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疤痕在黑暗中閃亮

2016-11-26 01:19:10
東方劍 2016年7期
關鍵詞:康寧疤痕電話

◆ 朱 輝

疤痕在黑暗中閃亮

◆ 朱 輝

最終的結(jié)局我早已知道。終有一天,我將帶著身上的傷痕離開人世。我知道了,我永遠無法抹去這些疤痕,就像只要我繼續(xù)活著,就會有更多的疤痕在身上出現(xiàn)一樣。它們就是我的一生,我的歷史。

已經(jīng)是晚上8點多,天已完全黑了。我站在窗戶前,遠處是城市邊緣稀疏零落的燈火。身后的房間黑沉沉的,一盞燈都沒有開。7點左右,我按自己的生活習慣把電腦打開,可我一個字也寫不出。我的手下意識地在鍵盤上敲擊著,敲下了一長串古里古怪的符號,仿佛電腦病毒掠過的痕跡。現(xiàn)在電腦被我關掉,殘留的熒光呈長方形,孤零零地懸在墻角的黑暗里,像一只失神的獨眼。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了,至少是今天晚上,我寫不出什么像樣的東西。那封意外的來信反復地念叨說:我覺得你可以寫寫我。你真的應該寫寫我,還說,你可以把我作為素材??烧沁@封信,讓我什么也寫不出了。信的末尾留下了她的電話號碼,因為用力過猛,紙被劃破了,她又重新寫了一遍,好像是一種強調(diào)。那封信散落在我凌亂的被子上,輪廓模糊。它似乎在提醒我,我應該打開燈,看清這個號碼,因為除了給這個號碼打去一個電話,我今天事實上做不成任何其他的事情。

大約半小時后,我離開住所去看康寧。我聽到了她的聲音,像她信封上的字跡一樣清秀。我感受到她的聲音和她的字跡,這使我迫切地希望見到它們的主人。黑暗太遙遠了,電話費也實在太昂貴。拿著電話我突然提出想去看她。她遲疑了一下——大概看了一下表——然后她說:你來吧,我在小區(qū)的大門口接你。你會認出我的。我問清了詳細的乘車路線,然后我就出了門,踏上了城郊傷痕累累的馬路。

已經(jīng)9點了。離柏油馬路上的公交車站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我坑坑洼洼地走著。遠處有一些低矮的黑影,那是郊區(qū)菜農(nóng)的房屋。我這是去訪問一個素未謀面的獨身女人。她只是給我寫了一封信。我說不清我為什么要去認識她,而且如此迫切。讀者的來信我收到過不少,但我不認識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今夜的造訪就像周圍的景物一樣曖昧。我知道,和女人的結(jié)識方式不拘一格,就像疤痕的來歷一樣豐富多彩;我還知道,和女人的交往有時會以一塊傷疤作為結(jié)束,但這樣的經(jīng)驗并沒有湮滅我心中那一點微暗的火,它就像前方那盞孤零零的路燈,在夜空中明滅閃爍。

