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力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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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格律詩用韻考察——兼及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的比較
薛力瑋
【摘 要】《紅樓夢》中的詩歌以及《紅樓夢》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的文本同一性,是學(xué)界《紅樓夢》研究的兩大熱點。本文即立足這兩大熱點,篩選出《紅樓夢》中的格律詩,從用韻入手,分“完全合韻”、“首句用鄰韻”、“通押及出韻”和“用韻分布”等幾個部分對其進行考察,并在每個部分的末尾對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格律詩的相關(guān)情況加以比較。盡管受制于后四十回較小的樣本數(shù)量,但本文最終還是在用韻及其前后比較方面有所收獲。
【關(guān)鍵詞】《紅樓夢》 格律詩 用韻 比較
(一)篩選
本文首先選取出了《紅樓夢》中所有的“泛格律詩”,共118首。其中前八十回111首,后四十回7首,而后主要遵照平仄和用韻兩大標(biāo)準(zhǔn),對118首“泛格律詩”進行篩選,發(fā)現(xiàn)其中有11首詩,平仄不合格律詩的基本格式,用韻也以仄聲韻為主,所以將它們排除出格律詩的范疇。
(二)關(guān)于“韻”
“韻”是格律詩的核心特征。王力先生在其《漢語詩律學(xué)》中指出:“唐宋詩人用韻所根據(jù)的韻書是《切韻》或《唐韻》,凡韻書中注明‘同用’的韻就可以認(rèn)為同韻;到了元末,索性把同用的韻歸并起來,稍加變通,成為一百零六個韻。這一百零六個韻就是后代所謂‘平水韻’,也就是明清時代所謂‘詩韻’。”
曹雪芹及其續(xù)書者都是清人,其格律詩的用韻應(yīng)當(dāng)也是遵循“詩韻”,即“平水韻”的。本文即以“平水韻”為標(biāo)準(zhǔn),對107首格律詩進行用韻方面的考察。
在考察的107首詩中,用韻完全符合“平水韻”(下稱“完全合韻”)的共有89首,其中前八十回的102首中有85首,占比83.3%;后四十回的5首中有4首,占比80%。在這項占比數(shù)據(jù)上,前后是比較一致的。
在完全合韻的89首詩中,首句入韻的有73首,首句未入韻的有16首。其中前八十回首句入韻的有69首,首句未入韻的有15首;后四十回首句入韻的有4首,首句未入韻的有1首。在首句入韻的與首句未入韻的比例上,前后亦比較相近。
盡管“近體詩必須一韻到底,不得通押”①,但“好些看起來好像是鄰韻可以同用似的”,“其實借用鄰韻只限于首句”②。首句用鄰韻,“此風(fēng)始于盛唐,到中晚唐逐漸成為風(fēng)氣,到了宋代更是變本加厲?!雹邸都t樓夢》作為清代的小說,對于這種風(fēng)氣,自然也是不無沾染。
在考察的107首詩中,涉及首句用鄰韻的共有8首,雖然不多,但也絕非個例,不可忽視。在這8首詩之中,有7首的鄰韻使用符合王力先生在其《漢語詩律學(xué)》中總結(jié)出的首句用鄰韻的規(guī)范,現(xiàn)羅列如下:
①第一回賈雨村“對月寓懷口號一絕”,以“先韻”(“圓”)襯“寒韻”;
②第五回正冊判詞之三(探春判詞),以“豪韻”(“高”)襯“蕭韻”;
③第十七至十八回薛寶釵題“凝暉鐘瑞”匾額詩,以“齊韻”(“西”)襯“支韻”;
④第三十八回湘云的菊花詩“菊影”,以“冬韻”(“重”)襯“東韻”;
⑤第五十回寶釵的燈謎詩,以“蒸韻”(“成”)襯“庚韻”;
⑥第五十回黛玉的燈謎詩,以“蒸韻”(“繩”)襯“庚韻”;
