑娘當(dāng)面賠禮道歉,保證以后不再欺侮她,還買來鞭炮燃放,一來除晦氣,二來為她恢復(fù)名聲,并且大魚大肉款待彭保長。
五
其實,評理這碗飯并不是那么好吃的,要是評不好,那轎子坐起來要烙屁股的。
有一回,我曾祖父又被人請到五里外的地方去評理,請他講理的是另一個彭家姑娘。
到了那邊,他先從旁人那兒調(diào)查了解糾紛情況,又從彭家姑娘那得到了證實,知道這彭家姑娘的確蠻潑辣過分的。
評理開始,對方族人在眾人面前客觀公正地把雙方爭吵的事實擺在桌面上。很顯然,這場理,彭家姑娘輸定了。
眾目睽睽之下,我曾祖父慢悠悠地點燃他的煙斗,深吸一口,吐出一個長長的煙圈,他在思量,如何力挽狂瀾……末了,咳嗽一聲,提出要向?qū)Ψ疆?dāng)事人了解一點情況。
那個女人不知是計,自認有理,便在我曾祖父面前手舞足蹈地學(xué)起來。我曾祖父說人多太吵聽不清,那女人便靠近他面前,說到彭家姑娘如何如何撒潑,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濺了彭修德一臉……
我曾祖父側(cè)耳傾聽,聽到關(guān)鍵處,打斷她的話,問彭家姑娘是哪么子(如何)撒野的。
那女人突然劈開雙腿,撩起上衣,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兩個手板心一邊拍打她的生殖器,一邊朝我曾祖父作潑水狀,嘴里放鞭炮樣罵一些不堪入耳的臟話……
“反了,反了!大家快看……這個女人對我耍流氓!”我曾祖父騰地站起來,勃然大怒,話音未落,掄起長煙桿,敲在那女人的額頭上,女人的額頭頓時起了鴿子蛋那么大的包塊。
全場鴉雀無聲。
我曾祖父氣咻咻地對眾人說:“看看,這樣一個潑婦,還說她有理,現(xiàn)在事實勝于雄辯!就她這副德性,我們彭家姑娘還能欺侮得了她?你們剛才都親眼看到了,說說……該怎么辦吧?”
對方族長哪料到會平地起風(fēng)波?氣得臉都綠了,一邊朝那女人翻白眼一邊小心翼翼地給我曾祖父賠笑臉……
那個女人在我曾祖父面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哀求:“彭保長,剛才在您面前失了態(tài),您大人大量,莫往心里頭去啊……”
“蠢婆,我們族人的臉面全給你丟盡了!還不快滾回去殺雞煮蛋給彭保長賠罪……”族長呵斥她。
生活中,我曾祖父是個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的主。
作為保長的他,經(jīng)常深入老百姓家里,哪家沒油,哪家沒鹽,他就帶那人回來,但不敢驚動我的開山祖婆。他叫人在耳門等著,自己躡手躡腳去廚房翻碗柜,把油鹽醬醋夾在腋窩下,藏在衣袖里,悄悄塞給來人,也不圖謝,手一揮,讓他走人。
一來二去,我的開山祖婆發(fā)現(xiàn)家里油鹽短缺,吃飯時就嘀咕:“廚房的油鹽醬醋好像有人動過,莫不是屋里頭進賊了?”