昏黃的路燈只能讓我勉強辨識腳下的路。有一些岔道在我面前白慘慘地展開,我朝最亮的路燈走過去。一只狗遠遠地開始叫起來。它憤怒地喘息著,伴隨著鐵鏈被掙得叮叮的聲音。它咬不著我,也沒有嚇著我。它遠遠地就開始叫了,不是那種突然躥到褲腳的狂吠。15歲時,我唇上的茸毛正慢慢成長,不成氣候,可是突然之間,我的小腿就落下了一個傷疤,我的第一個真正的疤痕。那是狗咬的。從出生到15歲,我的身上出現(xiàn)過不少細碎的傷口,但我后來就不再覺著它們了,有的連找都找不到。因為它們并沒有留下長久的疼痛,就像我們的肚臍,它明明是一個疤痕,但我們不會想到它。15歲的傷痕是黑夜中留下的,每逢陰雨天氣,它都會犬牙交錯般地發(fā)癢。那時我的嘴上剛長出一點茸毛,我注意到了我的前座那條婀娜美麗的長辮子。它搖著晃著,在腰肢上擺動,經(jīng)常還掛在我的桌面上。它拂來拂去,使我看不成書,只能又想又怕地盯著它黑鰻似的身體。我癡癡地注視著長辮子,但長辮子從來不多看我一眼。終于有一天,我得到了一個機會,長辮子嚷著要去鄰村的打谷場看電影,我也跟著去了。但是她不理我,自始至終沒有和我說一句話,只和兩個男生一左一右地談笑。他們都很神氣地長出了小胡子。回村的路上我孤零零地跟在后面,就像一只野狗。他們談論著劇情,爭相夸耀著自己一眼就看出了誰是女特務。其實爭個屁呢,誰最漂亮誰就是女特務,一開頭我就知道??伤麄兗傺b聽不見我的話,我連狗都不如,因為真有一只狗跟在后面他們就不得不重視了。到了一個地方,他們不敢吭聲了,誰都知道附近有一條惡狗。他們躡手躡腳地走著,勇士般夾擁著長辮子。其實他們心里很害怕。突然我心念一閃,悄悄地追上去,我猛地蹲下身,伸出右手,狠狠地捏住長辮子的小腿用力一擰,“汪汪汪”一聲嘶叫……

倒下來的是三個人。長辮子一屁股蹲在地上號啕大哭。那兩個也倒在地上。然后我也倒了下來。真正的狗不知從何處撲了出來,它甚至連叫都沒叫一聲就咬住了我的小腿。等我站起來摸著一塊磚頭,那狗早已遁入黑夜,不知去向了。我好不容易才向他們證明是真的有狗,直到我亮出腿上血淋淋的傷口他們才沒有揍我。但從此我成了他們嘲笑的對象。

第二個傷口又緊接著不期而至了。傷痕很小,但是很深。那是一個尖銳的傷口。我的小腿包著一圈紗布,他們的挖苦和嘲弄就像一只手,狠狠地勒著我的傷口?!鞍?,講個故事給你們聽,好不好?”然后他們就開始添油加醋。一群同學把他們圍在當中,我深深地低著頭坐在圈子的外面?!澳銈儾?,那只狗是誰?是誰?”那臭小子洋洋得意地瞟著我,沖大家使著眼色。我的頭嗡的一聲,血往上涌。我抓起桌上的鉛筆對準他的屁股戳了過去……他根本來不及躲閃,其實也不需要躲閃。憤怒中鉛筆被我拿倒了,尖銳的筆尖戳破了掌心,我的右手立即被鮮血染紅了。

晦暗中,我的疤痕輻射著無形的閃光。從我慣常的寫作姿勢中翻過手掌,在鍵盤的襯映下,我的掌心有一個小小的黑點,那是鉛筆尖殘留在肌肉里的痕跡。它是如此的深刻,以至我梯田般規(guī)則的掌紋被洪水沖決似的改變了走向,而且永遠殘留在那里。多年后的現(xiàn)在,我常常記起我身上的疤痕,不僅在它們陰天發(fā)癢的時候。我注視著我的雙手,它們在臺燈的光線下靜止在鍵盤上,呈現(xiàn)出一種欲語還休的姿態(tài)。我研究我自己,思索這些疤痕來歷和可能的意味。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鉛筆的印記多像是那排犬牙的延續(xù)或注解啊。也許所有前后相承的疤痕都是這樣的吧。

狗咬的疤痕將會永遠留在我的身上,但黑暗中的狗吠已經(jīng)離我很遠了。那只夜色中的狗還在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仿佛黑夜中濕重的拍門聲。九路車的站臺上空無一人,只有我獨自等待著末班車的來臨。我站在一棵大樹下,車來的時候司機幾乎沒有發(fā)現(xiàn)我。直到我揚起手臂,汽車才戛然而止。