⑦第六十四回黛玉的“五美吟”之“綠珠”,以“肴韻”(“拋”)襯“蕭韻”
此外,有1首并未遵從規(guī)范:
①第五回開頭題詩,以“侵韻”(“衾”)襯“真韻”;
《紅樓夢》中幾首回前的開頭題詩,是否為原作者所作,似乎頗有爭議。將“侵韻”作為“真韻”的“鄰韻”,雖然不合唐宋以來的用韻規(guī)范,但與明清以來的實際口語情況還是比較吻合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后四十回的5首格律詩中,并沒有涉及首句用鄰韻這一情況。這或許是因為樣本數(shù)較小,不足以體現(xiàn);亦可能是續(xù)作者對這一技巧不太熟悉或不習(xí)慣使用所致。
(一)關(guān)于通押
綜合考慮上述兩個標(biāo)準(zhǔn),10首詩中共有9首可視作通押,現(xiàn)羅列如下,并一一加以說明:
①第五回正冊判詞之一(寶黛判詞),“佳韻”(“埋”)與“灰韻”(“才”)通押;“佳韻”與“灰韻”可以互襯,“佳灰為一類”。
②第五回正冊判詞之十(李紈判詞),“覃韻”(“談”)與“寒韻”(“完、蘭”)通押;“覃韻”與“寒韻”同屬“明清十五韻部”之第十部“言前部”。
③第二十二回惜春所作的“春燈謎”,“青韻”(“寧”)與“庚韻”(“成、明”)通押;“青韻”與“庚韻”可以互襯;且“青韻”與“庚韻”同屬“明清十五韻部”之第一部“中東部”。
④第二十二回寶釵所作的“春燈謎”,“鹽韻”(“添”)與“先韻”(“煙、緣、年、遷”)通押;“鹽韻”與“先韻”同屬“明清十五韻部”之第十部“言前部”。
⑤第二十五回癩和尚所作“嘆通靈玉”,“微韻”(“非”)與“支韻”(“羈、悲”)通押;“微韻”與“支韻”可以互襯;且“微韻”與“支韻”同屬“明清十五韻部”之第四部“衣期部”。
⑥第二十六回寫黛玉的“哭花陰詩”,“齊韻”(“閨”)與“微韻”(“希、飛”)通押;“齊韻”可襯“微韻”,“支微齊為一類”;且“齊韻”與“微韻”同屬“明清十五韻部”之第四部“衣期部”。
⑦第四十九回香菱的“吟月詩”之三(限“十四寒韻”),“先韻”(“圓”)與“寒韻”(“難、寒、殘、欄”)通押;“先韻”與“寒韻”可以互襯;“先韻”與“寒韻”同屬“明清十五韻部”之第十部“言前部”。
⑧第五十一回薛寶琴所作“懷古絕句”之“桃葉渡懷古”,“齊韻”(“題”)與“支韻”(“池、離”)通押;“齊韻”與“支韻”可以互襯,“支微齊為一類”;且“齊韻”與“支韻”同屬“明清十五韻部”之第四部“衣期部”。
⑨第七十六回眾人所作“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lián)句三十五韻”(限“十三元韻”),“先韻”(“宣”)與“元韻”(“元、繁、軒”等)通押;“真文元寒刪先六韻為一類......先又與元近”;且“先韻”與“元韻”同屬“明清十五韻部”之第十部“言前部”。
需要注意,在⑦和⑨中,都明確有“限韻”的規(guī)定,用韻應(yīng)該相對嚴(yán)格,但依然出現(xiàn)了通押的情況。這若不是作者的一時疏忽,那就只能解釋為當(dāng)時的實際口語中特定韻音的混同,或是當(dāng)時文人寫詩的一些用韻習(xí)慣使然。
(二)關(guān)于出韻
此外,兩種標(biāo)準(zhǔn)都不能適用的仍有一例,為:
第五回正冊判詞之十一(秦可卿判詞),“真韻”(“身”)、“侵韻”(“淫”)與“青韻”(“寧”)“通押”。
若“真韻”和“侵韻”還可以勉強通押的話(它們同屬“明清十五韻部”之第九部“人辰部”),“青韻”則斷無與它們通押之理??紤]到第五回的一系列人物判詞多有不合規(guī)范之處。而這首秦可卿判詞,不僅出韻,而且還“失粘”,相信絕非偶然,定是作者出于內(nèi)容需要或形式變化需要而刻意為之。
值得一提的是,后四十回的5首格律詩中雖沒有通押及出韻的情況,但第九十三回的“泛格律詩”“榮國府門貼”卻有著明顯的通押甚至出韻的傾向:“庚韻”和“蒸韻”按照“明清十五韻部”的標(biāo)準(zhǔn)可以通押(它們同屬第一部“中東部”,且“庚韻”可襯“蒸韻”①),而“文韻”與它們通押,應(yīng)當(dāng)算作出韻。
