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小晴
剪刀石頭布
□賀小晴
1
女人到達病房時,他躺在窗下的一個角落里,張嘴,閉眼,像一條扔上岸來的魚。身下是一張比他更單薄的鋼絲床。
女人不出聲,看著他。他的臉比墻還白,五官模糊,眉卻黑得突兀,如兩道墨汁滴落紙上。顴骨在皮下隱約可見。薄透的,整個人像一張紙。
他的對面,那張被標為39號的病床上,有著與他截然不同的景象。白色的被褥堆了一床,臃腫的白,仿佛一床的泡沫。人躺在泡沫下,似睡,又分明醒著,有著醒著的心思,閉著眼知道一切。是老年人的睡眠。人睡了,神思不睡。眼閉著,視覺清晰。
女人就那樣站著,不挪步。怕驚醒了他。離過年還有五天時,女人在QQ上看到他的留言:我媽病了,突然中風,住進了醫(yī)院。
女人回復:哦。心里卻想,這下好了,這個年有得過了。
之后,女人過著自己的年。同時得知,他確實在醫(yī)院里過年,幾乎沒離開一步。盡管他有四兄妹。單數(shù)為女,偶數(shù)為兒。他排行老四,是他媽的幺兒,也是他們家最小的孩子。
本應該輪流守護的,可他說,就他守,反正回去也沒事。
確實,老媽進了醫(yī)院,讀書的兒子放假后,去了他三姐家。他回去,就像跑著的汽車進了車庫,盡管停著,滿腦子還是奔跑的聲音。
女人是初三上午去醫(yī)院的。年已過,卻還在年里。年像一輛轟隆隆開來的火車,車頭過去,漫長的車身還在眼前。也是在QQ上留言(他幾乎從不打電話),女人問他,吃過年飯沒有?他說沒。女人又問,一直沒回去?他說嗯。于是女人來了,是來看他。名義上,是看他老媽。
女人站著,看著他,目光輕軟。仿佛稍微用力,就會破,就會穿孔、化掉。女人把頭轉(zhuǎn)向那堆泡沫,再轉(zhuǎn)過來,他已經(jīng)睜開眼睛。
他坐起來。沒有一聲招呼或者別的表示。就像女人是空氣,看不見卻原本就在那里。女人在他身邊空出的鋼絲床一頭坐下來,彼此無話。這時候,女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響動傳出,甚至連空氣震動的頻率也沒有變過,對面的那堆泡沫卻開始掀動,一只手臂率先出現(xiàn),像一支船帆那樣搖晃著,緩緩升空,緊跟著,一只毛茸茸的球狀體如一棵白菜豎起來,懸在床頭。
老婦人坐了起來。
女人趕緊上前,遞上備好的紅包。老婦人用緊挨著女人的左手接過來,動作遲緩,
接紅包的態(tài)度卻不含糊。老婦人說,讓你破費了。
女人無語,淺淺一笑,退回鋼絲床邊,與他并排坐下。這樣,女人就獲得了一個很好的視角看老婦人。
老婦人有著一張與他同樣青白的臉,極相似的五官,仿佛互為備份。然而相比他的薄透,老婦人的臉過于厚實,倘以材料計算,可以做成若干張他這樣的臉。
女人移開了目光。
病房外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一隊人馬開進來,浩浩蕩蕩,歡聲笑語。女人頓時亂了時空,以為進來了一支龍獅隊。半晌才明白,是病房靠里的床上,躺著的另一個老婦人的家人。他們男女老少,鍋碗瓢盆,著節(jié)日裝,笑節(jié)日笑,來病房團聚。轉(zhuǎn)眼,酒席已經(jīng)擺好,一次性的碗筷杯盞各自端著,吃肉喝酒。
病房中間的病床上,一對中年夫妻像一雙影子,妻子默默為臥床的丈夫搓揉著已經(jīng)失去知覺的雙腿。
女人看向他,表情復雜。他看著病房盡頭的宴席,表情木然。
一個女聲響起:喝酒,干不干,你干我就干。
一個男聲哼哈著,回應含混。女聲道:我每天晚上都要喝兩杯,喝兩杯才睡得著。
女人看去那個聲音。是一張粉嫩的米涼粉般的臉,藍色羽絨服包裹著鼓鼓囊囊的身體,像一只酒瓶,一看就像裝滿了白酒。
對面病床上,老婦人也有了動靜。已掀開被,要下床。他趕緊起身,近前,老婦人說,她要上衛(wèi)生間。
大冷的天,老婦人已經(jīng)穿得像一只包裹,他還要為她套上羽絨服,再蹲下去,穿襪,把著她的腳,像引瞎子過街一般,引她的腳套進鞋里。
老婦人下地了。右手和右腳明顯有礙。女人看著他扶著老婦人進衛(wèi)生間。門半閉,他的身體有一半也在門外,或者是意識。眾目睽睽之下,他是不愿意把整個的人和意識關進門里。然而老婦人似乎不行,非要將他全部的意識拖進門內(nèi)。
他像石子掉入池塘一般,隱進門里。
扶老婦人回到床上,她仍然坐著。他立著,看她坐定,退回鋼絲床,與女人并坐。女人悄聲問,好些了嗎?
