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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 獸

2016-11-26 14:07:04中篇小說
廣西文學(xué)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長毛花城村主任

中篇小說·邊 尋/著

0

人生不過是個符號,時間的粉筆刷一擦就沒了……在盜竊中失散,他倆一個在獄中等著判刑一個在醫(yī)院里生死未明,我和女友踏上逃亡之路,多年后洗罪歸來。那些狂暴的青春,那些猛獸般的少年,已一去不返。

1

從窗口向外望,一條沙子路繞上坡來。油松林在雨中愈顯蒼翠。屋頂上是一棵老樹的巨大樹冠,雨滴落下來啪啪響。

長毛和梁山睡著了,裹著從建筑工地卷來的薄毯,隨著呼吸的節(jié)奏,身子微微一起一伏,與兩只晝伏夜出的野獸毫無差別。我喉嚨里粘著蟲子似的,一陣癢,變成壓抑不住的咳嗽。長毛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他只讀到三年級,不能是我中學(xué)的同學(xué),梁山比我多讀幾天……剛從工地出來那晚,在街上那條巷口守住一家發(fā)廊看,里面幾只超短裙遮住的屁股翹來翹去,長毛咽了咽口水:“你的恬湘在干這個……”

我一拳把他剩下的半截話打回肚里去。這家伙壞透了。梁山還好,幾個月前我和長毛去找他做建筑。每天挖土、砌磚、攪水泥……做了近半年,工頭在鎮(zhèn)上養(yǎng)起了小三,我們夠吃夠用,雨季一來,活兒少了,我們跟工頭借了三百塊錢,當(dāng)晚趁機溜出來,長毛領(lǐng)路,找了這個棲身之地。這兩只獸,我是另一只……在這守林人廢棄的小屋,屋頂漏下的雨在幾塊借作床的木板上,濺起了水沫,偶爾風(fēng)擺低枝,像有只貓在屋頂揭瓦片。

夜幕罩下來。我們走向高速路邊的村莊。三顆掃帚星,誰碰誰倒霉。

收割后田野里的稻草扎成一個個小堆。割過的稻稈披掛著毛茸茸的敗葉,踩在上面發(fā)出輕微的“唰唰”聲。到一座路橋下停住。我咳嗽好多天了,得喘一下。長毛和梁山消失得無聲無息。

一停止活動喉嚨就癢癢,我一口口咽口水,把肺里泛出的水汽吞回去。如果呼出的濕氣可以凝結(jié)成一塊塊,像砌墻的磚頭那樣大,那么就可以用來砌一座房屋,保證可以養(yǎng)小蜜的那種。我狠狠咽口水,咽鐵似的。這樣下去也許會死掉,但醫(yī)院是墳場,沒錢鬼才讓躺進去。

今夜很黑,依稀或遠或近的那夜,也依稀下著雨。在老家村頭的大樹下,恬湘的唇冰涼,身體火熱。我知道,緣難續(xù):我那四十多歲的老爸居然和她老媽搞上了,鬧翻了天,我們小的一對那種半透明的關(guān)系還未經(jīng)他們老人家許可,就此夭折。過去的千般盟誓,在那一夜我不敢提。我到這鎮(zhèn)上當(dāng)初是來找長毛的,不久恬湘也來了,雖沒聯(lián)系,但我知道她在等我開口,而我覺得她是一根針在逼近我漸漸起繭的心。長毛那時是個白粉仔,在這一帶偷雞摸狗騙小孩口袋,我一知道他這些就嚴重地告訴他:“盡量做好人?!庇谑撬胰フ伊荷阶鼋ㄖ?。從工地出走之后,我第二次嚴重地告訴長毛:“賭、偷、搶,要做大的,小打小鬧算個?”于是我們開始變成野獸……

兩?;鹦且平?,他倆回到我面前,踩滅煙蒂?!耙患页??!绷荷秸f。我們就不再多說話,漆黑中靜靜地背靠著背坐著——三只獸在懸崖邊,幻想對面有河、有岸、有森林,母獸嚶鳴。

小寐了一會,我掏出口袋里的手機,看了看時間。午夜兩點,出發(fā)。我們輕如貍貓穿過稻田,看見了高速路的燈光,偶爾夜車“呼”地閃過。

那是挨著加油站的一家打烊了的超市。再過去是掩在黑暗中的村莊。我們躲過油庫的照明燈,伏到超市墻角。我拉一下前面的梁山,示意我和長毛上,梁山把路上撿起的一塊磚頭塞到我手里,推我后退。于是我放風(fēng),他們就撬超市卷閘大門上的小門。鐵絲在鎖孔里輕“嗒”一下,長毛的手藝再次完美發(fā)揮,他倆貓腰而進。

極目四望,遠處的村莊寂靜無聲,加油站無人值夜班,亮著昏黃的路燈。雨細如毛,涼得驚人。我突然非常討厭手里的磚頭,它的目的是將一條狗或一個人的腦漿拍出來。我的心跳到了右手上。

輕輕的“咔咔”聲,像是抽屜滑動被卡住的聲音,我悶了幾秒。接著長毛與梁山鉆進的小門“嘭”地關(guān)上,里面閃起燈火,嘩啦倒塌聲混成一片。出事了!我一腳踹那小鐵門,不開,磚頭砸,“砰砰”巨響撞塌夜空,外面的燈亮起來,超市大門被打開,有人躥上屋頂,有個聲音喊:“后面有人!”我退后一步,磚頭向屋角沖出的一人砸去。“長毛!”“梁山!”我喊了兩聲。有兩人沖向我,其中一個掄起木棒擊中我的肩頭。我撒腿就跑,跑出很遠,看不見路,只知道跳下一道溝壑,灌木和荊棘刺破了臉,后面的人嚷著追來,更遠處響起了警笛。眼前更黑,我猛沖猛撞,最后一腳踏空,全身著火似的疼,一口氣提至胸口,腦袋里騰起一團黑云。

長毛和梁山被砍得血肉模糊,飄在水上……我霍地坐起來,還好,是幻覺。喉嚨又一陣癢,咳出一口血。我摔在一個陡坡下的溝渠里,邊上長滿樓一樣高的荒草,陰森森地滴水。我身上濕透了??诖锸謾C拼命振動,我取出按下接聽,傳來“嘟嘟”回音,沒有免費接聽的電話卡消耗了最后一分錢。屏幕閃回待機,顯示十三個未接來電,時間指向下午三點。天,我昏迷了十個小時。我把手機丟在地上,摸到一塊石頭,砸了。

我站起來,爬到田野上。村莊在遠處,昨夜的超市看不見了,沉沉的霧罩在頭頂上。我走回昨夜的路橋下,看見了長毛和梁山扔下的煙蒂。望見守林人廢棄的小屋,天黑了。

我知道警察暫時不會找到這里,我知道十四個電話都是毛妹打給我的。我咬牙切齒。爬進屋里,換了身衣裳,墻上蛇皮袋里剩下的食品勾不起食欲。我靠墻躺下,身體和墻一樣硬。

2

在山頂?shù)男∥萏闪巳?,胡子拉碴的我蹣跚到恬湘那間發(fā)廊的大街上。見了恬湘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把我拖著的行李搶過扔到垃圾堆,拉起我搭上一輛車就走,到三十里外她姐夫家把我安頓下來。她仍回那家發(fā)廊,始終沒開口跟我說話,只是盯著我看好幾次,但我不是答案。我沒有她眼神里要尋找的答案。

之后我跟恬湘的姐夫混飯,他組織幾個工人,承包村里的雜活,什么挖地基,清理水溝、泥水,他自己不做,領(lǐng)了工來,我們?nèi)プ?,找他拿工錢。工價高的,他拿些分成,工價低的,他全給我們。我還在他那白吃白住,拿工錢交伙食她姐不收,姐夫說:“這零工不適合你,你終究要另覓去處。往后路過我這,帶一瓶酒我們一起喝就好?!?/p>

