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策
盡管人聲嘈雜,敬延仍然捕捉到了手機那輕微的震動。酒酣耳熱的心往下一沉,卻是淬火般的墜入寒冷了。她本能地意識到又是那則要求加為微信好友的信息,這條普通的信息像條沉默的蚯蚓,在她的心情里蠕動。
敬延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后在人們的說笑聲中走出包房。腳略有些軟,不知是因為酒,還是因為那條信息。
小地方的宴會就是這樣,混亂,喧鬧,沒有秩序和規(guī)則,有的只是插科打諢阿諛奉承,和喝多了之后的口無遮攔丑態(tài)百出。人們開始還對敬延拘謹著,喝開了也就放肆,紛紛過來向她敬酒,說著熱烈而諂媚的言語。敬延卻相信他們的吹捧是真實的,因為沒有她就沒有今天的慶功宴。山溝里的老廠區(qū)今天終于簽約賣給采石礦了,背了多年的包袱徹底甩掉,身為廠長的敬延是當然的功臣。
因此,她一聲不響地走出去,沒有人敢攔阻。
在走廊的盡頭,她掏出手機。果然是那條信息。這已經(jīng)是這信息第三次出現(xiàn)在她的手機上了。對方的執(zhí)著讓敬延感到一絲恐懼。除了工作中的殺伐決斷,敬延其實是個容易恐懼的人。她怕黑夜,怕暴雨,怕在人群中迷失方向,甚至怕高壓鍋在爐火上的嘶叫。劉一南說她的恐懼是一種病癥,緣自她童年的陰影。敬延對男友的回應是要他滾蛋,心里卻是暗自凄涼,如一陣秋風從心頭滾過。
前兩次她都對信息置之不理,微信功能會對這樣的信息做過期處理的,不必她操心。但是,這個人卻又不屈不撓地出現(xiàn)了,大有不和她聯(lián)系上誓不罷休的決心和毅力。敬延對這個信息的恐懼是有理由的,這則短小的信息有三點讓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一是信息顯示對方是女的,二是顯示對方注冊地點是在那個繁華的城市,第三點是最讓敬延害怕的,那個女人也姓敬。
敬是一個極其稀少的姓氏。在敬延的印象里,和她重姓的似乎只有中央電視臺那個著名主持人。父親應該是另一個姓敬的人,但他在敬延的腦海里幾乎沒有印象,母親當年的決絕出走給敬延留下的只有心痛的感覺。而父親模糊的面目,是心痛的緣由,也是心痛的結果,總之,父親是敬延心里的一根剌,動,也疼;不動,也疼。
如果沒什么意外,父親現(xiàn)在應該還在那個城市生活。在敬延并不清晰的印象中,那里是燈紅酒綠的,那里是紙醉金迷的,那里有傷害和恥辱。從那里冒出一個姓敬的女孩兒,固執(zhí)地要和自己聯(lián)系,敬延當然覺得不是好事情。
她舉著手機,眼睛卻看向了窗外。小城市的購物中心,竭力復制著豪華,落地玻璃窗擦得很干凈,窗外的陽光也很燦爛,花壇里的花草五彩繽紛,是一種錯亂的喧嘩,像敬延此刻的心情。
也曾設想過,父親會在遠方建立自己的新生活,也會有新的妻子,也會有孩子。敬延知道,在母親的心里,也隱匿著這樣的設想,甚至是摻雜著失望的盼望。而且,當敬延長大之后,當敬延的第一次婚姻失敗之后,她知道母親內(nèi)心的想象一定更痛切更殘酷,也更加咬牙切齒。那是恨,是仇,也是內(nèi)疚。盡管母親表面平靜似水,但她在心里一定多次殺死父親了。這就像敬延恨她的前夫,懊悔和仇恨,愧疚和哀怨,不甘和沮喪,情緒交織的網(wǎng)永遠是混亂的,是剪不斷理還亂的艱難。
敬延盯著那條信息,在心里設計著種種的可能。如果是父親出了意外,我該怎么辦?詢問詳細情況?拒絕對方提出的任何要求?還是干脆就聲明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手機突然響起來,把敬延嚇了一跳。愣一愣,才聽出是劉一南為自己設置的專用彩鈴,同時,他那張胖臉也笑容可掬地出現(xiàn)在了屏幕上。胖子是很以自己的職業(yè)自豪的,他的所有照片都是穿制服的,而且都會精心露出肩上亮晶晶的三級警監(jiān)警銜。敬延嘆口氣,接了電話,市公安局副局長笑呵呵地說:“熱烈祝賀敬廠長賣地成功。”
敬延哼一聲說:“別扯,把老家底都賣了,我正無地自容?!?/p>
說完這話,心臟卻猛然地在胸腔里面扯動了一下,仿佛這話是一只手,出其不意地就抓了她一把。這讓女廠長一愣。仿佛過去從來沒有過的心悸,讓她忽然意識到了一點什么。這點什么其實像一只蒼蠅,已經(jīng)嗡嗡嗡地在她耳邊徘徊許久,總是絮絮叨叨地述說著,但她卻沒有在意。最近一段時間,敬廠長沉浸在獲取成功的躍躍欲試中,她忽略了許多似乎本應注意的事情。而現(xiàn)在,男朋友的話好像是一根火柴,輕輕點燃了包裹著火藥的導火索,噼噼啪啪的火花閃爍起來,清晰而陰險地預示了毀滅。敬延突然意識到,脫口而出的話,其實是有來頭的,早就埋在自己心底的一個比那條手機上的信息還危險的事情,應該已經(jīng)發(fā)生了。
劉一南聽她不說話,聲音也變得莊重起來:“你在想什么?”
敬延反問:“你要告訴我什么?”
劉一南那邊有人低聲說話,似乎是部下在請示工作。劉一南的聲音變得混沌起來,看來是他在用手捂著話筒向部下吩咐些什么。敬延捕捉著耳機里的聲音,心情慢慢急躁,像一鍋水在爐火上緩慢地提升溫度,雖不動聲色,但不可阻擋。窗外有風了,樹影搖動,也是慌亂的狀態(tài),有擋不住的心情在里邊。
終于,公安局副局長回到了電話里:“喂?!?/p>
簡短的一個字,敬延卻敏感地聽出了其中的變化。劉一南的心情比他打電話之前要沉重了,而且,有幾分遲疑出現(xiàn)在他的語氣之中。這個胖胖的公安局副局長盡管總是笑容可掬,其實是個心狠手辣的家伙,當刑警出身,親手處理的罪犯以百人計。他的遲疑,說明他真的碰到了為難的事。
敬延不作聲,聽他往下講。
劉一南當然知道自己是不說不行的,便長嘆了一口氣:“敬延,我那準岳母,你的老母親,現(xiàn)在正帶人堵在老廠門口。礦上的人進不去,要動武,是我的人給攔住了。”
手機又在響,敬延不想看。那只一直在耳邊嗡嗡叫的蒼蠅,也突然消失了。
李碩是清楚自己的身份的。她的衰弱,她的單薄,她手里那根纖細得仿佛算不上拐杖的棍子,其實都不足以使任何人產(chǎn)生懼怕。她身后的那群老弱殘兵,更沒有什么震懾人的力量。礦山的彪悍礦工和特警隊的棒小伙子,陰沉的臉色都保持著和她的一定距離,畏懼的不是她,而是她的背景
終于,礦上的人先撤了。他們悻悻地瞪她一眼,然后登上他們的卡車,轟隆隆地開走,留下一溜塵煙,淹沒了他們的背影。警察們松弛下來,開始聊天,卻不走。有人勸他們也撤了吧,帶隊的就遠遠斜瞟她一眼,高聲說:“等等吧,萬一人家殺個回馬槍呢?我們可負不起責任。”
她知道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只淡淡一笑,不說什么。老人們也放松了,有人就推開廠區(qū)的破大門,探頭探腦地往里瞧,一邊發(fā)著漫無邊際的感慨。廠區(qū)里是一片破敗,涌動著孑孓的臟水洼里,倒映著的是半塌的樓房那死人般灰暗的面孔。樹竟然也死了,枯干的枝條雜亂地伸向天空,像酒醉的書法家沒章法的筆意。一只野狗蒼惶地跑過,孤獨的身影仿佛鬼魅。李碩突然地濕潤了眼眶,好像歸家的游子,卻是找不到夢里的故鄉(xiāng)了。
仿佛是配合她的感觸,有人突然號啕了??蘼暶腿贿M發(fā),顯得怪異而突兀,大家都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是當年的門衛(wèi)老白。老白稀疏的頭發(fā),平時勉強覆蓋在頭頂上,此刻已經(jīng)悲痛地垂落在臉頰旁。他拍打著門衛(wèi)室的窗臺,那是他當年最驕傲的位置,沒有他的許可任何人都邁不進那道門檻。而現(xiàn)在,窗臺上曾經(jīng)有的瓷磚已經(jīng)脫落干凈,在他的手掌下水泥碎屑紛紛墜落,而窗框上的一只蜘蛛正居心叵測地向他光亮的頭頂逼近著。
帶隊的警察走過來,抱著肩說:“何必呢,你們廠賣了這破地方,可是賺了一大筆錢啊?!?/p>
李碩想說,這不是錢的事。想了想,沒有說。心緒亂了,就像魚死網(wǎng)破,語言也斷了線,沉了。
有人在憤憤地咒罵,但也不敢大聲,顯然是礙著李碩的面子,不管怎么說,人家的女兒畢竟是廠長,是賣廠子的主謀。也有人流露出興味索然的樣子,想走又不敢走。確實,這破地方,不是人人都有感情的。
于是就慢慢開始地撤退了。訓練有素的特警們散開隊形,護送著老年男女們往大客車方向走。車是從公交公司調(diào)用的,開車的年輕師傅趴在方向盤上,饒有興致地遠遠望著這群和自己爺爺奶奶同齡的老人。
李碩突然站住,說:“你們走吧?!?/p>
老白抹著鼻涕說:“你干嗎?”他對李碩一向很殷勤,那雙混濁的眼睛仿佛永遠在李碩身上掛著。
“去墳地看看?!崩畲T不看老白,淡淡地說。
有人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但沒人說話。老白的臉色似乎暗了一下,頭低了,也沒出聲。
人們于是都走了。
李碩望著大客車搖搖晃晃地拐上山路,越來越遠。慢慢地呼出一口氣。胃不好,她自己都能聞到自己口氣里的酸腐。人老了,還有什么是能讓人滿意的?沒有了。連老白的追,也不再是愛情,只是一只老動物對另一只老動物的依賴。
慢慢地往山上走。沒有大路了,只是人們踩出來的小道。踩出這條道的人,都是去墳地的。有的人去去回回,有的人卻是一去不回頭了?,F(xiàn)在,廠子搬下山了,再有人離世也是去城里的火葬場,這條小道就荒蕪了,淹沒在齊腰深的野草里,似有似無地在她腳下蜿蜒。
漸漸地,氣喘了,腳步也有些不穩(wěn)。好在隔著茂盛的草,有灰白的東西一晃,那是第一塊墓碑了。