他答,好多了,比進來那天。手腳已有了知覺,不幸中之萬幸。醫(yī)生讓多鍛煉。
怎么練,多活動手腳?
他說,嗯。
他拿起手機,不語,向女人靠來。女人看到手機里,一個十分意外的視頻。
四個紅包,排成扇面,在前面晃,一只手想抓它,剛要靠近,那紅包卻遠了。再回來,再遠。那只蒼白的、粗大的、笨拙的手,不像人手,像石膏做成。一看就知,那是老婦人的。
那笑聲,一聽便知,也是老婦人的。那粗糙的、放任的、撒落一地的笑聲,由老化的喉嚨發(fā)出,那笑聲里的快樂卻是瓷實的,如石頭里裹著水晶。
一個男聲在說,再來,再來。
女人聽出,那是他的聲音。
女人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用這種方法,鍛煉?
他說,嗯。
手機已經(jīng)黑屏,移開。可女人的眼前仍晃著那個鏡頭:一只僵硬的石膏般的手,一堆紅包,一串粗放而毫無節(jié)制的笑。女人再度感覺時空有些混亂,人類從老年開始,向童年走。而他是她的母親,她是孩子。
但女人沒說這個。女人說,這么多紅包?
他說,四姊妹,每人一個。
給紅包的人呢?女人突然想到,卻不問,只道,拍的人是誰?
他說,我哥。
2
女人和他說話這會,頂多不過半小時,對面床上又騷動起來。之前老婦人躺下去,回到那堆泡沫里,手舉著一只紅包,并不打開,只像小孩子玩鈴鐺那樣把玩著。那紅包便如海面上的一只鳥,一輪跳躍著升起的紅日。
其間,女人看見,他的眼落去那只紅包時,柔柔亮亮的,再移開。
女人感覺有些憋悶,又有些期待,道:我們出去走走?
他的眼再度一亮,跟著又黯淡了。他起身,近床前,對著那堆泡沫說:媽,你還要不要解手?別我們剛出去,你又要上衛(wèi)生間。
女人想,這才多大一會兒?
老婦人卻果真蠕動著,坐起來。剛才上衛(wèi)生間的過程再度重復。
扶老婦人回到床上,又是一番安頓:
你剛吃過東西,不要再吃了。水果是切好的,放在這里,想吃就吃,水少喝點,別老上廁所,感冒了……
女人和他走了出去。天好亮。藍的天和白的云。金色的陽光看不出從哪里落下,滿滿地鋪了一地。女人和他從樓梯上下去,徹底站在陽光里。初春的陽光,盡管亮堂,還是冷。
女人的心里寒意濃。為這天氣,也為他。
坐進一家小餐館,極簡陋地點了飯菜,無聲吃著。也問一兩句老人的事。比如說,藥費怎么辦,往后怎么辦?
他說得不連貫,臉色明顯晴朗多了。說他先交了一筆錢,他哥又交了五千塊。目前費用不成問題。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出院之后呢?女人問。
他不答。似乎正觸著他的難處,沒有答案。
半晌,他又道,我哥的意思,老媽出院之后,最好是三姐來我家照顧??扇悴桓伞N腋缯f,不光不干,昨天坐在我哥車上,她還在抱怨當年,我媽不讓她讀書,揪著她的頭發(fā)把她拖回來。
真的?女人道。女人想起曾聽他說過,小時候,他家窮,他父親又在外地工作,長年的分居導致夫妻感情疏離。老婦人拖著四個兒女在農(nóng)村,漸漸活成了斗士:跟父親斗,跟日子斗,跟天下所有的女人斗。斗爭的經(jīng)歷讓她看清了現(xiàn)實,有了取舍,把所有的未來都寄托在兩個兒子身上。對女兒,只好比對待寄存物品:書不用多讀,農(nóng)活得干夠。他三姐曾自以為是讀書的料,輟學后,跟著上學的哥哥跑去村口,卻被老婦人抓著辮子拖回來,扔回地里。
都過去這么久了,還記著?女人問。
他不語。又道,我哥不理解,可我理解。印象太深了,難免記著。再說,盡管三姐在外面打工,也辛苦,但她有權按自己的想法生活,不想把日子攪亂,她有這個權利。