康寧居住的小區(qū)位于城市的另一側(cè)。這輛汽車將帶著我進入市區(qū)。汽車正駛向都市,駛向霓虹燦爛的城市,但它依然只是一輛郊區(qū)的汽車,就像進城的鄉(xiāng)下人。它的簡陋和寒酸使得它也許只在夜里才能開得如此坦蕩和放肆。除了我和司機,車上只有一位姑娘,她坐在另一側(cè)的車窗前。車開得很野,簡直像要散架,我和姑娘就像是騎在并轡而行的兩匹馬上,此起彼落。她的輪廓很好,這是在郊區(qū)的路途中她提供給我的唯一印象。車入市區(qū),車外明滅的燈火投射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睛炯炯發(fā)亮。對她的打量連我自己都覺得有些唐突了,她一直沒有注意我,也許是不屑搭理。我移開視線,但我依然能看到她的眼睛。那是一對有別于雙眼皮的丹鳳眼,一種稀有品種。我曾經(jīng)擁有過一雙這樣的眼睛,差不多有兩年。我喜歡這樣的眼睛,沒有邊飾的眼睛也許不擅傳情,但是更為清澈。然而有一天她神秘地對我說:下一周我們不要見面,我要去做一件事情。說話時她調(diào)皮地眨眨她令人留戀的丹鳳眼。我沒有去找她,直到一周后一個戴著墨鏡的姑娘到我郊區(qū)的小屋來找我。她戴著墨鏡還是我的丹鳳眼,可是摘下墨鏡我卻幾乎不敢相認了。我愣在那里,愣在她尚未消腫的雙眼皮前面。也許此前彼此的陌生感早已時隱時現(xiàn)地出現(xiàn)了,只是由于我的過于自信而疏忽。終于到了這一天,她成了一個更為通俗的雙眼皮,這時我才察覺彼此業(yè)已形成的距離。那兩道丹鳳眼上的美麗疤痕使她的目光變得復雜和飄忽,常常游離在我們的約會之外。我努力過,但是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樣了,所有的努力常常產(chǎn)生相反的效果。我們漸行漸遠,她的身影終于消失在城市邊緣的那一邊,金碧輝煌的水西門商城里?!拔易兞?。”說話時她哭了,哭得很安靜,仿佛被擾亂的輕輕水紋,然后漸漸的,她神色冷峻起來,復雜的雙眼宛若剛剛斷流的水簾洞。她說她變了,“我不能再和你在一起。我要過得好一點。我還會再變的,可是你不會變。你離開我吧。”我站在那里,站在白天和黑夜的交界線上,沒有離開。我們的周圍是黃昏。黃昏的圖景經(jīng)常出現(xiàn),就是現(xiàn)在這輛一路顛簸的汽車將要??康慕K點站。然后她就越過馬路,走進了商城,再沒有回頭。我木然地徘徊在巨大的櫥窗下,透過姿態(tài)做作的塑料模特兒,看到了那個挽著她手的男人。直覺告訴我,這就是那個收獲雙眼皮的人,甚至他就是設計者。他們站在豪華的燈光下,好像看見了我,那個男人和她說著什么。但是我只能走開。

汽車停下時剎車很急,簡直像是撞在墻上。車門開了,司機迫不及待地下了車。等我想起車窗邊丹鳳眼的姑娘時,她早已不見了。水西門商場的外面有無數(shù)的女孩在往返,我一個也不認識。我們遇上過太多的人,絕大多數(shù)也就像這樣匆匆而過了。我的心早已沒有感覺,即使在那個黃昏之后的黑夜,以及此后無數(shù)個黑夜里。直到有一天我的左腕在燈光下冒出吱吱作響的黑煙,真正的疼痛才奔襲而來,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下車后我沒有在水西門商場周圍停留。剛在馬路上站下,一輛出租車停在了我面前。我遲疑一下,還是拉開了車門。我只知道康寧所在小區(qū)的大概方位,即使按她在電話中的提示找到下一路車站,下車后能否順利地找到小區(qū)的大門也還是個問題。