我曾祖父打個哈哈:“哪個賊吃了豹子膽,敢到我家來偷東西?可能是貓或老鼠啵。”
為了防偷防盜,我的開山祖婆一天到晚拄著把自制的竹筒掃帚,從后院糧倉到前院糧倉,一路“嚯啰嚯啰”敲過去,一路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燭?!?/p>
一日,我曾祖父又領(lǐng)了兩個家里沒米下鍋的人回來,發(fā)現(xiàn)我的開山祖婆在祠堂門口前院巡察,他便支使其中一人跟她扯白話。他呢,帶著另一人,偷偷溜到后院倉庫,支開下人,撬開倉庫門,讓人只管往籮筐里舀谷子。舀滿了,就叫他挑起從后門溜走,然后大喊:“阿節(jié)(祖母),有人偷谷子了!”等我的開山祖婆顛著雙小腳氣喘吁吁地從前院趕到后院來時,早不見那人的后頸窩了。
六
在那時,我目不識丁的曾祖父,只有他想不到的,沒有他做不到的。
鄉(xiāng)親們遇上什么難事,都會想到他。
一回,鄰村的二柱來找我曾祖父,吭吭哧哧的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曾祖父兩眼一瞪:“什么事,你痛快點兒?!?/p>
原來,二柱在外村某大戶人家當(dāng)長工,三十多歲了還沒討上老婆,他東家的兒媳婦荷花懷了崽,卻傳來她男人在外打仗戰(zhàn)死了的消息。
二柱一直暗戀著荷花,荷花覺得他勤勞能干,平時對他也是高看一眼,兩人一商量,愿意結(jié)為夫妻。
荷花婆家知道后,氣得暴跳如雷,非要荷花守一輩子活寡。
我曾祖父聽完后,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第二天夜晚,我曾祖父、二柱還有幾個年輕力壯的男子前往荷花婆家。
按照事先約好的暗號,荷花悄悄從窗戶里爬出來。當(dāng)時的她即將臨盆,而她家離四房沖又有七八里路,山路太窄,不能坐轎子,走路又行動不便。我曾祖父想出一個好主意,讓壯漢將孕婦反身背起,疾步如飛……
荷花的婆家人發(fā)現(xiàn)后大喊大鬧:“搶人啦,快給我追呀!”
等到了山頂,回頭一看,山腳下舞動的麻稈火把像條火龍,照紅了半邊天……
翌日,荷花生下一個大胖兒子。后來,又和二柱生了三兒兩女。直到現(xiàn)在,荷花近一百歲,她還活著。
我曾祖父此舉,在當(dāng)?shù)匾殉杉言挕?/p>
我的曾老祖父晚年時將家產(chǎn)分給六個兒子,每人五十擔(dān)谷地。我曾祖父作為大房,分得祠堂左右兩邊最好的正房。不久,我曾老祖父與世長辭。
民國時期,軍閥混戰(zhàn),民間疾苦。我曾祖母念及她的親侄女兩歲沒了爸,七歲那年便把她叫到四房沖來做丫鬟。后見她做事勤快,又出落得眉清目秀,身高一米七三,便把她收為童養(yǎng)媳婦。她就是我的祖母。
我曾祖父二十歲做父親,三十六歲做了爺爺,眼睛眉毛笑到一堆去了,放話出去,說要從縣城請人來唱花鼓戲,宴請所有親朋好友。我曾祖母聽了,心里叫苦不迭,臉扭得比苦瓜還難看,悄悄拉了拉我曾祖父的袖子說:“家里都快沒米下鍋了,還唱哪門子戲啰!”
我曾祖父的二弟沒有成家,三弟、小弟婚后沒有生育。我曾祖父便建議將我祖父過繼給他三弟做兒子,將我祖母給他二弟做兒媳。不久,我曾祖父的二弟三弟相繼暴病而亡,他三弟媳改嫁。后來,那兩份家產(chǎn)均由我祖父祖母繼承。
我曾祖父另外三個弟弟都循規(guī)蹈矩,把田地都經(jīng)營得很好。但到了我曾祖父手里,由于他的開銷巨大,常常瞞著家里頭把田當(dāng)了,曾祖母敢怒不敢言,我的開山祖婆用手指戳他的腦殼,嗔道:“你呀,你古家(這個)敗家子,一個人敗了三家人的家當(dāng)啊!”
“老人家,你哪曉得外面有好亂哦!我辦了十條槍,準備打強盜(土匪)?!?/p>
我的開山祖婆顫抖了一下,身子往前傾斜,壓低聲音說:“崽(對晚輩的一種昵稱),你曉不曉那強盜頭子‘大嘴巴’是我們家親戚哩!”
“曉得,按輩分喊他表叔,但他禍害我們四房沖的人,我就不能由著他胡來?!?/p>
“崽,你得注意自家安全,炮子銅管(子彈)冒(沒)長眼睛哩!”
