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昆 金
心刺
◆ 昆 金
一
認識高陽,是因為一次郊游。只記得那天秋色斑斕,天高云淡,非同一般。
又記得那次是大型聯(lián)誼郊游,很多人都不認識。當時有人站在河邊,吹響一支短簫。悠揚而舒緩的樂聲響起時,喧鬧的現(xiàn)場頓時安靜。我也被深深吸引,很想知道吹簫者何方人士,卻一時沒有看清。
恰巧一隊大雁排成人字,鳴聲啾啾,合著樂曲遠遠飛近,非常應(yīng)景。我驚喜仰頭,看雁群越過頭頂,心里一動,暗自說難得遇到這么瑞祥而有詩意的氛圍,上天可否賜我一些特別的遭遇呢?
短簫的聲音越來越近,到我的跟前時,我剛好目送大雁遠去,一低頭就看到了那個演奏者。他的簫聲始終沒有停下來,凝視我的目光,熱烈、深情,又帶著幾分羞澀。我的淚腺當即破裂,小心臟也被浸潤得無比柔軟。
他就是高陽,一年后成了我丈夫。
眼下,高陽躺在地上,原本白皙的臉色已經(jīng)轉(zhuǎn)化成一種令人揪心的土灰白。我跪倒在他跟前,扶起他耷拉著的腦袋,小心放在自己膝蓋上。他的肌膚冰冷,傳導到我手掌,就像有一根根尖銳冰錐,深深扎進我曾經(jīng)為他柔軟過的小心臟。
而實際上,此時高陽的后背,正插著一根細長尖銳的絨線針。并且很顯然,絨線針多半是刺中了他的心臟。
多年以前,高陽吹奏的樂曲美美地浸潤了我的心臟?,F(xiàn)在我用一根絨線針刺破他的心臟,算是投桃報李嗎?
我伸手觸碰著高陽的臉頰,突然意識到他已經(jīng)死了。我已經(jīng)永遠失去了他。一股鉆心的疼,此時才緩緩彌漫上來,并且很快掩蓋過了驚慌。
高陽……
就在半個小時前,我們倆大吵了一頓。原因依然是我為了爭取那份工作。
二
我來自平民家庭。以前在市電話局做接線員。這份工作對我而言,真的是不錯了,所以我很努力。或許正是這份努力,才使我獲得了晉升機遇,很快就被調(diào)到電話局辦公室,負責電話擴容的宣傳工作。也就是在那段時間里,我認識了高陽。
我這么努力地工作,不僅僅是因為我很在乎那份收入。更重要的是,工作令我增長了見識,完善了個人,還令我接觸到很多新鮮事物社會百態(tài),這才是我最在意的。所以我有著跟其他女伴不同的想法,我覺得我沒有辦法離開工作。而我許多昔日的同學、女伴,畢業(yè)后都做了家庭婦女。她們只需要照顧好家人即可,不用在外奔波,看上去日子過得愜意而高貴??墒俏也幌胍@樣的生活。
那時的高陽,不僅長得帥氣,富有藝術(shù)氣質(zhì),而且已經(jīng)是市政府一個部門負責人,可以說是年少得志。另外他父親是銀行行長,母親是晚清大買辦的后人。家族中出類拔萃者眾多,是個不折不扣的名門之后。
我跟高陽的戀愛是甜蜜的。他經(jīng)常開著道奇車在電話局門外接我下班。我跟小姐妹們走出電話局大門后,總是會引來一陣羨慕的唏噓聲。我時常這樣在大家的目送之下,被高陽迎進汽車,然后去國際飯店晚餐,去永安公司選東西。我們經(jīng)常會去彼此邂逅的小河邊,踩著淺淺小草,聽他吹奏攝走我魂靈的樂曲。這樣的氛圍令我陶醉,也令我們的關(guān)系進展神速。
結(jié)婚后不久,高陽就開始提讓我辭職的事。我說我做得很開心,不想辭職。他聽完就沒說什么,一直到我生完第一個孩子。
第一個孩子我生得很辛苦。隨后身體就一直很虛弱,不得已休息了半年。恢復后我就準備要去上班,可隨后就被告知,我的原崗位已經(jīng)有人接替,目前整個系統(tǒng)滿員,暫時還不想招聘人員。
我很快明白這是高陽做的手腳。我就跟他鬧。高陽說你身體不好,還是休息得充分一些,家里又不缺少你這份工資。我想說什么,卻被他打斷,說我知道你工作不僅僅是為了工資,可你也不能不顧自己身體。你別忘了你已經(jīng)有寶寶,只有你自己身體好了,才有精力照顧寶寶呀。
我聽著也不好反駁。工作的事就這樣擱下了。
轉(zhuǎn)眼間兒子已經(jīng)上學。我有了更多的空余時間,就去跟高陽提及我工作的事。高陽說你已經(jīng)在家呆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再去找工作,體力和心理恐怕都會不適應(yīng)。我說我呆在家里實在沒有意思,我一定要去找份工作,不然我整個人就廢掉了。
高陽有些不高興,說你怎么這樣,放著少奶奶的悠閑日子不過,偏偏要去拋頭露面丟人現(xiàn)眼。你這樣做了,我的顏面,我們高家的顏面往哪擱呀?