已經(jīng)是晚上9點多了,大街上還有數(shù)不清的人在活動。一輛灑水車剛剛經(jīng)過,水落下了,音樂還浮在路面上尚未消散。灑過水的路面像是由無數(shù)的鏡子拼接而成,映照著無數(shù)的車影和人影。人影模糊,車影飛掠而過,那是影子的舞蹈,是欲望驅(qū)動下的影子。出租車穿越著巨大的舞臺向郊區(qū)疾馳,馬路兩旁的燈火逐漸稀疏,車速也慢了下來。我們拐上了小路。郊區(qū)的路況明顯地變差,汽車顛簸得好像在惡作劇。司機罵了一句粗話,打開了前燈。車燈下的道路坎坷起伏,無疑是一項市政工程草草收尾的結(jié)果,潦草得就像是康寧那封信最后的字跡。四張信紙的最后一張我已經(jīng)很難辨認,就像此刻的司機在坑洼中艱難地擇路而行。這是類似的過程。難怪古人把閱讀和行路相提并論。讀信的時候我的目光好不容易才推進到最后的地址上,頭腦里一片恍惚。汽車此刻顛簸得像一只小船。到了,到了,就快到了。司機像是告訴我,也像是安慰他自己。話音剛落,汽車熄了火。

司機不肯再開了。他說小區(qū)就在前面,已經(jīng)不遠,你可以自己走過去。我付錢下了車,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站在一片泥濘之中。回頭看看出租車,司機已經(jīng)開始飛快地倒車,仿佛再往前就有一個可怕的深淵。其實深淵是沒有的,只是泥濘之中有一個深深的陷落。一不小心就會掉到城市的傷口里。我心里微微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如此急切地趕到那封信上的地址里。我小心翼翼地在泥濘中移動,避免鞋子被弄得一塌糊涂。回想起剛才出租車由平坦的大道駛?cè)肟油菪÷返倪^程,回想起康寧的那封信,那封信的字跡也許正預示了我現(xiàn)在茫然四顧的結(jié)果。信是上午收到的。和大多數(shù)的讀者來信差不多,信的開頭稱我為“作家先生”,還對自己的貿(mào)然打攪表示了歉意。但這封信同時又是不同尋常的,整整四頁紙,除了在開頭提到了我的一篇愛情小說,還不時地念叨一下讓我寫寫她的故事,整封來信其實與小說無關??祵幍淖挚梢哉f很漂亮,體現(xiàn)著某種應有的矜持,但一說到自己年已三十六,她明顯地陷入焦灼和痛苦。此后康寧的敘述包括字跡都開始失去了節(jié)制。她墜入了一種迷亂的記憶里。她記述了和他(一個比她小五歲的男人)的初識、同居以及最后分手的過程。整整四年的時間變?yōu)槲淖致湓诩埳希黄瑹熢?,沒有一處分段。原本娟秀的字體也逐漸散亂了,從開始的楷書變?yōu)椴輹詈蟪蔀榭癫?,那些尖銳枝蔓的筆畫仿佛女人說話時凌亂的頭發(fā)和激動的手勢?!拔以谑刈o愛情多年之后,為什么還會失去愛情?這難道是就我命中注定的結(jié)果嗎?”康寧在最后說,“你是研究人的人,我時刻期待著你的回音?!庇袔滋幍胤郊埍粍澠屏?,洇出墨水,令人想起某種藍色血液的動物的傷口。我現(xiàn)在正是站在創(chuàng)口上,站在城市尚未痊愈的創(chuàng)口上,不管我怎樣小心,城市的滲出液還是浸透了我的鞋子。連襪子也被弄濕了。大約在去年,那個人工眼皮的姑娘曾經(jīng)對我說:下雨天應該挑好皮鞋穿。當時我覺得她矯情,簡直不可理喻。她向我解釋了她的理由,我還是覺得她太嬌氣?,F(xiàn)在我終于嘗到了破皮鞋的滋味,可即使出門前我想起了她的話又有什么用?我大概找不出一雙能防水的皮鞋了,就像我捉襟見肘的生活一樣,這一只勉強能對付,另一只卻又要穿幫——況且,我又怎能想到我將會在晴朗的夜空之下奔向一片泥濘呢?

