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桂萍
又是一載楊花季。追尋去歲舊痕,深嗅空氣中往昔日子的味道,一路的鄉(xiāng)思、鄉(xiāng)愁、鄉(xiāng)戀,濃郁的有如草尖上那顆露珠,滾落下去,即會潤透一方厚土。近鄉(xiāng)情怯,填枕芯樣,一點(diǎn)一點(diǎn)下塞著陣陣上涌的哽咽。
母親,在那邊……
在白草花素被單樣晾曬在五月的山坡上,您一定又一次觸摸到了一如胎動般的女兒的心音;抑或是我真切地諦聽到了來自泥土里的您的呼吸……
野韭如發(fā),披上五月初夏的肩頭,點(diǎn)點(diǎn)白草花,織就一幅素花布,如您河邊石頭上新洗的素花被單,晾曬在五月您的山坡上,散溢著一股濃濃的嗆鼻沖肺的香胰子味兒。
天地到處都是您的味道,您的味道……
母親!母親……您在哪兒呀?為什么總覺得您無處不在,撲過去,跌進(jìn)的依舊只是虛無的懷抱。那盤起的雙膝,搭疊上面的雙手;那暖洋洋的目光,笑吟吟的臉龐;那一身的蔥油餅味,漫天的慈母愛……為什么空氣一樣真實(shí)地存在,置身于其中的我,卻一縷也捕捉不著.
白草花素被單樣晾曬在五月的山坡上……
你的新家,鶯蝶熙來攘往,一如往年細(xì)小潑皮的您的孩兒們,在您鋪好的被褥上嬉鬧瘋玩。
您在哪兒?
在油燈下縫補(bǔ)女兒的花棉褲?在菜園里披一身芬芳菜花?老碾房里有一首歌,您用不倦的步子,一寸一寸丈量日子的五線譜……
去歲今日,您破例連聲招呼都不打,和落日一起早早睡下。您做的可口的飯菜尚在冒氣,碗未洗,被未鋪;星未轉(zhuǎn),斗未移……母親,您就悄別這個令您苦楚、也令您歡欣的塵世人間。如您灶上的一縷炊煙,開門的瞬間,就從門縫倏地飛散,不留半點(diǎn)印痕。
母親,那是您此生唯一一次偷懶。再不見燈影里你縫補(bǔ)日子的針線,也聆聽不到你素樸至箴的那些詮釋平凡人生的惠語賢言。五谷寂寞屋角,不見舊人來炊;菜蔬孤獨(dú)案上,空等一摞粗瓷碟碗……
新月又上西窗,棗花大黃米樣重綻。蟲吟蛙鳴,月轉(zhuǎn)影移。葉子黃了又綠,綠了又黃……難道造物主只賜予它們是不死的魂靈?
母親啊,您一如那彎新月,漸上窗欞,漸上窗欞……過了初八、初九……十五的夜里,必是一輪皓月,懸上女兒的心頭。
你看,三星未隱;你聽,晨雞未報。早起的母親,已抱薪煮米。玉米粥的香味兒,攪了女兒的長夢。起來趁熱喝一碗?。○囸I的心,在您遠(yuǎn)離我的一千日里,已空成行腳僧人肩上的布囊。
夜色無休無止,裹纏無眠的長夜。你聽,灶屋窸窸窣窣,是母親在煮艾葉,為爺爺熏洗疼痛的雙膝。濃濃的艾香,嗆得人睜不開眼睛,一定是你又燃起那根長長的蒿棒熏趕盛夏夜里偷襲你的“珍珠港”的尖嘴蚊子。咕嘟咕嘟煮在大鐵鍋里的冒油咸鴨蛋和黃米粽子,合唱一曲五月的歡歌。歌聲里,母親,你就是家園最忠實(shí)的守望者。
白草花素被單樣晾曬在五月的山坡上……
母親,你生于黑土,長于渤海邊;十七歲嫁給父親,八十三歲遁入黃泉。不!升靈于婆娑界那端。留谷黍樣浩繁美譽(yù),任后人評說書撰。