那你哥呢,他是長子?女人問罷便覺無趣。他哥是最先讓老婦人燃起希望,轉(zhuǎn)眼又將她推入失望。他哥讀書一路順利,高中畢業(yè)考中專,中專畢業(yè)進國企,實現(xiàn)了農(nóng)轉(zhuǎn)非質(zhì)的飛躍。之后又娶了一位城里的女子做老婆。誰知那女人是個嬌貴女,買LV,游新馬泰,不要孩子,不認公婆……老婦人享不了大兒的福,連大兒家的門也進不去,人生的希望霎時滅掉大半。
他不語。又道,他,只能盡力。
那怎么辦?女人問。
老婦人對他哥失望后,不久父親又去世了,他成了老婦人手里唯一的牌。后來他讀書、工作、結(jié)婚、生子、離異……無一不是老婦人打出的牌。只是離婚之后,他再沒處過女朋友。即使有人介紹,他也哼哼哈哈老
半天,說自己有了。其實沒有。他是不想有。不想再給老婦人出牌的機會。即使對女人,他也僅止于朋友,不越雷池。
然而,這何嘗不正是老婦人想要的?,F(xiàn)在他的家里,血統(tǒng)純凈得要命:老婦人,他,他兒子—— 一條由血脈藤蔓結(jié)出的純粹的果。
可是,以前嘛,還可以說,你媽跟著你,可以照顧你和兒子。可現(xiàn)在不同了,她病了,手腳不靈,行動不便,又不能自己在家,萬一出點意外,怎么辦?女人說。
很顯然,老婦人再跟他住,已不合適。
只有再想辦法。實在不行,讓她先去我大姐那里。他說。
可是,你大姐……
老婦人被生活歷練成斗士后,其作戰(zhàn)風格兇狠猛烈。曾經(jīng),大姐遠嫁他鄉(xiāng),又因生活無著回到鄉(xiāng)里,老婦人當時正在鎮(zhèn)上開著一家茶館,因身體原因無力經(jīng)營,便將茶館交給了大姐夫妻。幾個月后,老婦人身體康復,要收回茶館,大姐夫妻不愿歸還,老婦人便拿出當年跟父親斗的絕招,將大姐家的東西扔出茶館,關上店門。
正是傍晚。大姐夫妻及兩個孩子蹲在茶館外的墻角,瑟瑟發(fā)抖。
如今,若干年過去,大姐在鎮(zhèn)上修起了房子,又開著一家茶館。
為當年茶館的事,大姐最有可能介意。女人想??膳俗罱K什么也沒說,把話咽進了肚里。
大姐開茶館,成天家里有人,總會好些。他說。
也是。女人道。
回到病房,酒宴已散,聚會的人三三兩兩,正在離去。病房里有種曲終人散的疲乏。老婦人明顯已經(jīng)不耐煩,說要起來,要出去曬太陽。女人覺得該走了,又想何不出去,也曬曬太陽。
女人隨后,看他扶著老婦人來到陽臺。
是一方比普通陽臺略寬的空間。高高的圍欄,一邊封閉,一邊是步行樓梯。剛才,女人和他從這里下樓,再從這里回來,并沒有留意到它的特別,此時發(fā)現(xiàn),它是這整幢樓唯一的露臺,好比監(jiān)獄里的那方壩子,是病人們放風和透氣的孔。
剛才坐過的那家小餐館,此時就在視線里,被陽光照得黑白分明。這方不足三平米的陽臺,也被陽光分割,成了塊狀。老婦人站在一塊菱形的光斑里,那菱形瞬間失色,成了陰影。陽光卻被老婦人像一件袍子那樣,滿滿地,穿了一身。
老婦人在笑。他也帶著笑意。女人卻覺得,他的臉上有一種陽光涂不上去的憂傷。
女人看著遠處。舊宿舍的柵欄上,薔薇藤已經(jīng)綠透,正鉚足了勁,準備下一輪花季。柵欄之外,一雙黑色的襪子,搭在彎彎扭扭的電纜上。一條已洗得薄舊的內(nèi)褲和一方看不出顏色的毛巾,用衣架撐著,在陽光下晃。
女人仿佛看見了那些衣物的主人,他們肯定就在這些病房里。他們也在過年。年怎么過也得過。
老婦人的笑聲響起。原來她和他在做游戲。她去踩他的腳。
腳尖對著腳尖,他退,她踩。踩是踩不上的,他不會讓她踩上,她卻一定要踩。他退,她追,從陽臺一頭到另一頭,盡是老婦人的笑聲。那笑聲散落一地,粗放,豪邁,無節(jié)制。喉頭已經(jīng)老化,有些發(fā)硬,卻有著異樣的任性和滿足,有著隱秘的不合時宜的得意和沉醉。
女人突然有些落寞。覺得她該走了。盡管女人能感覺到,他并不全投入。他時不時抬起眼,看女人。
女人說,哦,這就是鍛煉?