我索性不再顧及鞋子了,只管不跌倒就行。小區(qū)的前面有一對擺餛飩攤的老夫婦,他們遠遠地望著我,這使我不愿顯得過于狼狽。泥濘的邊緣和小區(qū)相接。我跺跺腳,四下張望,我沒有看見其他的人,沒有看見康寧。這是一個非常簡陋的小區(qū),我相信它原本只是一個地處郊區(qū)的住宅群,而且年久失修,它被稱為小區(qū)只是這個城市流行起小區(qū)這個名詞的結(jié)果。大門倒是有一個,雖說沒有看門人,但大門上的字跡能證明我沒有找錯地方。我在小區(qū)前的空地上來回踱步,看看自己的手表。賣餛飩的老夫婦已經(jīng)不再看我。他們是老生意人。說不定這地方還沒有叫小區(qū)之前他們的攤子就已經(jīng)擺在這里了。他們對我沒有興趣,因為他們知道誰也不會坐著出租車來這里吃餛飩的。

記得先于康寧出現(xiàn)的是她的影子。我抽著煙,大門上唯一的電燈把一條長長的影子投射在我的腳下。影子慢慢地移動過來。我轉(zhuǎn)過身,一個一襲黑衣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我沒有認錯人吧……”她遲疑地說?!澳銢]有認錯,”我說,“你好,康寧?!?/p>

我們沒有握手。我的手含混地伸了一下,因為沒有得到回應就很自然地放下了。“我們走吧?!彼p聲地說一句,走在我的前面。我們不約而同地看一眼那個餛飩攤。不知什么時候一輛出租車停在那里,老夫婦正忙著給司機下餛飩,不再注意我們。他們是我們的局外人,只有我們自己是自己的主角。我不能預料今夜將會發(fā)生什么,就像我沒料到今天上午我會收到這個叫康寧的女人的來信。我的心里奇怪地平靜,跟在康寧的后面慢慢向那個現(xiàn)實中的地址靠近。小區(qū)很安靜,路兩邊數(shù)不清的樓房上有一些窗戶還射出朦朧的燈光,電視節(jié)目的聲音和不知從哪里傳出的鴿子咕咕的叫聲仿佛黑夜的夢囈。我悄悄地緊走幾步,打量著康寧模糊的側(cè)影。她的輪廓很柔和,和她的黑裙一樣,幾乎消融在濃重的夜色里??祵幍穆曇粲行┥硢。髞砦也胖?,這是她最近開始抽煙的結(jié)果。她向我道歉,她說她第一次下來時看到了那片泥濘,她以為我會讓司機把車子直接開到小區(qū)里面。她沒等到我,就先回去了一下,再下來后就一直等在大門后面。我笑笑,跺跺腳算是回答。鞋子發(fā)出了奇怪的噗噗聲。她朝我鞋子看看,撲哧笑了出來,加快了腳步。

我們一直走到小區(qū)的最深處。這里的視野陡然開闊。那棟樓房的南面大概是一條灌溉渠,微微發(fā)亮的水面上飄來些許田野的氣息。走進樓門時康寧搶前幾步打開了樓道燈。她沿途一層層地把燈打開,直到七樓。這是我在夜晚所走過的最高的樓道,這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在這個夜晚我還將狼狽地走下來??祵幾咴谖业纳戏?,不時回頭看看我,黑裙上是一張蒼白的笑臉,像是一個夢。她顯然爬慣了七樓,腳步輕盈,我拖沓的腳步聲回響在樓道里,仿佛撞在夢的四壁。她的黑裙在我的前方晃動,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她的腰肢和圓潤白皙的小腿。突然間我感到一絲慌亂。她的肉體上射出的銀狐似的白光好像突然揭發(fā)了我,但同時又歪曲了我。這白光和夜晚10點的黑暗混雜在一起,令我感到無從置辯的羞愧。等待她開門的時候我有些發(fā)愣。她叮叮當當?shù)亻_著門,無意中我看見斑駁陳舊的墻上有一個黑色的腳印。它離地有一人高,真是個奇怪的腳印。