依稀記得,這是廠里三車間的田胖子,工傷,送到山下時就咽氣了,掉頭抬回山上。伸手撫去碑上的泥土,果然是田胖子。那么,他應該就在附近了。她對這一點記得非常清楚,從田胖子這里向左,再向上,走二十八步,就是他了。
李碩站住了?;仡^,老廠區(qū)已經(jīng)在她的腳下?;颐擅傻能囬g屋頂,曾經(jīng)是廠里年輕人談戀愛的好去處。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平躺在那被白天陽光曬得微熱的水泥屋頂上,仰望著天空,有多少迷亂的思緒會在甜蜜中零落如花。她和他,也在那里躺過的,而現(xiàn)在,他一個人躺在這里。
她和他,曾經(jīng)是怎樣的孽緣啊。
邁出左腳,是一步。邁出右腳,又是一步。二十八步,并不遙遠,卻是千山萬水的感覺。在濃淡不一的綠色里,有了一點一點的紅,是她當年在墓碑旁種下的那株山茶了。淚水開始洶涌,眼前的一切模糊起來,而在記憶中,他的笑容卻慢慢清晰了。
其實,她心里清楚,于自己來說,舍不得老廠區(qū),就是舍不得這座靜靜的墳塋。
而且,她更清楚,女兒敬延對她的不舍心知肚明,并且恨恨不已。也許,敬延堅決地要把老廠區(qū)賣掉,其實就是為了要讓她和這座墳塋永遠地隔離開來,盡管躺在這里的是敬延的生身父親。
當然,這對敬延來說,是一個恥辱。如同在她心上打下的一個烙印,如今也許不疼了,但永遠留在了那里。疼痛感的麻木,其實也是提醒,雖不如撕心裂肺那般的凜冽,卻是跨越不了的障礙。
自從得知這片老廠區(qū)終于要被賣掉的那天起,李碩和敬延這對母女就陷入了冷戰(zhàn)。她們彼此小心翼翼地回避著。每天早晨,敬延會早早起床,躲開母親,直接去她的辦公室。晚上,則很晚才會回家,連招呼都不打,繞開客廳里的母親和電視機,徑直回到自己的屋里。星期六和星期天,敬延也會在廠里,作為廠長,她的忙碌當然無可厚非。她們連眼神的碰撞也盡量避免。即使不得不交流,她們也會使用最簡短的語言。
前天是敬延的生日。李碩為她包了餃子。敬延酷愛茴香餡的餃子,每次廠里的小賣部來了茴香,只要讓敬延知道了,總會催著母親趕緊去買。深山里的工廠生活供應始終緊張,連最普通的茴香都是緊俏貨。一但買不到,敬延就會不高興。年紀慢慢大了,身份也變了,雖然不會再哭,但臉總還是要沉的。
可前天晚上,敬延進門只是往飯桌上瞟了一眼,卻是什么也沒說。李碩知道,女兒是聞到了茴香熱騰騰的味道的,但卻被復雜的心緒壓抑了味覺的興奮。
“吃飯吧?!薄拔也火I?!薄帮溩樱钕愕?。”“不想吃。”
這是前天晚上母女之間唯一的交流。餃子在冷卻,李碩的心也在冷卻。她明白了,女兒賣老廠區(qū)的計劃已經(jīng)進入實施了,事態(tài)如一輛加滿了油的車,正粗暴地飛速行駛著。
她夾起一個冰冷的餃子放在嘴里,慢慢地嚼。沒有味道,沒有溫度,她仿佛在吃草。往事就在哪一刻涌上心頭了,是甜是苦是辣,總是凌亂的,在心底翻翻滾滾。想和女兒吵,卻張不開嘴,過去的一切并不都是光彩的,盡管那是轟轟烈烈的記憶,卻只能是自己的回味,與旁人無關。女兒不是旁人,卻是受害者,對那轟轟烈烈只有抵觸和仇恨。也就在那一瞬,她決定了和老伙伴們?nèi)ダ蠌S區(qū),他們醞釀許久了,卻是瞞了她的,仿佛她是女兒的間諜。
老廠區(qū),她和女兒的命運,都拴在那里的。只不過女兒想擺脫,她卻是沉湎。
在山腳下,李碩和敬延不期而遇了。
李碩知道女兒是特意在這里等著自己的。敬延也知道母親肯定會甩開同伴晚一些下山。她們畢竟是母女,彼此心知肚明。在最準確的時間,她們面對面了。
敬延平靜地說:“您應該知道,廠子需要這筆錢?!?/p>
“廠子更需要的,是傳統(tǒng),是紀念?!崩畲T也裝作很平靜。
“紀念?”敬延冷笑出來,“開不出工資的時候,說什么紀念。堵著我辦公室的門要退休費的,也是你們。”
李碩知道女兒說的是實情。
她也知道,自己在女兒面前,是說不出任何強硬的話的。從一開始,她就欠女兒的,她在女兒面前就是恥辱的象征。她有多少理由,在女兒面前也是枉然。女兒就是她的軟肋,就是她的命門,就是她的催命閻羅。李碩看著女兒,心一點點地崩潰,如同被一場暴雪襲擊過的灌木,雪過了,僵死的葉子便紛紛墜落。
敬延看著母親,心情也如那灌木的葉子,是一種疲憊的掙扎。一切都不順利。一切都不如意。賣廠的協(xié)議雖然簽字了,但礦山的人進不去廠區(qū),那個粗野的礦主王麻子立刻來電話威脅拒不付款。那家伙是翻臉如同翻書的,他今天可以低三下四,明天就會趾高氣揚。而那些從小把敬延抱大的老工人們,一邊因老廠區(qū)被賣罵她,一邊因拿不到退休金罵她。還有那個莫名其妙的微信,那個也姓敬的女孩兒……
敬延真的感覺太累了。因為累,她的心情就很沮喪,因為沮喪,她的話就很尖刻:“那塊墓地您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去了,人家買了廠子,早就說要把那兒都平了。也是的,誰愿意出門就是墳地?!?/p>
李碩的臉蒼白了:“那兒都是你的長輩。”
“長輩?”敬延冷笑,“當年罵你的罵我的,可也是他們。”
“那兒還有……”李碩的話哽住了。
“不要往下說了……”
李碩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她想說,盡管你不承認,可他仍然是你的親生父親。
敬延是知道母親停在嘴邊的是什么話。她不能給母親把那話說出口的機會。那話是一把刀,會讓她的心流血。她轉(zhuǎn)身向山下走。半廢棄的道路坑坑洼洼,使她的腳步變得高低不穩(wěn),像喝醉酒的感覺。她知道母親會在她的身后跟著,也知道母親總想把那句話說出來。她躲著那句話,像躲著瘟疫。
她的汽車在山腳下停著。她上了車,發(fā)動。她不看母親,只死死地盯著面前白晃晃的道路和道路上反射著的陽光。她聽見母親遲緩地爬上車,沉重地坐在了后座。她明白母親依然是戀戀不舍的,她扔給母親的平墳信息,殘酷地打擊了這個已經(jīng)衰老得不成樣子的老女人。敬延心里突然有了一絲不忍。她其實已經(jīng)安排廠工會組織遷墳的事了,她當然知道對于葉落不能歸根的人們來說,這塊荒涼的墓地是多么的重要。一道廠門,陰陽兩隔的是淪落天涯的同根兄弟,仿佛冥冥之中的手,仍然牽著故鄉(xiāng)的一縷氣息。把墳平了,其實于敬延來說,也是不能忍受的傷痛。
汽車發(fā)動,緩慢地向新廠區(qū)駛去。敬延突然回憶起當年把那個人埋葬在山里時的情景。那個人是病死的,他得了癌癥。敬延記得他臨死之前母親悄悄回了一趟家鄉(xiāng)。母親走得很急,匆匆而去,匆匆而回。母親背回了一只玻璃瓶子,瓶子里是土,家鄉(xiāng)的土。那個人下葬之后,母親把土倒在了墳前。
家鄉(xiāng)的土是黑色的,油潤,潮濕。這里的土卻是暗紅,像陳年的血所浸染過的砂粒。黑色和紅色混合了,是驚心動魄的美麗。母親用這種土種下了一株山茶,然后在人們的竊竊低語中旁若無人地痛哭。
那是愛情嗎?長大后的敬延曾經(jīng)多次問過自己,卻茫然不知所答。如果那是愛情,那愛情也太過慘烈和羞辱。當年母親是義無反顧地拋下了丈夫,和自己的徒弟私奔了。
汽車在眾目睽睽之下駛進了家屬區(qū)。敬延下車,在冷漠而含著敵意的目光中,目不斜視地徑直往辦公區(qū)走去。她還有很多事要做。李碩也下了車,遠遠看著她的老自立刻向她跑來,顯然這個老家伙一直在院子里等著她。
“沒和她吵吧?”老白的眼睛里滿是關切。
李碩疲倦地搖搖頭。她什么也懶得再說,她要休息,她要躺下去什么也不再想。老白知趣地停住了腳步,只是在她身后重重地長嘆了一聲。
那是愛情嗎?李碩此時此刻也在問自己這個問題。那個人已經(jīng)在山上躺了近二十年了,他死的時候還應該算是年輕人??伤懒?,扔下她和女兒,死了。他死于肝癌,最后是在病床上生生疼死的,打杜冷丁都是枉然。這仿佛是報應,既是報應了他的浪蕩,也是報應了她的決絕。
人生就是這么回事。一步走錯,就不再是原來的路。當年那個走進廠醫(yī)院的醫(yī)學院畢業(yè)生,在面對她叫出“師傅”的時候,臉還會紅的。而后來背負一生的恥辱和思念,讓他沉浸在酒精里,給自己判處了最重的刑罰。
李碩在樓梯上停住了腳步。腳也軟,心也痛,全身都是松垮下來的感覺,抬一抬手指似乎都是千斤的重。兩個女孩兒咚咚地跑著下樓,身后的大書包一顛一顛,顯然是去上學的。孩子和她擦肩而過,連聲清脆地叫她“奶奶”。她卻恍惚著沒有回答,只是淚水忍不住地涌出來,在滿臉的皺紋里四散流淌。
四
當天晚上,敬延和劉一南發(fā)生了不大不小的爭吵。一氣之下。敬延拿起書包就走,剛剛端上桌子的菜一口未動。胖子嘆口氣,一邊吩咐打包,一邊掏出錢包結賬。老板討好地湊到他耳邊,低聲說:“您的賬我怎么敢結,算我請您。”胖子就繃了臉說:“你害我?”
小城群山環(huán)抱,入夜風便冷了。潮氣也慢慢升起,仿佛從人的腿部緩緩上爬的蠕蟲,不動聲色地在骨縫里鉆動。艷麗的霓虹燈也顯得朦朧了,是一派懶散的雍容。敬延裹緊了風衣,沿著路邊走,明知道胖子是要追的,也就并不走快。這樣的年紀,吵是吵的,卻也動不了真氣,只是心中塊壘,沒有什么酒可以澆的。
漸漸聽得身后有氣喘聲,知道是劉一南近了。人胖,也就氣息沉重。敬延想笑,卻沉住了氣,不回頭。
劉一南追上來,提著一堆飯盒,和她肩并肩地走,卻不作聲。敬延終于忍不住,抱怨說:“你就不能勸我?guī)拙洌慨斨珠L,嘴卻是笨的?!?/p>
劉一南說:“你的事,能勸嗎?再勸也在那里擺著,總要面對。”
敬延知道他說的對,也就不反駁。兩個人慢慢往人少的地方走。拐過一道街,是干涸的河灘,就只剩下清冷。夏天漲水的時候,這里也會是波光粼粼,有小孩子沿河釣魚捉蛤蟆。而現(xiàn)在,只有他們兩個趴在河岸的欄桿上,面對著自己的心情。
劉一南慢慢地說:“那個王麻子,也給我送了塊雞血石來,我當然是頂回去了。我說你這是行賄?!?/p>
敬延想了想說;“那我收了他的,就算受賄了?”