生我時正值饑饉年的尾巴,堅硬如同硬幣上花紋的奶奶,見您連生四個丫頭子,掏出十個雞蛋,冷冷地說:“這是月子里的全部嚼果,看著吃。”說完就生氣地趕海去了。小貓樣大的我在母腹中還為她爭得一些體重、一些賴以果腹的依附,如今不入奶奶眼地狗尾巴花樣怯放在土炕上,母親頓覺被掏空了五臟,篩糠樣下地都煮了,抖著手剝了個剛要填入齒間,就見七旬的太奶奶隔了舊門簾,一雙老眼進(jìn)射出的那縷饑餓的光芒,深深地灼傷了長孫媳婦的心。母親一個一個地剝了,塞了六個給太奶奶,剩下四個,給東炕四個出疹子發(fā)高燒的孩子。自己只饑餓得牛馬樣,飲下那瓢清稀的米湯。
我不是吃著母親的乳汁長大的,我是飲著母親的血、母親的淚存活下來的。
母親一生與生存了九旬的爺奶一直相伴,照顧過太奶奶、姨奶,哺育了六個兒女,還在八旬相幫兒女帶過一群嫡孫。爺奶一生耕躬泥土,勤于農(nóng)事,在母親面前卻是玉皇大帝、王母奶奶般地尊貴。鋪被、疊被、熱洗臉?biāo)?、遞漱口水……年年歲歲的淡湯粗食日子,偏要御膳房樣頓頓躬身請示。
您鈣質(zhì)不足的骨子里的那些隱忍的性品,如質(zhì)地精雅的金箔銀鈿,鑲嵌在歲月的畫框里,如同那些活著一文不值、死后卻名聲斐然的畫家畫作那樣,歲月愈久愈值錢。它又似一面寶鑒,光耀著你的子孫前行的道路。母親啊,有幸在你倒下的方向,有我們敷衍的理由。真實(shí)使你無所不在,你把我們變得像你一樣的真實(shí)。
白草花素被單樣晾曬在五月的山坡上……
母親,您不識半個漢字,卻深諳那些神奇的方塊文字里的內(nèi)涵,能用一口縝密流利的漢語,復(fù)述那些流傳千古的民間故事,善解鄉(xiāng)鄰之間紛爭的怨懟,誨教癡頑的孩子;甚至如一位高明的演說家,于人頭攢動的高高講臺上,做一場掌聲及口號此起彼伏的“憶苦思甜”報告會。
您是一個有心計的女人?或是苦大仇深?都不準(zhǔn)確!您只是一個善良的母親,會講一些“那過去的事情”。那年,大哥于一個月黑風(fēng)高夜,撬開了鄉(xiāng)中學(xué)上了封條的圖書館,偷得一麻袋“禁書”,在“一打三反”的運(yùn)動中被揪了個反面典型。大哥在臺上檢討并狂言“竊書不算偷”的前途命運(yùn)攸關(guān)之時,您主動聯(lián)系了多次誠邀自己到校做憶苦思甜報告的教導(dǎo)主任。
那是一場精彩的演說,后來有人褒獎母親的口才可媲阿慶嫂。尤其報告尾聲時,母親話鋒一轉(zhuǎn),深剖其子劣行根源,再析為母教育之疏漏,愧疚之深幾近聲淚俱下。連半聾的老校工都聽出了母親話里的訴求?!斑@個女人不尋?!保绲蟮乱粚Πc嫂審評那樣。兩天后“開除學(xué)籍,撤銷團(tuán)員資格”的校令被撤回,那個竊書還嚷著不算偷的家伙的檔案上,清白如洗。
母親堅持讓她的六個孩子都讀到了中學(xué),其中兩個讀了大學(xué),至少有兩個或三個竟敢舞文弄墨。這在貧寒的八十年代之前的鄉(xiāng)村是怎樣的卓爾不群。燒紙訂練習(xí)冊,高梁桿插鉛筆頭,一輛賣了年豬買的“海燕”牌自行車,陪讀了三姐妹。到我那,常常是打了補(bǔ)丁的書包里背個殘臂樣的破大楞,暮色蒼茫時才悄悄地摸回村莊。