民國二十年(1931年)左右,中華熱土內(nèi)憂外患,土匪猖獗,連我們這個小山?jīng)_也時常有土匪出沒,一下山就一窩蜂地擁到老百姓家里大掃蕩。
作為保長,我曾祖父并沒有光顧著自個兒吃喝玩樂,逍遙自在。其實這個時候的他,已經(jīng)捉襟見肘,就連買酒買肉的錢都沒有了。有時打發(fā)那個綽號叫“白毛”的親信去賒豬肉,屠戶割下一塊上好的瘦肉,稱都不稱,直接給來人拿走,連賬都不記。年尾了,我曾祖父家門口聚集了賣豬肉的、賣酒的、賣煙的人來收賬,我的開山祖婆叫我的二祖婆弄幾個好菜,招待那些收賬的人,又賠了些好話。人家一分錢沒收到,二話都不說,吃完飯抹了嘴巴就抬腳走人。
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深秋的一個下午,我曾祖父在家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問我曾祖母:“我那些放在櫥柜抽屜里的炮子銅管哪去了?”
我曾祖母一聽,頭都懵了!原來她不知那些東東為何物,早讓我父親和二叔當(dāng)玩具拿去耍丟了。我曾祖父氣得臉色煞白,抬手就是一巴掌,我曾祖母用手捂著臉,吭都不敢吭一聲。
當(dāng)時,我父親和二叔在床上睡覺。
外面有人喊:“不好了,強盜來了!”
我曾祖父一聽,明白那個強盜頭子是沖他來的,連忙叫我祖父朝后院跑到山上躲起來。
這時,一大群土匪殺氣騰騰地沖進我家祠堂!“大嘴巴”高聲吼:“白舌子,你給我滾出來!聽說你辦了三十條槍要辦我們,今天,老子不但要辦了你,還要絕你的種!”
我曾祖父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再說家里已沒了子彈,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他一閃身跨出門檻,剛好屋檐下壘著一墻土磚,他腳步太急,摔了一跤,把膝蓋碰爛了,褲子也穿了個洞眼。土匪一進屋,不見我曾祖父,一把掀開麻紗帳,鼓起眼睛,惡狠狠地問我曾祖母:“這是什么人!是不是白舌子孫子?”
我曾祖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老侄哎,這兩個奶崽是別人家的,來我屋耍,睡覺了,他們爺爺奶奶都在祠堂門口石凳上坐著呢,不信你去問?!?/p>
“白舌子,你平時不是牛皮哄哄嘛,今天怎么做縮頭烏龜了!看你往哪里逃?快追!”
看見窗外有個影子閃過,“大嘴巴”手一揮,跳出門檻,抬手就是“砰砰”幾槍。子彈打在磚頭上,磚頭被打得粉碎,火花濺得老高,嚇得屋里的女人和小孩哭都不敢哭!
土匪們追不到我曾祖父,他們就挨家挨戶搶老百姓的東西,揭鍋蓋,翻糧倉,折騰得雞飛狗跳。直到天黑了,土匪們才打著麻稈火把上山,走到對面紅旗嶺上,忙著分贓。
這一夜,我曾祖父沒有回家。他生死未卜,全家人惴惴不安。
直到第二天黎明,我曾祖父才全身濕漉漉地溜回家里來。他臉色蒼白,全身瑟瑟發(fā)抖,三床棉被壓他身上都喊冷!
他牙齒打戰(zhàn)咯咯作響。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家里人,昨天跑出去后,他就在家門口的棗子塘尾頭的蘆葦下泡著。為了不讓土匪發(fā)現(xiàn),他全身淹在水里,只露出嘴巴和鼻孔以上的出氣……
深秋的水已經(jīng)很涼了,何況又受了傷,泡在水里一天一夜,傷口已經(jīng)感染,不到三天,我的曾祖父含恨離開人世。我的開山祖婆哭暈了過去!
出殯那天,剛好是他四十歲生日,為他送行的人排成了長龍。據(jù)說四房沖下雨,七天七夜不見天。
七
人生三大不幸——幼年喪父,中年喪夫,晚年喪子,全給我祖婆趕上了!