他說,嗯。
第二日,女人再去時,一路上在想,前
陣子,他跟女人說,他媽問他,女人是不是他的女朋友。
你怎么說?女人問。
我說,不是。
女人心里一沉。又一陣輕松。
那你媽呢,她怎么說?女人問。
我媽說,是的話就結(jié)婚,不是的話,讓我另外找。
你不是說了不是嗎?那她該逼著你相親了。女人笑道。
他卻不笑。一臉的陰郁沉寂。
現(xiàn)在呢,她還會催著他相親,結(jié)婚嗎?女人想。
走廊里就聽見了笑鬧聲,走進去,女人看見,他立在床前,老婦人坐在床上,面對面又比又劃。女人很快看明白了,他們在玩劃拳游戲:剪刀石頭布。
女人不語。也上前,看他們玩。
老婦人用的是右手劃拳,那只有礙的手。很明顯,這是他和他媽找到的一種新的鍛煉手的方法,比搶紅包更直接,更富于變化。老婦人的手仍不靈活,出“布”時手指彎曲,如一只鷹爪,出“石頭”時掌心卻空著,也如一只鷹爪,出“剪刀”時,至少有三根指頭伸出來,這讓她的手法含糊不清,幾乎看不出變化。但她的大腦正在逐漸恢復對手的控制,這是一眼可見的事實。
因為老婦人的手動作遲緩,他們劃拳的節(jié)奏就比普通的速度慢得多。仿佛是故意為之,他出手時,往往比老婦人快一些,老婦人因為慢出,反倒勝多敗少,這讓老婦人興奮不已,幾乎達到了忘我的地步,以至于女人來時,她竟如沒看見一般毫無反應。
他看見了她??匆谎?,并不停止游戲。
剪刀石頭布。他們一起吼。
接著是一陣歡呼和評議。接著是老婦人撒豆子般的笑。那笑從床頭升空,漫天散去,再落回病房的每一個角落,讓人疑心,每走一步,都會被笑聲絆倒。
十分鐘后,老婦人終于累了,他才從病床前離開,來到窗下的鋼絲床前,坐下來。
他還在游戲的情緒,說,這種鍛煉手的方法,挺有效。
女人挨他坐下,看著他。
女人的眼里沒有情緒,如一只慘白的探照燈,從他的胡茬移到他的衣服。
女人用手拈起他衣服的一角:這衣服,還是去年的?
他說,嗯。
這胡子,也是去年的?
他說,嗯。
就沒有回去過?一次也沒有?
他說,嗯。
女人看他的眼光變了。不覺得他臟,只覺得他可憐。
臨走,女人說了句莫名奇妙的話:你不把自己當回事。也沒人把你當回事。
3
老婦人出院之后,去了他大姐家,他得以有時間見女人。
女人為他煮了滿滿一鍋肉丸子,仿佛要把他過年以來欠下的脂肪蛋白質(zhì)一下補夠。他看著肉丸子,用筷子輕輕觸碰,并無食欲。多日的勞損,已經(jīng)麻木了他的七情六欲。
他邊吃邊給女人說,他老媽昨天去了大姐家,接下來,他要去改造大姐家的衛(wèi)生間:把蹲便池換成馬桶,熱水器太老了要換新的,衛(wèi)生間里一堵無用的墻要撬掉……大體算了算,得花五千塊。但只要老媽能安心住下去,他覺得值。
你去你大姐家弄?女人問。
他說嗯。
你去給你大姐家安?女人又問。
他說嗯。
女人不說話了。而他也明白女人的意思。他說,他知道大姐的心思,他們四姊妹,每一個人的心思,他都懂。但他不想計較。無論對誰,對老媽還是對兄弟姐妹,他都不想計較。
女人不知道該說什么,就事論事道:你們的群里,也發(fā)紅包嗎?
嗯。他說,老媽以后的費用,大家都負擔。我和我哥多出點,每人一千,兩個姐姐每人三百。大家還是樂意出,都用紅包的方式發(fā)過來。
女人突然看見了要害,也似乎看見了危機,話如連珠炮般:只要你媽能在你大姐那里住下去,你就多給你大姐些錢,兩千不夠給兩千五,三千。錢給得足夠多,你大姐就會盡責,你才能放心。
女人想說的是,以她之見,他大姐的處境和見識,錢大可安慰,也可以起到足夠大的功效。只要你媽能在你大姐家住下去,就不能心疼錢……總之,女人又道,你媽和你那些兄弟姐妹,他們都該想到,你媽已不適合再跟你住下去。
女人想抓住內(nèi)心里的那點擔憂,那似有若無的危機,終于抓住了:怕只怕,你花了錢,費了一大堆功夫,你媽還是不愿跟你大姐住。
女人的擔心很快應驗。就在當天,他吃肉丸子的時候,老婦人的電話打了進來,說,她的藥沒帶,要他送過去。
他說,昨天你不是說帶齊了嗎?