我無處打聽長毛和梁山的消息,恬湘那邊肯定知道,但她不來,我沒想好怎樣面對她,也沒去見她。閑時我一個人到村外去,在山上野地到處亂走。我在學(xué)校語文成績最好,后來我們鄰村出了個功夫高強的人,嗜賭如命,豪劫多起,被抓進監(jiān)獄又逃出來,十多個警察把他堵到沼澤地。他消失了,警察向淤泥開槍、砸石頭,幾個小時了無結(jié)果于是撤去,他才從淤泥里冒出來,毫發(fā)無損……他會硬氣功、閉氣功……我那時也迷戀武功,在家無所事事,老爸罵我“文不像秀才,武不像雞叉”,他不知道我腦子里還真想習(xí)文練武呢,他看我礙眼,隨口一罵,卻把我罵醒了:生活去吧,自己養(yǎng)活自己。如果不是他和恬湘她媽那檔子破事,我和恬湘早雙宿雙棲打工去了。

在這里打零工勞動了十多天,我身體竟然大好,不咳嗽了。雨季已然過去,冬天還沒來,不冷。這天我剛從工地回來,坐在屋檐下喝水,恬湘來了,提一個大包袱。碰面她就說:“你打算怎么辦?”

“什么?”

“我,你,我們的現(xiàn)在和以后……”

“我辭工不干了?!彼f。

我甩了甩手膀子,像打架前的試練??此翎叺募軇?,我真想說:“我們就去登記結(jié)婚!”——可我明明要疏遠她,而且已經(jīng)疏遠幾個月,她卻更有魅力了。我想把我的眼珠挖出來……

“你說什么?”

“沒?!蔽抑嶂?,定了定神,“我說我不想看見你。”

“笑話!”她說,“你以為這是你家啊,大少爺!我告訴你,長毛被人家砍了三刀,現(xiàn)在躺在醫(yī)院里,梁山被送到監(jiān)獄去了……你們是什么東西?我犯賤才理你,你有什么好?”

她一張臉漲得通紅,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身子氣得搖晃。我慌忙站起來牽住她,把她的行李提進屋去。姐夫出去打麻將了,姐在院里逗她兩歲的小女兒玩耍,見恬湘來了就過來招呼。

“姐,他欺負我。”她向姐告狀。

“沒這回事。”我說。是啊,沒這回事:我算什么東西?我是個盜竊犯,是一只野獸。恬湘賴著姐撒嬌,她們一起長大一起上學(xué),關(guān)系一直很好。恬湘小巧玲瓏,水靈秀美,嘿,發(fā)廊,我有什么理由把她想象成去做雞?難道只有那樣想才能離開她?媽的,她是無辜的,我也是無辜的,上輩人的事讓它滾蛋。

她一定也這樣想。但姐還不知道這些節(jié)外的爛枝,我也說不準我到底怎樣“欺負”她了。

“怎么會?我看他很好,人老實?!憋@然姐對我的事一無所知。我松了口氣。

姐帶她放下行李,倆人躲在房間里嘰嘰咕咕。我只得去照看姐的小不點了,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晚飯時姐夫回家了,他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歪到左邊——我跟他坐過摩托車,見他開車時頭搖啊搖搖到一邊去——他臉黑,唇烏,眼無神,顯然是打了整天麻將連午飯都沒吃。坐到桌上他先喝一碗湯,然后喝酒。我們吃飯。恬湘對他瞧了幾眼,似乎要從他臉上看出他隱瞞了什么事情。

“姐夫,他犯事了,你幫幫他?!?/p>

“哦,說來聽聽,一家人嘛。”姐夫說。

“我不瞞你跟姐。我們好了,但不知什么謠言什么事,我們兒女不好干涉連問都不好開口:村里人都說咱媽跟他那老爸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他氣得不理我,跑出來跟人家做賊?!彼淹肟攴旁谧郎希八耐锉蛔?,一個半生不死的一個在牢里等判刑。送他來的時候我沒說,現(xiàn)在姐夫你可能也已經(jīng)知道。他們?nèi)ネ档哪浅械睦习甯患冶镜厝擞谐?,正是他們之間暗自防備對方的時候,那本地佬也有門面,這三個家伙去做人家替死鬼。現(xiàn)在超市的老板還一口咬定他們?nèi)齻€是本地佬派去的,以為他們闖進超市身上必帶有炸藥,所以一察覺就下狠手。他人本不壞?!彼噶酥肝?,“如果我選錯也是我的命不好……”

我鼻子突然一酸,眼眶一熱,把頭低下來。

“開發(fā)廊的小蕊,姐,我跟你說過。她把原先我們鎮(zhèn)上的發(fā)廊搬到那邊。我從家里偷跑出來跟她做了這么久,但現(xiàn)在我不做了,是死是活,我跟這做賊的走?!?/p>

恬湘抽出手帕抹了抹鼻子,她開始有些哽咽了。我才知道她如此堅強地為我付出。我只有羞愧。

姐夫就著剩菜刨著碗里的飯。他每頓吃飯不用兩分鐘,每餐飯順序是:喝湯、吃菜、喝酒,然后三兩口吃下兩三碗米飯。姐夫放下碗,抱女兒,姐收了餐具然后泡上茶來。這是他們的生活習(xí)性,飯后飲茶。

“其實這幾天我在外面聽說了,但風(fēng)聲還不很緊。”姐夫說,“我想跟妹夫商量來著,去自首不是個事,年輕人拿起放下要往好處想,家里老人家的事不用你們管,既然你們緣定,就一起往后走。在這不是長久之計,村委會來查問,警察會找來。我大哥在開發(fā)區(qū)包工修路,那里偏僻得很,大路不通,你們?nèi)ヒ娨娔抢锏陌籽潿幇?。?/p>

“姐夫,什么是白褲瑤?”我心情緩下來,問了一句。

“那是一個人口極少的少數(shù)民族。大哥后天派人出來取錢,因為在那里都跟本地瑤胞買米買菜。妹夫就跟他去。先這么著,將來學(xué)一技之長。不能再使壞,我們小妹會給你洗腦,你如若不警醒回頭……”

“姐夫,我——”我想表示我已回頭,但說不出。說有用嗎?事實擺在眼前:你,還是個逃犯。

對,不去自首。我要去賺錢呢。恬湘跟著我,怎么安排?長毛、梁山,怎么辦?他們肯定供出我來了,是應(yīng)該的,但我不去自首,警察抓住我再說。我又沒啥大案,就盜了幾次,什么電視之類的都搗不出錢,現(xiàn)金到手不過幾千塊。

晚上洗澡洗衣看了會電視,姐夫又出去了,我認為他要以賭為生。姐和恬湘都去睡了,我躺在客廳沙發(fā)上。“我睡哪呢?”——恬湘占了我的房間:她沒來是我住著,姐樓上有房間我以為她會安排恬湘去住,但沒有。要睡了,白天累。我不敢去敲恬湘的門,就關(guān)了電視睡沙發(fā)上。

不能再做噩夢了,我深深呼吸了幾口氣。我該以何為生以何為業(yè)???后天去修路,修完路之后呢?盜竊超市那一夜離開長毛和梁山之后,不是想過要獨自賺錢娶三個女人嗎?一個長毛的,一個梁山的,一個是恬湘,我的……進入夢鄉(xiāng)了。夢中的故里,山上花,水中月,我們曾一起度過多少美妙時光啊。初吻時我們?nèi)硭周洠涝谑篱g由于彼此的存在我們可以做神仙了。我們吻過那么多,親過那么多,但僅僅那唯一的一次雙雙情不自禁,她喊著我的名字,不再阻止我野獸般的進攻,我懵懵懂懂去占領(lǐng)她,她突然擋住我的動作……