我說現(xiàn)在都什么時代了,女人出去工作不丟人。高陽說你現(xiàn)在是高家的少奶奶,不是之前那個平常百姓家的姑娘,做什么事都要顧及身份。我情急說,高陽,我呆在家里很不快樂。高陽聽到這句話,馬上就變了臉色,說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這件事我該說的都說了,工作的事,你就死了這條心。
我沒法再跟他說工作這件事。我跟他的關(guān)系也變得有些尷尬。于是我只能每天做著高家的少奶奶,日子過得恍恍惚惚。這段日子高陽很忙,每天早出晚歸,我們很少有交流。每天早上我看著司機開車送兒子出門,然后就只能逗逗貓,澆澆花,百無聊賴,慵懶低沉。午飯后就蒙頭睡一覺,連看書出門的情緒都沒有了。
三
可是自從遇見先施百貨公司的霍慶棠女士后,我湮滅已久的工作熱情,渴望自由、渴望擺脫羈絆的欲望和信心便再次泛起。
那天我去先施公司選些化妝品。走到化妝品柜臺附近,就看到柜臺四周圍著好些人。起初我以為是有促銷活動,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并沒有什么促銷活動,觀望者也并非全是化妝品柜臺的顧客。
大家圍觀的原因,只是因為化妝品柜臺后面,站著一位干練和藹的中年美婦。從圍觀者口中我才知道,她就是先施老板馬應(yīng)彪的太太,先施老板娘霍慶棠女士。
我當時就驚呆了。堂堂先施公司的老板娘,怎么會親自跑到柜臺后面當售貨員?
正當我站在柜臺跟前發(fā)愣時,霍慶棠也看到了我?;蛟S她是覺得我跟一般的圍觀者不同,更像是一個需要幫助的顧客,竟然主動跟我打起招呼。
“這位阿妹,需要買點什么嗎?”她的笑容是隨和的,跟一般售貨員并無兩樣。
我下意識點點頭:“我想選個套裝?!?/p>
她就拿過來好幾件套裝,讓我挑選。我心不在焉翻看著,目光卻始終朝她望去。
霍慶棠對我的好奇并不在意,開始給我介紹各件套裝的特色。我很驚訝于她不僅對各類化妝品了如指掌,對女人的膚質(zhì)也深有研究。關(guān)鍵是說話的神態(tài)語氣看不出一丁點老板娘常有的那種咄咄逼人居高臨下的氣勢。給我的感覺,她就是一個熱心的、熟悉業(yè)務(wù)的售貨員。
最后我選中了一件套裝。她熟練地把東西包起來,遞到我手里,然后微笑著問:“你也是哪家的少奶奶吧?以后有什么需求,可以打個電話,我們這里有上門服務(wù),不用你親自跑?!?/p>
按照高陽家的聲望,我若是說出來,想必她一定會知道的??墒俏抑皇切α诵Γ瑝阎懽訂査骸奥犝f你是先施的老板娘,這是真的嗎?”
