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曉偉
拆遷釘子戶的生產(chǎn)機制:不平等的示范和倒逼效應
桂曉偉
基于對中部某縣拆遷糾紛的田野調(diào)查,本文發(fā)現(xiàn)釘子戶和其他拆遷戶之間的“補償差異”正在成為主導征地拆遷走向的一個關(guān)鍵變量,這一差異產(chǎn)生了“不平等的示范和倒逼效應”。而夾在中央政府和拆遷戶之間的基層政府因為缺少“拔釘子”的手段,而無力應對這一困局。結(jié)果拆遷戶人人爭當釘子戶,以避免自身利益的“相對剝奪”。實踐中,種種懷柔政策或者強拆之舉,不是鼓勵了釘子戶的纏鬧邏輯,便是加劇了征地拆遷中的矛盾沖突。這一現(xiàn)象促使我們重新思考轉(zhuǎn)型時期的國家社會關(guān)系和基層治理方式,后者正是宏觀制度設(shè)計在微觀經(jīng)驗層面得以“貫徹”的社會基礎(chǔ)。
拆遷;補償差異;相對剝奪;沖突升級
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速,征地拆遷引發(fā)的官民矛盾成為社會的新熱點和百姓維權(quán)的新焦點。對此,一種普遍的觀點認為,征地拆遷中存在的不平等的利益分配格局是導致官民矛盾的制度性根源。而唯有從制度上規(guī)范征地拆遷中各個環(huán)節(jié)的操作,大幅提高征地拆遷的補償標準,讓老百姓享有更多的利益,才能化解矛盾,還人們一個和諧的社會。2011年出臺的《國有土地上房屋征收與補償條例》(國務(wù)院令590號)和2015年出臺的《農(nóng)村土地征收補償最新標準》遵循的便是上述思路。
作為宏觀制度設(shè)計,這一思路的立論前提是:征地拆遷補償偏低是導致官民矛盾頻發(fā)的誘因。這一判斷大體符合我們的直覺。但在微觀經(jīng)驗層面,這一判斷需要我們進行如下追問:第一,除了較低的補償標準,是否還有其他導致官民矛盾的變量?第二,如果存在這樣的變量,它是如何發(fā)揮作用的?或者說基層政府是否有辦法使其不發(fā)揮作用?上述兩個問題絕非可有可無。因為如果存在導致官民矛盾的關(guān)鍵變量,且為我們的制度設(shè)計所忽略,其結(jié)果可能是制度設(shè)計的失??;即便只是存在另一個尚未被我們重視的一般變量,也可以對當前的制度設(shè)計起到補充作用?;诖?,本文將主要就這兩個問題,結(jié)合我在中部某省某縣級區(qū)為期8個月的田野調(diào)查談?wù)勛约旱目捶?。分析發(fā)現(xiàn),釘子戶和其他拆遷戶之間的“補償差異”正在成為主導征地拆遷走向的一個關(guān)鍵變量,這一差異產(chǎn)生了“不平等的示范和倒逼效應”。而夾在中央政府和拆遷戶之間的基層政府因為缺少“拔釘子”的手段,故無力應對這一困局。結(jié)果拆遷戶人人爭當釘子戶,以避免自身利益的“相對剝奪”。在實踐中,種種懷柔政策或者強拆之舉,不是鼓勵了釘子戶的纏鬧邏輯,便是加劇了征地拆遷中的矛盾沖突。這一現(xiàn)象促使我們重新思考轉(zhuǎn)型時期的國家社會關(guān)系和基層治理方式,后者正是宏觀制度設(shè)計在微觀經(jīng)驗層面得以“貫徹”的社會基礎(chǔ)。
如何論理,是百姓告官的一門學問。就征地拆遷而言,論理便是找到可以博弈的空間。征地拆遷中的博弈空間究竟在哪,首先是一個需要在經(jīng)驗層面澄清的問題,否則我們無法搞清官民雙方究竟圍繞什么來博弈。不可否認,現(xiàn)有的征地拆遷補償并不合理,但是這是否是經(jīng)驗層面導致官民矛盾的主要原因呢?一個很好的反例是,近年來,征地拆遷的補償標準不斷提高,但隨之而來的官民矛盾卻并沒有消減之勢。為了搞清楚這個問題,我對搜集的該區(qū)自2006-2010年總共114個由官民矛盾引發(fā)的征地拆遷上訪案例進行了分析。①需要指出的是,官民矛盾并不是引發(fā)征地拆遷上訪的唯一原因。因為征地款分配引發(fā)的村民與村組之間,以及村民家庭內(nèi)部之間的矛盾也是征地拆遷上訪的重要原因。這些案例不在本文討論的范圍之內(nèi),此處不贅述。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一個十分有趣且令我驚訝不已的現(xiàn)象:除了一個上訪人明確在上訪材料中提到希望提高征地補償標準外,其他大多數(shù)上訪材料所反映的矛盾主要集中在自己是否得到補償,以及補償(相對他人)是否合理這兩類問題上。