老婦人說,不是沒帶,是要去買,買了給她送去。
他愣在電話這端,緊皺眉頭,說,好。
肉丸子剩下不少,他得馬上動身。女人讓他帶回家吃,他說干脆給他媽帶去。女人便用飯盒裝好,邊裝邊道,你不是說,你媽要少吃油葷?他笑道:少吃不等于不吃。女人不語,跟著他一起去他大姐家。
遠遠的,老婦人已立在門口。白發(fā)在陽光下,又被大風吹起,像一張陳年的蛛網(wǎng)抖抖索索。老婦人的臉依然蒼白,卻退了青色,透著隱約的紅??匆娕撕退萝?,老婦人轉(zhuǎn)身進屋。是一幢一樓一底的普通民居,鄉(xiāng)下人在鎮(zhèn)上建房常見的式樣。無設計,無講究,一個一個的空間任意切割。好在大廳不小,安放著四張麻將桌,人以麻將為中心圍成四堆,每個人的身邊放一杯茶,那茶卻只是擺設。每個人的手都在桌上忙著,每個人的心思都不在茶里。
在四川,茶館是麻將館的代名詞,喝茶便是打麻將的代稱。
老婦人指著麻將桌旁的一張椅子說,他們來之前,她坐在這里看麻將。
女人說,阿姨精神好多了,能看麻將了。
老婦人說,看麻將,時間過得快。
女人點頭,心里卻是又涼又熱。涼的是,如老婦人這般行將就木的人,死亡已就在隔壁,她仍在愁著時光如何打發(fā)。熱的是,有麻將可看,老婦人的時間好混了,她應該能在這里住下去。
他帶著女人上樓,去看老婦人的房間,看需要改造的衛(wèi)生間,告訴女人熱水器安在這里,那堵墻要打掉……老婦人一瘸一拐也上了樓,他正和女人說著話,卻聽得老婦人一聲大吼:
不要去弄那些東西,我住幾天,就要回去。
女人回頭。這一回,女人的臉驚得慘白。
僅僅是第二天,他告訴女人,老婦人已回到他的家。
回你那里了?女人問,仍不肯相信。
他說,嗯。
那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你呀!
辦法總會有的,慢慢想吧。他說。
這一次,他們沒有見面,就在QQ上聊。
文字表情加標點,所有細微的意思,對方都懂。
但女人心底隱密的感受他不懂。女人覺得QQ上聊已很難說清楚,干脆撥通了電話:你得趕緊想辦法,不能慢慢來。敬孝天經(jīng)地義,可也有個方法問題,有個度。你看看你現(xiàn)在,這個你理解,那個你也理解,可你呢,誰理解你?又要上班又要管孩子,你有什么能力照顧一個中風的老人?而且,她這種病很容易復發(fā),萬一再發(fā),你又在上班,她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他在那邊沉默。又低聲道,先這樣吧,再想辦法。
女人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她為什么,不在你大姐那里住,幾天都住不下去?
他不回答,說起了別的。他說他始終記得當初,他媽帶著他們兄妹四人,起早貪黑地忙,做不完的活路,罵不完的人,就像那罵聲是干活的號子。都是被生活逼的。后來時間長了,經(jīng)歷了一些事,他學會了接受。
其實我媽這輩子,她是武裝了一輩子,也戰(zhàn)斗了一輩子。他說。
那你呢,你能怎么樣?女人問。
我只希望有一天,她能放下武裝,好好過幾天日子。
你能做到?
不能。他說。
無盡的沉默。只有對方的呼吸聲。半晌,女人又道,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了,請保姆。
我也是這么想,得慢慢找。他說。
還慢慢找呢,得馬上找,去中介,去網(wǎng)上,去電線桿上看廣告,給所有的左鄰右舍都打招呼……
那天起,他開始了自己的新人生。一早起來去菜市場,回家來進廚房,抓起車鑰匙去上班,下班回來再進廚房,然后是拖地,洗衣服……好不容易忙完了,再陪老婦人玩游戲:剪刀石頭布。
電視機開著。游戲聲蓋過了電視音量。都是老婦人的聲音。他的聲音起初有,后來越來越小,最后干脆不出聲,只出手勢。燈光下,他的臉不覺得蒼白,只是消瘦。顴骨之下,兩個巨大的坑能容下拳頭。而老婦人,那原本豐厚的臉因為興奮,此時已脹成了一只抱枕,裂縫般的眼睛里,兩枚尖銳的火苗蛇一般竄動。
4
有一天,女人先是打電話,后來覺得說不清楚,干脆跑去他家。
他從廚房來開門,舉著一雙濕手。女人從他的臂下看過去,看見衛(wèi)生間的門大開,老婦人正坐在馬桶上,一看就知道坐了好長時間,仿佛正曬著太陽。女人移開目光,心里有種隱約的不適。在這里,一切都是敞開的,沒有性別,沒有隱私,沒有界線,甚至,也沒有角色。
女人有些尷尬,不看老婦人,只含糊地點頭,跟著他進了廚房。
