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繆國慶

鎖

◆ 繆國慶

一

平白無故地碰了一鼻子灰，要說有多窩囊就有多窩囊。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成慧換下警服，卻在突然間決定不直接回家了，反正回到家里也是一個人，還不如去到附近的商場里走走看看，倒有可能排遣了心中的煩悶。

商場離派出所不算太遠。

平常太忙，不可能有這等閑心，即使偶爾路過，她也不會縱容自己踏進一只腳去。在她看來，公干就是公干，是不能摻雜了一絲私念的。

商場大廳的中央擺滿了各種品牌衣服的打折攤位，她隨著人流“隨波逐流”了一番，沒看上什么，也沒想看上什么，就回身來到了商場門口。不經(jīng)意間，卻發(fā)現(xiàn)進門右手邊有一家看起來古色古香的梳子店，門可羅雀，與人聲鼎沸的商場極不合群。店小，卻是透明，透明的玻璃門，透明的玻璃櫥。店里，除了梳子，還是梳子。開始的時候，成慧不清楚為什么要把其中的一些梳子鎖在玻璃櫥里。不過，一比較價格，她就明白了玻璃櫥里的“奢侈”：一把紫檀梳標價三千！

店里沒人，可有一本被擱在收銀臺邊的書，書名《少有人走的路》。

要是沒有記錯的話，成慧記得書的開篇就是：人生是一場艱辛之旅，心智成熟的旅程相當漫長。作者斯科特·派克是一位杰出的心理醫(yī)生，他之所以杰出，是因為他第一次說出了人們從來不敢說的話，提醒了人們從來不敢提醒的事，這就是：幾乎人人都有心理問題，只不過程度不同而已；幾乎人人都有程度不同的心理疾病，只不過得病的時間不同而已。但是，他沒有讓人們?yōu)榇烁械娇謶?，相反，他帶領(lǐng)人們?nèi)ソ?jīng)歷一系列艱難乃至痛苦的轉(zhuǎn)變，最終達到自我認知的更高境界。

成慧暗自笑了，在一個浮躁的城市里，去經(jīng)營這樣沉靜的梳子店，去讀這樣用來自省的書籍，也真是屬于“少有人走的路”了。對這位店主，成慧頓然有了一種好奇之心。

直到成慧挑挑揀揀地看中了置放在柜面藤籃中的一把普通角梳，才見得一個盤著頭、穿著一件改良過的漢服已經(jīng)不算年輕的女子碎步走了進來，朝她歉意地一笑，算是招呼。

不驚不乍的女子，是成慧喜歡的類型。

你走開了，也不讓人幫你照看一下？出于職業(yè)的敏感，成慧一邊付錢、一邊問道。

誰會來偷梳子呢？那女子的臉上瞬時掠過一片陰影。

成慧本來有心提醒她，別看你的玻璃櫥都上了鎖，可這些鎖具根本就防不了盜，但聽她這么一辯解，一下就覺得無話可說。

二

對成慧來說，今天已經(jīng)是第二次無話可說了。

第一次的無話可說還得從近午時分說起——

那時，成慧正在派出所調(diào)解小區(qū)居民的一起糾紛，所長猛地推開調(diào)解室的門，一招手，就把她招了出來?？此L的一張黑臉，成慧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果然，所長讓她趕緊回泰安小區(qū)去，說是那里剛剛發(fā)生了一起入室盜竊案，分局刑隊都已經(jīng)派去了刑警。泰安小區(qū)是成慧所管的轄區(qū)，她是社區(qū)民警，她當然應(yīng)該在第一時間趕去配合刑警破案。

遭竊的是一戶新搬來的人家。

現(xiàn)場沒有一絲凌亂的跡象，完全不像一般的入室盜竊現(xiàn)場翻得一副底朝天的樣子，但這戶人家確實是被盜了，臥室里的保險箱門開著，里面已經(jīng)被一卷而空。

技術(shù)性開鎖。刑警對匆匆趕來的成慧說。因為門未被撬、窗也緊閉，現(xiàn)場又簡單，他們已經(jīng)完成了詢問、勘查，就等著去調(diào)看監(jiān)控圖像，尋找犯罪嫌疑人的蹤跡了。

據(jù)那對老夫妻說，這里住著的是他們的女兒，雖說老大不小了，卻還沒成家。女兒喜歡清靜，看中了這套小居室，就一個人搬來這里住了。今天，他們想過來幫女兒料理家務(wù)。當他們打開房門后，也沒有覺得有什么異樣，可進了臥室，卻發(fā)現(xiàn)保險箱的門開著，里面沒有一樣?xùn)|西。這讓他們心中生了疑，于是就用座機打女兒的手機，明明打通了，喂了一聲，就莫名其妙地斷線了，再打，卻是關(guān)了機。所以，老夫妻就急忙打了110……