霍慶棠笑了笑,點頭:“沒錯。我就是霍慶棠?!?/p>
“可是……可是你卻自己當起售貨員來了。這……”我有些激動。
霍慶棠笑笑:“的確,在我之前,整個上海灘還沒有一個女售貨員。傳統(tǒng)的習慣勢力至今束縛著廣大姐妹的自由。眼下上海的商業(yè)地位已經(jīng)不亞于巴黎、倫敦,可是我們婦女地位卻依舊停留在封建社會。女性的人性被禁錮,自由被壓制,希望被摧殘。我出來做事,一方面想獲得快樂,呼吸自由的空氣,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此開一個先例,創(chuàng)一個新風……”
她還在那里侃侃而談,而我早已經(jīng)熱淚盈眶。我只感到她說出了我的心聲。
隨后我鼓起勇氣提出,希望應(yīng)聘先施化妝品柜臺售貨員。霍慶棠女士欣然答應(yīng)。
對此我有喜有憂。假如高陽獲知,他的太太即將去先施百貨公司當一名售貨員,那么他的自尊,以及高家整個家族的顏面,肯定會成為一股強大的阻力,擋在我的面前。
但是我還是堅定信心去了先施,而高陽也很快獲知。一場場無可避免的爭吵如期發(fā)生。
可是我最終沒有退縮。每天我安排好兒子上學,就去先施上班?;魬c棠女士了解我的情況后,對我非常敬佩。她鼓勵我勇敢追求新生活,還跟我說了好多有關(guān)婦女解放運動的理念,令我受益匪淺。這些反過來更加堅定了我的選擇。我沒有向高陽屈服,一直到今天中午的這場爭執(zhí)。
因為今天先施盤點,我被通知下午才去上班。午飯后我收拾一下準備出門,高陽突然回了家。他看到我一副出門的裝束,馬上把房門反鎖起來。
我說,高陽你反鎖房門干什么?今天你怎么這么早回家?高陽說,達令,我今天沒事就提早回家了,我們談?wù)労脝幔啃钠綒夂偷卣務(wù)劇?/p>
我知道他必定又要說工作的事??蛇@是一個不可能緩和的矛盾,除非有一方妥協(xié)。而我是不會妥協(xié)的,高陽應(yīng)該也這么想。
于是我們開始爭執(zhí),并很快惡語相加,情緒漸漸失控。高陽憤怒之極,狠狠推了我一把,這是結(jié)婚后他第一次動手。
我被他推倒在床上,羞憤難當,趴在床上痛哭起來。高陽似乎有些過意不去,可最終沒有過來攙扶我。他猶豫著站了片刻,說了兩句狠話,轉(zhuǎn)過身去,憤怒地劃亮火柴,點了一根雪茄。
高陽如此冰冷粗暴的態(tài)度令我羞怒。這么多年來的委屈和隱忍,此時傾瀉而出,瞬間充斥著我的心海。我抓起床上編織了一半的毛衣,就朝高陽后背沖了過去。
針上的毛衣是為高陽編織的,只編結(jié)到一半,上面還有三根尖銳的竹針。我這樣一刺,其中一根竹針深深插入高陽后背。高陽的身體激烈抽搐起來,搖晃了一下,便倒地不起。
我大驚失色,蹲身觀看,竹針深深刺入后心,高陽已經(jīng)不省人事。
四
今天是先施月底盤點的日子,下午暫停營業(yè)。由于遇到了一些麻煩,一直到下午5點左右,盤點工作才告一段落。大家就坐在一起休息片刻,喝點茶,聊聊天。霍慶棠女士因為公司上層事務(wù),沒有參加盤點。
我跟同事們一起坐在休息室里,談笑風生,絲毫沒有顯示出任何慌張。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黑了。
此時此刻,高陽的尸體還在家里躺著。
幾個小時前我殺死了高陽,眼睜睜看著他倒在我跟前?,F(xiàn)在說什么都沒用,我沒時間感嘆。我必須把這件事掩飾過去,好在我已經(jīng)有了計劃。
就在大家聊天的當口,我走到休息室的電話機旁,用余光觀察了一下大家,拿起電話機聽筒,搖了幾下手柄,隨后用身體擋住電話機,拿起聽筒,飛快摁下叉簧,再用手心里的發(fā)夾插入叉簧邊緣的縫隙里。這樣叉簧就被卡住,不會彈起,這部電話實際上已經(jīng)掛機。