為了給孩子帶那頓讓母親半生都不得安寧的午飯,她傾盡了所有的智慧:什么蔥鹽烀玉米面餅子,筷子頭撅點(diǎn)葷油烙地瓜片,土豆絲餅……后來大姐中專畢業(yè)在醫(yī)院上班,有了一些細(xì)米白面,從不敢掀了飯盒蓋吃午飯的我,有時喜逢帶的是蒸掛面,那絕對是一場舌尖上的盛宴。當(dāng)蔥油醬香,還有那久違的面香撲面而來時,我的胃痙攣了,眼眶里飽含淚水,我想起我那為了給孩子帶午飯養(yǎng)成不吃熟菜習(xí)慣的母親,此時是不是正忍著多年的老胃痛,在吃讓她燒心不已的紅薯。
多年后,飲甘啖肥膩了,常常學(xué)著母親蒸掛面吃:開水泡了干面條,點(diǎn)點(diǎn)豆油,拌塊大醬,上鍋蒸了。但每每都是難以下咽。當(dāng)年的盛宴已不可復(fù)制,只是缺少了香濃的母愛的味道。
白草花素被單樣晾曬在五月的山坡上……
母親,女兒還記得星光里,你拎著燒火棍,一天兩次日日驅(qū)趕鄰居那只追逐女兒自行車的土狗。于是,此生無論夢中或醒著,那些驚魂時分,女兒從不畏懼,因?yàn)槟恢迸c我同在。
因?yàn)榕c堅硬的爺奶一起生活,你連誨教子女時都草一樣的卑微、隱忍。你總是悄聲警告我們又觸犯了哪條家規(guī),依舊不動聲色、有條不紊地忙碌完你那些永遠(yuǎn)也忙不完的家事。然后,掩門、熄燈、上炕,抓起笤帚,掀開早已瑟瑟發(fā)抖的我們身上的補(bǔ)丁棉被,會審開始了:這些天做錯了什么還記得不?暗夜里,母親低聲叱問。讀過《紅巖》后,總覺得此時如墜渣滓洞的刑訊室?!拔也辉撽褡臁?,我總是第一個搶答?!拔掖蚋麓蛩榱巳龐鸺业牟AА?,小弟其后。其余兄姊略通人事,為了尊嚴(yán)還想蒙混過去。無論態(tài)度如何,無論近日怎樣乖巧殷勤,母親記得你的好,也記得你的過,招不招,都要飽受皮肉之苦。在母親的王國里,制度唯首。
如今,在那些沒有你的日子里,多想再挨頓你的好打,以警醒我們身上日漸滋生的愚頑。
我們就是你伺弄的那畦菜地,捉蟲、施肥、澆灌……您深知,稍不留心,便遜了一季綠意。
白草花素被單樣晾曬在五月的山坡上……
母親,“要面子”是你一生的恪守。可我記得你卻顏面掃地下跪過人生兩次。
一次是奶奶見你胃病漸重,父親常年在外帶民工搞副業(yè),卻不撤一個丫頭子下學(xué)相幫,一氣竟提出分家另過。這對聞名鄉(xiāng)里的賢良媳婦的你,無疑青天響雷。是自己的不孝啊,才招致公婆的嫌棄。你把絞勁的胃痛咬在牙花子里,長跪在爺奶的炕沿兒下,流淚求乞爹娘再給不孝兒媳一次贖罪盡孝的機(jī)會……
年富力強(qiáng)時的爺奶獨(dú)過一段自在的日子,耄耋時又歸母親盡心贍養(yǎng)。
第二次折了高貴的“面子”屈膝下跪,也是在爺奶的炕沿兒下。為了拳頭大的半壟地,一生靠拳頭從泥土里討要生活的爺奶,與鄰居相持不下。爺爺說:想讓給你,等我死了吧!
