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米麗宏
匠心何處
“匠”的概念,曾遍布鄉(xiāng)村生活的紋理。那時,我女兒剛學吃飯,搬個小小木碗,用勺子往嘴里挖,娘贊:俺妮妮,真是個好匠。那孩子,忽然舉起小碗拋開去,嘻嘻而樂。我娘道:剛剛是好匠,又成粑粑匠了。
在老輩人那里,匠,是一種標準,一門過硬的技術(shù)或營生手藝。生活,離不了匠。瓦匠、石匠、木匠、花匠、剃頭匠,鐵匠、雜匠、裁縫、秤匠、修鍋匠,補碗匠、教書匠、織布匠、彈花匠……一匠有一匠的絕活,一行有一行的規(guī)矩。
而在我眼里,匠和匠人,似乎更像一縷古風,讓滿大街都有了唐風漢韻。平淡無奇的生活里,忽然來了一個手藝人,種種奇巧、古怪的細作,在他們手里,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像一個明朗但有著硬殼的謎語,引發(fā)快意。
“補——碗嗬,碗補!”聲聲吆喝,補碗匠光臨。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挑一副擔子,悠悠而來。他的擔子,一頭一只小木箱,這邊箱上疊一只馬扎,那邊箱上,是兩只盛水盛油的木罐子;木箱其實便是一層一層的小抽屜,盛各種各樣小工具。
有幾戶人家,應聲拿出破碗來。老人卸下?lián)樱隈R扎上,鄭重其事戴上眼鏡,開始工作。他反復摩挲一只只破碗。然后箍碗、鉆孔,用狀如螞蟥一般的鐵袢,兩頭扒住。幾只螞蟥袢密貼趴在碗上,好似蜈蚣。補好的碗,當場舀水試驗,滴水不漏,才收工錢。一只碗,不值幾個錢,修補的工錢,更微薄。村婦們,又總是絮絮叨叨,要少給幾個。那老人也不多說,顯出幾分懷才不遇的淡漠,將錢簡單一數(shù),塞進口袋。
我家的親戚中,四姑父、四姑父家的表哥,都是木匠。匠人,選了一行,便是一輩子,一生只做這一件;完了,還要傳給兒孫。在村子里,石匠、裁縫、彈花匠,都是如此。一門手藝,維持一個家族好幾代。
每當家里安個窗、做個箱柜啥的,四姑父就上門了。許多木工工具、車子擔子也跟著他一股腦兒來了。玩具一樣的墨斗,帶輪齒的鋸子,長兩個耳朵的刨子,會旋轉(zhuǎn)的鉆子,像圖畫里板斧一般的斧子。足夠制造一幕小型兒童劇了。
四姑父把長短不齊、薄厚不一的一堆木頭,凝眉審視一番,像構(gòu)思一篇作品,然后鄭重動手。我??吹剿T在板凳上,用力在木板上推他的刨子,嚓嚓嚓,一卷一卷的刨花,層層落下,淹沒了他穿著破舊布鞋的腳。他又拿了尺子和墨線盒,在木板上畫,有時乜起一只眼,像打槍時瞄準,臉上滿是凝重,似乎全部的生命熱情都鋪展在那塊板兒上。
那些匠,做起活兒來都是百分百的專注,即便周圍嘈雜、不順,依然自帶靜氣和勇氣,享受著手底下創(chuàng)造的自由。做活兒的報酬,在他們,倒顯得輕飄一些。大約,他們的滿足感,有很大一部分來自于自己的作品。
好的匠人,品質(zhì)比技藝要重要。歷史上,那些玉匠,會窮一生之力,打磨一塊寶玉;琴師,為制作一架琴廢寢忘食。干將莫邪,為鑄劍,性命都可以舍棄。他們在打磨器物的同時,也在淬礪著自己的心性,所以,作品和人格,都超越了時間,達到一種極致。
如今社會追求“短平快”的即時效益,信奉經(jīng)濟收入決定生活品質(zhì);奢侈和矯情成為享受的代名詞;所以人們高談闊論,風風火火,幻想一夜暴富。殊不知,我們忽略了享受的安靜本性。享受,不在享成果,而在享過程。像匠人那樣,守一顆高冷、自省的心,無聲地專注于自己手里的“活兒”,把它做到極致。
然而,匠人易得,匠心難獲。據(jù)說日本是“匠人精神”傳承最好的國家,米其林三星餐廳壽司大廚小野二郎,86歲高齡的他尚在追求壽司品質(zhì)的日日提升。他有近60年時間專注于制作壽司,一片海苔以什么樣的手法和時間才會烤得恰到好處,他都了然于心。日所提升,專注如一,這便是匠心的精髓。
比起匠心獨具的創(chuàng)造,匠心本身就是一種財富。只是,我們曾放棄對“匠心”的鍛造。世界上最快的動車被一記閃電擊穿,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們的校舍倒塌后竟沒什么鋼筋……我想,那里面,缺少一味叫匠心的東西。匠心稀缺,但卻是人人都應擁有的。對社會來說,匠心不是財富,卻是盛世的一個指標。對個人來說,匠心不是能力,卻讓一個人通體放光,兩眼澄明。
文/米麗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