我曾祖父死后,我的開山祖婆帶著兒媳和孫媳,三代寡婆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在一個鼎鍋里吃飯。一餐煮三升(筒)米,通常是給這個盛一碗,那個盛一碗,自己沒餐飽飯吃。
在那個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年代,可能聽說我們四房沖雜糧多,運氣好的話還可以混口米飯吃,所以外地討飯的一天要來三五撥人。
我的開山祖婆每餐吃飯時,舀一碗白米飯,壓得緊緊的,堆得高高的,夾幾塊茄子鲊、蘿卜干之類的腌菜埋在飯尖尖上,佝僂著腰,顛著小腳走到祠堂大門外的石凳上坐下,捧著香噴噴的飯菜,光是聞聞,卻舍不得動筷子。等討飯的領(lǐng)頭人往她面前一站,把手一伸,她就把碗里的飯全部倒給別人,也不轉(zhuǎn)回去添飯,端個空碗在手里,待上一餐飯的時間才回家!
一次,我的開山祖婆把飯倒給叫花子,剛好給我曾祖父的五弟看見,于是就過來告訴我曾祖母說:“大嫂,大嫂,老祖婆把早飯送給上頭屋里人吃了,又把晌午飯倒給外地的叫花子,看來她自己要餓到天黑了?!?/p>
由于年事已高,我的開山祖婆不再管糧食收租的事。有時在外面和別人扯白話,一雙手也從沒空閑過,不是搓麻繩,就是做布鞋。聽說這家沒腌菜吃了,那家沒鹽巴了,回家講給我的二祖婆、曾祖母聽,勸她們氣量大些,接濟鄉(xiāng)里鄉(xiāng)親。
1950年冬季開始,一場大規(guī)模的土地改革運動在全國農(nóng)村拉開了帷幕。我的開山祖婆被戴上地主婆的高帽子,推上歷史的舞臺批斗,工作隊的人拿鞭子抽打她。她一雙三寸小腳頂著衰老而羸弱的身軀,猶如狂風(fēng)暴雨后墜落的枯葉。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大部分受過她資助的鄉(xiāng)親認為她是一個宅心仁厚的人,聯(lián)合起來出面反對,極力保她。
傳說中有一種無腳鳥,因為沒有腳,不能停歇,只有選擇飛翔,累了的時候也只能在風(fēng)中歇息。無腳鳥一輩子只能落地一次,那就是死的時候。
我的開山祖婆就是只無腳鳥!她在這場運動中倒下了!
她在那個每天不知餓死多少人的非常時期,將自己保命的口糧施舍給認識或素不相識的人,自己隨時準備餓死!
她守寡六十七年,一輩子冰清玉潔!絕不做男人的附庸!
她自嫁到我們彭家就從來沒有停歇過!她腳跨兩個世紀,活了八十八歲,生不逢時,死于運動,家里連副棺材都沒有。鄉(xiāng)親們念及她的好處,湊了副薄棺給她,葬于離家八里外的中心塘的老祖山上。
打我記事起,從來沒有人給我開山祖婆上過墳。守了六十多年寡的她,在生受夠了寂寞,死后又是多么的冷清!
此刻,我想凈身,素手,焚香……雙手合十,虔誠地跪在我開山祖婆的墳前,三上香、三叩首,我想對她傾訴歷史的變遷、時代的進步,以及她的品德成為子孫后代的楷?!?/p>
傳說大壽星彭公活了八百歲,他的豁達和樂觀可見一斑!自古以來,姓彭的人才輩出,鐵血柔腸。
而今,我的祖屋早成了一片廢墟,昔日的石獅石凳也不知跑到哪個旮旯角去了,徒留下祠堂門口幾級裸露的石梯,無言地訴說歲月的滄桑。少時,我總嫌它破舊和殘損,嫌它禁錮了理想和自由。
長大后,不管游子飄多遠,才知道水有源樹有根,才明白祖輩們的勤勞、仁慈、睿智是我們一生最大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