我在渾身躁熱中醒來,身上多了床毯子,齊肩以下蓋著。我站起來,看見恬湘的房門正悄悄掩上。我輕手輕腳走過去推,里面卻鎖上了?!斑@很好。”我對自己說。

第二天我去工地挑磚,從一樓到三樓,別的建筑都用卷揚機吊上去的,但這家房主的地基陷在狹窄的地方,不方便裝機器。晚上回來,恬湘給我買了身衣服,一雙解放鞋。她說:“明天好好走吧,開發(fā)區(qū)來取錢的高叔今天到了,明天走路去。我也去,姐夫跟大哥說好了,我去給你們當(dāng)伙夫?!?/p>

早上天蒙蒙亮我們就吃完早點上路,翻山越嶺走的都是小路。高叔不高,倒顯得矮小,是姓高,一個五十多的老頭,頭發(fā)半白,長著一張馬臉,說話極快,是個和藹但膽小的人。他說:“本來有車從機耕道可走,但路太陡,馬力小的車爬不上,好車又不愿跑,每次我都是走路。如果坐車,那要彎更遠的路,也要一天路程,我們走小路也一天,辛苦一點而已。”爬山過澗地走到中午,我還興趣不減,看山,看樹,看花草,看藍天白云,看綠得像油一樣的流水,看倒在曠野的橋梁般的朽木……老天,都沒人煙啊。有時遠坡上有一小茅舍,人影俱無,經(jīng)過的倒有幾片莊稼地,種木薯,木薯高得像是樹。恬湘開始還喳喳叫,說多好啊,我們要到原始部落去啦。

秋陽艷艷,我們走不動了,在一泉邊停下來吃午餐:姐凌晨起來煮的,我們早餐也吃這個,用飯盒盛了帶著走。喝了清亮亮的泉水,心爽透了。“昨天,昨天,不再留下陰霾。”我暗暗地想。

午后恬湘開始有點走不動了,我牽著她。我不肯叫苦,前路崎嶇,刀山火海都要去,何況在這些美得嚇人的景色當(dāng)中。

終于走到視野模糊,踏上一條寬敞的大路,剛挖的泥香撲面而來。高叔說:“我習(xí)慣了,要不等你倆,我起碼早到三小時?!蔽以诨璋抵胁蛔↑c頭,口干舌燥。恬湘不聲不響居然不用牽也能跟在后頭,像只野貓,這妖精。

“到了?!备呤逯钢h處一片螢火蟲的光亮說,“看,那是白褲瑤的村寨,沒電,點的油燈。村里有臺拖拉機,有柴油機帶動的碾米機,明天一早我要去那里買米?!?/p>

又走十幾分鐘,往左拐上坡幾十步,在一片寬闊的空地上有一排工棚。隨高叔走進一間,里面火光熊熊,噼里啪啦燒著樹根?!敖K于來了?!币粋€女人的聲音說,“恬湘妹子在哪里?”

昏暗中一個高高大大的女人?!澳銈兂燥垱]有?呸,瞧我這嘴,路上哪有飯吃!”她不等恬湘回答又接著說開了,“飯菜都涼了,我去熱來?!?/p>

她出去了。高叔說,這是你們的大嫂,負責(zé)大伙的伙食。

我們洗了把臉,剛坐下,大嫂把飯菜端來了,借著火光擺到邊上的木桌上。“恬湘妹子,喲,吃飯吧。你大哥昨天去開發(fā)區(qū)回來,說小叔在電話里千叮萬囑叫我照顧你。呵呵,你這么小年紀到這荒山野嶺來,真讓人心疼——這位是妹夫吧?啊,我沒別的意思,你們吃飯?!?/p>

別的人似乎都睡了,反正都沒有別的人聲。燈也沒一盞。我吃了飯,倒頭睡了,腳又酸又麻。恬湘跟大嫂去了?!靶∽?,要不要洗洗?”高叔問我,“燒熱水很快的?!?/p>

“謝謝叔?!蔽艺f,“我先睡一會兒?!蔽艺碓谖已b衣物的行李袋上,就著火光在用來做燃物的草柴上睡著了。

3

一夜無夢,早上起來,走到門外空地,我驚呆了:山山山,樹樹樹,四處是綠得發(fā)黑的老樹林,樹叢都樓房般高大,層層疊疊堆到天邊。路邊的一株,起碼十個人牽手才環(huán)抱得過來,枝丫都似張牙舞爪的虬龍,樹皮斑駁,覆蓋厚厚的草苔和藤蔓。路修過來,小型掘土機碰掉它篩子大一塊樹皮,皮有兩根手指那么厚……朝陽的萬道金光從山頂射下來,大地似乎發(fā)出“嗡嗡嗡嗡”的回響……我在地上飛快地做了幾十個原地踏跑,身子有了熱氣,然后拿衣衫去山溝的泉水底下洗澡。水嘩嘩地從黑褐色大石后面飛濺下來,水桶那么粗,白亮亮地閃著水花。

吃早餐。見到大哥(恬湘的姐夫的大哥,自然也是我的大哥),他生得一臉黑黑的絡(luò)腮胡,國字臉,氣宇軒昂?!懊梅蚪裉旄呤迦ベI米,昨天走了整天的路,今天順便休息。明天開工?!彼f。其他人陸續(xù)來了,共十個人,是負責(zé)砌涵洞的,其他挖掘的、砌水渠的、尾期修整的卻各做一幫,飯也各開各的。由于是同一個包工的老板,所以都同住在這一排百多米長的工棚。工棚用木頭搭架,屋頂蓋石棉瓦,墻也是用一米寬兩米高的石棉瓦釘在柱子上,上面再橫著補一塊。這排工棚隔成多間,我們住的室內(nèi)極寬。

他們上工去了,我去物資管理處拿了些日常什物,胡亂鋪個床:一排連鋪用原木頂起,上面釘好木板,就是大伙的床。大嫂幫著恬湘打理床鋪,弄了個小單間。女的和夫婦的都隔開住單間,不像幾個光桿司令連鋪滾成一行,睡覺時頭伸得像一排南瓜。

“妹夫,”大嫂說,“你們不是睡在一起嗎?那樣的話床應(yīng)該要鋪寬一點?!?/p>

我的心猛跳幾下。

“大嫂,我們沒到那個時候!”恬箱搶著回答,解了我的窘。我支吾兩下卻說不出話。

“早晚那么回事,有什么好害羞?大嫂幫你們做主。”

“謝謝大嫂!”我說。

“你想得美!謝什么謝,還不來幫忙……”

恬湘來給我們組做飯,大嫂換給挖掘組去,她親戚在那邊。她的弟弟名叫邦昆,開挖掘機的。

我跟高叔、大嫂、恬湘一起出發(fā),往下,越過四道山梁,到村莊去?,幷际鞘^砌的房屋,不講究,石頭方的圓的都有,卻美而牢固,別具風(fēng)味。屋頂是紅瓦,窯燒的小片的老式瓦,這種瓦不知道幾百年前就有了。有的較破落的,大門一面用原木捆扎成一排,就當(dāng)作一面墻,關(guān)牛羊的牲口圈多是搭起架子蓋上谷草或釘上又長又寬的杉木皮。山羊特多,“咩咩”地叫著滿山亂竄。迎面走來一對年輕夫婦,我激動起來——白褲瑤,一個幾近被世人遺忘的古老民族:女的背著竹篾織的背篼,頭戴青黑色和大紅色相間的帽子,頭發(fā)盤在里面,帽頂上一撮蛋黃色絨球,帽邊卷了幾卷跟帽頂那么高,額前垂下一片黃的吊墜,搭在眼睫上,上衣和裙子也用青黑色和大紅色相間的土布制成,衣服為短袖,胸前衣門由項下橫到左肩處而下,系著布紐扣,腰間系著布帶,裙子搭到大腿下部,小腿以下纏綁著黑布到腳踝,鞋是黑布鞋,繡著大紅花;男的頭上綁著帕子,帕尾垂到后腦勺,帕子和衣服的顏色一樣,和女人的服飾顏色一樣,衣服前襟是直開的,從下巴到肚臍,上松下緊……最有特色的白褲子,褲頭很大,纏著白色的腰帶,褲腿到膝蓋處戛然而止,小腿到腳踝用黑布包著……我像看外星人一樣打量著他們,相錯而過。

高叔說他們男的這樣的白褲子,把褲腿扎緊,從褲頭往下裝米,起碼可裝一百斤……

我們分頭走,我跟高叔去碾米房,大嫂和恬湘去種菜多的人家買菜。見的瑤胞漸多,服飾大同小異,只是有的手臂戴袖套,有的綁布條,男女都短袖,男人都一色的白褲。我真想照張照片把他們的奇裝異服照下來,但我什么也沒有。去盜加油站的超市前,我的手機照過幾張照片,效果太差,出事后,我把它砸了。我想這地方手機也肯定沒信號,仿佛時光倒退百年。

“他們會說漢語嗎?”我問高叔。心想如果不會,我們買東西難道要打啞謎?