廚房里,一棵白菜已經(jīng)切好,用一只筲箕裝著。兩只比手臂粗的白蘿卜躺在水池里,等待切洗。女人道,你們,就吃這些?幾乎忘了此來的目的。
他道,醫(yī)生說,讓她多吃白色蔬菜。
你呢,也吃這些?女人問,卻不等他回答,推開他,挽起了袖子。
蘿卜洗好,關掉水,女人一邊切,一邊對著背后的人,說起了正事: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辦法,絕對的好辦法,是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的。
怕他不信,女人停下刀,轉(zhuǎn)過身:是陪我媽去考察時發(fā)現(xiàn)的。
女人跟他說起一家頤養(yǎng)園。
女人說,她母親最近一直在考慮養(yǎng)老問題,各種各樣的養(yǎng)老可能,都被她收進視野。這家頤養(yǎng)園是她母親從報紙上發(fā)現(xiàn)的,女人
開車陪母親去考察,看后大吃一驚:
真的好。標準間,衛(wèi)生間,熱水器,沙發(fā),一樣不缺。有身著粉紅色大褂的專職服務員,床頭有呼叫器,我還去看過服務員的值班室,像醫(yī)院一樣,24小時有人值班,呼叫器一按,隨叫隨到。每人一個月才兩千塊。
衣服有人洗,衛(wèi)生有人打掃,飯菜送到房間,而且是營養(yǎng)配餐。每個月開會聽老人們的意見,調(diào)整菜譜……
女人說,這些都還不算,住在里面的老人說好,那才是真的好。女人問過一個老人,是建設局的退休老太太,老太太說,她住進來四個月了,春節(jié)都沒回家,她的兒女們都是來這里和她團聚。
蘿卜已經(jīng)切好,女人打燃了火,準備做菜。爐火轟一聲響,女人的臉上一片紅光。但她能感覺出,她身后的那張臉,一邊聽她說,一邊也放出光來。只是那光有些收斂,有些不放心似的,那光便有些顫動,有些不安。他在她背后輕聲說,我給我媽說說看,說說試試。
女人猛回頭,看著他。再看向屋外。老婦人已從衛(wèi)生間出來,客廳里,一團巨大的陰影在晃動。
女人放低了聲音:要不,我陪你再去看看?
一陣巨大的轟響從客廳傳來,女人和他同時伸長了脖子??蛷d里的那團陰影,此時正像破堤的水一般,四處流淌。沙發(fā)前的垃圾筒已經(jīng)倒地,茶幾前的矮凳滾了出去。女人收回腦袋,垂下眼。他在廚房里大聲道:媽,你不要去搬那些東西。
老婦人的聲音如一陣滾雷:我搬得動,我拿得起,我啥都能拿得起,啥都能干。
女人用眼睛去問他,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老婦人的聲音再度傳來:誰要動啥心思,我就要讓他(她)像這些凳子一樣,滾!
那之后,女人再沒有上門。也不再過問他的事。偶爾,在單位上碰見了,女人欲言又止,終會問,怎么樣,這幾天?他說,還好。他又道,已經(jīng)很壞了,沒有再壞的空間了。
女人欲走,又停下步子,道,不該這樣的,這樣不好,應該有更好的辦法的。
有啥不好的,只要不再壞,就是好。他道。
比如說,請保姆。女人道。又終歸覺得自己瞎操心,徒添煩亂,轉(zhuǎn)身離開。
后來真有了保姆。告訴女人這個消息時,他就像在學校里得了小紅花,要向家長報喜。女人看著他跳舞般的眼神,和一圈新出現(xiàn)的花白頭發(fā),道,這下好了,至少,她可以幫你買菜,做飯。
他不接女人的話,還在說那個保姆,似在說一個美女:
她就是我們家附近的,家里喂了三頭豬,五只鴨,十幾只雞。每天她要把它們喂好了,十點多鐘才能來,吃了晚飯回去。我說沒關系,三個人的飯菜,十點多鐘去買菜,來得及。她說每月的工資要一千五,我說只要你干得好,我可以再加。
他是真高興,話語里有種“解放區(qū)的天”的旋律感。女人感受到了,卻用調(diào)侃的語氣:這才好了,這下你除了上班,只需要每天晚上陪你媽劃拳,剪刀石頭布。
他聽出了女人話語里的嘲諷,臉色陰沉下來。女人不忍,又用誠懇的語氣道:還做練習,每天?
他說,嗯。已經(jīng)好多了,做這種鍛煉,她現(xiàn)在手腳都能活動,只是還使不上勁,拿不了東西,做不了飯。
末了,他又道,像自言自語:現(xiàn)在的老人,越來越像小孩了,動不動就發(fā)脾氣。有時候?qū)嵲诶哿耍幌肱闼?,她就不高興。就像昨晚,我說不做了,她啥不說,把一個兒子喝過的飲料瓶,一扔老遠。
女人不語。沉吟道,現(xiàn)在終歸好了,有了保姆。好好的吧,大家都不容易。
5
那天晚上,QQ頁面上,他的頭像又在閃。女人點開,他問,在嗎?
女人回了個大板牙。
女人問,忙完了?