劉一南說:“不算吧?你那里畢竟是工廠,是企業(yè)。再說了,你們來往多,也算老朋友了,友情往來吧?!?/p>
敬延冷笑:“誰和他是朋友。一個開礦的暴發(fā)戶,要不是我急著出手那片老廠區(qū),我哪里會搭理他。你這一說提醒我了,那塊雞血石,抽時間讓人給他送回去?!?/p>
劉一南笑道:“我找懂行的看過,他開出來的雞血石不正宗,夠不上真正的雞血。王麻子也是炒作?!?/p>
“小時候,我家里有塊雞血石,那才真的是紅得像血……”突然地,仿佛這話題刺痛了什么,敬延一下子哽住了。
是的,記憶里那真的是一團血。紅得刺眼,紅得驚心,紅得好像有什么生命在石頭里陰險地蟄伏著,隨時會跳躍而出。敬延記得母親非常珍視這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她把它用一塊絲絨包裹著,還不時取出來用菜油涂抹擦拭。敬延看見過母親抱著它落淚的場景。那場景銘刻在她的心底,是萬千傷痛中的又一處傷痕。那石頭,應該也是母親的傷心事了。
想著,話就喃喃地說出來:“倒真的像一顆心……”
“你說什么?”胖子不明白,歪著頭問。見敬延不想回答,就悻悻地說:“你們家,就兩口人,卻是看起來復雜得很。連我這個搞公安的,也摸不透。”
敬延不吭聲。她知道男友是愛自己的,也因為愛而有著好奇。她在離婚前就認識這個胖子了。小城太小,這里有點地位的人彼此都是半熟臉。敬延記得有一次她和前夫在酒桌上吵起來,這個胖子也在座。當前夫在朋友們的紛紛勸阻下甩手離去之后,劉一南不聲不響地為她倒了一杯熱茶。于公安的人城府深,劉一南從來不問她什么,可她知道他是關注她的。她和母親的糾葛自然也在他的眼中??墒牵芎退f什么?說了,就是撕開傷疤的巨痛,她不敢想自己能否承受。
倒是微信的事,她想咨詢一下。她知道公安局會有辦法搞清對方是誰。
她說了。劉一南沉吟,眉宇間漸漸嚴肅起來,有了局長的神態(tài)。半晌,他問:“這個微信很重要?”
敬延點頭。她并沒有和劉一南細說,只說有個匿名微信,能否查到對方的真實身份。
劉一南說:“抱歉,我不能做。這方面要求很嚴的,要審批,要有程序。”
敬延說:“好了好了,辦不了就算了?!?/p>
劉一南有點討好地摟住敬延的肩,說:“你真是個奇怪的人,那么多秘密隱瞞著。我常常想你是不是愛我?!?/p>
公安局副局長太聰明,他捕捉得到女人神情里的任何蛛絲馬跡。他也時常表露出想探尋這些秘密的意思。而今天,是他表達得最露骨的一次。也許,是敬延今天的情緒太消沉了,或者,是這個胖子的心越發(fā)的熱了。
可是,哪有那么多的秘密呢?要說秘密,只有一個,那就是敬延雖然姓敬,卻不是姓敬的女兒。遠在大城市的父親,只是她名義上的親人。她是母親偷情的產(chǎn)物,是母親和情人在廠醫(yī)院的診療床上結下的孽果。這個恥辱她已經(jīng)背負了大半生,而且還將背負下去。
和前夫的最后決絕,也就是因為這個秘密。想著愛情是可以戰(zhàn)勝一切的,最后卻仍然一敗涂地。當脾氣暴躁的前夫第一次揭開這個瘡疤時,敬延就下定決心和他分手了。
因此,這個秘密現(xiàn)在又成了她和劉一南之間的高墻。
能常常在全廠大會上慷慨陳辭的敬延,其實知道自己是脆弱的。她和男友至今沒有突破最后的防線,因為她清楚一但那樣做了,她不可能保守住自己的秘密。她不是偷情,可以隱瞞著一切,心安理得地躺到男人的床上,她要的是天長地久,她要的是不同于母親的純潔。
好在劉一南也是成熟的男人,他始終保持著非常紳士的態(tài)度,每次在工廠門前和敬延告別時,總是彬彬有禮,不多說一句不該說的話。
也許,劉一南的心里也有陰影。他的妻子也是警察,在出差路上出了車禍以身殉職。劉一南還有個女兒,敬延見過的,那個剛滿十周歲的小姑娘戴著大眼鏡,深沉得像個老教授。
他們就這樣不溫不火地交往著。都有繁忙的工作,都擔負著相當重要的責任,他們的愛情進展緩慢,卻也沒有什么冷卻的跡象。他們甚至不像戀人,更像是多年的朋友。
對劉一南今天露骨的試探,敬延只有苦笑。諸多往事就在這一刻突然不懷好意地從心底翻騰了出來,就像玩捉迷藏的淘氣孩子,冷不防從草叢里蹦出,突然就推了你一把。
敬延打了個寒戰(zhàn)。劉一南關切地問:“冷了?”
五
工廠是在那場莫名其妙的運動還沒有結束的時候搬遷到這里來的。那時,敬延還在母親的肚子里。
那個年代是粗暴的,工廠的搬遷也就倉促而混亂。母親是新廠里唯一的醫(yī)生,因此受到優(yōu)待,得以住進剛剛蓋好的宿舍。其實那宿舍只不過是幾間簡陋的紅磚房,里面連白灰都沒來得及涂刷,磚縫間的水泥也都還濕著。地面就是夯實了的泥土,竟然還有半死不活的小草在墻縫處掙扎。陰冷,潮濕,母親的關節(jié)炎就是那時落下的病根。
大部分的工人們,則住在胡亂搭建的帳篷中,任憑深秋的寒意侵蝕著肌體。車間卻是提前開了工的,三車間的胡胖子就是在沒有章法的突擊生產(chǎn)中被倒塌的天車砸死了。
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出生并且長大的敬延,記憶始終是凌亂的。她出生在自家那張只有三條腿,另一條腿用磚摞起的小床上,是母親自己掙扎著為她剪斷了臍帶,也似乎剪斷了她和母親的親情。不知為什么,她和母親始終不親。母親很忙,工廠里有那么多的病人等著她。敬延就像一只小狗,在母親和母親的病人身邊跑來跑去,混混沌沌地成長著。直到五歲,直到突然有一天一個陌生男人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那是個盛夏的傍晚。在這樣的大山里,漫長的陰冷終于在酷熱面前退卻了,潮濕卻仍然肆虐。雨已經(jīng)不緊不慢地下了好幾天,天地就像一只蒸籠,人就是蒸籠里垂死的魚蝦。工人們揮汗如雨,一邊咒罵著老天爺一邊加班。母親到車間去送防暑藥了,一個人在家的敬延就在這時看見一個瘦高的男人推門走了進來。
直到今天,在敬延的回憶里,那個男人的形象仍然披著一圈淡淡的光環(huán),這總使小女孩兒聯(lián)想到廟里的佛像。工廠外的荒山上,有一座半荒廢的廟,敬延隨著大孩子去玩過的。泥塑的佛像端坐在高臺上,卻是滿身塵土,脫落的漆皮下露著黃土的本色,滑稽而沮喪。佛像背后的墻上,拙劣地畫著一圈光環(huán)。不知道為什么,這給敬延留下的印象很深。那天,她看著那個男人進門,看著他的身影猶豫不決地嵌在門框里。在女孩兒的眼中,灰暗的天空是男人身后的背景,那背景淡淡的,使她瞇起了眼睛。
當她漸漸地與男人熟悉了之后,她再也沒有看到過那奇妙的光環(huán),盡管那男人每次到家里的時候,總要站在門口猶豫不決。他似乎天生就是個猶豫不決的人,仿佛什么事情都在考慮著糾結著,因此他那張瘦臉上總掛著尷尬的微笑。
那天的細節(jié)敬延至今歷歷在目。
男人和她久久地對視著。她本來正在百無聊賴地玩布娃娃。男人的深情注視讓她停下了想把娃娃的眼睛摳下來的努力,而抬頭和男人對視。許久,男人笑了,他的笑讓他整個人都仿佛松懈了,他順勢在敬延面前蹲了下來:“你是敬延?”
敬延不吭聲。她猜不透這個陌生的男人想干什么,她便有些害怕。男人向她伸出了一只手,那手細長而青筋暴露:“你一定是敬延,你這么大了……”
男人的聲音顫抖,而且眼淚也流了下來。蹲在敬延面前的他顯得很軟弱。敬延躲開了伸向自己的手,那手在她的臉前抖動,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這味道敬延很熟悉也很陌生,因為這味道是她在母親身上聞慣了的。這味道吸引著她,也拒絕著她,成了她五年來的夢魘。睡著,是沒完沒了的攪擾;醒了,也是擺脫不掉的糾纏。
就在這一刻,母親闖進門來。
“你!”母親只說了一個字,剩余的話就都卡在嗓子里。臉漲紅了,眼淚淌了出來,模糊了她盯著男人的視線。她抓住了門框,仿佛全身都已癱軟。
“我來了?!蹦腥苏酒鹕恚吐曊f。
“你不該來!”母親也低聲說,聲音里是一種絕望。
很奇怪的,敬延永遠記住了男人在那一時刻說的那一番話。就是在幾十年后的今天,那一段話也清晰地印在她的腦子里。這段話使那一個陰雨天的故事有了悲劇色彩,也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男人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一顆釘,砸下去的聲音雖不響亮,卻是著著實實地釘在敬延那顆稚嫩的心上了。那顆心由此千瘡百孔,成了一只風雨飄搖中的小船。
“我不能不來。我不能讓你一個人承擔這一切。你太苦了,孩子也太苦了。不管怎么樣,我是個男人,我應該和你一起擔當。我已經(jīng)正式從總廠調(diào)來了,我是這里的第二個醫(yī)生。我還是你的徒弟,是你的……你要是一棵樹,我就是這棵樹上的鳥,鳥飛得再遠,也要落到自己的樹上……
男人后面的話讓母親的擁抱給堵住了。敬延仰著臉,看著那對情人的熱烈和悲慟。她當時什么也不懂,樹和鳥的比喻更讓她覺得莫名其妙。但她后來懂了。她在人們異樣的眼光和嘲笑中明白了一切,她恨透了樹和鳥。
許多年之后,敬延曾悲憤地質(zhì)問母親:“既然這樣,你為什么還讓我姓敬!”
母親居然很坦然。她平靜地回答說:“因為我對不起姓敬的?!?/p>
敬延啞口無言。她蹲在廁所里,把寫著“李碩”的紙條扔在穢物上,一邊惡狠狠地咒罵著,一邊放水沖掉。那時她已經(jīng)是一個叛逆的高中生,工廠也蓋起了有衛(wèi)生設備的六層家屬宿舍樓。
再過一些年后,當她和前夫激烈爭吵的時候,她偶然也會想到母親,想到母親當年的冷靜。她突然意識到那種冷靜其實是一種絕望,是一種心如止水。她也猜測過母親是否會對自己的選擇后悔,但這種猜測總沒有結果,因為心底的怒火終將猜測變成一種確定的蔑視。
敬延七歲的時候上了小學。這時她已經(jīng)學會面無表情。她冷酷地面對著現(xiàn)實給她的冷酷。那時,她從同桌的小伙伴那敵視的目光里知道了故事的全部:母親和剛從醫(yī)學院畢業(yè)的徒弟搞在了一起,懷孕后為掩人耳目主動申請支援三線建設,成了這家工廠唯一的醫(yī)生。然而那癡情的男人忍受不了思念,在五年后終于鼓起勇氣,也要求調(diào)到了這里,完成了一個偷情家庭的團圓,也把自己的所謂愛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如果這是愛情,如果這值得褒獎,如果……可是,敬延知道,沒有如果。
六
那天晚上敬延回到家里的時候,李碩還沒有睡。
她在抽煙,淡淡的煙霧在客廳里緩緩彌漫著。她抽煙的姿勢很優(yōu)雅,很像民國時期的那些高貴女人。敬延的高中同學肖小麗就曾經(jīng)因此對李碩欽佩不已,看了太多張愛玲的肖小麗曾把李碩阿姨比喻為《傾城之戀》中的自流蘇,《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王太太。李碩的優(yōu)雅徹底征服了工人的女兒肖小麗,現(xiàn)在,肖小麗嫁了有錢人,生活在上海,打電話來的聲音已經(jīng)完全是張愛玲式的嗲和糯。敬延有時也想不通的,母親是怎樣影響了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呢?而她的優(yōu)雅,又是從何而來呢?