大家正在興致勃勃地交談,再加上我身體的掩護,所以根本就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小動作。
隨后我開始說話:“喂,請給我接3329。謝謝?!?/p>
3329是我家的電話。我的計劃也正式開始。
大家的交談似乎有些停滯,有意無意之間,都注意到我在打電話。
“喂,高陽嗎?我盤點還沒結(jié)束,今天可能會晚點回家。什么?你給我買了件新大衣?啊呀太好了。哦,還是紅色的,嗯嗯,我喜歡……啊,你還給我做了什錦炒醬?哎呀我最喜歡吃了……你不用過來接我了,照顧好兒子,我自己回家?!?/p>
兒子肯定已經(jīng)放學。不過自從我上班以后,司機會把他先送到奶奶家。他會在那里吃了晚飯,再由司機送到我們那邊。按照規(guī)律,眼下這個時間,高陽父母家晚飯還沒開席。
大家側(cè)耳聽著我自言自語,紛紛報以微笑。
我又說了幾句,隨后放下電話,并暗自拿走發(fā)夾。大家馬上就湊了上來。
“哎呀張敏姐,姐夫又給你買衣服啦?你們可真是恩愛。”有人感慨。
“他就是這樣,我的衣服都快放不下了??伤褪窍矚g給我買?!蔽已b作一副幸福樣子說。
“你們結(jié)婚也好幾年了,還這樣親親熱熱,也真是難得。我們結(jié)婚才一年,早就沒有熱情啦?!?/p>
“你能跟張敏姐比嗎……”
我聽著大家的議論,微微一笑。這個電話是計劃的重要部分。
其實除了反對我出去工作,高陽對我還真是不錯。我的衣柜里滿是他買給我的衣服鞋帽,這也是事實。但這些現(xiàn)在我根本沒有力氣和勇氣去想。我必須拼命壓抑自己對高陽的愧疚,和對這個局面的恐慌,然后積攢起所有精力和勇氣,來應(yīng)付眼前這個大麻煩。我已經(jīng)想好,如果可以蒙混過關(guān),我下半輩子絕不會再嫁。我要替高家把孩子養(yǎng)大,然后再服侍二老頤養(yǎng)天年。
隨后我繼續(xù)工作。大約一個小時后,柜臺的分機響起,有人告訴我是我的電話。
我預感我的婆婆帶著兒子已經(jīng)到了,并且發(fā)現(xiàn)了高陽的尸體。
“喂……”我難免有些緊張。
“喂,請問你是高太太嗎?”電話里是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
我當時就愣住了:“你是哪位?”
對方頓了一頓,緩緩說道:“我是法租界巡捕房華人探長周鳳岐?!?/p>
五
我趕到家門口后,努力讓自己鎮(zhèn)靜,隨后推門而入。
房子里有好幾個巡捕模樣的人在忙碌著。高陽坐在寬大的沙發(fā)里死了,尸體保持著一種別扭的姿勢。我的公公婆婆站在客廳角落里,兒子縮在他們懷里,三人早已經(jīng)哭成一團。
那個自稱周鳳岐的探長走近我。我緊盯著正在被收殮帶走的高陽尸體,竭力做出一個妻子該有的反應(yīng)。
“是高太太吧。節(jié)哀順變。”周鳳岐小聲說。
隨后我又走到公婆和兒子跟前,抱著他們痛哭了一場。盡管我是在逢場作戲,可還是感覺自己流淌出來的每一滴眼淚都是真實的,灼熱的。
再見,高陽。你不要怪我,這都是命運。
接下來我的公婆和兒子被帶離現(xiàn)場。那個探長坐在我對面,問了好些事情。
“高太太,你最后看到高陽是什么時候?”那個巡捕問。
“今天早上吧。他跟往常一樣,吃完早餐就出門了?!蔽姨嵝炎约赫f話務(wù)必謹慎。對面那個探長看上去干練老成。
不過我的計劃也不是吃素的。
“我們發(fā)現(xiàn)你先生被一根絨線針刺中后心,當場斃命。這件毛衣是你在編織嗎?”巡捕接著說。
我聽到這個,眼淚禁不住又要涌出:“是的。我今天早上結(jié)了一會,出門前隨手放在沙發(fā)上。沒想到……”
“你出門時,先生回家了嗎?”
“沒有?!?/p>
這么說應(yīng)該沒有問題。我當時收拾好現(xiàn)場后,是從后門溜出去的,沒有人看到。
“你先生就這么坐在沙發(fā)上,竹針是從后背刺進去的。我很奇怪,怎么會這樣?”