“很多人都會,但只跟我們說。他們之間說的瑤話我們一句也不懂,好像他們舌頭底下安裝著神靈的密碼,嘰里咕嚕,鳥都跟他們學(xué)壞了。”

這矮老頭,高——叔,我心里好笑。

“你聽,這些鳥叫聲跟咱山外的不一樣吧?”

“好像是?!蔽覒械酶q。

碾米房到了,這是一戶比較富裕的人家,家里有碾米機和拖拉機,寨里人家都來這碾米,按每袋多少錢給加工費。這主人家還做生意,從山外運進百貨代銷,也收購寨里要賣的東西運出山去,這里是寨里唯一的貨物運轉(zhuǎn)往來之地。三間大瓦房里,人進出不多,早上人家都下地干活去了。我們買了一百斤大米,三十斤面條,往回走。

耳畔隱約飄來瑤妹們的歌聲。我想,在這里討個老婆安家多有趣啊。但馬上想到恬湘,肩上突然不覺得重了。要在這里過一段好長的日子了,這些樹好大好老啊,但誰也沒有能力把它們扛出山去賣。深溝里,我們來的路上,爛了好多古木。我突然想到我會不會老死在這里,一個寒戰(zhàn)從心底透上來。

此后每天我就跟他們出工,搬石頭、拌混凝土、搗鋼筋……這些都做過的。這些物料每天由途中的一個村莊運來,那里有個開發(fā)區(qū)的建材場,包工的老板好像就住在那邊。閑時恬湘織上毛衣了,我們都沒出去幽會。漸漸接近冬天,風(fēng)有時呼呼地扯著屋頂,夜里樹叢里的動物“嗚啊嗚啊”地嚎叫。

大哥問我:“你跟小妹是吵架了?”

“沒有?!蔽艺f,“她很好,我做人做得不好……”于是我把我們發(fā)生的事大略地告訴他。

“難怪?!彼f,“我瞧著你倆不對勁。你肯說這些,證明你是好樣的。誰沒錯過呢?”

“我想過去看看長毛和梁山,跟他們一起坐牢,但恬湘對我這樣好,我丟不下。我跟她心里都很矛盾?!?/p>

“這里工程夠做到明年夏天,既是這樣,年末跟我回去過年吧……”

4

年關(guān)真的近了。晚上我常到一塊大青石上看星星,看冷月,有時恬湘也來,我們牽牽手,或者抱一下,像老朋友。我不敢對她有所親昵,我太愛她了,在我洗清我盜賊逃犯的罪孽之前,我要像尊重女神一樣對她好。長時間的體力勞動已將我鍛煉得一身橫肉,筋骨發(fā)達,我想我應(yīng)該學(xué)好做建筑,繼而鉆研設(shè)計,以后做小工也好大工也好,賺錢應(yīng)不難。除了恬湘,我還想著另外兩個未知的女人,等我有錢娶恬湘的時候也要有錢給長毛和梁山娶女人。

臘月二十,我們停工了,準備回家過年。大家喜滋滋地收好行裝,挖掘組和其他組都已提前回去了,就剩我們幾個了。我們的老板從開發(fā)區(qū)那邊派一輛大貨車,裝了半車貨,等著把我們幾個捎出山去。大伙情緒高漲,有的唱起歌來。

我和恬湘說好去姐家過年……梁山在獄中也想我了吧?長毛不會還沒進監(jiān)獄就死在醫(yī)院了吧?……往年過年我們都一起玩的。

山下瑤寨里突然擁出一幫人來,沖我們這邊來??镐z頭的拿彎刀的,近了看到居然還有兩桿槍,走前面的是碾米房的老板,哦,他是瑤寨的村主任。

他們一直沖到我們跟前,氣勢洶洶,我們變傻鳥了。

“老鄉(xiāng),你們都要走啦?”村主任說。

“是啊?!贝蟾缱叱鰜泶鹚麄?,“你們有事嗎?”

“我們倒沒事,是你們想有事:你們都走了,賒我店里的賬誰來給啊?都過年了,想著你們會給,想不到你們倒要溜。賴皮是不是?”

他身后的人咬牙切齒,看樣子要馬上沖過來搏命似的。

“高叔,怎么回事,咱去賒他賬了嗎?”大哥問。

“沒有啊?!备呤逭f。

“好,高叔你出來跟村主任說說,是不是我們賒他的!”

高叔站了出去:“村主任,我每次買東西都給足錢了吧?”

村主任哼一下,走到我們前面來。他五十歲的樣子,長得肥胖,也穿我們同樣的衣服,也不穿他們的白褲子。他那邊幾個小伙子也沒穿白褲子。

“那幾個人呢,怎不在?”他問。

我們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他說誰。

“哦?!备呤逭f,“不是我們,是運輸隊那幫人,上次運物料來,逢下了一個禮拜的雨,路滑車子開不回去,他們天天窩在工棚里打牌,還餐餐酒肉。也許其他組也有賒的也說不定?!?/p>

“村主任,那賒賬的不是我們?!贝蟾缯f。

“我們寨里羊都給他們賒來殺了,還有雞、鴨、酒,你們的人說年前會有人來算?!?/p>

我們下雨也一直開工,因為雨不是很大,只是路面濕,對我們施工并無影響,要不然有人在工地宰羊我們一定知道。但現(xiàn)在所有人都走了,他們不找我們找誰去?這里除了他本寨的人,就我們了,而他們自然將我們這里的施工隊看作是一伙,而且還認定我們的嘴巴不久前也沾過羊臊。

“這樣吧,我們今天先回去,我這兩天就聯(lián)系老板叫他安排給你們送錢來,好吧?”大哥說。

貨車本來在等我們,想很快走的。我們紛紛走到路上,到車旁,瑤胞就恰好把我們堵住了。司機圍著“五十鈴”車子轉(zhuǎn)了兩圈極不耐煩,說再不走明早都到不了家,突然他又說:“上車吧,甭管他,找的又不是你們?!闭f著發(fā)動了“五十鈴”,幾個近車子的搶先爬上車去。

“不準走!”村主任喊,瑤胞們馬上散開把我們和車子團團圍住。

“欺負我們瑤胞???”那扛槍的年輕人吼一聲,接著“轟”一下向我們這邊開了一槍。鋼砂從我們頭頂上呼嘯過去,樹葉紛紛落下來。這是老式鳥槍,槍管有一米多長,裝火藥后槍筒塞入鋼砂或鐵砂做子彈,所以也叫沙槍,威力極猛。如果有野豬,一槍也能放倒。

爬上車的人又下來了,腳打戰(zhàn),顯然給槍聲嚇住了。司機馬上將車子熄火,不再多嘴。

“這樣吧村主任,賬不是我們賒的,我這幾個兄弟都是我領(lǐng)費用給他們?nèi)ベI,有時我自己還掏口袋墊支。我就讓他們都先回去,叫人送錢來跟你結(jié)算,我們是到家才去跟老板領(lǐng)工錢,現(xiàn)在個個光桿一條。為了讓你們信任,我一個人留下來頂債,明天我們的人送錢來了,我再走?!?/p>

大哥這話一出,我們幾個都反對。我們先回去,群龍無首,誰去找老板拿錢?老板又不信任我們,我們都沒見過他。再說別人吃的我們干啥遭這罪?