敬延看了一眼母親。她看到了在母親身邊的茶幾上,放著那塊拳頭大的雞血石。那石頭在臺燈柔和的光線下泛著油潤的光彩,顯然母親剛剛又擦拭過它的。她皺了皺眉。自從和礦主王麻子開始打交道,敬延多少了解了這珍貴的石頭。而這種了解,也使她似乎明白了母親珍視這塊石頭的原因。最好的雞血石產(chǎn)自浙江臨安的昌化,而那個男人,她的生身父親,就是昌化人??磥碓谶@個家庭里,所有線索都指向那個瘦而高的男人,所有故事里都有和那個男人的恩恩怨怨。
她不想說什么,轉(zhuǎn)身往自己的房間走。
母親卻在她的身后低聲說道:“今天,難為你了?!?/p>
李碩的語氣是柔軟的,含著相當真誠的歉意。看來她是特意在這里等著和女兒道歉了。敬延停住了腳步,沉了一下說:“沒什么。大家今后不要再鬧,也就是了。”
“那……地方,非要賣嗎?”
敬延皺眉,回過頭來:“我說了多少遍了,不賣,廠子真的發(fā)不出工資!我這個廠長,早當夠了!”
“真是難為你,真是難為你……”李碩慌亂地重復。煙灰在手上一抖,紛紛揚揚地散落。敬延暗想,母親真是老了。
其實想想,自己何嘗不是心情復雜的,那個老廠區(qū),畢竟是敬延從小長大的地方。和王麻子簽合同的頭一天晚上,敬延曾一個人開車上山,在漆黑一片的老廠區(qū)里佇立許久。她是懼怕黑暗的,可那晚她已經(jīng)顧不上恐懼了。那時的廠區(qū)陰森恐怖,慘白的月光下只有竄來竄去的野貓野狗。那曾經(jīng)承載了愛與恨的宿舍樓,門窗均已拆毀,生命也就遠逝,空洞得如同棄城,沉默得好似墓碑。大禮堂里一排排的椅子,拆走了坐墊,只剩下鋼架,仿佛死人的骸骨。敬延站在門口,卻好像聽到了電影《地道戰(zhàn)》熟悉的音樂,眨眼,卻仍然是一片死寂,只有什么東西腐爛的味道在鼻孔里鉆進鉆出。
當年,《地道戰(zhàn)》是廠里每次放電影必然要放的片子。好不容易有了《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卻要幾家工廠搶的,輪到這里就是半夜。在等待中,人們只好一遍遍地溫習《地道戰(zhàn)》,當漢奸胡司令出現(xiàn)的時候,全場的孩子們會一起跟著吶喊:“高,實在是高!”
敬延站在大禮堂門口笑了,然后哭了。反正沒有人,她盡可以放縱自己。她的哭聲引來了貓貓狗狗的齊唱。一只烏鴉也驚醒了,哇地一聲飛走,叫聲在山谷里久久地回響。
這些事,敬延不會和人講,更不會和母親講。
其實很可悲,敬延完全可以和母親坐在一起,回憶那些苦樂參半的生活。她們可以說說母親接生的每一個孩子,現(xiàn)在那些孩子里最大的已經(jīng)是敬延最得力的助手,那位主管生產(chǎn)的副廠長也已經(jīng)有了個上大學的兒子。她們也可以說說她們住過的每一棟樓,她們在那里先后搬過三次家,奇怪的是每一個家的馬桶都會堵死。她們甚至可以說說家里飯桌上鋪的那塊針織臺布,那是隔壁劉阿姨親手用鉤針鉤織的,因為李碩醫(yī)生救了她丈夫老張的命……
李碩醫(yī)生在廠里是個毀譽參半的人物。她的和藹,她的優(yōu)雅,她高超的醫(yī)術,都使她在工人們中間享有威望。而她和年輕的馮醫(yī)生的私情,她那個來歷不明不白的女兒,卻在這威望中增添了讓人津津樂道的桃色逸聞。敬延記得,她的小學老師們,曾經(jīng)把她叫到辦公室,像看猴子一樣地端詳她,然后低聲地議論這孩子到底像誰……敬延站在他們面前,感覺孤立無助,仿佛天地都在向自己壓下來,老師們則是一群切齒的狼,正準備借著天黑要吞食自己。她幾乎聞到了他們嘴里的腥氣,她知道自己完全沒有逃避的可能。她沒處逃,她即使跑出工廠,四周也是大山。
終于有一天,當敬延放學回家看到那個男人在幫母親包餃子的時候,她爆發(fā)了。
今天的敬延已經(jīng)記不清那是在自己多大的時候發(fā)生的故事。好像是上初中三年級,也好像是已經(jīng)到山下的小城里讀了高中。憤怒和羞恥讓記憶混亂,很多生活中的關鍵時刻敬延都記不準確。她只記得,當時母親看見她進門還很高興地說:“回來了?洗洗手準備吃飯吧,你愛吃的茴香餡。今天是你馮叔叔生日,我們還可以喝點酒?!本囱訁s一聲不吭,直接沖上去把一滿盤的餃子掀翻。
在母親的驚叫聲里,男人的臉頓時蒼白成了一張紙。他手里包了一半的餃子也僵在了半空?!澳愀墒裁矗磕氵@是干什么?”母親反反復復地嘶喊著這句話,好像已經(jīng)不會再說別的什么,卻不敢沖上來和女兒糾纏。敬延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冷冷地看著兩個人,直到他們頹然地低下了頭,不敢和她直視。
從那以后,男人再也沒有來過敬延的家。當然,也許他在敬延不在家的時候來過,然后趁敬延回來之前匆匆離去。他不敢面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他知道自己沒有給女兒帶來任何的溫暖,而有的只是恥辱。他生了這個女孩,也毀了這個女孩。
于是,他在自責中沉湎于酒精,然后,就是癌癥。
他死了,母親也就老了。
敬延看著母親。仿佛只在今天,她才在母親臉上看出了絕望。是的,男人死了,她似乎在悲慟過后也并沒有倒下。那塊墓地,也許就是她的希望所在。她隨時可以去看他,甚至站在廠門口,她都可以遠遠地看到他沉睡的地方。在她心里,男人只是累了,休息了。敬延曾經(jīng)猜測,母親也許會想,男人活著,反而不快樂,睡了,也許倒是安寧。
而現(xiàn)在,母親知道墓地即將不在,她才絕望了。
敬延咽下一口苦澀的淚水,低聲說:“你放心吧,工會在辦遷墳的事。大不了,把骨頭起出來,火化。”
李碩緩緩地抬起頭,淚水涌出來,她擦一把,又擦一把,低聲說:“謝謝,謝謝……”
敬延不想回答,轉(zhuǎn)身要走。而就在這時,她衣兜里的手機又震動了。
身后的母親不知為什么低低地“啊”了一聲。敬延一驚,回頭,果然,茶幾上,母親的手機屏幕也亮著。
敬延突然明白了什么。
七
就在那一刻,敬延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絲毫不了解自己那個名義上的父親,那個也姓敬的男人,那個現(xiàn)在正一遍遍呼叫著自己的男人。
在只有她和母親兩個人的這個家里,沒有這個男人一張照片。甚至,沒有這個男人任何的蛛絲馬跡。沒有,什么也沒有。沒有一件衣服,沒有一只鞋,沒有一把剃刀,沒有一條染有男人體味的毛巾?,F(xiàn)在想想,母親是回避著他的,而鄰居們也回避著他。這里所有的鄰居都是從一個地方搬來的,他們本就是一個集體。他們生活在一個院子里,一起上班下班,一起在食堂打飯,一起看電影打麻將,一起過春節(jié)和五一勞動節(jié)。他們應該彼此了如指掌,然而他們對這個姓敬的男人,卻保持了一致的沉默。
敬延過去不覺得什么,而現(xiàn)在看,這是不正常的。
那個要求聯(lián)系的微信反復出現(xiàn),引起了敬延的警覺,一向被羞恥掩蓋的疑問蘇醒了,一向有意無意回避著的傷疤揭了開來。現(xiàn)在,敬延覺得自己再想逃避也不可能了,自己就像一只順流而下的小船,在撞向礁石的瞬間已不可能再調(diào)轉(zhuǎn)船頭。
因為,對方竟然也找到了母親。
越來越顯急迫的尋找,越來越顯倉惶的呼叫,應該是出事了,出大事了。
敬延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眺望著起伏的群山。現(xiàn)在的廠區(qū)是三年前搬來的,主持搬遷的老廠長力主選擇了這個地方,為的就是站在辦公樓的高層,站在他自己的辦公室里,能夠遠遠地看得到老廠區(qū)。退休了的老廠長去年去世了,骨灰當時也埋在了老廠區(qū)外的墓地里。而現(xiàn)在,敬延站在這窗口,還依然依稀看得到老廠區(qū)那灰色的一片剪影,掩映在郁郁蔥蔥的綠色之中。
但是現(xiàn)在,那里已經(jīng)不屬于我們了。
敬延回頭,王麻子送給她的巨形雞血石映入眼簾,明顯灰暗的紅,怪異而刺眼,像是陳年的血在流淌。敬延已經(jīng)幾次通知那個得意洋洋的礦主把東西拉回去了,可那個可惡的家伙卻總是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敬延賭氣扯過一條沙發(fā)上的罩布,把那石頭蓋上。
有人敲門,很急促。敬延坐到辦公桌后,調(diào)整了姿態(tài),揚聲說道:“請進?!?/p>
進來的是工廠保衛(wèi)處長,報告說二車間的青年工人小白把他父親老自給打了。
敬延一聽,就揮手打斷了這位處長的嘮叨。她不用再聽下去了,她知道準是老白又在煽動老工人們?nèi)ダ蠌S區(qū),火爆脾氣的小白因為阻止他和父親爭執(zhí)了起來。小白才不管那片土地賣與不賣,他只關心拖欠的工資什么時候能拿到手。
敬延說:“我不聽這些,這些是你的本職工作,你該怎么做還用我再說嗎?”
處長無語,訕訕地走了。
敬延拿起了手機。她仍然在猶豫著給不給那條微信回話。
她看著那條微信的頭像,那是一張遼闊原野的美麗圖片。敬延依稀記得在什么地方看過一篇文章,所謂的心理分析,說用風景做頭像的人,都是心胸開闊的人。對方是嗎?對方的微信署名是三個字:我是敬。這是暗示?還是簡簡單單的示好?敬延的手指撫過屏幕,依然是光滑而柔和的感觸,只是心情也如同被什么撥動,起了一層一層的漣漪。
那座城市,她和她的母親都沒有再堂堂正正地回去過。但是,敬延對那里并不陌生。工廠里幾乎所有的老工人都來自那里,人們操著那里的方言,保持著那里的生活習慣。隨時都會有人以各式各樣的借口找機會回到那里看看,然后帶回那里的小吃那里的衣物和那里的種種信息。在人們口中,那里是美麗的,是富饒的,是親切的,甚至是死也要回去的地方。確實,有人終于回去了,前幾天,老廠長的兒女們就把老頭兒的骨灰從墓地起出來,送回了那座城市。老廠長曾經(jīng)是那座城市里有名的勞模,對他來說,那里不僅有家鄉(xiāng)的記憶,更有輝煌的歷史。
那么那個姓敬的男人,又該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他為什么沒能留住自己的妻子,而把自己的婚姻變成了羞辱?