我想了想,悲傷欲絕:“他或許是坐進沙發(fā)時,沒留神沙發(fā)角落那半件毛衣吧。這都怪我不小心……”
巡捕微皺眉頭:“真是不巧呀。不過看來這只是個意外,你不用過分自責?!?/p>
我想了想,覺得應(yīng)該把關(guān)鍵點說出來,盡快讓自己擺脫嫌疑:“下午5點左右,我還打過一個電話回家。那個時候他說他托人從香港給我買了件新大衣。另外還給我做了我最愛吃的什錦炒醬?!?/p>
我說著,環(huán)顧四周。那個探長似乎想起了什么,就在客廳另一只沙發(fā)上,看到一件紅色大衣。
“這恐怕就是你先生給你買的大衣了?!毖膊墩f。
我望著大衣,黯然傷懷,慢慢拿起,貼在胸口,裝出一副非常感懷悲傷的樣子。
沒錯,這件大衣是我放在沙發(fā)上的。中午我把大衣拿出來,就當是高陽今天才剛剛拿回來。大衣是好久以前我們倆去香港買的。這件事只有我跟他知道,巡捕無從核實。
不知怎么的,我的眼淚再次涌出。我驚訝自己的演技如此逼真,但又懷疑這到底是演技還是內(nèi)心的真實流露。
巡捕又走進廚房,我自然也跟了進去。果然在餐桌上有幾樣小菜。其中一盆就是什錦炒醬。
“這恐怕就是你先生給你做的炒醬了?!毖膊端坪跻灿行┻z憾,“這樣看來,你先生應(yīng)該是在5點以后遇難的?!?/p>
“應(yīng)該是吧。他或許就是因為做飯累了,想休息一會,等我回家后再一起吃飯?!蔽翼標浦?。
其實這盆炒醬,也是我下午出門前自己做的。那個時候高陽已經(jīng)死了。
“嗯,高太太,我聽說你是在先施公司當售貨員?”巡捕隨即又問。
我點了點頭:“我在化妝品柜臺?!?/p>
巡捕顯然也有些意外:“高太太貴為高家少奶奶,怎么還要出去做工,并且還是去做那種售貨員?這不符合你,還有高家的身份層次呀。”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和語氣:“霍慶棠女士貴為先施老板娘,不是照樣出來做售貨員嗎?跟她相比,我根本算不上什么。再說了,我出去做事,只是想獲取一份自由,我不想做關(guān)在籠子里的金絲鳥?!?/p>
巡捕顯然被我的凜然所震懾。他想了想,又問:“你這么出去做售貨員,你的公公婆婆,還有高陽先生,都支持你嗎?”
我明白巡捕繞了這么大一個圈子的真正目的。他無非就是想尋找我跟高陽之間是否存在著某種不和諧的因素。這種因素或許就可以成為我殺人的動機。
“他們當然都不樂意我這么干??墒羌懿蛔∥覉猿?,現(xiàn)在至少高陽已經(jīng)默認這件事了。他愛我,也不想看到我整天悶在家里,愁眉苦臉。他是個政府工作人員,思想也不是那么保守?!边@些話我是早就想好了的。
“我很佩服你的勇氣,高太太。你跟霍慶棠女士打破舊觀念,為新女性運動做出了榜樣。這些都是當下時興的新風氣?!毖膊墩?。
“周探長言重了。我們只是想活得更加自由精彩一些。”這些話都是霍慶棠女士跟我說過的。
巡捕似乎相信了我的話。他低頭看了看那盆炒醬,抬頭問我:“我可不可以嘗一嘗?”
我想這個人怎么這么惡心,案發(fā)現(xiàn)場的東西也要嘗嘗?又一想絕非那么簡單,此舉應(yīng)該跟案情有關(guān)。
“周探長請便?!?/p>
巡捕馬上拿起一個調(diào)羹,舀了一勺,放進嘴里。
“嗯,味道真不錯……沒想到高先生的手藝這么好。只是他平時工作繁忙,又是大戶人家出身,他哪里學的手藝呢?”
“他只是喜歡做菜,還肯鉆研,所以即便做得少,手藝也還行?!蔽曳笱?。
其實高陽根本不會做菜??墒亲罱鼛啄晡覀儌z一直單獨生活,他有沒有學會做菜,外人是無從得知的。
“高太太也應(yīng)該會做菜吧?”我總感覺巡捕打量我的眼神有些異樣。可是我唯有以不變應(yīng)萬變。
我點點頭:“當然。平時大多是我做菜?!?/p>
巡捕點點頭,放下調(diào)羹:“你什么時候知道高陽做了炒醬,還買了大衣?”