“嗯,我信你。但你的馬仔能弄到錢來贖你?”

“待我給他們交代清楚?!贝蟾缯f著轉(zhuǎn)向高叔,想叫高叔回去向包工的老板說明這件事,查問真相及早拿錢來贖他?!安恍?,”高叔連連倒退,說話也打戰(zhàn),“叫別人去吧?!?/p>

“別人不認識老板,沒見過?!?/p>

“沒用。大哥。”我向著村主任對大哥說,聲音不小,“你跟村主任說沒人能替你拿到錢,你要自己去拿,讓我留下來替你。如果你沒把運輸隊那些鳥人欠的錢拿來贖我,我就讓他們一刀刀來剮!”

大哥半晌不語。

“留你何用?殺了又不能吃,萬一人家扔下你不管……”

“我也跟他留下來?!碧裣娲驍啻逯魅蔚脑?,“這樣可不可以?”

“嘿嘿,差不多,只好這樣。你們明天沒人拿錢來我就把這小子扔到你們工棚一把火燒了,剩下這小娘子就給寨里的男人做老婆?!?/p>

我拳頭攥得咔嚓響——辱我猶可,辱恬湘不行……

大哥說:“小妹,兄弟,沒法子了,哥先走,趕明兒找車來接你們。保重?!?/p>

大哥帶大伙走了。我和恬湘跟瑤寨的村主任回去。路上瑤胞小子老盯著恬湘看,看得我出火。到了有幾分熟悉的屋堂。我跟高叔來買東西到過幾次。到家才知道剛才放了一槍的是村主任的大兒子,開拖拉機常出山去。他小兒子比我小一兩歲的樣子,長得俊俏,穿著很時髦,比我可高檔多了,完全看不出他是瑤胞。在回來的路上他無視旁人地摟著一個瑤妹唱瑤歌。“我認得你。”他走到我面前說。

我有點驚訝。以為他開玩笑。

“我常在山外那邊住,嘿嘿?!彼α?,“有段時間本地電視臺新聞播出你的照片和家庭住址,讓廣大市民協(xié)助警察緝拿你。我一見你就認出了,你還是不回去的好。這里沒別人認得你,我用我妹妹跟你換老婆,我們做一家人好不好?”

他把臉湊到我眼前。后面的一句話奇天下之談,我揚起拳頭:“滾!”他哥見了抓起一條凳子向我撲來:“小子,多活一天吧,給我老實點!”

媽的,我突然覺得村主任的小兒子說的話居然有幾分道理。他們父子三人把我們送到一個房間里,有床,有桌子,有鏡子,還不賴。村主任警告說:“別妄想逃走,否則村民會當(dāng)場打死你們……”

白天很快過去,他們吃飯時也給我們送來。夜色暗下來,村主任的小兒子點了盞油燈進來,提了條板凳坐在我面前,說:“你真要出山去過年?你的兩個兄弟在牢里過了,你要去跟他們團聚?”

“謝謝!”我說。

“謝什么?噢,你見過我妹妹了,你同意我的交換條件了?那也不用謝,往后咱倆是郎舅關(guān)系,謝什么?”

我哭笑不得。事實是,原先我只確切地知道長毛躺在醫(yī)院里,后來不知道咋樣了,現(xiàn)在這小鬼頭說長毛也在坐牢,跟我一直預(yù)想的一樣,我感激他無意中給我證實了此事。

“其實我現(xiàn)在完全可以舉報你?!彼麖难澊锩鲆粋€手機來,連著充電寶和接收信號的天線,“一個電話,我就可以拿個好居民獎。”

“你打吧?!蔽艺f。

恬湘抓住我的手,呼吸有些亂。

“哈哈,我明天等你們的人送錢來了再打。一事歸一事。今晚我的這個房間就留給哥嫂你倆做洞房了,我一年到頭都不住這,空著也只養(yǎng)老鼠。”說著他出去了,留下了燈盞。

漫漫長夜。“你說,我要去自首嗎?”我問恬湘。

她和衣躲在蚊帳里,好像睡著了。當(dāng)我躺到她身邊以同樣的話問到第三次時,她喃喃地說出了世上最經(jīng)典的一句:“我想我們先要個孩子,等你去坐牢坐得頭發(fā)和胡須全白了,我?guī)覀兊膶O兒去叫你‘爺爺’……”

5

這一夜沒發(fā)生任何的后來有可能讓我成為爺爺?shù)那楣?jié),在一陣猛烈的心跳和短暫的沉默之后,我們提到花城。恬湘說冬天那里的英雄樹光禿禿,跟枯木沒什么分別,大概三月,花苞冒出來,綻開一樹一樹火焰一樣的紅花?!盎ǘ浔热^大?!彼诨璋抵猩焓直犬?,“沒有葉子,只有花,燒紅了整個城市。我爹說花落下來,他們撿來煮著吃,那是在他們打工落難的日子。”

“英雄樹是木棉樹。”我說,“書上有介紹?!?/p>

“說到書,我常記起學(xué)前班課本的‘我們來到田野里,我們來到山岡上……海南島上,鮮花已經(jīng)盛開,長江兩岸雪花還在飄舞。我們的祖國多么廣大!’”她打開藏著的話匣子,“我常夢見還在學(xué)校里,太陽甜得像蜂蜜,窗外飛過的不是小鳥和大鳥……”

“是飛機?”

“不是,是長著翅膀的豬!”她兩手抱著我的右臂,說完就自己笑成一團。

我也禁不住笑?!暗交ǔ侨?!”我想。人生不過是個符號,時間的粉筆刷一擦就沒了。少年是祖國的花朵,而我卻從少年開始越走越遠。

“你在想什么呢?”恬湘問。

“我想帶你去花城?!蔽艺f,“咱回姐家過年,如果我不被抓,咱年后去。如果我被抓,那只有等我坐牢出來以后了?;蛘吣阕约喝ァ!?/p>

“我要跟著你?!?/p>

“傻瓜,坐牢警察可不要你?!?/p>

“別人夢見白馬,而我夢見豬,但我的豬會飛……如果你死了我就隨便嫁個人,當(dāng)自己也死了,你不死你這輩子休想娶別人?!?/p>

如此霸道……我分明聽見她輕微地抽泣。不知是喜是悲,我多想安慰她,吻吻她。我記不清多久多久沒有吻過她了,從盜竊超市到這瑤山幾個月,沒有,從我知道我爹跟她媽那點不清不楚的破事、我離家和長毛與梁山做建筑工的幾個月,更沒有。我心里有一個巨大的疙瘩想放棄她,到被感動到如今愛她如女神,那些親啊吻啊仿似離我遠著呢,我努力地做事,雖然不是大事,我想在能給她幸福的時候……我側(cè)身抱住她,親親她的額頭。我心里一個聲音喊:“這個逃犯,你不能毀了她!”

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早上被一陣鳥啼喚醒,起來,到門外泉水邊洗臉。村里熱鬧起來,牛羊的歡叫聲,人們走在路上彼此的招呼聲,小伙子和小姑娘的歌聲……我高興起來,跑回房里叫恬湘:“老婆,老婆,太陽曬到屁股丫嘍!”