對此,我專門走訪了當?shù)氐谋徊疬w戶。得到的答案是,“我們普遍對拆遷標準不滿意,但反映問題需要有個‘說法’?!边@里的“說法”,用當?shù)氐囊痪渌渍Z概括,就是“虧眾不虧一”。更具體地說,標準低是一個普遍事實,它針對的是所有被拆遷戶。這種情況下,抱怨、發(fā)牢騷,甚至罵街都很普遍,但據(jù)此挑戰(zhàn)補償標準卻難以成功。后者很容易被“噎”回去:“別人都沒吭聲,你瞎喳喳什么?”但是,如果有了某某作為參照物,那就有了“論理”的空間。這也解釋了我為什么經(jīng)常在材料中看到“路東(南)住戶得到了補償,路西(北)住戶沒有得到補償”“要求一視同仁”等字樣。因為這里,虧的已經(jīng)不是抽象的“眾”,而是具體的“一”了。都是一樣的“老少爺們”,“為什么你得到了補償,而我卻沒有?”“為什么你的補償高,而我的補償?shù)??”這些問題成為困擾被拆遷戶并主導其行動邏輯的一個重要因素。
那么,被拆遷戶可以拿出來“論理”的博弈空間都有哪些呢?在實踐中,土地價格是一視同仁的,人們雖有不滿,但沒有挑戰(zhàn)的余地;土地面積也是固定的,沒什么可講的;地上附屬物,比如青苗、大棚、樹木等是第一個可以“論理”的內(nèi)容,但在地上附屬物實行包干之后,因為人人都一個價,大家往往也無話可說。極個別種了昂貴經(jīng)濟作物,因此得到更高補償?shù)模驗榇蠹叶伎丛谘劾?,便也難有異議;最后,大家博弈的空間主要集中在價值更高,個體差異性也更大的房屋上。而被拆遷房屋,除了商品房,大部分的自建房都存在違章問題,這給本來就困難重重的拆遷又增加了一個可以“開口子”的變量。
在實踐中,可以“開口子”的變量有:建房材料和裝修好壞、(違章)面積多少、房屋地段、房屋用途等等。這其中,建房材料和裝修好壞可以量化,博弈空間有限;房屋地段也不難找到定價標準;房屋用途因人而異補償不同,用來住人是最普遍的,家里有體弱多病的老人,可以借機多要一些,但通常博弈空間不大。極個別的情況,比如家里有腦癱的兒子或者患癌癥的妻子,需要巨額醫(yī)藥費的,可以以此主張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但這種情況本身不具有普遍性,其他人無法效仿,也較難質(zhì)疑補償是否公平;用來養(yǎng)殖也比較常見,根據(jù)所養(yǎng)動物的差異補償各異。我見過最特殊的一家養(yǎng)的是信鴿,一方面信鴿不能輕易換地方,另一方面信鴿如何估價并沒有權(quán)威的標準,結(jié)果久拖不決。不過實踐中這類情況少之又少,就算該戶最后獲得了巨額賠償,其他人往往也難有異議。大多數(shù)養(yǎng)殖戶養(yǎng)的是普通的雞鴨豬羊,因為確實是有看得見的“東西”在,多給些補償其他人也沒有太大意見,關(guān)鍵看各家各戶如何與政府博弈。上述博弈空間的存在,主要以個殊性為特征。各家情況不同,相互之間難以比較,但同時又都有可以擺得上臺面的“理由”,這至少在邏輯上為政府救助其困難提供了一個自圓其說的“說法”。
雖然征地拆遷中可以論理的名堂很多,但最令政府頭疼的無疑是違章建筑的補償,這是近年來困擾城郊和農(nóng)村征地拆遷的“老大難”問題。一方面,違章建筑十分普遍,只要是自建房,并且蓋得起房的人家,幾乎百分之百都存在違章。另一方面,違章建筑的成因錯綜復雜,難以治理。[1]有的違章建筑確實情有可原,比如家里添了人口娶了媳婦,又沒有多余宅基地,只好在自家的房子上加蓋,或者私買他人的宅基地建房。雖然這種剛性需求的人不是很多,但只要有人開這個頭,就有其他人跟風。理由大同小異,現(xiàn)在沒添人口很快就會添,現(xiàn)在沒娶媳婦過兩年就會娶。城管既無力管理,也拉不下臉來管理,給了這個方便,就要給那個方便。加之自身收入微薄,結(jié)果腐敗在所難免,違章建筑也越蓋越多。以前,人們不愿意花錢給違章建筑辦合法手續(xù)。近年來,隨著征地拆遷的推進,政府幾乎不再給自建房辦“戶口”,結(jié)果即便想讓自己的建筑不違章,也沒有了可能。加之不斷有人因為違章建筑而拆遷致富,導致更多的人跟風投資“種房子”,最終導致今日幾乎家家戶戶都存在違章的局面。