“就是打電話時?!?/p>
巡捕這么做,究竟是想獲得怎么樣的啟發(fā)或者線索呢?莫不是在懷疑這道菜究竟是誰做的?這個想法令我暗暗吃驚,也讓我勒緊神經(jīng),不敢輕視這個年紀輕輕的包打聽。
“今天你睡到公婆那里去吧。這里我要封存起來,你什么也不要動?!敝茗P岐最后說。
六
尸檢結(jié)果表明高陽確實死于心臟刺破,并無其他傷口。而且因為心臟驟停,體內(nèi)血液瞬間失去壓力,再加上竹針細長表面光滑,跟皮肉貼合緊致,因此傷口基本上沒有血液外流。
而對于致死的緣由,周鳳岐雖說有些疑惑,但也說不出什么明顯的異常。他平時累了的時候,也會粗心大意,直接重重坐進沙發(fā)里面。假使沙發(fā)角落放著連有三根竹針的毛衣的話,說不定也會遭遇這樣的意外。他已經(jīng)試過,坐進這個沙發(fā)角落后,毛衣和竹針基本上就恰好在可以刺進后心的位置。因此高陽遭遇這種意外,周鳳岐還是比較能夠接受的。
周鳳岐此時站在驗尸房里,仔細查看著高陽的尸體。
“死亡時間大致在下午兩三四點左右,或許更大一些時間段。”驗尸官邊記錄邊說。
“你可不可以說準確一些?”周鳳岐對這些驗尸官的作風始終懷有不滿,“什么叫兩三四點左右?你干脆說是在這個月死的?!?/p>
“驗尸這種活一直就是這么干的。怎么,你還想精確到幾分幾秒?”驗尸官見慣不怪。
周鳳岐無可奈何。
從了解到的情況看,高陽似乎是死于5點以后,這一點他太太張敏已經(jīng)提供證據(jù)。可是這個死亡時間,跟尸檢后獲得的死亡時間,還是有些出入。
可是常規(guī)尸檢得出的死亡時間,也只是一個大致判斷,如果跟現(xiàn)實有些出入,也不足為奇。不過這一點差異周鳳岐當作一個疑點,已經(jīng)記在心里。
同時周鳳岐看到,從死者身上拔出來的竹針,此時正擺放在一邊的盤子里。竹針上凈是血跡,且已經(jīng)斷裂。這或許是高陽倒下來后,壓迫竹針,竹針扎入身體,同時被高陽的體重壓斷所致。
周鳳岐小心翼翼用夾子夾起竹針,仔細端詳,隨即問:“竹針扎進去大概多少深度?”
“三分之一吧。勁道也夠大了,直接刺破心臟。”驗尸官說。
周鳳岐繼續(xù)打量竹針:“怎么竹針上兩頭都是血?你拔針時也太大手大腳了?!?/p>
驗尸官走近竹針,看了看:“拔針時我留神著呢……竹針另一頭上的血,過來時就有了?!?/p>
兩人看著竹針,各自有些吃驚。
趙勤急匆匆跑進來:“師傅,我回來了?!?/p>
“出去說。”周鳳岐帶著他來到休息室,“什么情況?說說。”
“我走訪了張敏的同事,證實她在昨天下午5點左右,確實跟他丈夫通過電話。很多人都在場?!壁w勤說。
“還有呢?”
“我去了死者高陽的單位。據(jù)他同事好友介紹,昨天高陽下午確實提早下班。當時他說有點事要處理,沒有說詳細?!?/p>
“高陽為什么要提早下班回家呢?”周鳳岐納悶。
“據(jù)高陽的同事介紹,當時他們坐在一起談?wù)摷页?,突然說到高陽太太去先施公司做售貨員的事。當時高陽就顯得很煩躁,沒過多久他就說要提早回去?!?/p>
“昨天先施公司休息盤點,張敏下午才去上班。他會不會急著回去找妻子?”
“他干嘛要這么急著去找妻子呢?”趙勤不解。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高陽是在跟同事說起妻子做售貨員這件事時,突然提出要回家的。我們完全可以想象,他當時是個什么樣的糟糕心境。”周鳳岐啟發(fā)。
趙勤想了想:“高陽對妻子去當售貨員一事,一直是耿耿于懷的。他幾個好友都勸過他,可是高陽并不釋懷。昨天這樣突然回家,應(yīng)該就是沖著這件事去的?!?/p>
“對。高陽多半就是為了規(guī)勸妻子?;蛟S張敏的舉動,從沒得到高陽默認過?!敝茗P岐判斷,“這樣一來,昨天下午他們夫妻間就有可能發(fā)生過一些事?!?/p>
“應(yīng)該是這樣。高陽的好友也都說高陽對此很苦惱?!壁w勤說。
“哎,你們怎么不開燈呀?”周鳳岐師徒倆正說著,驗尸官進來,順手拉亮了電燈。周鳳岐這才發(fā)現(xiàn)天色已晚。他突然有所醒悟,抬腕看表,嘴里喃喃自語:“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才四點四十分的天氣,太陽就已經(jīng)落山了……”
趙勤朝他看看,并不明白周鳳岐這句話的含義。
而周鳳岐看著手表,一拍腦門:“哎呀,差點把這個關(guān)鍵點給疏忽了。”
趙勤納悶。
七
深秋的清晨,小河邊霧氣彌漫,隱隱傳出一陣傷感憂郁的短簫聲。
周鳳岐循著聲音,慢慢朝前走去,很快就在霧氣中發(fā)現(xiàn)一個人影。他在不遠處停下腳步,安靜聆聽著那首悠長的樂曲,若有所思。
張敏吹完一曲,黯然失神。
周鳳岐走近,看到張敏這副神色,有些驚訝。與此同時,轉(zhuǎn)過身來的張敏也發(fā)現(xiàn)了周鳳岐。
“周探長,你怎么來了?”