突然地,敬延有了想回到那座城市看看的沖動。
為什么不能把被動變?yōu)橹鲃幽??到了這個年齡,難道還有什么不能面對嗎?敬延的手指停留在手機屏幕上,她真的想按下去,按下去,按下去……
桌面上的座機電話突然響了。
敬延一下子驚醒。思維瞬間回到現(xiàn)在,還是冰一樣的冷靜。
接了電話,竟然是礦主王麻子:“我的美女廠長,我們的人到底什么時候能進廠?。磕阋?,時間就是金錢,再耽誤下去,我可要跟你要賠償啊。”
厭惡從心底泛起。敬延強忍著,讓自己的聲音盡量顯得輕松:“王礦長,話不能這么說,要賠償也是我和你要啊,你老人家到現(xiàn)在也沒打給我一分錢啊?!?/p>
王麻子哈哈大笑:“好,精明a我明白了,是你在后面指使工人鬧事,目的是要錢啊,你還是不放心我。”
敬延也笑了兩聲,順水推舟地說:“預付款你總要打吧?做人做事,你王礦長比我精明?!?/p>
王麻子哼了一聲,語氣冷了下來:“你查一下,今天錢會到賬??擅魈欤业娜艘欢ㄟM廠。告訴你,就是死了人,我也不怕,我是刀尖上打過滾的人,你那位公安局副局長可是了解我?!?/p>
說完,不等敬延回話,就把電話掛了。
敬延氣憤地想要罵娘,臟話未及出口,電話卻又響了。她氣哼哼地接了,卻又是王麻子。
“哈哈,忘記和美女說一件事啦,”這個暴發(fā)戶真的是條變色龍,此時的語氣充滿了親熱,“前不久我去了一趟……真巧,也碰上個姓敬的,我當時就想啊,是不是和我們的敬廠長有點關系?”
突然的,敬延意識到了什么。一股冷氣從她的后背慢慢向上升起,她的心臟開始戰(zhàn)栗了。
“天下那么大,哪就那么巧呢?你說是吧?”
八
李碩看得出,女兒心里有大事。她們畢竟是母女,即使是不那么和睦的母女,心里也會有相牽的一條線的。她也猜得出,女兒心里的大事不會是別的,而是那條來自陌生人的信息。這個信息她也收到了,三次。而且似乎是考慮到她已年老,大概不會發(fā)微信,所以發(fā)給她的是短信。內(nèi)容只有一句話:“我是敬建工的女兒,請求您回信”。
敬建工,這個名字今天終于回到她耳邊了。
李碩沒有回短信,更不會打回電話去。說什么呢?有什么好說的好問的呢?人們常說,往事如煙,似乎風吹過,一切就都散去。其實哪里會有這么簡單。往事其實如火,即使熄滅了,燒傷也在了,傷痛也在了,而疤痕更是永遠的記憶??釤釙r,會癢;陰雨時,會痛。總是在提醒你的恥辱,總是在竊竊地嘲笑著你的過去。而且,女兒,這兩個字像針尖一樣扎疼了李碩的心,他居然和別人有了女兒。
站在窗前,看著剛剛開始飄落的小雨,忍受著關節(jié)炎發(fā)作的疼痛,李碩想,人啊,就是這樣矛盾,看似想徹底拋棄的,卻見不得別人珍惜。也許在心的最隱密處,人類都是赤裸裸的自私著。低頭,翻手機,那三條信息都還在。話是一樣的,簡短,但誠懇,而且不動聲色地釋放著刺激她的某種信息。她能隱約感覺到對方是個有心計的姑娘,她在現(xiàn)代高科技的網(wǎng)絡上悄悄地窺視,偷偷地挺進,她在這個原本還算平靜的家里播撒下了恐慌的種子。
遠遠地,李碩看見女兒敬延從辦公區(qū)出來了,正匆匆地往家屬區(qū)走來。老眼昏花,她并不是從相貌上辯認出女兒的,但她認識女兒的那把花傘。那是她給女兒買的傘,敬延曾經(jīng)拒絕,她總是不假思索地拒絕著母親的任何饋贈。但傘總是需要的。李碩記得,有一天突然下了雨,她悄悄把傘放到了要出差去上海的女兒包里。那一次敬延沒有說話,只皺了皺眉。
敬延顯然是回家來的。但她為什么還沒有下班就突然回來?李碩的心收緊了,莫非……
敬延進門的時候,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她只說了一句話:“我要出趟差?!?/p>
李碩想問去哪兒,又想問為什么這么突然,可她沒有張嘴。她看得出女兒的平靜中有一種拒絕。像是女兒提前就筑起的一面墻,抵擋著母親的一切。敬延徑直進了自己的房間,片刻便拉著箱子出來了。她不看母親,往門口走,卻在要出門的一瞬停下了腳步。她也沒回頭,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在思索。但李碩卻從女兒的背影上看出了等待。她突然地警覺了,倒吸一口冷氣。
“你……不是要去……?”
那個纖細俊秀的背影動了一下,但沒有回答。
“你不要去!”李碩的聲音近于哀求。
敬延當然聽得出母親的恐慌。她仍然不回頭,但她的心也在狂跳了。她知道,也許掩蓋了一輩子的真相,就要揭開了。那個神秘的微信,那個王麻子的電話,都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陰霾,而真正的狂暴還在后面。真相總會是血淋淋的,真相總會被欲望、欺騙和背叛填滿,真相就像那塊雞血石,似血,非血,還是血。
“敬延,好孩子……媽求你,不要回去?!?/p>
為什么?!敬延在心里激烈地喊,我為什么不能回去?是因為你無恥地拋棄了一個男人,是因為你投入了另一個男人的懷抱?是因為你……生下了我?
敬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里居然彌漫著母親眼淚的味道。她很奇怪,她從小就知道母親的眼淚是有味道的。在母親懷里吸吮奶水的時候,她仿佛就感覺到那味道了,微微的咸,微微的澀,順著母親的胸膛流淌下來,在女兒的臉上凝固。敬延記得自己很多次被這種味道從睡夢中喚醒,有時是深夜,有時是黎明,也有時是在夏季的午睡里。母親似乎是浸泡在淚水里的,那種味道就是苦苦的煎熬。
敬延的心就在這一刻軟了一下。
是的,自己有點沖動。王麻子的電話點燃了沖動的導火索,內(nèi)心的猶豫、軟弱、恐懼全部炸得粉碎。而自己真的需要真相嗎?
她緩緩地回過頭。母女對視,是心與心的碰撞,有什么碎了,墜落在心底,她們急忙移開眼睛。
“好吧好吧,”李碩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疲倦,眼皮似乎沉重地總要合攏在一起。她扶著椅子,緩緩坐下,膝蓋在咯咯地響,“他在找我,也在找你……”
“他是我父親?!本囱勇卣f。
“他不是。”李碩死盯著窗外的雨,那雨在大起來,已經(jīng)有了嘩嘩的聲響,“他不可能是,他……”
敬延的目光投到那塊鮮艷的雞血石上,在昏暗下來的光線里,那被擦拭過的紅更加奪目。怒火突然就燃燒了,就爆發(fā)了,她憤怒地說:“我姓敬!如果他不是我父親,你為什么讓我姓敬!多么悲哀啊,一個人連自己姓什么都是混亂的,我到底應該姓敬,還是姓馮?姓李?”
李碩抬起淚眼:“我說過,讓你姓敬是因為……”
“別說了,”敬延揮手,攔住了母親的話,“什么也別說了?,F(xiàn)在,我也不想和你吵。他是不是我父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找我們!他瘋了!”
李碩仿佛沒有聽到女兒的話,她仍然看著窗戶,看著窗外的淫雨。她喃喃地說:“他真的不是你父親……事到今天,我還說什么瞎話?他是個好人,可他……他不會……我們不是真的夫妻,我和他從來沒有過……你也是女人了,你也結過婚的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p>
敬延突然聽懂了母親的話。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她看著陷入深思的母親,母親的臉上沒有羞澀,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墒恰?/p>
“你在說瞎話!你又在欺騙!”敬延突然大喊大叫了,“你胡說!他有女兒,他女兒在給我發(fā)微信!”
李碩全身顫抖:“我沒有說瞎話,我也不知道他……可他當年就是那樣啊……”
突然地,響起了一聲炸雷。這個季節(jié)本不該有這樣的雷的,可是,雷依然響了,仿佛把天與地都炸裂開的一聲巨雷,就這樣從每個人的心頭掠過。
敬延顫抖了一下,她是怕雷的。
九
敬建工,當年的優(yōu)秀青年工人,老廠長的得意徒弟。
沉重的帷幕既然被粗暴地撕破,一切便從落滿灰塵的記憶中顯現(xiàn)出來。那張憨厚的四方臉,那條因被損傷過而變得沙啞的喉嚨,還有那件似乎永遠沒有下過身的勞動布工作服,都從昨天的迷霧中走出來了。
李碩記得,老廠長曾經(jīng)說過:“要不是……到三線來掛帥的哪里用我,小敬會比我這個老家伙干得好。”
確實,立過功的敬建工當時突擊提拔,是總廠最年輕的副廠長,正是風光無限的時候。但是,對于年輕漂亮的女廠醫(yī)李碩來說,敬建工就是一場噩夢。
鑄造車間突然出了事故,灼熱的鐵水四下奔流。當時還是鑄造工的敬建工奮不顧身,飛身去拉扯嚇傻了的新徒弟。鐵水無情地吞噬了那個小伙子,渾身是傷的敬建工手里只剩下一只燒焦了的鞋。
在舉全城之力的救治下,英雄康復了。仍然是一條漢子,臉上是憨厚的微笑,身上是疙疙瘩瘩的腱子肉。當然有傷疤,但傷疤是驕傲的標志,是人人艷慕的勛章。報告會,慶功會,敬建工同志的事跡掩蓋了消失在鐵水中的人,但只有在鮮花和掌聲中成為英雄妻子的李碩知道,那小伙子永遠藏在了敬建工的心里,左右了他的靈魂。
說不上愛,也說不上不愛。是老廠長做的媒人。不用介紹什么,李碩已經(jīng)多次聽了英雄的事跡報告。只是在老廠長把事情挑明了之后,再在臺下看著敬建工,竟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異樣感覺,之前是看英雄的,現(xiàn)在是看人。
但是,在新婚之夜,一切成了災難,成了噩夢。
英雄根本沒有上床。他蜷縮在寫字臺的下邊流淚,喃喃自語。他的舉動自然嚇壞了新娘子,李碩用新棉被包裹了自己,抱著膝蓋坐到天亮。哭泣的男人,絕望的女人,寫字臺上老廠長送來的毛主席塑像,還有撒滿新房的充滿諷刺意味的月光,讓那個時刻成為李碩后來夢境中最黑暗的一幕。
敬建工其實已經(jīng)不是男人了。那只散發(fā)著焦臭味的鞋徹底擊垮了他。那么一個剛剛還活蹦亂跳的人,轉(zhuǎn)眼就在眼前消失了,那鐵水漫過人體時的滋滋作響,那聲只喊叫出一半的慘叫,那只鞋里邊……敬建工不能再見到任何人的肉體,包括他自己的。從那天起,他從不和別人一起洗澡,而當他自己一個人走進澡堂之后也會緊緊閉上雙眼。老廠長給他介紹對象時,他堅決拒絕了。但他拗不過老人的堅決。老頭兒不是為徒弟在解決終身,而是在為英雄排憂解難。當然,當敬建工面對漂亮嫻靜的女醫(yī)生時,心頭也滾過激動的浪潮,他想也許自己就會重新開始了,也許就會恢復成一個真正的男人。他的僥幸心理害了李碩醫(yī)生,其實也害了他自己,摧垮了他最后的防線,粉碎了他最后的掙扎。
這樣的婚姻,后來的事情就不難理解了。
李碩沒有想到的是,半輩子說不出口的事情,竟然如此順利地對女兒講了。不再猶豫,沒有動搖,一切講完,竟然是內(nèi)心沒有過的平靜。
似乎連外面的雨聲,也變得輕快了。
“我常常想,老廠長其實是知道他的問題的,”李碩低聲嘆息著,“但,那又能怎么樣呢?”