他不語?;刭泜€大板牙。
女人那晚心情好,就有了惡作劇的心思:對了,你媽,她現(xiàn)在還問你女朋友沒有?她就不擔心你現(xiàn)在這樣,娶不到老婆?
他不語。半天回復一個字:沒。
女人再給出一個大板牙,換了話題:剪刀石頭布做完了?
他說,嗯。
女人又道,保姆呢,怎么樣?
他不語。女人很快明白,這正是他找她說話的原因。
他說,剛才正在協(xié)調(diào)保姆的事。
跟誰協(xié)調(diào)?問過女人才明白,這是明知故問。還有誰,他老媽。
女人道,怎么了?
我媽說,保姆來得遲走得早,有時候天還亮著,自己做飯吃了,就回家了。
那你媽呢,她不跟保姆一道吃?
我媽說,她那時候還沒餓。
那她要幾點才餓?女人盡管問著,卻始終覺得這不是問題。問題不在這里。
我也說不好。他說,有時候她晚上根本就不吃飯。女人沉默。末了他又道,她主要是心疼錢,嫌錢貴了,說花得不值。
女人再不出聲。像沉進大海里去了,他看不見她。
第二天,保姆再沒有來。
時間飛快地過。女人差不多把他移出了腦海。別人的世界,無論那世界大得像海洋,或者窄得像一口井,她進不去。她也不想進去。站在遠處,她又幫不上忙,只能徒添煩亂。女人選擇了清靜,離開。或許,女人有一種預感,即使她鉆進去了,和他硬黏在一起,有一天,女人還得離開。
別無選擇。
但他并沒有因女人的疏遠而有所異樣。公司里,他埋頭在書案上,臉色平靜。只是那臉色越來越青,人越來越消瘦,體積卻在不斷增大。已經(jīng)是初夏,女人的小腿先露出來,脖子和手臂都露出來了,他還一件一件,穿著毛衣。女人看著他的背影。背影里,看不見肉身,只看見衣褲堆積的厚度。女人的腦子里霎時閃出那張泡沫樣的病床。于是女人便有種幻覺,感覺他和老婦人都在被一種說不清的力埋葬著,越埋越深。
氣溫第一次到達30度那天,女人覺得熱,便去到走廊的窗前吹自然風。他也在,正對著窗外吸煙。已經(jīng)脫去了久不離身的毛衣外套,仍穿著一件薄毛衣。女人叫道,哎呀,你是僵尸嗎你,就不知道冷熱?
他回頭,臉一折一折皺攏,皺成了一把折扇。
女人無端有些心酸,移開目光,看去窗外。
他的聲音順著煙霧飄進女人的耳里:又找到保姆了。
女人嗯一聲,并不接話。他卻堅信女人在聽,接著說,像你說的,我發(fā)動所有人找,也給我們小區(qū)的保安說了,還真是保安幫我找到的。就是我們小區(qū)的,夫妻倆都沒事,只是,他們的媳婦生了孩子,還在月子里,說再過幾個月,就得讓他們帶。我說沒關系的,到時候把孩子帶過來,我和我媽一起逗孩子玩。
只要她在。只要她不走。女人想著,說出了聲。
對。他說,談工資時,她要一千五,我說,再給你加一百,一千六。
做了多久了?女人問。
一周多了。
女人的心里起了寒意。下意識,她仍在擔心,卻不是擔心保姆。
你媽呢,她覺得這個保姆怎么樣?
唉,她又有話說了。
她說啥?
她說人家……他在猶豫,該不該往下說,最終還是說了出來:
他說人家,飯量太大,每頓吃得太多。主要是心疼錢,說一個月工資加上她吃,要兩千多。
錢重要還是人重要?女人想,卻咬住了舌頭,不說。
她說,只讓她做一個月。
那一個月后呢?
她說她能行,她好多了。
女人的腦子一陣火燒,心里卻冒出一句玩笑話:都是你剪刀石頭布練的?但最終女人什么也沒說,只看看天,看看地,再把目光投去窗外。窗外是一棵香樟樹,樹冠像一朵蘑菇云,美麗,端莊,微風之中,淑女一般搖曳著身姿。樹的遠處,是都市里最后的田野。前不久還是繁花似錦,如今已變了綠色:深綠淺綠,濃綠淡綠。是生命的世界??膳朔置骺匆娧芰艿膱雒妫阂恢к浌苌爝M去,伸入地表,伸入地心,那些養(yǎng)分,那些水,那些礦產(chǎn)和寶藏,都被吸走了??傆幸惶欤@綠要變成枯黃,這地要變成廢墟。女人想。
6
那天女人接到電話,趕過去,他坐在路邊,像一只噴頭正灑著水。他的車停在不遠處。
女人遠遠站?。涸趺戳耍?/p>
汗,出汗。他說。
女人近前,去摸他的頭:天吶,冷汗,這么多。
你穿多了。女人說著,動手去拉他的衣服:什么天氣了,還穿這么多,又是毛衣又是襯衣的。女人的手已扯住他的褲子,試著厚度:還穿兩條褲子?