“我早上打電話到你婆婆家,想找你說點事。他們說你出門了,有可能會到這里來?!敝茗P岐走近張敏道。
“你找我什么事?”張敏望著河面,平靜地問。
周鳳岐也望向河面:“是在想念高陽嗎?”
“人生若只如初見,當時只道是尋常?!睆埫羿哉Z著,收起短簫。
周鳳岐若有所思,緊盯著她。張敏反問:“周探長,可以把高陽的尸體還給我們了嗎?我們還等著安葬他呢?!?/p>
“高太太,事實上高陽并沒有默許你去當售貨員?!敝茗P岐直入主題。
“胡說。他對這件事是什么態(tài)度,我最清楚?!睆埫粢豢谝馈?/p>
“不一定。高陽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他的好友同事都很清楚。相比之下,他們的話更值得我信任?!?/p>
“事到如今,這些還有必要追究嗎?”張敏淡然。
“當然需要。如果高陽沒有答應(yīng)你的選擇,那么這件事就復雜了。你跟高陽顯然存在著矛盾。這種矛盾很容易引起爭執(zhí),甚至產(chǎn)生更加極端的舉動以及后果?!?/p>
“你在懷疑我?有證據(jù)么?”張敏盯著周鳳岐。
“我既然開始懷疑你,就不可能無緣無故。整件事你有好幾處破綻?!敝茗P岐緩緩說道。
張敏有些緊張。她努力克制,保持沉默。
“我懷疑高陽的死,跟你有關(guān)?!敝茗P岐直截了當。
“憑什么?”張敏輕蔑一笑。
“導致高陽死亡的是那根竹針。可是高陽果真是因為坐下去時不留神被刺的嗎?現(xiàn)在很值得懷疑?!敝茗P岐道。
“說下去?!睆埫羯钌詈粑?。
“請你把右手伸出來……”周鳳岐說著,不等張敏行動,直接抓起她的右手腕,高高抬起。
就在張敏右手手腕處,有一道明顯的新鮮傷痕。周鳳岐看得真切,一陣欣喜。看來他的判斷沒有錯。
“高太太,這道傷疤是怎么來的?”
張敏一臉迷茫。她確實不記得這道傷口是怎么來的。
“我來告訴你吧。這道傷痕是你拿著竹針刺向高陽時留下的。竹針刺入時受到阻力,很自然便要朝后發(fā)力。而絨線針是兩頭尖的,前端刺入高陽身體后,后端的尖頭就很容易刺傷你的手腕。這一點我反復試驗過。所以真相就是,你在別的地方刺死高陽,然后移尸,偽造了現(xiàn)場?!?/p>
張敏疑惑,注視著自己手腕的傷口,茫然,隨后又強硬道:“你這么說有證據(jù)嗎?”
“當然。我們在刺中高陽的那根竹針上,發(fā)現(xiàn)了屬于你的血跡。那根竹針一頭是你的血跡,另一頭是你先生的。這種狀況完全可以支持我以上的推論?!敝茗P岐冷冷地說。
張敏驚訝。當時自己確實感到手腕有一股刺痛,可是卻根本沒顧得上。現(xiàn)在看來,當時確實發(fā)生了這個巡捕所說的情況。
“你太會想象了。這個傷痕是我當天上午不小心刺傷的。后來我忘了把竹針擦干凈罷了?!睆埫艚妻q,“而且事發(fā)當天上班前我也沒遇見高陽。”
周鳳岐對張敏的反應(yīng)并不意外:“對了,你5點打電話給高陽時,他做完那盆什錦炒醬了嗎?”
“他說……他馬上就做?!睆埫粢粫r吃不準對方這么問的動機,所以隨意選擇了一個答案。
“馬上就做……也就是說,打電話時,他還沒有做那盆什錦炒醬,對吧?”
“沒錯?!?/p>
周鳳岐微皺眉頭:“那就奇怪了?!?/p>
“奇怪什么?”張敏有些忐忑。
“當晚你公婆送孫子去你家時,發(fā)現(xiàn)所有房間和進門過道里沒開一盞燈。高陽一個人死在漆黑的客廳里。那個時候快6點鐘,天色全暗,高陽在家怎么會不開燈呢?”周鳳岐逼視著張敏,追問。
張敏有些意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這我怎么知道?或許他想休息一會,把燈都關(guān)了也說不定?!?/p>
“不會。你公婆說每天送孫子過來,從沒見過家里有人卻不開燈的。尤其是門口的路燈,事關(guān)老小三人的安全。你公婆眼睛都不好,高陽完全沒理由關(guān)燈。退一步講,換作任何一個人,即便他想坐下來歇會,也不至于要去把家里所有燈都熄滅了呀。而且你看,他5點還沒做炒醬,你公婆6點不到就來了。這中間的間隔并不長,而且高陽也明知父母馬上就要帶兒子過來了,那么他有什么理由要去關(guān)掉包括門外路燈在內(nèi)的所有電燈?”