“違章建筑”令政府頭疼的原因主要有三:首先,補償違章建筑幾乎是一種“空手套白狼”的買賣,效仿者眾多,政府可能付出高昂的成本;其次,補償違章建筑這種違法在先的行為,對政府的公信力是一大挑戰(zhàn);最后,違章建筑的普遍存在,使政府的補償行為不再向?qū)Υ渌麄€殊性問題時那樣容易找到可以借用的“名目”。對此難題,政府如何破解?
“種房子”并不是一開始就有利可圖的。最開始,該區(qū)政府對待違章建筑的態(tài)度是一律不補償,這是一種帶有懲罰性的處理方式。因為違章建筑是有成本的,即便它常被人們戲稱為“地下無樁,墻上無窗,磚里無漿,夜里無光”的“四無”產(chǎn)品。但是,這種處理方式架不住民怨沸騰,不斷有因此上訪者,于是,不補償改為救濟。這是一種很模糊的說法,往往鬧了的被拆遷戶才有,而且鬧得越兇給的越多,所謂“大鬧大解決,小鬧小解決,不鬧不解決”。
這種“擠牙膏”式的做法至少有兩大弊端:第一,對政府的誠信和權(quán)威都是很大的損害;第二,對其他被拆遷戶是一種示范甚至是倒逼。兩項相加,一方面讓被拆遷戶認為“政府就像一個輕佻的小媳婦,出爾反爾不說,人人都還可以摸一把”;另一方面又對身處征地拆遷情境中的每個人形成一種無形的壓力。做老實人,吃經(jīng)濟虧不說,還可能被人嘲弄;做釘子戶,既有利可圖,也可以消除物質(zhì)上蒙受“相對剝奪”所帶來的焦慮。我把這種現(xiàn)象稱之為“不平等的示范和倒逼效應”。
所謂“示范”效應,是因為身處征地拆遷的情境中,每個人不可避免地與他人處在“集體磨合”(milling)和“社會感染”(social contagion)的過程之中。①關(guān)于“集體磨合”(“milling”)和“社會感染”(“social contagion”)的使用,受到了布魯默(Blumer)的啟發(fā)。See Blumer,Herbert.1946.“Elementary Collective Behavior,”inNew Outline of the Principles of Sociology,edited by Alfred McClung Lee.New York:Barnes&Noble, Inc.pp.170-178。因此,釘子戶的行為很快就會為其他人所知曉。如果說,人們對釘子戶第一次勝利還帶有懷疑和觀望態(tài)度,那么隨著不斷拆遷,不斷有釘子戶勝利的消息傳來,人們在多次的“集體磨合”過程中,就會不斷增強釘子戶可以成功的信念,而這種信念在人們之間通過各種方式傳遞,很快就會“感染”到身處該情境中的每一個人。至此,釘子戶的正示范效應開始產(chǎn)生并擴散。與此同時,釘子戶勝利還會帶來政府缺失誠信且軟弱可欺的負示范效應。一正一負此消彼長的兩種示范效應的合力,使得身處拆遷情境中的每個人都開始躍躍欲試。
所謂“倒逼”①“倒逼”效應的論述受到了慈濟偉“不正義現(xiàn)象的易循環(huán)性”的啟發(fā)。參見慈濟偉著:《正義的兩面》,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25-35頁。效應,則是由被拆遷戶主觀上的行為動機缺失和客觀上的物質(zhì)利益的“相對剝奪”共同造成的。首先就主觀動機而言,在較為理想的情況下,人們可能自律,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里的“道”便是一種客觀而不以主觀轉(zhuǎn)移的價值。不過在經(jīng)歷了去意識形態(tài)化、市場化和物質(zhì)化的多重洗禮之后,今天的人們更可能秉承的動機是一種道德機會主義,即趨利避害、權(quán)衡利弊、機會主義式地選擇自己的行動。很顯然,道德機會主義的主觀動機要脆弱于自律,它更依賴于制度性的他律,即當他人可以從其不道德行為中獲利或免于懲罰時,自己也就沒有履行道德行為的充分動機。