村主任家早起床了,只村主任和他小女兒在家。村主任小兒子說要跟我換老婆的那個妹妹,十三四歲的樣子,使我想起幽谷的蘭花,讓人心甜。村主任兩個兒子卻不在家,照常理說,既扣我們做人質(zhì)在家等別人拿錢來贖人,是個事兒,他倆兄弟該在家處理才是。村主任老了,我和恬湘隨時可逃走。昨天是他們?nèi)硕啵裉煳覅s感覺像在自己家。

父女倆在貨架前整理貨物,在做代銷店的那間屋。我走過去向他們問好:“村主任早,小妹早!”

村主任笑著答應(yīng)我:“睡得可好?”

“很好?!蔽艺f。

小姑娘有些驚詫地看著我,遞給我兩盒方便面,聲音細軟:“我們都吃早餐了,你們自己煮啊?!?/p>

我毫不客氣地收下,由恬湘來煮,在村主任家的廚房。吃完早餐我給村主任遞煙,他笑瞇瞇地抽兩口:“你小子有膽識,唬不住你,不過人不可全信嘛。我們村民缺錢過年啊,去找你們的人,沒用,有錢的人多沒信譽,扣你倆是沒辦法的辦法。如果今天沒人來贖你們,明天你們也可以走,只有年后再找他們?!?/p>

“我想住你家不走了?!蔽艺f。

“好啊,我家里缺一頭耕牛,不怕苦你就留下?!?/p>

“不瞞你說,我有家不能回,也不想回?!?/p>

“年輕人處處為家,多好呀,像鳥一樣自由!”他說著將煙蒂丟在腳下,踩熄,眼望遠處,似乎陷入沉思。

“鳥一樣自由!”我重復(fù)一遍。鳥一樣自由!我想著,到遠方去吧……

6

天擦黑大哥終于來到瑤寨,還清了欠村里的錢,由村主任開出清單,代收全款。他是坐老板派的吉普車來的,因為擔(dān)心我倆出事,老板也挺著急。于是我們別了瑤寨上路。吉普車顛簸著向前,山坡矮下來,巖石和巨大的草叢不斷向我們擠過來,讓人喘不過氣。車燈耀眼的白光打出一道雪白筆直的大路,車輪卻在坑坑洼洼上坡下坎彎彎曲曲的山路上爬,偶爾涉溪過水,唰唰唰唰的水沫在車燈前閃出彩虹……

天亮才回到大哥家,我們就在路邊的餐廳吃早餐。坐了一夜的車,猶如長跑后有一種虛脫感。太抖了。不知道吉普一路跑了多少公里,竟和當(dāng)天我們走路進山一樣,用了十多個小時……

當(dāng)天從大哥手里拿到幾個月的工錢,回到姐家。晚上請大哥和姐夫一家吃飯,在一家比較大的餐廳,餐廳靠著國道和村口。席間我說我們要到花城去,姐夫說人地生疏,很難呀。

“不管怎樣,一定留足回程車費,看情形不對就馬上回來?!贝蟾缣嶙h說。

“是,我記住了。”

恬湘聽我說真要去花城,又驚又喜:“可我想跟我姐過年。”

“是呀,過完年再說?!彼麄兌颊f。

“要不我先去,因為既決定去那么遠,我就不等被抓去坐牢。我有個落腳點,恬湘再去……”我遲疑著,覺得恬湘跟我這人,真委屈她。

嘰喳半夜也沒個主意,最后我決定我一個人先去。酒喝得微醺就回家了。

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呀?花城,一個都市?那我將到的地方是朵區(qū)、瓣鎮(zhèn)、蕊村……好,我將這樣稱呼你們,世界不給我以依托,那些千千萬萬人叫俗了的名字,多我一個叫它們也毫無意義。好吧,你是我的花城,我的朵區(qū),我的瓣鎮(zhèn),我的蕊村,我在想你們,我在幾千里外向你而來。

一個人去花城過年了。我坐上省際客車,揮別心愛的女孩,靠在窗邊不住回頭望。別了,別了,但愿客車一直開下去,開到我的來生,與親人們重聚,到那時,我一定做個天天向上的孩子,不像我今生有了抹不去的劣跡……

半月后我在招聘欄前想起在蕊村一個人租房過春節(jié);三個月后我在星輝廠想起到朵區(qū)車站接恬湘;八個月后想起救了一場糾紛中被打得半死的廠里的主管;一年后我想起主管何家安先生,簡稱“安先生”,他接手飄搖欲墜的星輝廠,我任組長;兩年后我想起星輝廠打開國際市場,我任主管……

我在廠里有了自己的套房,客廳、臥室、廚房、衛(wèi)生間,亮麗而寬敞。這是我當(dāng)初夢想不到的,我只有拼命工作,勤奮做事,要比別人做得好做得快。我輸不起了呀,本來我應(yīng)該在坐牢,現(xiàn)在我只有努力賺錢,牢,讓長毛和梁山坐好了,我有了恬湘,我要賺錢給他倆娶老婆呢……什么是兄弟?呸,對抗冥冥中的主宰命運的兇神惡鬼,我看見他倆是野獸,而我是身體里有野獸要跑出來……來吧來吧,禁錮人類的你的黑手,來圍困我吧……

安先生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人,說話做事處處透出儒雅的書生氣,所以人稱為“安先生”。他剛到廠里站不住腳,被上頭的經(jīng)理、廠長、主任壓著,技藝更得不到施展。老板的妹妹蒙莎莎,是安先生的嫂子,到廠里來視察,見安先生在員工餐廳就餐,以為他是體驗員工生活,對他大加贊賞。但第二次第三次亦見如此,驚問其故,安先生的老婆逮著機會說:“經(jīng)理和廠長認為他不稱職,不光不得參與管理車間,他倆還合伙打壓他,貶他到車間去……”

“不可能,老板都收到他定期上交的開發(fā)產(chǎn)品。”蒙莎莎說。

“是有,但很差,他生產(chǎn)的好產(chǎn)品被經(jīng)理調(diào)包換名頂替。老板收到他的產(chǎn)品,是別的那些占著高位領(lǐng)著高薪的人,做得很差的次品!”安夫人說。

蒙莎莎震驚了,她家兄妹有好幾家工廠,星輝廠只是其中一家。蒙莎莎轉(zhuǎn)問安先生:“做人做到這個份上,你也不吱聲?”

“許多新產(chǎn)品我正在研發(fā),還沒做好,其他我都沒放心上?!卑蚕壬f。

“好!”蒙莎莎馬上向老板匯報情況,并對安先生進行考核印證,證實確是經(jīng)理和廠長從中作梗。星輝廠于是進行了高層管理調(diào)整,蒙莎莎親任廠長,管人事,安先生任經(jīng)理,跟生產(chǎn),原先的經(jīng)理和廠長降級外調(diào)……此時發(fā)生了安先生被打的事,是在廠門外,中午下班時間,兩輛摩托車把安先生攔住,四個人捶糍粑一樣把他打倒在地,威脅叫他滾蛋,否則見一次打一次。我聞聲擠在人群中看熱鬧,不遠處保安忙著打電話,當(dāng)然不是為了此事而打。安夫人哀求別打,求你們別打了。但她也被踹到地上,夫婦倆狗一樣趴在地上,八只腳還在踩……本來安先生是老板親任的主管,不管做事成效如何,竟連管理餐也吃不上,廠長在他就餐時叫他:“去去,你到員工餐廳去吃,不光經(jīng)理餐沒你的份,這兒也沒有……”這是何等的欺辱!我們知道這事的都替安先生鳴不平,對廠長和經(jīng)理二人勾結(jié)的強權(quán)行政充滿憤慨。現(xiàn)今不明擺著被下臺外調(diào)的他們想把新上任的安先生搞走嗎?手段何其卑鄙……我看不下去,窺準時機撲上去一掌拍在其中一個的太陽穴上,對他再也不多看一眼。此時我渾身獸血沸騰,剩下的三人在我迅猛的拳腳中連連后退,最終在旁觀人的指責(zé)聲中逃走了。