“怎么樣?是他毀了你!”敬延心頭好像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這讓她感覺喘不上氣。她明白了人們?yōu)槭裁椿乇苤磺?,知道了他們在背后該是怎樣地在貌似同情地議論著這段婚姻。她為之憤怒。人的所謂善良,其實就是殘酷,倉促披上的溫情外衣,掩蓋著真實的羞辱。
“不能這么說……”李碩輕聲反駁女兒。
“為什么?”敬延的聲音尖銳得變了調(diào),明顯的顫抖表明著她的氣憤。
“他也是在救我啊,要沒那場婚姻,我就要被人……你的外祖父成分不好,他是大資本家。老廠長說,你成了英雄的老婆,你就……”
這是一場交換,政治地位和人生幸福的交換。
當時的李碩,是總廠醫(yī)院里一個醒目的怪物。她的美麗讓她成為人們心中的女神,而她的身份卻讓她始終是人們嘴里的臭狗屎。男人們輕佻而惡毒地談論她,同時在想象里蹂躪她的肉體。那一段生活,才是李碩永遠不想和女兒提及的黑暗,當時老廠長的提議,是李碩永遠不能忘記的救命稻草。
許許多多的事情,怎么能和女兒講清楚呢?
講不清的。一個人的苦楚,只是他自己的傷,旁人可能看著這血淋淋的傷口驚愕,甚至恐懼,卻不可能感受疼痛。作為醫(yī)生,李碩永遠不理解人們怎么能把疼痛劃分出等級,她以為心口上的傷才是最痛的,遠遠超過女人生產(chǎn)時的那種撕裂。
所以,現(xiàn)在,她也并不希望女兒理解。她知道敬延即使知道了這一切,也不會諒解她的。發(fā)生過的故事,是無法修改的結局,現(xiàn)在的述說,也許就是為了安慰自己罷了。
其實安慰也沒有用的,事情都過去了,撕去的日歷隨風而逝,而那每一天的時光卻是刻在心底的了。
“他是個好人……說出來你也許不信,可我是不想再說假話了。是他說的,馮醫(yī)生人不錯,你……”
“別說了!”敬延打斷母親的低語,“在你眼里,所有人都是好人,可是這些好人,卻害了我一生!我在你們眼里,算什么?算什么?”
敬延自己聽出了自己話里的凄涼,淚水涌上來,模糊了視野里的一切。她知道那是合理的,她其實也想到了,年輕英俊的馮醫(yī)生不是貿(mào)然闖入了名義夫妻的生活,他是被安排的!甚至,是不是這個名牌醫(yī)科大學的畢業(yè)生被分配到工廠醫(yī)院,也是人們善良的陰謀?一切的一切在今天都是猜想,在昨天卻是不是真實?
敬延不敢往下想了。她的憤怒在一點一點地聚集著??倧S,分廠;那座城市,這座深山,現(xiàn)在還有多少人在偷偷看著她這個精干的女廠長竊笑?他們在議論,他們在猜測,他們在肆無忌憚地編造故事。在他們枯燥乏味的生活里,她和她母親的風流韻事,是多少活劇的素材。
十
這天晚上,敬延第一次留宿在劉一南家里,也是第一次把自己給了這個胖胖的男人。
吃了晚飯,她就平靜而堅定地宣布:“今天,我不走了?!眲⒁荒袭敃r愣住,正在收拾碗筷的手停頓了一下。但公安局長畢竟是公安局長,他從女人的決絕里嗅到了一種悲壯,便迅速恢復了神態(tài),平淡地說:“好?!?/p>
于是,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
激情的潮汐平復后,劉一南抱著敬延,低聲問:“出什么事了?”
敬延的心冷了一下。她推開男人的臂膀,翻身,埋怨道:“你是審問犯人?”
“你知道不是,你也知道我是關心?!迸肿诱?jīng)經(jīng)地說。
敬延無語。她當然知道,但她該和男人說什么?說那個悲愴的愛情故事?說母親其實也是犧牲品?是的,盡管敬延還在生母親的氣,但她知道,母親的命運也是在那場婚姻開始的時候轉(zhuǎn)變了。
沉默良久,她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向劉一南復述母親的故事。是的,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因為她的心情也是如碎片般的不完整,而且閃動著細碎的冷艷光芒。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講述中在不知不覺地豐富著故事內(nèi)容,甚至演繹著某些故事情節(jié)。她的講述似真似假,如夢如幻。她驚奇地感覺到她在把一切都演變成一場溫暖的合家歡,而這出活劇其實充滿了殘酷。她像一個蹩腳的油漆匠,涂抹著掩蓋著,既是撫慰自己的傷痛,也是宣泄著傷痛帶來的壓抑。她告訴胖子,老廠長是善良的,他撮合了這段姻緣。敬建工是善良的,他把馮醫(yī)生推給了妻子。馮醫(yī)生也是善良的,他在痛苦和自責中生活。而全廠的人都是善良的,他們假裝對事實視而不見,他們保護著人類最基本的欲望和追求。一切的一切,都是無奈的,都是命運的安排,假如……
“沒有假如。”劉一南打斷她的話,冷靜地說,“既然是命運,就沒有假如。小蕓的媽媽出車禍那天,我就知道,這個世界沒有假如。”
敬延心生不快。她覺得公安局的副局長太過冷酷??墒?,她也清楚,胖子說的是對的。善良也許是最脆弱的東西,它不堪一擊。所有的善良在這個世界上,都像是她此刻的講述,是夢,是夢里的草長鶯飛。
敬延沉默了。許久,她慢慢地繼續(xù)說:“我才知道,我母親曾經(jīng)和那個姓敬的,復過婚的,但,又離了。他們的反復,他們的恩怨,他們……”
善良解決不了所有問題。在李碩的講述中,復婚只是淡淡一筆,但敬延卻猜測得到,那也是驚心動魄的一件大事。善良包圍了故事中的男女,噬咬著他們的心。當他們的心靈堤壩坍塌后,他們便向善良投降。敬延判斷,應該是那個姓馮的先提出的建議,這個被折磨的脆弱男人不想再承受了,他想把女人推回到原來的世俗之中。筋疲力盡的女人也就同意了。善良的人們則求之不得,復婚的儀式比當年結婚時還要熱鬧。但,有著強壯體魄的男人在女人軀體面前仍然不堪一擊,溫馨的復合最終成了一場鬧劇。
李碩對女兒說:“這回,是他把我打出來了。真的,他打折了我的右胳膊……”
敬延在這輕描淡寫的殘酷面前戰(zhàn)栗。她不明白,為什么善良在失望之后會演變成為暴力。她問母親,李碩仍然平淡地說:“人絕望了,還說什么。也許,他是為了讓我死心?!闭f這話的時候,李碩面無表情,不,不是面無表情,而是一種完全超然的表情。那表情已經(jīng)豐富到了似乎沒有表情的狀態(tài),是一種完全沒有人能理解的復雜。敬延面對這復雜,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她就是在這時候退卻了的。她冒著當時越下越大的雨離開了家,沒有打傘,任憑自己的眼淚和雨水混合在一起。
在劉一南的床上,敬延沒有講這段故事。
也沒有時間講了,因為公安局副局長的手機在這個時候響了。劉一南一邊往起爬一邊說:“沒有辦法,干我們這行的,和老婆睡半個覺是常有的事情?!?/p>
敬延沒有說話。她看著裸體的公安局副局長站在客廳里接聽電話。她感覺這個胖子好像在接電話的時候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似乎他并不真正想聽她的嘮叨,電話讓他擺脫了困境。從小在異樣的關注中長大的女人是敏感的。敬延的心就在這一刻開始冷卻,她甚至有些懊悔上了劉一南的床。
劉一南的電話顯然很長。胖子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他正好面對著臥室的門,敬延從敞開的門里看著那一砣肉深陷在沙發(fā)里,有些好笑。她想,其實胖子真的是個好人,也許他就是自己這后半生所應該托付的了。人的一生啊,還能怎么樣呢?母親似乎轟轟烈烈地活過,現(xiàn)在不過是個茍延殘喘的退休老太罷了,每天被她的關節(jié)炎折磨著。她突然就想起母親有一回和她說過的話了:“女人啊,該抓的就得抓,還要抓牢。不然,你會后悔一輩子。”
那是母親第一次知道了她和劉一南在交往時說的。她在老廠的大門口碰到劉一南送敬延回來,卻沒有問起任何關于這男人的話。她只是在走進家門時,低聲地說了這么一句,仿佛是自語,敬延卻聽得清清楚楚。
當時,敬延是想反駁母親的。她想說,你抓牢了嗎?你抓牢的結果是什么?那時她‘和母親就是一對冤家,她不想聽母親任何的話。而現(xiàn)在,她還恨母親嗎?
劉一南扔下手機走了回來,開始穿衣服。敬延看著一個完全沒有遮掩的胖男人漸漸變回了一個嚴肅的公安局長。她沒有問什么,她知道沒必要問。他們都是成人了,還有什么必要非要像小女孩兒似的撒嬌嗎?
劉一南在完全穿戴整齊之后才說了第一句話:“王麻子想搞突然襲擊,剛才帶人進了你的老廠區(qū)。不想廠子里有人,而且那人引爆了一顆炸彈。有三個人死了;王麻子重傷?!?/p>
敬延裹緊了被子,卻仍然顫抖不已。她發(fā)現(xiàn)劉一南的臉色也是蒼白的,如紙。
十一
制造了這起轟動全國的案件的,是原老廠傳達室的值班員老白。
李碩聽到這消息后,關緊房門在家里啜泣。她知道老白是死于絕望。老白曾是那里一條最忠實的狗,他曾經(jīng)日日夜夜看守著那道緊閉的大門。而現(xiàn)在,他的廠沒有了,他的兒子因為他試圖阻止賣廠而揍了他。而他晚年所謂的愛情,也始終無望得像一場臨近清晨才開始的夢,短暫而清晰,看得見卻抓不著。
有鑰匙開門的聲音。自然是女兒敬延。李碩擦干眼淚,匆忙躲進洗手間,洗臉。她不想讓女兒看見自己的哭泣。
敬延出現(xiàn)在洗手間的門口。李碩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的掩飾是沒有用的,女兒雖然恨自己,卻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沒事了?!痹S久,敬延低聲說。
李碩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她捧住自己的臉,滿臉的皺褶在手下抖動得無法控制。
敬延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她也很累。
省里公安廳高度重視,派出專案組趕到了小城。市公安局那幫平日吆三喝四的刑警,現(xiàn)在成了人家專案組的小手下,一個個壓低了嗓門,連走路都變得小心翼翼。劉一南平日分管治安,此時連案子的邊都沾不上了。幸虧專案組有個副組長是他上警察學院時的同學,昨晚他終于把這家伙拉到了一家小館。酒酣耳熱之后,打聽到一些消息。
劉一南自然迅速將消息轉(zhuǎn)告給敬延。
其實也沒有什么新鮮的內(nèi)容。事情在發(fā)生的同時其實已經(jīng)結束,蜂擁而至的人們也不過就是收尸者。
對一切都不再有盼望的老白背著炸藥一個人住進了老廠區(qū)。他曾經(jīng)在部隊上是開山修路的工程兵,玩炸藥如同玩泥巴。轉(zhuǎn)業(yè)后進了保密工廠,把守著連廠長進出都要出示證件的大門,老白視此為自己終身的驕傲。現(xiàn)在,他的驕傲粉碎了,他的生命也就沒有必要存在了。
他一個人已經(jīng)在廢棄的大禮堂里睡了三晚??兄漯z頭就香腸,喝礦泉水。他身體很好,全沒有他這個年齡所應該有的疾病,所以他扛得住。他在下雨的時候把炸藥抱在懷里,他覺得那個堅硬的包裹有了生命。
也算是鬼使神差,那晚贏了錢的王麻子從麻將桌上下來,突然下令召集人去老廠區(qū)。他的女秘書發(fā)嗲說太晚了,要睡覺,被他踢了一腳。于是一群礦工被從睡夢中喚醒,這群頭腦簡單的小伙子迷迷糊糊地走向了一場噩夢。
專案組的報告早就寫好了,但還沒上報,因為市公安局長盛情地把他們和報告一起扣下了。當那位副組長和劉一南在小館里推杯換盞的時候;專案組其他成員全在深山的一個農(nóng)場里烤全羊吃野菜餡的餃子。
劉一南告訴敬延,報告把案子定性為個人行為,雖然是因為工廠體制改革重組引發(fā),但與廠方無關。工廠在重組過程中工作細致,措施得當,亦沒有發(fā)現(xiàn)有貪污受賄行為。對重點人的控制也做得比較到位,就在老白上山的前一天,廠保衛(wèi)處長還和他談過話。
“你真是個細致人,”公安局的副局長感嘆說,“幸虧你想到讓保衛(wèi)處找了那老頭子,不然,總歸是個漏洞。上邊最近對這類事情特別敏感?!?/p>
敬延沒有說話。她無話可說。老白是看著自己長大的。敬延記得,當年老白轉(zhuǎn)業(yè)下來還是小白,挺精神的一個矮個子。小白變成老白后居然看上了自己的母親,敬延只覺得好笑,卻也不覺得老白有什么齷齪。她在電話里沉默了許久,等對方嘆息著掛了電話,便起身回家。
她需要休息。她需要躺下來,關掉手機,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問??僧斔哌M家門,看見母親紅腫的眼睛,她突然意識到,什么也沒有結束,也永遠不會結束,故事開了頭就沒有結尾,老白只不過是人生里的一個驚嘆號。這個驚嘆號標志在這篇糟糕的文章里,只不過是提示了讀者,這是一個低潮與另一個低潮的間歇。
她的房間窗簾低垂,光線陰暗,像她此刻的心情。她坐到床上,松軟的床墊沉下去,彈簧發(fā)出一聲呻吟。手機又在震動了,她皺皺眉,知道那個微信又出現(xiàn)了。她攥緊了手機,讓那顫動的小東西在手心里蠕動。她知道,也許應該是正面回答對方的時候了。
她走出房門。果然,母親還在沙發(fā)上坐著,母親的手機也在茶幾上不甘寂寞地閃亮。
“媽?!本囱由儆械亟械溃拔覝蕚浣o他們回個信息。”
李碩抬頭,她絲毫不驚訝女兒的決定,她似乎也在等待這個決定。她點點頭,低聲問:“你想好了?”