“請吧。”康寧推開了門。她注意到我的目光,苦笑了一下。這是一個兩居室的房子。廳很小,只能算是一個過道。但比我那間從農(nóng)民手里租來的平房強多了,除了電腦電話和一張床,我別無長物。這是郊區(qū)和小區(qū)的區(qū)別。康寧讓我到客廳里坐著,自己轉(zhuǎn)身進了廚房。茶幾上擺著香煙和一個洗得干干凈凈的煙灰缸,康寧從廚房探出頭來讓我自便。我點著一支煙,隨意打量著四周。靠墻的桌上收拾得很清爽,擺著硯臺和鎮(zhèn)紙,這讓我感到奇怪。我已經(jīng)多年看不到這樣的東西了。緊接著我看到了墻上的一幅字,那是康寧的墨跡:“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欄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我感到似曾相識,不僅僅是因為字跡,我想起來了,這是蒲松齡《聊齋》自序的最后幾句。大學一年級我初次讀到它時就被其中的孤憤所洞穿,迄今為止,它仍然是我唯一折服的序言。沒想到今天會見到它,而且是在一個獨身女人的房間里。我的視線下意識地掠過書桌邊的書架,書架在暗處,玻璃的微弱反光使我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東西,但我相信里面一定有一本《聊齋志異》。

康寧從廚房出來時端著一盆熱水。她讓我洗洗腳。然后她點著一支煙,坐在我的對面。第一口煙就讓她劇烈地咳嗽起來。這是一張曾經(jīng)盛開卻已開始凋零的面容。她化了妝,但這掩蓋不了她臉上的憔悴。她沒有我想象的那么漂亮,也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平庸,她的長相位于我想象的中間。在這安靜的夜晚,令我怦然心動的是她飽含滄桑的表情。那封信被我留在我城西的房間里,現(xiàn)在她因為咳嗽而扭曲的面容又讓我想起了她狂草般的字跡。

洗腳水被我搶著去倒掉了。穿著一雙尺碼很大的男式拖鞋使我感到很不自在。幾乎是剛踩進拖鞋的一瞬間我就想起了門外墻上的那個奇怪的腳印——后來康寧告訴我了,那是她的“前男友”有一天突發(fā)興致時一腳踹上的痕跡,他會武術——回來時我看到走道的飯桌上擺著兩碗餛飩,冒著熱氣??祵幐^來告訴我,這是她第一次下去等我時帶上來的。我確實感到有點餓了,就沒有再客氣。康寧陪著我吃。吃完了餛飩我們重又回到客廳的茶幾前??蛷d里只開著一盞臺燈,康寧告訴我日光燈壞了,她沒有辦法修。也許是為了彌補光線的不足,臺燈里裝的是一個很亮的燈泡。它遠遠地從書桌上照過來,把我們罩在光圈的里面,就像是一盞追光燈,就像是一只洞察一切的獨眼,使我感到很不自然。這個時候我們很需要一個話題,我想起了《聊齋》,但是我沒有開口。在這樣的夜晚和燈光下,正如少不讀《水滸》老不看《三國》,我不愿提《聊齋》。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夾雜著康寧被煙嗆著的咳嗽。我朝她做了個手勢,她把煙掐滅了,順手把煙缸朝我面前推了推。我彈煙灰時她注意到我的手腕。她的目光跟隨著我的手腕一起移動。我習慣于把煙夾在左手,燈光下,左腕上疤痕在熠熠閃亮。

話題正是從這塊圓形的疤痕開始的。我平靜地向她說起了我和那個原本是丹鳳眼的姑娘的感情經(jīng)歷?!澳憧?,它像個句號,”我苦笑著說,“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已經(jīng)快忘了。”語氣倒好像在勸慰她??祵幷乜粗?,看著我的疤痕,然后抱緊雙臂靠在椅背上,她的臉淹沒在光圈以外的黑暗里。“你們就沒有再聯(lián)系過嗎?”我說聯(lián)系過的,她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我立即就聽出了她的聲音??墒撬徽f了聲“喂,你好”,就讓我猜,她說你猜猜我是誰。我立即忍住了心里無數(shù)的話,我咬著嘴唇說我聽不出來,我沒有猜電話的習慣。她愣了一下,說了聲再見,就把電話掛了。我拿著嘟嘟作響的電話呆在那里很久很久。我告訴康寧,真正的疼痛就是那個夜晚出現(xiàn)的。煙盒里最后一根香煙的煙頭狠狠地按在我的左腕上,淡青色的煙霧立即就熄滅了,皮膚上發(fā)出吱吱的爆裂聲?!罢f起來很可笑啊,”我摸著疤痕故作輕松地說,“我們兩個一人留下一個紀念,她在自己眼睛上,我的在手上。”