反之,如果令行禁止,一視同仁,則自己也會選擇履行道德行為。具體到“種房子”,一旦有人成功獲利,其“示范”效應就會傳染到身處拆遷情境中的每一個人,并對其履行合法行為的動機產(chǎn)生“倒逼”效應。其次,除了這種主觀行為動機之外,被拆遷戶在客觀上承受的物質(zhì)利益的“相對剝奪”,也是造成倒逼效應的重要因素。拆遷過程中,耗到后面的被拆遷戶往往可以以自己的違章面積置換商品房,而前期遷出的被拆遷戶則只能以違章面積換取相當于成本的貨幣補償??紤]到當?shù)厝司唐贩烤鶅r3000/平方米左右和戶均違章面積大多在50平方米-100平方米左右的事實,前期遷出的被拆遷戶可能蒙受的利益“相對剝奪”可多達十幾到幾十萬。如果再考慮到被拆遷戶中多是農(nóng)民和小商販,這種“相對剝奪”幾乎是其一生積蓄。在如此巨大的物質(zhì)利益“倒逼”之下,能抗拒不做“釘子戶”的,不是圣人也就只能是白癡了。
自此,“不平等的示范和倒逼效應”完成了生產(chǎn)釘子戶的過程。很顯然,政府的“擠牙膏”策略是導致這一效應的主要原因。問題在于,政府同樣是理性行動者,為何會選擇如此“餿主意”呢?
解釋基層政府何以出此下策,我們需要一個“國家-基層政府-公民”的三方互動框架,來分析各自的行動邏輯和力量對比。[2]
作為規(guī)則的制定者,國家傾向于制定親民的規(guī)則以維護其執(zhí)政合法性,但同時又無法承受大量伸冤者涌現(xiàn)的事實,因此,通過“屬地管理”這條緊箍咒,將矛盾層層壓到基層。而這其中,有些矛盾并不是基層政府可以解決的,比如涉及到征地拆遷項目審批等環(huán)節(jié)的瑕疵,問題的根源往往在于上級政府和開發(fā)商那里;有些矛盾是任何政府都無法解決的,比如,個別釘子戶的漫天要價。同時,為了防止基層政府的不軌行為,國家在不斷暢通民意表達渠道的同時,又不斷地限制和束縛基層政府的權(quán)力。結(jié)果是國家做人民的“親人”,而權(quán)責極不對稱的“基層政府”往往只能選擇做人民的“惡人”。
作為規(guī)則的矯正者,當前的群眾大多早已不是集體化時代那些需要依靠單位或者公社才能生活的職工和農(nóng)民了。去集體化和市場化使得他們更少依賴、也更少畏懼基層干部。來自中央的惠民政策和法律也賦予了他們更多與基層政府博弈的權(quán)利。更便利的流動性使得他們可以輕易躲開基層政府的穩(wěn)控。[3]此外,來自媒體、NGO和公知們的支持,使他們很容易找到對抗政府的盟友。[4]總而言之,今天的被拆遷戶已經(jīng)在形式和實體上越來越接近現(xiàn)代國家的公民了,他們的手中有著遠比以前更為強大的“權(quán)力”,這使他們有了更大的利益博弈空間。
作為規(guī)則的實施者,基層政府就像一個兩頭不討好的夾心層。①關(guān)于夾心層這一提法,O’Brien,K.J.&Li,Lianjiang..Selective Policy Implementation in Rural China.Comparative Politics,1999,31(2): 167-186.一方面,基層政府必須同時完成上級交辦的促進經(jīng)濟發(fā)展、提高民眾生活、維持社會穩(wěn)定和解決社會沖突的各種指標,而這些指標有時候根本是自相矛盾的。比如要經(jīng)濟發(fā)展,就要招商引資;要提高民眾生活,就可能涉及棚戶區(qū)改造。而這些項目都需要征地拆遷,而征地拆遷就涉及巨大的利益分配,而利益重新分配必然導致社會矛盾的產(chǎn)生。如前所述,有些矛盾的根源并不在基層政府,但解決矛盾的擔子卻又實實在在地壓給了基層政府。而另一方面,隨著政治控制的松綁和經(jīng)濟社會轉(zhuǎn)型,群眾對基層政府的依賴度大幅降低,基層政府之前所慣常使用的治理資源和治理方法基本失效,而新的方法卻在致力于進一步捆綁基層政府的手腳。上述“國家—基層政府—公民”三者之間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變化正是導致基層政府治理釘子戶時往往束手無策的結(jié)構(gòu)性原因。