“想好了,沒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了?!本囱诱f。
“是啊,你白大爺都……”
李碩的眼眶又紅了。那個矮胖而且總是臟兮兮的老頭子,其實從來沒有引起過女醫(yī)生的注意的。即使是當年他找借口來廠醫(yī)院看病的時候,李醫(yī)生也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的。特別是當他表現(xiàn)出一種異常的殷勤之后,她更是對他敬而遠之。然而,現(xiàn)在這個人死了,死得很慘烈。而且,在李碩看來,他是為了她而死的,為了她的那種眷戀,為了她那割舍不了的墓地,為了她的心。老白用一種決絕的方式,讓她背負上了一份良心債。
她看著女兒,從茶幾上慢慢拿起了那塊雞血石。那塊鮮紅的石頭,在她白皙的手里好像是一顆人的心臟。
“我也想過了,我不能再這樣躲避了。你也是……你以為這塊石頭是……不是,它是你那個姓敬的父親留給我的。他也是昌化人……他說,這是他的傳家寶?!?/p>
敬延抬起頭:“這么說,他在給你這塊石頭的時候,把他的老鄉(xiāng)也推薦給了你?!?/p>
“什么推薦……不要這么說,你媽媽不是現(xiàn)在歌廳里的那些……”李碩凄涼地笑笑,“他們只是偶然。天底下偶然的事情,太多了……”
敬延不再說話,她也不想再說。她看看手機。那手機安靜下來,仿佛是在等待著什么的一只小動物?,F(xiàn)在的手機也確實是有生命的,它們精靈般地活躍在人們之間,撩撥著人們的心情。
敬延平靜地接受了對方的邀請,然后發(fā)出一條微信:
“你是誰?”
十二
回信馬上到了,顯然,對方一直在等待著。
“我應該是您的妹妹,我叫敬安?!?/p>
“我沒有妹妹,你大概認錯人了?!?/p>
敬延飛快地把微信回過去。她注意到了,對方用了“您”,是尊重的語氣。而且,對方說自己“應該是”妹妹,顯然給雙方的溝通留了一點余地。所以,敬延決定把這余地封死。但是,當手寫的字跡一個一個地停留在屏幕上,她突然對自己使用了“大概”這個詞而感到了懊悔。因為這似乎也給對方留了余地了。
果然,對方抓住了這點,回答說:“沒有認錯。請您注意我們倆的名字。”
敬延,敬安。確實有些某種聯(lián)系。再想,老廠長是當年延安出來的老兵工,據(jù)母親說,他的得意門生敬建工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給自己的女兒們起這樣的名字,是一種紀念?也算情有可原。
“那能說明什么?!本囱訉懥诉@樣的字句,想想,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刪去。不知道為什么,她想強硬地說話,卻總是不由自主地軟下來。這讓她氣惱不已。想了想,她寫道:“據(jù)我所知,我是獨生女。”這一個個字寫得很用力,她仿佛發(fā)狠地要把屏幕按破。
“我是養(yǎng)女?!睂Ψ交亓怂膫€字,有一種輕描淡寫的鎮(zhèn)靜。
敬延一下子愣住了。她在心里責備自己太笨。為什么就沒有想到?為什么只順著那么一條思路往下想?為什么總覺得這里面會有欺騙?
“爸爸在我五歲時收養(yǎng)了我,我是地震孤兒?!?/p>
對方發(fā)來了一連串的笑臉兒符號,是表明自己的陽光燦爛,還是在安慰著從未謀面的姐姐?
她久久地看著手機,不知道應該怎樣把談話繼續(xù)下去。仿佛這個叫敬安的姑娘,這個和自己沒有絲毫血緣關系的妹妹,一下子打亂了她所有的思路。
迎著李碩詢問的目光,她把手機舉到母親面前。李碩戴上花鏡,一字一句地看了,然后嘆息一聲,什么也沒說。
手機又響了,有電話。敬延接了,是廠財務部,報告她說礦山的款全部打到了工廠賬上。賬務部主任的語氣充滿了喜悅,“老白師傅沒算白死,王麻子也害怕了?!?/p>
敬延哼了一聲,把電話掛了。
她去醫(yī)院看望重傷住院的王麻子的時候,被紗布包裹得像具木乃伊的礦主目光仍然犀利而粗野,含混不清地把爆炸制造者罵得狗血噴頭。她不耐煩聽,就打斷他說:“行了,人都死了,你還罵個什么勁。好好養(yǎng)傷,出去好接著賺錢?!蓖趼樽拥伤谎壅f:“我倒真服了你了。”
服什么,為什么服,他不說。敬延自然也不問的。她已經(jīng)派出人把那塊面目模糊的雞血石給礦上送了回去,她不想和這個粗俗的家伙有更多瓜葛?,F(xiàn)在,錢款到賬,他們一拍兩散,彼此不欠,只是那片寄托了許多人情感的老廠區(qū),從此一去不返。
這天下午,敬延帶著廠領導班子全體成員,遺體告別似的沉默著,在老廠區(qū)轉(zhuǎn)了一圈。是最后的一圈。然后,她和王麻子那瘦瘦的副礦長辦理了交接手續(xù)。在那份文件上簽字的時候,敬延的手沒有猶豫。當時在簽賣地合同時,她是猶豫過的,遲遲落不了筆。而現(xiàn)在,沒什么猶豫的了。老白就把自己炸死在大禮堂門口,現(xiàn)場至今留下一片暗紅色的痕跡,是他的血,也有別人的血。站在曾經(jīng)的血泊旁,簽字的手不可能再有猶豫了,因為逝去的生命已經(jīng)為文件蓋上了無法磨滅的印章,而且觸目驚心。
副礦長轉(zhuǎn)告王麻子的話,雖然躺在病床上起不來,手續(xù)交好后的宴席還是要擺的,請敬廠長一定要賞光。敬延淡淡地笑道:“算了,等王礦長出院再說吧?!?/p>
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滿山的蔥綠被太陽曬出蒸騰的熱氣,有一股淡香和苦澀混合的氣息。和母親一樣,敬延讓同伴們先走,然后自己踏上了那條通向墳地的小路。她從來沒有來過這里,她一直拒絕到這里來面對自己的恥辱?,F(xiàn)在,廠工會已經(jīng)和殯儀館交涉好,所有沉睡在這里的人都將被遷到山下的陵園里。最后一次了,也算告別吧,是和這片土地,也是和躺在這片土地上的那個人。
沈醫(yī)生的墓前很干凈。這不奇怪,因為母親前幾天還來過的。奇怪的是沈醫(yī)生的墓碑上沒有字跡,竟是一塊無字碑了。敬延突然就被這方光潔的石頭給震撼了,而且感到一種疑惑。這塊碑一直就是這樣的嗎?它從矗立的那天起就是一片荒蕪嗎?她依稀記得似乎不是,但她卻并不能確定。仿佛那些曾經(jīng)有過的字跡,仿佛那些曾經(jīng)走過的歲月,都在時間的河流里沉沒了。她有太長時間沒有登上這座山頭了,她已記不清關于這里的一切故事。她只想得到這一定是母親的主意,母親把他們之間的一切都抹平了,都消滅了,仿佛只把所有的苦痛和甜蜜都澆灌在那株已經(jīng)開敗的山茶花里了。
只是埋在心底的那些情感,能不能就這樣湮滅呢?
還能記得的,卻是不應該再遺忘的了。人們都在老去,廠里從那座城市遷來的老人已經(jīng)所剩不多,母親也在病痛中忍受著折磨。過去的事已經(jīng)是那一輩人睡夢中的片斷了,醒來的時候無論怎樣回味,也是寡淡得如同食堂里免費的清湯,沖淡了味蕾,也沖散了心境,七零八落的往事就成了拾也拾不起的瑣碎。
敬延坐在墳前,遠遠望著腳下的老廠區(qū)。廠區(qū)寂靜無聲,仿佛是凝固了的畫面。她掏出手機,給敬安發(fā)微信,簡短地問她有什么事。她盡量不使自己的語言帶有情感,卻從一個一個跳動在屏幕的方塊字里看出自己的復雜。
敬安沒有回答。
她好像突然消失在這片山林的空氣里了。
太陽悄然挪動著腳步。山和林都在陽光的移動中不動聲色地變化著自己的陰晴圓缺。敬延覺得自己有些恍惚,遠遠近近的景物都在她的恍惚中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她依稀看見了兩個男人的身影,他們在向她走來,卻是沉默的,不說話,也不笑。他們都步履蹣跚,卻走得堅定不移,一步一個腳印。他們走著,走著,當敬延終于努力睜大了眼睛的時候,他們卻消失不見了。
不變的山,不變的林,一切都在不變中變化著。
手機的屏幕上有顯示。敬延打開手機,是敬安在告訴她:“我已出發(fā),明天到達”。
她來了。過去的故事也回來了。
敬延正怔愣著,又一條微信飛來:“爸爸讓我問李碩媽媽,他送她的雞血石還在嗎?”
十三
“我不想見她。真的,我不能見她!”