許多年后,爺爺入了黃土的翌日,母親拔了柵欄讓一壟地給鄰居。此時,當(dāng)年的壯漢也已是一蒼顏老叟。他大哭著說:大嫂,別折損兄弟了!這么多年,你幫兄弟娶了媳婦,你園子里的菜果,俺吃了多少?豈是半壟地能抵得了……
白草花素被單樣晾曬在五月的山坡上……
母親,在那邊,您不用再省著、攢著……您當(dāng)年果腹的糙米野蔬,正變成稀罕的美味,被供上飯桌。如同仙草,正在治愈被一代無私的母親慣壞了的那代后生的脾胃。
女兒給您添置的那些新衣別再看著不舍得穿??!在云端,定有云朵般的數(shù)不盡的霓裳舞衣任您挑選。
那邊、那邊也有紅薯嗎?少吃點(diǎn)、少吃點(diǎn)……饑時就去蟠桃園,渴了就飲玉液瓊漿。
母親,在那邊,您不用再多牽掛……縱使您的女兒身著布衣,即便生活貧寒衣衫襤褸,包裹的那顆心,必是與您一樣不變的高貴、奢華。
來年的五月天,白草花不知是否還開在這面山坡上。這片飽蘸你的淚水和汗水的土地,正在崛起一座亞洲最新港灣。那些曾經(jīng)養(yǎng)育了我們的百草,正成片成片、或一介一介地飛快從我們眼前消失殆盡。
母親啊,現(xiàn)在,我們只在您的墓園,才能有幸覓到陪伴了我們整個童年、滋養(yǎng)了無數(shù)個生靈、相幫人類熬過無數(shù)個饑饉天的那些生生不息的有靈生物。
綠意徘徊,正如深埋在泥土里的那棵想要發(fā)芽的鄉(xiāng)戀。
母親,在那邊,記得為它澆灌??!不然,濃得化不開的鄉(xiāng)愁,必會結(jié)出一樹酸澀的果子。
賴在五月的山坡上,久久地不愿離去。異想女媧在此煉石補(bǔ)天,精衛(wèi)于此銜石填海……圍一道神圣的欄柵不容侵犯!也許愈來愈擅秉賺金掙銀的人類懾于神的威嚴(yán)才會縮手?才會讓白草花素被單樣晾曬在五月的山坡上?那么,相思、鄉(xiāng)愁、鄉(xiāng)戀仨女兒啊,就會夜夜于此前來與您邂逅。
女兒的奢求,不過是一葉輕葦欲載千軍過江之妄念。不敢思量,當(dāng)白草花的五月山坡,生長出一座座被欲望附體的摩天大樓時,何處才能排遣女兒的一腔鄉(xiāng)愁?何處安放您源于厚土、又回歸于大地的那顆不息的魂靈?何處尋找被遺忘的人類初始家園?在云端……今夜,您注定是家園最后一個孤獨(dú)的守望者。
白草花素被單樣晾曬在五月的山坡上……
在你剛剛離開我們的那些日子里,女兒能做的就是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擺放您一臉暖意的相片前,不停地與您喁喁傾訴。求你在你遠(yuǎn)離我的地方,哪怕在云端,放一根繩索于我,好嗎……只要您肯放下,女兒必是緊緊地抓住,再也不敢松手!最好攀援上去,尋你至天邊盡頭。
今日是你遠(yuǎn)離我們的二周年祭,摘一朵開得如火的您的令箭荷花,想和它一起去五月的山坡上為您懷悼,不想軟糯的刺,競扎痛了女兒的心。緊咬牙關(guān),不讓嚎啕沖出喉嚨。依稀聽見你在空氣中柔聲嗔怪:讓你別摘,你偏不聽???,扎手了吧?頓時,一股酸楚梗上喉嚨,連咳嗽聲亦變成了一聲聲的嗚咽。
白草花素被單樣晾曬在五月的山坡上……
母親,女兒平生所識漢字,都不能書盡您的好,您的平凡,您的傳奇……
相信周遭定有另外一方空間,還有另外一種浩繁如星的文字。女兒要盡早學(xué)會。也許它們才能盡抒砂礫一般平庸、而又非凡的你的八十三年塵緣所給予我們的那些非凡的奉獻(xiàn)。
一步一回首,不愿作別白草花云朵一樣舒卷的山坡??傆X得把什么遺忘在了那里,手機(jī)、手袋……它們都在。心,空洞洞的……哦,原來我把它忘在了那片如云似雪的山坡上。
回到弟家,找不到開門的鑰匙,從窗戶爬進(jìn)去,撲在似乎是你剛坐過的溫?zé)峥活^上,再也忍不住如雨淚水。
母親,你一定責(zé)怪我們無視你的存在。原來,你并未遠(yuǎn)離我們,一直都在守望著我們,守望您的家園。
這是一個生長著懷悼情愫的季節(jié)。
我們一如您河邊石頭上新洗的被單,晾曬在五月你的山坡上,一直都未與你分開,永遠(yuǎn)與你同在。
白草花素被單樣晾曬在五月的山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