更具體地說,基層政府的拆遷策略,被媒體和學界列舉了很多,但在上述結(jié)構(gòu)性變遷面前,真正有效的所剩無幾。我們首先來看“軟”策略。最常用的是“關(guān)系施壓”。但現(xiàn)在的拆遷戶沒有幾個僅憑親戚朋友的人情、關(guān)系就能做通工作的。以前或許可以,那是因為人與人之間的互相依賴程度更高。更狠一點的是“株連”,動用在政府部門工作的親屬去做工作。但事情到了這一步性質(zhì)已經(jīng)變了,因為不管成功與否,這種策略的實質(zhì)都是“利益交換”。如果動員成功,親屬保住工作,沒準將來升遷,這是相對于拆遷損失的補償;如果動員失敗,親屬丟了工作或者政治前途,但在拆遷補償上就肯定能撈回一筆。其實,“關(guān)系施壓”成功的例子,主要也是因為存在利益交換,“關(guān)系施壓”不過是一種壓價手段。
至于沒有利益交換的“硬”拆遷策略,奏效的可能性更小。當前可以使用的“硬”手段主要包括行政拘留和依法強拆。行政拘留時間短,處罰輕,對于釘子戶起不到威懾作用,反而容易落下把柄。依法強拆同樣面臨很大風險,實踐中往往是迫不得已的下策。因此,只要釘子戶不在與政府博弈的“走鋼絲”過程中出昏招,基本上都可以獲得自己滿意的結(jié)果。
因此,看似五花八門的拆遷策略,最終有效的只有一條:利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壓價,壓價不成花錢擺平。這是一條典型的“潛規(guī)則”,即以制造麻煩的能力決定利益分配。結(jié)果,越能巧妙地制造麻煩的釘子戶,越有可能獲得最大化的利益。至此,拆遷中出現(xiàn)了潛規(guī)則替代明規(guī)則,制造麻煩的能力替代正義的現(xiàn)象。很顯然,這樣的口子一開,勢必在釘子戶和一般拆遷戶之間產(chǎn)生不平等。而這樣的不平等,如前所述,進而會在拆遷戶之間產(chǎn)生“不平等的示范和倒逼效應”,結(jié)果是人人爭當釘子戶。
行文至此,我們澄清了本文開頭的兩個問題:第一,被拆遷戶之間的“補償差異”是另一個主導征地拆遷走向的關(guān)鍵變量,這是單純提高征地價格所無法解決的問題;第二,當前的基層政府,在“國家—基層政府—公民”的三分權(quán)力格局中,靠“拔釘子”從而解決“補償差異”的權(quán)力資源越來越少,以至于不得不動用威逼加利誘的潛規(guī)則。
第一個問題說明,我們在關(guān)注應該如何在政府和拆遷戶之間分配土地利益的同時,還必須思考土地利益如何在拆遷戶之間合理分配的方法。后者并不是一個只要把蛋糕做大就自然能解決的問題。因為即便被拆遷戶的那一部分蛋糕更大了,如何滿意地分下去仍然是一個問題。甚至有可能因為蛋糕更大了,會變得更加難分。就我的觀察,農(nóng)村近年來征地拆遷,隨著補償價碼的不斷提高,家人鄰里反目成仇的不在少數(shù)。很多時候,在被拆遷戶之間分蛋糕比確定政府和被拆遷戶的分配比例更具挑戰(zhàn)。
第二個問題說明,當前的政府無法有效地完成這一任務(wù)。對此,有觀點認為,分蛋糕最理想的方式就是要讓“吃蛋糕的人”(社會)自己分,仍然有糾紛的話,訴諸“仲裁者”(法院)解決,而政府作為利益相關(guān)方,就應該不介入或少介入。
然而,本文前面的分析已經(jīng)指出,征地拆遷不是分蛋糕。蛋糕只是解決大小問題,而(面積)大小問題,恰恰是征地拆遷最容易解決的,困難在于各種各樣個殊性的博弈空間。其中有些是法律規(guī)章無法統(tǒng)一規(guī)定而必須靈活掌握的,比如解決各個家庭迥然不同的“生活困難”,而這又恰恰是中國國情所必須面對的。這意味著,即便有了獨立且權(quán)威的司法機構(gòu),在國情面前也無能為力。讓社會自己消化這些個殊性問題如何呢?這確實是歷史上行之有效的一種做法,問題是今天那樣的“社會”何在呢?一些地方的拆遷也確實在嘗試這樣做,將整村的拆遷包給村里能人去完成。結(jié)果往往是黑社會重新介入進來,主導拆遷的利益分配。