我沒事一樣照常上班。原來的經(jīng)理和廠長挖走了廠里的技術(shù)員和客戶,星輝廠一度陷入困境。安先生是一位實干家,干活的干,干勁的干,這只領(lǐng)頭羊提升了一批新管理,我由普工升為組長。星輝廠的前景日出云散的時候,安先生有了自己的股份,就是說成了小股東、小老板,此時我升為主管。

花城是個繁華的都市,樓房高的有五六十層,站在街上往樓頂看,帽子仰掉了還沒望到頂。我只是偶爾路過鬧市,到處人潮如蟻。大街旁,道路邊,公園里,每年的早春都是木棉花的天下,紅的霞,紅的海……我曾長久地站在樹下,看戴著紅領(lǐng)巾的小學(xué)生和社區(qū)里的退休老人,在地上撿落花,裝在簸箕和攤在報紙上,擺滿了球場和大街?;慷湮灏辏^般大小,我總是想起這是撞擊天空的沉重的力量,它們失敗了,才落下來。我的屋里時時有它們的影子,春天揀的花朵,收藏了陽光,躲在精致的罐子里,成為我一年四季的茶品。這當(dāng)然是恬湘的功勞,若是沒有木棉花,恬湘就不會說要來這個城市,而在這里,我們只是兩粒塵埃,細小到看不見城市的容貌也不被城市的眼睛看見。

時間越久越是想念故鄉(xiāng),我們沒有和家人聯(lián)系,一丁點也沒有。恬湘為了我,我呢不想坐牢,無數(shù)次打消往家里撥電話的念頭。安先生請我吃過幾次飯。蒙莎莎真是女強人,人事不用管了,因為框架和人員都逐漸穩(wěn)定下來,業(yè)務(wù)轉(zhuǎn)到她手上,業(yè)績蒸蒸日上。安先生繼續(xù)負責(zé)技藝、市場產(chǎn)品研發(fā)。兩人一唱一和,星輝廠在花城朵區(qū)的名氣大起來,當(dāng)然賺到的錢也裝滿他們的腰包。

在星輝廠過第三個年,加上我剛來時過的一個,我在花城四年了。安先生和蒙莎莎兩位老板請我到酒樓吃飯,我和恬湘去時發(fā)現(xiàn)只有他倆,我不由得有些奇怪,因為往常宴請多有廠里骨干或客戶一起。安先生是個話不太多的人,算起來他是我的師傅,我進廠時我上頭有組長,但他是老大,我當(dāng)組長時直到現(xiàn)在他是我的直接領(lǐng)導(dǎo),我把他當(dāng)大哥看待,只是嘴上從來不說。我們碰了幾杯,安先生說:“少喝點,我們有正事商量。”

我一口喝完杯里的酒,望了他一眼。等他發(fā)話。

蒙莎莎說:“我們有個問題問你,你來星輝廠四年了,工作自不用說,更難得的是為人正直,有俠義心腸,安經(jīng)理總說你的好,蒙姐我也看得見,我們真的很感謝你?!?/p>

我摸了摸后腦勺,說:“這沒什么,蒙姐,有問題你問吧。”

“我查過,你們倆,”她揚起雪白修長的手,“你們?nèi)甓荚趶S里過年,別的工人全都返鄉(xiāng)去了,這不合常理。為此我查了你們的家庭背景,當(dāng)然我查到你是個逃犯?!彼钢遥拔艺娌桓蚁嘈?!我和安經(jīng)理這么倚重的你,你的名字竟然在派出所列出的犯罪檔案里!你自己說說是怎么回事?!?/p>

我連倒了三杯五十度的白酒,干下去,舌頭有點卷,腦子陷入回憶,撿那些重要的情節(jié)大略地說了一下……“就是這樣,我來到這里過了四個年,兩個在廠里過的?!蔽也幌腚[瞞什么。

“原來是這樣。”安先生說,“我想提你做我的助手,管產(chǎn)品研發(fā),而無意中得知你的身世有問題。你救過我,我怎能不救你呢?何況,你那案子不算什么,盜竊而已,你又不是主犯,逃了這么幾年,賠點錢罰點款基本就能搞定。你的工作是你做得出眾我才提拔你,跟人情無關(guān)。你知恥而后勇地面對人生,我由此更欣賞你的為人。你準備準備,這幾天我請人跟你回家去一趟,把事情解決了馬上回來?!?/p>

我聽到最后鼻子酸酸的,又倒一杯酒來掩飾奔涌的心潮……我膝蓋一動,想跪下去表示感激,但我只滾出一滴淚,掉進酒杯里。

恬湘伏在桌上哭了,暗無天日地跟了我這么多年,有什么消息比這更摧心裂肺?能回家了,一切有希望……

“我們請馬律師跟你回去。他是我們廠的法律顧問,在花城極有名望,通曉各方關(guān)節(jié),一定可以‘馬’到功成。那時你倆要請喝喜酒。”蒙姐說,“這樣同居可不算光明正大!”

我站起來向安先生和蒙莎莎拱手作揖,說不出話來。

安先生打電話給馬律師,商定了隨我歸家的時間和行程。

我又得到大開眼界的機會,因為要乘客機到我家鄉(xiāng),是客機,飛機的機,不是客車……

這頓飯吃下來,我醉了,前半生第一次醉,云里霧里竟然流下多年未遇的眼淚。記得去超市作案時,長毛和梁山進去了,我逃亡中摔得半死,我沒哭……現(xiàn)在能回家了,我才禁不住悲傷。

遙遠的夢終于實現(xiàn),飛機上,恬湘背誦她的小學(xué)課文:“天,那么高,那么藍,藍藍的天上飄著朵朵白云……”幸好她書念得少,否則我懷疑她要做個不三不四的詩人。我接著她念:“姐姐的膽子真大,敢從天上跳下,藍天上花兒朵朵,也不知道哪朵是姐姐的花?!?/p>

“你才跳下,你才是我姐姐!”她說,“前面那句‘降落傘’呢?”

在機場與馬律師分手,他到有關(guān)部門去幫我了解案底,我和恬湘坐出租車到車站,搭車回家,等馬律師的消息。

一如我的離家出走,如斷線的風(fēng)箏,如今我把這根線接上,順著這根線回來。糊里糊涂做了一回游子,家,只有在遠離的時日,才感覺牽掛著的疼痛。家就像一個大瓜,不住下墜,心里思念的線快要承受不住……我最想我媽,她可能為我愁白了頭,她只有我這一根獨苗呀。

7

我和恬湘在村口分手,她去她家,我回我家。我走過屋前的菜地,看到一個年近五旬的農(nóng)婦,在黃昏的晚霞里彎腰扯豬菜:左手挽著竹籃,右手不停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每棵菜的老葉子掰下來。我走近她,叫了聲:“媽!”

婦人抬起頭來,我不敢接她的目光,她左手的菜籃掉在地上,右手顫抖起來:“仔啊,你回來了!這幾年跑哪去啦?”

我的眼睛模糊了:“媽,我沒去哪兒?!?/p>

我往家門口走去,腳步一高一低,地震一樣,房屋都抖動起來。我媽跟在我后面:“仔呀,你怎么這樣做呀?我差點為你不想活了……”

“媽,都將沒事了?!蔽疑钌钗丝陂L氣,緩緩?fù)鲁鰜?,強忍住抽心的哽咽。我媽哭了?/p>

我騰出手來接過她拾起的菜籃:“媽!”

“你回家了!我高興!”她說。

村里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幾乎家家都建了新房,只有包括我家在內(nèi)的少數(shù)幾戶還住著舊時的瓦房。想起我爹跟我未來岳母的那點風(fēng)風(fēng)雨雨,我悄悄問我媽:“解決了嗎?”

“沒事?!蔽覌屨f,“是我誤會他們了。再說她女兒跟你跑了,她擔(dān)心如果你不娶她女兒,她丟不起人。她常來問起你們的消息呢,可我哪知道?”