他點頭。
女人說,脫,脫,快脫。女人提起他的衣領,要脫他的外套,卻被他用手按住了。他說,冷。
女人說,冷?
你肯定是病了。你看你,都能擰得出水來了,還在說冷。你得去看看,真的,你得去看病……女人已經(jīng)語無倫次。
不用,一會就好了。
還說不用。女人的聲音大得驚人,是潑婦的聲音:肯定是吃蘿卜白菜吃的。你也整天跟著吃蘿卜白菜?你就不能讓保姆做點好吃的,你媽不能吃,你和保姆也不能吃?女人說著,突然想起他媽說的,保姆的食量太大,莫不是,真為了省錢?
然而女人不信。女人堅信問題不在這里,卻不知問題究竟出在哪里:
你是你媽生的,她就不能心疼你一點,她就不唯愿你好?女人因為哀愁,聲音已幾近絕望,卻突然揚起來,近乎咆哮:她就不怕你倒下?你倒下了,她是最大的受害者!
女人突然想起了什么:保姆呢,又走了?
嗯。
女人再也無話。扭過臉,久久地看著路上。柏油的路面在太陽下,如一顆受傷的心,表面的硬殼褪去了,一點一點,正滲出滾燙的淚。
剛才確實不行了,就想到你。停下車,還有力氣給你打電話。他抬起眼,看著女人,臉像一支新破的竹片,青白細窄,眼睛卻如兩盞燈泡,放出刺眼的光。
女人不語。憋住淚,瞪著天。
女人再度看向流淚的路面,說,你自己不把自己當回事,也沒人把你當回事。真的,
沒人。沒有任何人。
他低頭,任汗水滴落路面,與黑色的淚混為一體。
他似乎緩過氣來了,用極輕微的聲音,說:
從小到大,我見過太多的人,心里只有自己。我的父母,從我懂事起,我就知道,他們的心里只有自己,只顧自己的感受。我在一面鏡子前,湊上去,以為會看到很多人,可是看來看去,卻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每個人的心里都只有自己。
于是你就……故意忽略自己?女人恍然道。
算是吧。他說,或叫物極必反,反其道而行之。我也不想這樣,可我又不能只為自己活。我別無選擇。而你,你……
女人打斷他:不要說我,說你,說你自己。女人何嘗不知,他心里何嘗不清楚,只要老婦人在,他就別無選擇,只能這樣過下去。他已無力再踏入婚姻,女人也不可能跟他走進婚姻。而女人,卻是他的一只孔,一扇唯一的窗。
周一,是他帶著老婦人上醫(yī)院的法定日子。除此之外,老婦人還要看中醫(yī),扎針灸。只要聽人說什么有效,老婦人就會坐在兒子的車上,前往一試。于是他的時間,就像一輛上了發(fā)條的玩具車,嗚嗚地跑著直到栽倒。
老婦人便是玩具車上那個不倒的人形。
這個周一有些不同。號是他在網(wǎng)上為老婦人掛的,一并,他也為自己掛了號。對于自己的身體,他心里有數(shù),已經(jīng)挨不下去。
依然是陪老婦人先看病。復診,做各種常規(guī)檢查。病情被告知穩(wěn)中有好轉(zhuǎn)。尤其是中風的右邊手腳,因鍛煉出色,已有明顯改善,只是要完全康復,還有待時日。為老婦人看完病后,他讓老婦人在大廳的座椅上等,自己前往另一幢樓就診。電梯前等的人太多,他的就診室就在三樓,他決定步行上樓。到達二樓時,樓梯間空無一人,他停下來,掏出電話打給女人。
女人接聽時,聽不見說話,只聽見一堆喘氣聲。女人在電話那端拼命叫喚,仿佛火上了房。
老半天,女人聽清,他在醫(yī)院。
女人無需細問,掛斷電話就往醫(yī)院跑。開車途中,女人按住心跳,又撥通他的電話,問他看哪個科室,現(xiàn)在的感覺怎么樣,他聲音輕微,猶如湖面的波紋一般:內(nèi)科,我也不知道該看哪個科室,先看看再說。
女人猛踩油門,仿佛在幫他恢復力氣。
到達醫(yī)院,女人剛進入大廳前的院子,便見他扶著老婦人走出來。女人已經(jīng)走近,可他的眼里毫無反應,倒是老婦人看見了她,臉上露出得意的笑。那張青白的臉,因為滿足,泛一層銀白的光,如剛開鍋的饅頭。女人駐足,等著他看見,卻見他腿一軟,栽倒下去。
這一次,老婦人反應極其迅猛,她伸出手,伸向他,那硬僵、笨拙、石膏樣的手掌,五指張開,既像是要拉他,又像在玩那個著名的拳法:剪刀石頭布。
責任編輯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