這時我聽到了康寧輕輕的啜泣聲。她慌張地看了我一眼,又拿起了桌上的煙盒。她抽出一根煙,我手里的打火機湊了過去。房間里的氣氛太沉重了。寫信的是她,可是在我們相見時首先說起的倒是我自己。這一點我始料未及。此后還是我繼續(xù)說。我說疤痕和疤痕是不一樣的,她的疤痕是對美麗的增益,我的是丑陋的。可是我和她的疤痕又有一個共同點,因為我們的傷疤都是自己主動制造的,和那些切菜跌跤留下的疤痕完全不同。我還說關于疤痕的分類我是有研究的,所有的疤痕還可以根據(jù)位置分成兩類,一類在顯眼處,另一類長在隱秘的地方,平常是看不見的。不過這也是相對而言的啊,我說也許一切都是相對而言的,生死是相對的,愛情是相對的,疤痕也是相對的。長在大腿根部的疤痕是隱秘的,但是游泳褲就遮不住……

說到這里,我輕輕地笑起來。我們像是老朋友在談話,至少我把康寧當成了一個舊友??祵庍@時插話了。她不反對我的說法,但是她說不,不僅僅是這樣的,她說長在顯眼處的疤痕也可能是隱秘的,主人不愿說出它的故事,而隱秘處的疤痕也許倒光明正大,譬如見義勇為的勇士小肚子上的傷疤,他們甚至會在攝像機前面展示它。我點著頭,鼓勵她說下去??祵幍膬深a有些發(fā)紅,她還要再說什么,這時電話響了。突如其來的鈴聲仿佛打在墻上的沖擊電鉆,讓我吃了一驚??祵幙纯次?,好像問我要不要去接。她說聲對不起,站起身,走向隔壁的臥室。電話鈴繼續(xù)響著,康寧臨出門時回頭對我說:“其實最隱秘的疤痕是看不見的,它不長在身上,可能是留在心里?!?/p>

電話擺在臥室里。仿佛在這個深夜的電話以后,我才意識到臥室的存在,這使我心底的某種東西聚氣成形了。我看見了欲望的影子。我坐在沙發(fā)上有些走神,心不在焉。我不斷地在想,我怎么會坐在這個地方?我怎么會成為現(xiàn)在的自己?從15歲時在家鄉(xiāng)的土路上留下第一個傷疤開始,我穿越了多少個黑夜呢??祵幍碾娫捊拥煤芏?。我?guī)缀跬暾芈牭搅怂麄兊膶υ?。康寧說喂,你好。(對方說你好,你聽得出我是誰吧?)康寧沉默了一下,說我還有個朋友在這兒,我沒有時間跟你猜謎。(對方問他是誰?)康寧說,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這與你又有什么關系?對方也許還說了句什么,也許立即就掛了電話,康寧滿臉酡紅地走回了客廳。

經(jīng)過冰箱那兒康寧帶來了兩聽可樂。她自己大口地喝著。我回想著他們的對話,感到奇怪,甚至有點可笑。為什么有人在自己過得很好時都要讓人猜一猜他們的身份?是衣錦回鄉(xiāng)嗎?這是不是很快活?我問康寧,你們現(xiàn)在是不是還經(jīng)常聯(lián)系?康寧說不。她說他已經(jīng)有一陣子沒來了。她說他只有在想到我的時候才來,他需要我了他才要求過來。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我尖銳地問:“什么叫他需要你?他過來干什么?”康寧怔怔地看著我,突然捂住臉哭了起來?!八同F(xiàn)在的女朋友鬧了別扭就再來找你,是不是?”康寧嗚嗚地說他沒有固定的女朋友。他在外面瞎混。“他來了你們還做愛,對不對?”康寧突然大聲說:“你不要問了,你不要問了好不好?!”她的淚水突出指縫流了下來。