“我們等這次問題解決了,媽,咱就請媒人去提親。我和恬湘這幾年住一起,不結(jié)婚不好……”

“?。窟@么說,恬湘懷過孩子沒有?”

“媽,那哪敢呀……”

從我媽嘴里,我得知長毛傷好后被判了五年,他有吸毒的前科,梁山馬上就要出獄了。我提了些糖餅和一條煙去長毛家……長毛的爹留我吃飯,爺兒倆喝了一壺酒,他自家釀的。梁山家比較遠,我還沒來得及去看他提前出獄沒有,我自己就在到家的第二天被逮到公安局去了。

我心下坦然,甚至也想坐幾年牢來贖罪。我甚至后悔了:跑什么跑?當(dāng)初去自首的話現(xiàn)在說不定能出獄了……但出獄了我又能做些什么?我又想。這么幾年的打工拼搏,如今的面對生活,我已毫不愁生計,何況我的存折上,錢已夠娶三個老婆:一個長毛的,一個梁山的,一個是恬湘,我的。

我由公安局被送到看守所。經(jīng)過一系列簽字、按手印、錄口供之后,在被抓的第七天終于見到馬律師。他一雙黑眼圈和血紅的眼睛,說明他為我的事在焦頭爛額。

“你還得待幾天啊?!彼f,“我這兩天就回去。你得明白,為了讓你不用坐牢,我這幾天出手的費用,夠你再打十年工來還債了。安先生不讓我告訴你實數(shù)?!?/p>

我握住他的手,對他非常感激:“遇見安先生和你,是我的幸運,需要我的時候就開口。待我再到花城,請你喝酒?!?/p>

“好。安先生讓你一出去就打電話給他?!?/p>

我們談了半個小時。我的案子,回來之前我跟他仔細談過。馬律師返回花城去了,我卻又在看守所待了兩個星期,叫作被“拘留”。在一個陰雨天的下午得到釋放。

什么事都是公平的,我心想。長毛和梁山不久就能出獄了,和他倆相比,難道我真是幸運的?就馬律師說的,為了不用坐牢,所賠款和罰款的費用,夠我再打十年工來還債,這樣說來長毛他倆進去才幾年而已,我才傻啊!如果我不再到花城去見安先生,那么,我逃這幾年又帶回一筆錢,那確實不錯……我給安先生去了電話,他催我趕快回去,說沒人接替我的工作。

從看守所回家的當(dāng)天,我的親戚朋友紛紛來祝賀,有的竟然放起鞭炮。我家熱鬧極了。恬湘也邀她的親戚來我家。來的都有禮物,多的是酒。我家又忙開了,殺雞宰羊,將近晚上就開始猜拳打碼,喜宴一般。

在家逗留了一個星期,干了兩件大事:一是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和恬湘定親。二是到勞教場去看長毛,梁山是被關(guān)在另一監(jiān)獄的,恰好在前一天出獄了,于是三兄弟在監(jiān)獄里再次聚首,我要了他倆的身份證,分別開戶每人存了兩萬塊給他們。我爹跟別人吹牛,說他兒子如何了不起:他坐飛機回來,那邊老板催得緊,又要坐飛機回去……終于與過去的逃罪之身告別,我豪情滿懷,拉著恬湘,又回到花城,開始嶄新的充滿希冀的打工生活。

安先生絲毫不提為我“贖身”的事,工作上他是我的上司,而且是非常嚴厲和嚴格要求手下的上司,下班后我們的關(guān)系卻像大哥和小弟。我非常敬重他。蒙莎莎則像大姐,老催我結(jié)婚,說最好叫恬湘馬上生個女孩,她說她好多年沒抱小孩啦……

恬湘工作之余開始喜歡看文學(xué)書,而且竟然真的開始寫“詩”了……我上次不是懷疑嗎?嘿嘿,我的感覺居然靈驗了。后來她給我看一首她寫的《幼鳥》:我的愿望只有一丈高/小小的翅膀/扇動低枝矮樹/但我尖叫著/把山上跳動的石頭/叫作“云的種子”??赐炅宋倚χf:“我怎么沒見你尖叫著?”

“我是寫你啊?!彼f,“你看,你對生活的要求不高,對生命的追求不高,但你骨子里有火一樣的熾熱情感,比如說你和長毛、梁山的關(guān)系,一個是兒時的玩伴,一個是同學(xué)而已,但你對他們比親兄弟還好,我都妒忌了?!?/p>

“即使你妒忌,我也不是鳥啊?!蔽艺f,“如果是鳥,只能飛一丈高,那可慘了?!?/p>

“傻,你以為你能飛多高!和那些科學(xué)家、醫(yī)學(xué)家、軍事家等等相比,咱的志向才多高?我們農(nóng)民,日求三餐夜求一宿有時也知足了。”

“還有,你見過跳動的石頭?”我又問。

“那是它受到向上的感應(yīng)力……”

日子在詩意中過得真快,我因為能夠搬走了幾年來壓在心上的大石頭,感覺人是透明的,神清氣爽。這年的春節(jié)我們回家領(lǐng)了結(jié)婚證……

日子繼續(xù)在我匆匆忙忙的打工生涯中過去了。我在花城朵區(qū)的星輝廠總共工作了八年,我向我的老板辭職,因為家里的老房子快變危房了,我要回家建房子。安先生遲遲不批,最后他批的時候說:“你建好房子給我打電話,我抽空到你們縣考察一番?,F(xiàn)在花城的普遍工資比你們山區(qū)高多了,如果你家鄉(xiāng)那邊有其他資源,加上廉價的勞力,我考慮在那邊開分廠,到時你來經(jīng)營……”

這太好了!但我沒有這個能力。我說。

多年前我給別人建房,做小工,到建我自己的房子,我也做一份小工。像是建天堂,在家的感覺,對一個多年在外的人來說,真是太美妙了!梁山用面包車給我送來一車的煙酒之類的食品,這小子在城里開店,曾跟我借了兩萬塊,后來他發(fā)了,唰唰唰抽出幾捆錢丟給我,說連剛出獄時我給他存的那兩萬一起還我。我收了一半,說:“那兩萬是給你娶老婆的,當(dāng)初你坐牢,兄弟我先行一步,錢有你的一份……”

我和恬湘有了一個兒子,兩歲多點,在花城出生的,小家伙一有時間就央著他媽媽去外婆家。他外婆教他唱小時候奶奶也教我唱過的兒歌:“天黃黃,地黃黃,我家有個賴哭王……”

我爹整天忙著種茶、摘茶、泡茶、飲茶,奇怪,棄了抱著幾十年的酒缸換抱茶壺,還頗知茶道:“耳聽為虛,心靜為實,滾水‘嘟嚕嘟?!瘺_下去,杯底首先浮到水面的都不是茶……”說的似禪,我似懂非懂。

8

不想提及的是長毛,他出獄比梁山遲,在家鄉(xiāng)做點小生意,倒賣土特產(chǎn)和屠狗宰羊等五花八門的行業(yè),帶回一個外地女人,為他生了個男孩,在孩子滿周歲的時候那女人丟下長毛爺兒倆,走了……不到兩個月他又出去帶回一個外地女人……最想提及的還是長毛,當(dāng)年我還在鎮(zhèn)上的中學(xué),沒退學(xué)的時候,有一次晚上他去找我,在校園外看見恬湘我的心就被勾走,他說:“兄弟,你去吧,我去幫你?!比缓笏吡?。當(dāng)我和恬湘在月下像兩只依在一起傾聽天籟的小蟲,遠處響起呼喝聲,他身后追來了整個村莊的人——他去收拾那個想泡恬湘的鄰村的一個男同學(xué),遭到村里人齊心對外的反擊。

當(dāng)時,長毛在整村人的喊打聲中逃命,甩著長長的頭發(fā),像一頭鬃毛雄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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