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溱
活著的儀式
□王 溱
聽說相親對象是位詩人時,我腦子里快速涌現(xiàn)出很多關(guān)于詩人的負(fù)面形象:貧困潦倒,憤世嫉俗,有自殺傾向……
不過我還是答應(yīng)見見—這人長得太帥了,你看那照片,勻稱的倒三角體形,臉部線條像用炭筆勾勒出來的,襯衫隨意地解開兩顆扣,零星的胡楂帶著工業(yè)時代的滄桑,這簡直就是中國版貝克漢姆嘛。
約定的那一天很快到來,詩人從照片里走了出來,走到我們說好的公園第九張長凳邊。他嘴角微翹,目帶桃花,手執(zhí)玫瑰,鼻嗅其香,他的眼睛如同他手中的鏡頭,咔嚓,我的魂魄就定格了。
他給我看他拍攝過的照片,或雄山,或峻嶺,或一江春水,或落葉飄忽,都是他去過的地方;他給我描述他與美景的對話,那些對話使他詩情滿溢;然后他把臉朝斜四十五度一仰,開始吟詩了。
我竊喜,不是所有的詩人都是窮光蛋嘛!你聽,那些詞以一種奇怪的方式組合著,從他嘴里迸出來,在我耳邊繞一圈,兩圈,我輕飄飄地就把自己塞入那些詩和畫的意境中了。
我迷上了詩人的詩。
我開始憧憬跟著他游山玩水拍照作詩的生活。然而每次我在微信里跟他提出見面,他都會找各種借口岔開話題,或者干脆打開語音功能吟起詩來。雖然我聽不太懂,但那些個肉麻的詞還是足夠讓我忘情半天的。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我都活在他的詩中了。
熬過幾十個不能自拔的夜晚后,我決定去找他。我沒有他確切的地址,連當(dāng)初的媒人也只能大概說出是在哪個區(qū)。于是我天天到那個區(qū)去軋馬路,一邊走一邊在腦中想象著:偶遇那一刻,他會吟出怎樣一首驚喜的詩?
我忘了,馬路可不是一個詩情畫意的地方,一輛大貨車在距離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剎停,揚起滿臉灰。
貨車司機噌噌下了車,張口就罵:“沒長眼睛呀!”
我抬頭一看,亂糟糟的胡須,發(fā)黃的T恤上沾著各種污漬,褲子被灰塵潑出奇怪的圖案,大皮鞋已辨不清顏色,以致我盯著他看了半天才認(rèn)出來,是詩人!
他也認(rèn)出我來了,有些發(fā)慌,用最快的速度拍了拍褲子上的灰,拉拉衣角,臉向斜四十五度一仰,又?jǐn)[出了詩人的姿態(tài)。
我有一種上當(dāng)受騙的感覺,憤憤地問:“你到底是貨車司機還是詩人?”
他一字一頓,說了一句詩一樣的話:“開車,我活著的方式;詩,我活著的儀式?!?/p>
“活著還有儀式?”我驚訝地問。
“當(dāng)然有!”他指了指副駕駛位說,“上車,我?guī)闳タ纯?。?/p>
我聳聳肩,撩起裙角就爬上那個沾滿油漬的座位。心都被玷污了,這點臟算什么?我必須聽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車子開得很慢,他一路沉默,始終保持著那個半仰著頭的姿態(tài),腰繃得筆挺,雙手優(yōu)雅地左右扭動著方向盤。若不是那身裝扮,他還真像個優(yōu)雅的指揮家。后面的車?yán)日鹛?,有人伸出頭來罵:“你丫散步哪?!”
他置若罔聞,緩緩開了口說:“生活,不易?!?/p>
我看了看后視鏡,催促道:“你倒是開快點啊?!钡人晕⒓恿它c速,我才問,“怎么不易了?”
他嘆了口氣說:“以前,我也一樣,急,做什么都急,急了就罵,前面車開慢了罵,有人超車了罵,有人變線沒打燈罵,趕不上綠燈,也罵?!?/p>
“然后呢?”我問。
“然后?然后我的生活就只剩下罵了?!?/p>
“那又怎樣?”我問。
“生活就不樂意了啊,人活一遭,怎么都是件值得好好對待的事吧?它不樂意也是正常的?!彼f。
我開始覺得他腦子不太正常了,我扒拉著車門把手,顫抖地說:“停,停車?!?/p>
他沒有停,繼續(xù)說著:“為了安撫生活,我決定給它舉行個儀式。”
“什么儀式?”我問。
“寫詩呀!儀式的地點是很講究的,你看,必須是最純凈的場所,不被浮躁的人類所污染的?!?/p>
我想起了他相機里的照片,問:“所以你就到處去旅游?”
“干嗎要去旅游?”他奇怪地看著我說,“我開著車,每天都在旅游?!?/p>
好像也有道理,我沉默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瞪大了眼睛:“你就在車?yán)镞呴_車邊寫詩?!”
他忽然一個急剎車,我差點撞到擋風(fēng)玻璃上。
“快看快看,夕陽!”他興奮地指著前方說。
沒等我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開始吟詩:“落日!紅了臉,躲起來,它要躲起來……”
不躲才怪!我趁機跳下了車,頭也不回地往人多的地方躲去。
“神經(jīng)病!”這是我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
幾個月后,我如愿跟一個算是事業(yè)有成的相親對象結(jié)了婚?;楹蟮纳?,跟大多數(shù)安穩(wěn)的家庭沒什么兩樣。生了第二個孩子之后,我辭去了工作,做起了全職家庭主婦。
這是世界上最難的職業(yè)了,大娃搗蛋,二娃哭鬧,鍋里的菜燒焦了,我蓬頭垢面,呵斥著大娃,哄著二娃。當(dāng)我手忙腳亂地解開二娃的尿褲,被一泡溫潤的童子尿噴得滿臉都是的時候,忽然,我嘴里迸出了一句詩。
(原載《天池》2016年第6期河南李雪霞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