在一一分析完了“完全合韻”、“首句用鄰韻”和“通押及出韻”的情況之后,筆者擬對小說中格律詩用韻的總體分布情況進行一個統(tǒng)計,以求對其有一個宏觀把握。需要說明的是,“通押及出韻”部分的詩(共10首)因涉韻不一,且規(guī)范性有待商榷,故不納入統(tǒng)計范圍。這樣一來,統(tǒng)計對象就為“完全合韻”(共89首)和“首句用鄰韻”(共8首)兩部分的詩,共97首;對于“首句用鄰韻”部分的詩,只統(tǒng)計詩的主體用韻,不考慮其首句用韻。
在此,按各韻使用頻率的由高至低羅列如下,首先是前八十回的92首:
“下平七陽韻”,20首;
“上平四支韻”,9首;
“上平一東韻”、“上平十一真韻”、“上平十三元韻”、“下平十一尤韻”,各7首;
“上平十灰韻”、“下平八庚韻”,各6首;
“上平十四寒韻”、“下平一先韻”、“下平二蕭韻”、“下平六麻韻”、“下平十二侵韻”,各3首;
“上平五微韻”、“上平七虞韻”,各2首;
“上平八齊韻”、“上平十五刪韻”、“下平五歌”、“下平十三覃韻”,各1首。
其次是后四十回的5首:
“上平十灰韻”,2首;
“上平四支韻”、“上平六魚韻”、“下平六麻韻”,各1首。
據(jù)王力先生的《漢語詩律學(xué)》:“依寬窄的程度而論,詩韻大約可以分為四類,如下:(1)寬韻:支、先、陽、庚、尤、東、真、虞;(2)中韻:元、寒、魚、蕭、侵、冬、灰、齊、歌、麻、豪;(3)窄韻:微、文、刪、青、蒸、覃、鹽;(4)險韻:江、佳、肴、咸。”
總體來看,小說中格律詩的用韻與王力先生的總結(jié)是基本吻合的:詩的用韻基本屬于“寬韻”和“中韻”的范疇,使用了“窄韻”(“微韻”2首、“刪韻”1首、“覃韻”1首)的詩一共才4首,使用“險韻”的更是一首都沒有。使用了“寬韻”八韻的詩共有62首,占到了統(tǒng)計總數(shù)的近三分之二。
分而觀之,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用韻還是分別呈現(xiàn)出了一些偏好:
首先是前四十回,作者在“寬韻”中尤為喜好使用“陽韻”和“支韻”,兩韻共使用了29首,占到了“寬韻”八韻使用總數(shù)(61首)的近一半;在“中韻”中尤為喜好使用“灰韻”和“元韻”,兩韻共使用了13首,占到了“中韻”十一韻使用總數(shù)(27首)的近一半。其次是后八十回,作者只有1首用的是“寬韻”(“支韻”),其余4首用的都是“中韻”,其中更表現(xiàn)出對“灰韻”的特別偏愛(有2首用的都是“灰韻”)。
在完全合韻以及首句入韻的占比方面,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相仿。對于首句用鄰韻,前八十回有不少出現(xiàn),而后四十回則沒有出現(xiàn)。對于通押及出韻,前八十回有不少出現(xiàn),后四十回格律詩雖沒有出現(xiàn),但有一首“泛格律詩”有類似情況。用韻分布,前八十回偏愛“寬韻”,尤其是“陽韻”和“支韻”;后四十回則偏愛“中韻”,尤其是“灰韻”。盡管后四十回格律詩的樣本總數(shù)較小,為許多統(tǒng)計帶來了困難和更大的誤差可能;但仍需承認(rèn),《紅樓夢》前后兩部分格律詩的用韻,在統(tǒng)一性之余,還是體現(xiàn)出了不少差異,這是很值得后續(xù)的相關(guān)研究去注意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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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四川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