那怎么就可以斷定這是一起入室盜竊案件呢？就憑一只空保險箱？成慧不服。說心里話，哪個社區(qū)民警都不希望在自己的轄區(qū)里發(fā)生這樣的案件，何況，自己接手泰安小區(qū)剛剛一個星期。

三

鎖芯里有錫紙。

一聽刑警說出這個理，成慧從心底里就認了。說起鎖，她比一般人要懂得多。父親過世前，是一家鎖具廠的技師，老是在家里擺弄各種各樣的鎖，她在一旁看著有趣，也看出了一些門道。不過，她從來都不與人說起這事，她記住了父親說的兩個字：犯忌。

這是父親有過的教訓(xùn)。

知道父親在鎖具廠工作，緣于鄰居的一次粗心大意：鄰居是個居家育兒的少婦，兒子正在學步，那天下午，哄睡了兒子，就準備起了晚上的菜肴。當她在廚房的煤氣灶上煲起了湯時，卻發(fā)現(xiàn)鹽罐里沒了鹽，于是，趕緊下樓去附近的超市。在她想來，這一來一去不過十來分鐘時間，兒子不見得會醒來，煤氣轉(zhuǎn)到了最小火，也不會有問題。可她萬萬沒有料到，等她買了鹽回到家門前時，卻怎么也摸不到應(yīng)該放在口袋里的那串鑰匙。這可要了命了！萬一湯潽了，澆滅了火，卻斷不了煤氣，那孩子就要煤氣中毒了呀！一急，就哭了起來，嚎了起來，就驚動了周圍的鄰居，紛紛圍住她幫她出起了主意。有人說，從外墻爬上去，爬到陽臺上，就能夠打開陽臺門。這當然行不通，她家住在四樓，誰來爬？再說，她家的陽臺是封閉的。有人說，干脆把門撞開算了，破了一扇門總比出了大事情來得劃算。也有人在情急之中，說是打119吧，消防有云梯車，架到廚房窗前，敲一塊窗玻璃進屋，就什么事也沒有了……就在眾人七嘴八舌之時，父親正好回家，也是好心，說不急，我來試試，三下兩下的，就把門打開了。大家一陣歡呼，那個鄰居千恩萬謝……

父親開鎖的名聲就此傳了開去。

但是，倒霉的事情也隨之而來：沒過多久，成慧家的小區(qū)里發(fā)生了一起入室盜竊案，“門窗安好，家中被盜”，屬于技術(shù)性開鎖。誰有這個本事呢？自然是熟悉鎖具的人。案件破了，果然，犯罪嫌疑人曾經(jīng)在鎖具廠當過工人。據(jù)那個犯罪嫌疑人交代說，鎖具是防盜門的心臟，不管防盜門有多少鎖點，門有多么結(jié)實，只要鎖芯一開，門就能打開。尤其是一字鎖，開啟難度最低，如果利用“錫紙開鎖”，手法熟的，不會超過30秒，如果技術(shù)好一點的，連10秒都不要。審訊他的民警不信，拿了一把一字鎖給他，拔了鑰匙，他用他隨身所帶的小玩意兒一搗鼓，鎖芯轉(zhuǎn)動，鎖就被擰開了，也正是用了差不多10秒時間。問他這一手是跟誰學來的，他說了父親的名字，說是鎖具廠的工人都聽過父親的培訓(xùn)課。此事不知怎么的傳了出去，越傳越訛，后來，就把父親說成是那個盜賊的師父了，小區(qū)里的居民都信，不少人親眼目睹過父親開鎖的神奇……

眼下，一聽刑警說鎖芯里有錫紙，成慧就知道遭竊的這戶人家用的鎖具肯定是一字鎖，最多也就是十字鎖，都屬于A級鎖。

四

成慧是在快下班的時候打通受害人電話的，她想作一次回訪，與受害人約定一個回訪時間。

她把一切都想得好好的：通過回訪，可以將案件的偵查進展情況告訴被害人：警方已經(jīng)在監(jiān)控中發(fā)現(xiàn)了那個犯罪嫌疑人以及他的行蹤，正在組織偵查；此外，她還想當面提醒被害人，趕緊把原來的鎖具換了，免得有再次成為被害人的可能。