我很想過去安撫她,但是我沒有這么做。我的頭腦里一片恍惚。我站起身開始在房子里來回走動。我看到了臥室里的床,看到了床頭的電話。它們沉在淡淡的陰影里。來到這里以前,康寧就是在這里和我通過電話。我覺得那部電話似乎隨時都會再響起來。甚至,臥室里還會走出一個人,陰鷙地看著我,他的嘴角掛著一絲譏諷。

接下來的經(jīng)歷在我的記憶里呈現(xiàn)出一片混亂。我時常會摸著下巴回想起那一夜經(jīng)歷的后半部分,但除了我下巴上的疤痕觸手可辨之外,剩下的只是個模糊的脈絡。康寧似乎是跟到臥室里來了。她潑墨狂草似的說起了她大學中文系的同學,她的第一次婚姻。也說起了那個電話里的男人,她說他很強壯,從小習武,她說他們同居了四年,曾經(jīng)很幸福。她說她其實很愛他,可他從生活里逃脫了,他的心再也不回來了。她現(xiàn)在還在愛他,可是更恨他。她還說她想徹底離開他,可是他連東西都不徹底拿走。他每次都說要來拿東西,但每次從床上一下來他就輕松地離開了……她絮絮叨叨地說著,我的頭腦有點發(fā)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那堆東西。一堆雜亂的衣物,一把吉他,一根特大號的臂力器。

真的是亂了。也許我還能理清事情的順序,但我理不清我當時的思維,說不清我為什么會拿起那根臂力器,說不清我為什么要走過去。我并不是一個特別強壯的人。少年時因為羞辱而曾經(jīng)練出的肌肉早已被我的電腦吸干了。反正我抓起了它。這似乎證明了絕大多數(shù)的疤痕都是突如其來的??祵幩坪鯁栠^我行不行,我沒有回答她。我抓起了我力所不逮的臂力器。我開始用力,兩個把手之間的粗壯的彈簧吱吱作響,我好像抓著誰的兩只手,和黑暗中的某種力量在角力……

襲擊是瞬間發(fā)生的。閃電般的力量劃破黑夜。緊接著劃破黑夜的是康寧的尖叫。臂力器從我手上彈出,蛇一般躥入床底。我猛地捂住下巴。鮮血立即擠出指縫灑在地上,黑黑的像是墨跡。

徹底的混亂開始了??祵幨置δ_亂,倒是我顯得出奇的冷靜。記得出門時她幾乎忘了關上防盜門,還是我提醒了她。她關門時我輕輕地松了一口氣,好像心里某個地方一直繃著,現(xiàn)在終于釋然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坐到了醫(yī)生的面前。她見怪不怪地注視著我,沒有多問我一句話。尖銳的縫合針在我的皮肉里出沒。下巴好像變長變大了,大得臉上只剩下一個下巴。大腦似乎已經(jīng)消失,整個人成了木頭,醫(yī)生就是那個修理著節(jié)疤的根雕師。

康寧要送我回去,我謝絕了。我只告訴了她我的電話號碼。我獨自坐車沿著一條新的路線回到我的住處。康寧電話打來時我已經(jīng)打開電腦,但是我告訴她我已經(jīng)睡了。我什么也沒有寫出來,我只是想寫點什么。第二天康寧又來過一個電話。拿起電話我就聽到了一陣啜泣聲。我沉默了一下說這與你沒關系,這不能怪你。她不哭了,但是什么也沒有說。然后我就把電話掛了。從此以后我們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我常常摸著我的下巴,摸著上面的疤痕,試圖把這段經(jīng)歷寫出來。我寫了很久,斷斷續(xù)續(xù),今天我終于寫完了。我知道這道疤痕將和我其他的疤痕一起永遠陪伴著我,直到我離開塵世;我也知道今后我還將落下新的傷痕,除非我現(xiàn)在就死掉,不再活著。但我還是要把我的故事寫出來,寫給那些陌生的朋友。我不會指著下巴對什么人講述我自己,因此,我身邊的朋友們永遠也不會知道這道疤痕的來歷。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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