周鳳岐一口氣把理由說盡,神色嚴峻,盯著張敏。
張敏開始緊張。
“唯一的可能性是……高陽遇難時,天色還沒有暗下來?!敝茗P岐緊逼,“所以不是他關(guān)了電燈,而是根本就沒有開過燈。但你跟他通話時,已經(jīng)5點,天色全暗,他就算是摸黑跟你打電話,可是別忘了那個時候他還沒做炒醬。難道他也是摸黑做了這盆炒醬,然后又摸黑把廚房收拾干凈,摸黑走進客廳,摸黑坐進沙發(fā)里的?”
疏忽了。張敏暗暗驚叫。她離開家時,壓根就沒有意識到天色會暗下來,還要兼顧到電燈這個問題。
“那又說明什么呢?”張敏繼續(xù)強硬。
“看來是我錯怪驗尸官了。高陽死亡肯定是在天黑以前??墒?,你又在5點跟他通過話,那就奇怪了?!?/p>
趙勤急匆匆趕來,小聲匯報:“師傅,電話局那邊正在設(shè)備升級,沒法核查當時有沒有電話打進高陽家,以及從先施公司打出過電話?!?/p>
周鳳岐點點頭:“你再去想想別的辦法吧。”
趙勤離開。
“周探長你一定搞錯了。我確實在5點跟高陽說過話。開不開燈這種事,我也納悶,可你也不能憑此說是我害死高陽的呀?!睆埫艚妻q。
“沒錯??墒悄阌凶靼竸訖C,具備作案條件和嫌疑。你提供的說辭又跟案情相違背,明顯是在有意制造不在場證明,所以你依舊是重大嫌疑對象?!敝茗P岐冷冷說道。
“嫌疑對象?那就是說你還沒法確定咯?”張敏得意,“對不起,我先走一步了?!?/p>
張敏說著,黯然離開。
周鳳岐眼看著她離開,點了支煙,無可奈何。
關(guān)鍵證據(jù)又在哪里呢?
八
由于案情懸而未決,高陽的尸體一直放在巡捕房,因此高家無法治喪。
第二天張敏就上班去了。按她的話說,呆在家里有種窒息感,站在柜臺前就舒緩很多。
還沒到中午時,有人過來傳話,說周鳳岐正在休息室等她。
張敏來到休息室:“找我什么事?”
“當然是高陽的事。的確,你打給高陽電話時,有很多人在場。我雖然不相信你是在跟高陽通話,可是也沒有證據(jù)能證實你不是在跟高陽通話……”
“你有話直說?!睆埫魬嵟?/p>
“但我現(xiàn)在有證據(jù)了。”周鳳岐說著拎起電話,遞給張敏。張敏接過,放在耳邊,臉色馬上大變。
“這個電話案發(fā)前一天就壞了。你怎么可能用它跟高陽通話呢?我估計你拎起聽筒后,馬上就摁下叉簧,所以你無法知道這個電話的狀態(tài)。也就是說你確實是在偽造不在場證明?!?/p>
張敏臉色微紅:“我承認是在假裝打電話,可這也不能證實是我殺了高陽。我之所以這么做,只是想在大家面前秀個恩愛,讓大家覺得高陽并沒有因為我出來做事而跟我鬧矛盾。這樣不算犯法吧?”
周鳳岐注視著她,感嘆:“高太太,你確實挺能辯的?!?/p>
張敏冷笑。
“那既然當時你沒有跟高陽通話。那你怎么知道客廳里有一件新大衣?又怎么知道廚房里有一盆高陽給你做的炒醬?”周鳳岐一字一頓,緩緩說出。
張敏目瞪口呆。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這盆炒醬,那件大衣,都是你出門前就準備好的!而那個時候,高陽已經(jīng)死了!”
張敏站在那里,久久發(fā)著愣。片刻之后,她才緩過神來,暗嘆一聲。
“高太太,請跟我走吧。”周鳳岐做了個請的動作。
張敏長吁一口氣,自顧朝門口走去。
突然她又返身回來,在自己更衣箱里拿出一支短簫,凝視,揣進懷里。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