這些現(xiàn)實意味著,在中國現(xiàn)有的國情下,基層政府恐怕難以置身征地拆遷事外。法院或社會力量一旦解決不好,出了問題,最后還必須政府來善后。因此,如何分配國家和社會在征地拆遷中的角色和功能,仍然是一個值得繼續(xù)思考的問題。在我看來,社會可以在聽證、估價、媒體監(jiān)督等方面充分發(fā)揮作用,將司法程序引入拆遷也是一種有益的嘗試。此外,如何定位基層政府的角色,賦予其與職責相稱的權(quán)力,也是一個迫切的問題。中國無論在歷史還是當下,都有強調(diào)“政績合法性”的傳統(tǒng)?!罢兒戏ㄐ浴敝饕w現(xiàn)為民生和安定,而非僅僅是程序性的選舉。傳統(tǒng)時代,如果說我們尚有較為強大的社會力量幫助國家分擔“政績合法性的壓力”,但在今天這種壓力則幾乎完全擔在了基層政府的身上。對此,呼吁或鼓勵社會力量的成長,并無法在短期內(nèi)替代基層政府的職能,而基層社會糾紛的多樣和瑣碎,也不是形式理性化的司法能夠解決的。因此,至少在涉及征地拆遷這類重大的關(guān)涉民生和社會穩(wěn)定的公共事務(wù)上,基層政府應該也必須發(fā)揮作用。
[1]吳毅:《小鎮(zhèn)喧囂:一個鄉(xiāng)鎮(zhèn)政治運作的演繹與闡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
[2]賀雪峰:《國家與農(nóng)民關(guān)系的三層分析:以農(nóng)民上訪為問題意識之來源》,《天津社會科學》2011年第4期。
[3]Chen,Xi.Social Protest and Contentious Authoritarianism in China.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60-65;O’Brien,K.J..Rightful Resistance.World Politics,19996,49(1):31-55.
[4]呂德文:《媒介動員、釘子戶與抗爭政治:宜黃事件再分析》,《社會》2012年第3期。
責任編輯:吳雁玲
The Mechanism of Creating“Nail Houses”-the Effect of Example Setting and Imitation
GUI Xiaowei
Based on a case study conducted in a county in the middle China,this study clarifies a significant factor shaping the dynamics and outcomes of demolition which is the compensation difference between“nail houses”and other homeowners.Local authorities normally have no better ways to stop the effect of example setting and imitation.Consequently,more and more homeowners choose to become“nail houses”,in order to maximize their interests.This phenomenon encourages us to reconsider the state-society interaction and the ways of governance in the period of transition.The latter is exactly the social foundation of how macro-level policy is well implemented in grassroots China.
demolition;difference of compensation;relative deprive;escalation of conflict
D630;F299.2
A
2095-5103(2016)04-0035-(07)
桂曉偉,武漢大學社會學系;湖北武漢430072;Email:guixiaowei@whu.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