如果被害人問起為什么要換鎖，她會告訴被害人，她家中裝的是A級鎖，A級鎖芯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非常簡單，僅限于彈子的變化，彈子槽少而淺，安全系數(shù)低。因此，最簡單的防盜辦法就是更換防護級別較高的B級鎖。B級鎖芯的主要類型有3種，電腦雙排鎖芯、雙排月牙鎖芯、雙面葉片鎖芯，但不管是哪一種，都比A級鎖來得安全。比如說，在沒有鑰匙的情況下，A級鎖芯可以被秒開，但要打開B級鎖芯，就算是一個專業(yè)人士，起碼也需要5分鐘以上的時間。而根據(jù)有關(guān)統(tǒng)計，90%的小偷在1分鐘內(nèi)沒有將鎖開啟就會主動放棄。小偷最怕什么？最怕多花時間開鎖。因為時間拖得越久，他們就越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

成慧不僅要讓被害人家中安裝安全系數(shù)更高的鎖具，而且還要通過廣泛開展的安全防范教育，讓小區(qū)居民都意識到，只有提升鎖具的級別，增加技術(shù)性開鎖的難度，延長開鎖時間，才能有效地保護自己的生命和財產(chǎn)安全。

可成慧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好心卻被當作了驢肝肺，那個被害人沒容她細說回訪的理由，就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頭，說是，她原本不想報案，只是家里人非要報案的。還說，你們應(yīng)該把時間花在破案上，而不是一次次地來找我，我忙……說著，就顧自掛了電話，沒能給成慧一個釋放善意的機會。

五

眼下，這梳子店的店主同樣也沒給成慧一個釋放善意的機會。

走出梳子店，成慧的眼前驀然一亮，這座城市的華燈仿佛在這一刻全都綻放了，剎那間，她的心也亮了起來：自己的兩次無話可說，是因為自己沒有說話，就像這燈，不亮，怎么讓人感覺到光？同樣，自己的善意不去釋放，人家又怎么會感受得到？

她覺得，作為一名警察，自己有這份責任去提醒一下那個梳子店的店主，不要疏于防范，同時也應(yīng)該給那個家里遭竊的被害人發(fā)條短信去，告訴她自己要回訪的本愿，并且作出自己應(yīng)該作出的警示。

這樣想著，她就返身回進梳子店去。

梳子店店主見成慧返回店來，起初不禁有點愕然，直到成慧說明了原委，才釋懷，才連聲地致謝，謝得成慧倒不好意思起來。

解決了第一個無話可說，就該解決第二個了。于是，成慧一邊抬腿往店外走，一邊就給那個家里遭竊的被害人發(fā)短信。

讓成慧感到又驚又喜的是，“嘀”的一聲，對方很快就回了她一條短信：“連這次，今天我已經(jīng)第二次接受善意的提醒了。如果行的話，我現(xiàn)在就可以見你?！?/p>

“好的，你在哪里？”成慧又發(fā)出一條短信。

又是“嘀”的一聲，不過，卻是從身后傳來的。

成慧迅即轉(zhuǎn)身，“你是——”

兩人四目相視。

“是的，我特地來告訴你，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那個人?！背苫郯选澳莻€人”說得一字一頓。

“你怎么……知道是……他？”梳子店店主的臉一下變得煞白。

“是你自己告訴我的，你說你原本不想報案的。家里遭了竊，如果當中沒有牽連，誰又會不想報案呢？”

“你都知道了？”梳子店店主幽幽地說，“他是我曾經(jīng)的男友，后來犯了事，被公安抓了。前些天，他給我來了電話，說他出來了，想見我。我說緣分已盡，就不見了。他說也好，只是要取走他放在我這里的幾件首飾，本來說是送我的，但到底還是他的，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我說，我買了一套小居室，一個人住，白天我不在家，你隨時都可以去取，東西在我的保險箱里，保險箱沒上鎖……或許，你會覺得奇怪，不給他房門鑰匙，他怎么進得了門？對他來說，這根本就不是問題，他是開鎖高手，在鎖具廠里干過……”

成慧的呼吸頓時急促了起來，她想起了曾經(jīng)讓父親受到莫名牽連的那個入室盜竊犯，她幾乎可以肯定，刑警眼下追查的正是此人。

“但是，你沒有想到，你的父母會報案，即使當他們報了案，你還心存僥幸，不希望警方破了這個案，那樣，就可以保全了他，也保全了你自己！你想脫了與他的干系，然后自我救贖，開一家梳子店來梳理心結(jié)，讀一本心理書來求得安慰，把過去的一切都鎖進心里……”成慧接過梳子店店主的話頭，替她說了下去。

“鎖？”

那個梳子店店主怔怔地望著成慧，好久好久，才喃喃自語說：“我不就是一把A級鎖嗎？但是，別人開鎖是為了盜竊，你卻是靈魂工程師，開的是心靈之鎖！”

成慧微笑一下，似乎心里有些滿足。

發(fā)稿編輯/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