劉一南充滿同情地看著敬延。接了電話,他匆匆從省城的會議上趕回來,身上的警察制服也沒有換。他的警服永遠是平整而潔凈的,他就是個精神抖擻的胖警察。此刻,他一邊看敬延,一邊慢慢地喝著茶,似乎在全力用他的親切穩(wěn)重安慰敬延。
他們坐在小城唯一的茶館包間里。墻角那棵碩大而粗糙的假榕樹劈頭蓋臉地壓迫著他們,同時散發(fā)著一股刺鼻的塑料味。泡茶的女孩兒顯然來自小城郊區(qū)的農(nóng)村,笨手笨腳地打翻了兩次茶杯,還燙了自己的手,被劉一南忍無可忍地轟了出去。當包間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敬延迫不及待地向男朋友表達了內(nèi)心的恐慌:“我害怕?!?/p>
劉一南寬容地拍拍敬延的肩:“沒什么可怕的啊,她應該算是你妹妹?!?/p>
“可她背后是……”敬延不知道該用什么來形容那個也姓敬的男人,那個她名義上的父親,那個在云里霧里沉浸多年卻突然冒了出來的家伙。敬延本能地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他。
“敬安這個丫頭,也真冒失,不拿自己當外人啊,就這么趕來了。我真不應該和她聯(lián)系?!?/p>
劉一南說:“該面對的,總要面對。”
是啊,該面對的,像崎嶇山路上的會車,總也躲不開。敬延當然知道。但是,一個人心底的傷疤,撕裂開來的時候是極其痛苦的事情。敬延多少次看著母親手邊的雞血石,想那觸目的紅,應該是怎樣的疼痛才能讓它如此鮮艷。石頭若是有知覺,也該痛哭了。而敬安問到了那塊雞血石,她為什么問?難道那塊石頭里還有更悲傷的故事?
劉一南說:“你應該告訴你母親的?!?/p>
敬延搖頭,她不想說。不是怕母親震撼,而是她自己不敢承受。她承認,母親其實在某些方面比自己堅強得多。
“那是他們那輩人的事情,你沒有權力隱瞞?!辈焕⑹抢暇欤瑒⒁荒系逆?zhèn)定讓敬延不能不折服。胖子慢條斯里地倒騰著面前的那些茶杯、茶壺,熟練得像是在茶館工作過多年的樣子。他不再議論那個正向這里趕來的姑娘,而是說起了他正在處理的一起治安事件:房地產(chǎn)商拆了農(nóng)民的房子,拆遷款卻遲遲不到位,于是憤怒的農(nóng)民們砸了工地上的機械,將房地產(chǎn)商打成了殘廢。他把一件驚心動魄的事情講得云淡風輕,好像只是一群小孩子打架。他的淡定讓敬延慢慢平靜下來,敬延覺得比剛剛接到敬安微信的時候舒服多了。
在劉一南鼓勵下,她終于給母親撥了電話。
在李碩接電話的那一瞬,敬延突然意識到,也許母親也已經(jīng)知道了,難道那個叫敬安的丫頭不會給母親打電話?
她的思緒一下子被自己的想法攪亂了。李碩“喂喂”地叫了幾聲,她才醒過來,輕輕叫了一聲“媽”。
李碩那邊沒了聲音。母女倆突然都意識到,這個稱呼似乎已經(jīng)許久沒有出現(xiàn)在她們之間了,而這兩天,她卻已經(jīng)這樣稱呼了母親兩次,這兩次呼喚像是喚醒了沉睡的什么,使沉默下來的氣氛在電話兩端像水一樣流動,浸濕了母女的心和眼睛。敬延突然想母親也真的是不容易,這么多年了,含辛茹苦把自己帶大,背后卻是兩個遮不了風擋不了雨的男人。他們并不是不愛她,他們愛她愛得撕心裂肺,直至把每一片血肉都化成了壓斷自己生命纖繩的痛苦。因為這片愛,得到的只能忍痛失去,得不到的卻是日思夜想。在得與失之間的,是牽掛在每個當事者心頭的愛恨情仇。
自己太不體諒母親了。
敬延的話堵在喉嚨里。她從來不會和母親說那些柔軟的言語;此刻她就更不知道該說什么。她沉默,母親似乎了解她的心,也沉默。時間在彼此的沉默中流逝著,帶走的是梳理不清的心情。
突然地,敬延在電話里捕捉到一聲轟鳴。常常出差的她立即反應過來,那是高鐵兩車相遇時擦肩而過的疾風。她忽然意識到,母親并不是在家里,她是在火車上。
“你在哪?”她急切地問。
“我……”李碩嚅嚅著,“我在……”
一時的軟弱瞬間蘇醒,醒了就是憤怒。敬延大叫:“你在火車上!你要一一”
李碩把電話掛斷了。她仿佛有些害怕女兒,又似乎是有幾分不屑。總之,她是義無反顧了地走了。
她什么時候買的車票?誰送她去的車站?她為什么要走?她去找那個男人是為了什么?一連串的問題像從天而降的隕石,砸得敬延頭嗡嗡的響。她放下電話,怒氣沖沖的地對劉一南說:“你看!你看!這就是我媽,這就是她的一貫作風!你別看她弱弱的,其實可有主意了!”
劉一南笑起來:“你不也一樣?管理那么大個廠,殺伐決斷,還有那么大一片地,說賣就賣了?!?/p>
敬延仰著臉,目光在假榕樹那密密麻麻的枝葉里漸漸丟失去,散亂在了尋找不到的空間里。她真的有點不明白,病病歪歪的母親居然做出了這樣驚天動地般的事情。是敬安的電話促使了母親的沖動?她急切地撥打了敬安的手機,如意料之中,對方關機,敬安一定在飛機上。
劉一南說:“其實,你不覺得挺感人的嗎?這就是愛情?!?/p>
敬延看看男人:“你也懂愛情?”
公安局副局長正色:“警察就不懂愛情了?”他把小巧的茶盅輕輕推到敬延面前,“給你換了普洱,不影響睡眠……愛情是一定要經(jīng)過考驗的,不然,就像小孩子過家家的那種,輕飄飄的,沒分量,也就活不起?!?/p>
普洱茶湯是清亮的深棕色,有一種淡淡的香氣升騰著。敬延注意到,劉一南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微微地有些水氣了。她突然想到了男人的過去,那個隨著汽車一起跌進崖底至今沒有找到尸體的女警察,曾是男人的警校同學,他們的愛情,是愛情吧?
想著,就問了:“你愛我嗎?”
劉一南抬頭,眼里的波光一閃,卻是柔軟而堅定的鎮(zhèn)靜:“坦白說,還沒有像當年……不過,我在努力。愛情,是不能有謊言的。對吧?”
敬延無語。
劉一南捉住她的手,低聲說:“所以,把一切都放開吧,為了愛情,也為了善良?!?/p>
十四
敬安沒有選擇乘坐高鐵到小城來,而是先乘飛機到省城,然后搭乘了長途汽車。她在飛機落地之后用微信告訴了敬延自己的到達時間。敬延問她為什么不坐高鐵,她的回答透出一種果斷和干練:“時間長,不愿讓父親顛簸?!?/p>
這讓敬延嚇了一跳。她把微信給劉一南看,說:“他、他竟然也來了!這個敬安,還有多少秘密沒說?”
劉一南看了也皺起眉來:“問題是你家老太太的不辭而別。幾十年沒見面,他們竟然就這樣錯過了?!?/p>
真的,這世界上還有比這件事更荒唐的嗎?彼此的傷害,彼此的思念,在幾十年的秋雨春風里,被深深掩埋著,卻在一天之內(nèi)突然萌芽,頑強地從地下探出傷痕累累的枝子。而他們卻被命運再一次無情地戲弄了,仿佛是冥冥之中有誰不想讓他們?nèi)缭傅?,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們就這樣擦肩而過。
敬延給母親打電話。李碩卻沒有接。她顯然在回避女兒。可她不知道,她的回避讓錯過的更錯了下去,她和他正在背道而馳,漸行漸遠。李碩背著她的雞血石,男人送她的雞血石,一個人在迷茫的路上奔走。
敬延給敬安撥通了電話。這是她第一次給這個不曾謀面的妹妹打電話,于是她第一次聽到了妹妹的聲音:“喂,是姐姐?”
她把母親在高鐵上的消息告訴了敬安,對方沉默了了半晌,低聲說:“這是他們的命呀?!本窗驳穆曇艉苋岷停词褂袀?,卻也動聽。
一切也只能見面再談了。離敬安到達小城的時間只有一個多小時。敬延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她突然很想拍張照片給敬安發(fā)過去,想想又放棄了。她想其實應該是對方給自己發(fā)張照片過來,不然,她會在車站和妹妹相見不相識。
這樣想著,手機就有了動靜。果然,敬安發(fā)了照片過來。
敬延沒想到,敬安竟是那么年輕。
這就是妹妹了。一張清秀的臉,眼睛不大,但有著天生的嫵媚,所以就漂亮。微微的笑,嘴角有小小的酒窩。敬延想,她在遇到地震災難之前,是個什么樣家庭的乖孩子呢?
劉一南看看照片,又看看敬延,說:“也真怪,你們居然有些像呢?!?/p>
“不像,不會像。她是她,我是我?!本囱哟鹗謾C,賭氣地說。
小城的長途汽車站一如既往地混亂而嘈雜。劉一南領著敬延,推開農(nóng)婦的碩大包裹,邁過躺在地上酣睡的小伙子,踢開遍地的垃圾,好不容易才走進了駐站警務室窄小的房間。值班的年輕協(xié)警見是副局長突然到了,慌得不得了,話也說不出,只是不停地擦汗。劉一南問他省城來的車是否準時到達,他也愣了半天,才突然雞啄米似點起頭來。敬延忍不住想笑,小伙子的臉就更紅了。
“我們就在這里等吧,好歹比外面清靜一點兒?!?/p>
敬延坐在那把搖搖晃晃的椅子上,忍不住再次打開了手機。那張清秀的面龐又出現(xiàn)了,仍然那么微微笑著,酒窩里淺淺地都是說不出的意味。恍然間,敬延仿佛真的看到當年的自己了,一樣的年輕,一樣的明朗,一樣的亮麗??墒乾F(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老了,歲月的砂礫已在臉上磨出了紋路,雖然細微,但也清晰。
敬延開始嫉妒這個妹妹了。她在想那個應該是自己父親的人,為什么要收養(yǎng)這樣一個女孩兒呢?他不是應該孤獨到老嗎?他不是應該在痛苦中熬過他的一生嗎?那也許該是一出感天動地的劇目啊,他用他的善良構筑起舍己為人的高大,同時他用他的隱患為這善良添加起重量。他應該是一個完美而無瑕疵的家伙才對啊,他……
有電話響,是劉一南的手機。他接了,只聽不說,眉頭慢慢皺起來,看來是件棘手的事情。年輕協(xié)警殷勤地為敬延送過一杯剛剛燒開的水。劉一南看小伙子一眼,舉著電話走了出去。敬延隔著寬大的玻璃窗,看著公安局副局長那肥厚的背影,突然想,也許,是我太苛刻了,誰不想在生活里有溫暖呢。就像這忙忙碌碌的車站,人們都匆忙地追趕著屬于自己的那一趟車。這其實短促的候車時間,也許就是人壓縮了的一生了,那么多放不下的包袱,那么多想辦的事情,那么多的期盼和那么多的勞累……敬安來了,父親來了,盡管他們和母親擦肩而過,可他們畢竟都邁出了艱難的那一步,在心靈上,他們在彼此靠近吧。
心情如燒到沸騰的水,翻翻滾滾的。年輕協(xié)警突然叫道:“大姐,車到了?!本囱蛹れ`一下,從茫茫心緒中抽回了思維,定睛看,果然,一輛滿身灰塵的雙層臥鋪客車正緩緩地拐進院子了。
心狂跳起來,身體卻一時難以移動,仿佛是一種恐懼,魘住了雙腿。她顧不上再想,也顧不上叫還在打電話的劉一南,不錯眼珠地死盯著那輛車。車門開了,人們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下車。窗外的劉一南也注意到這輛車了,他收了手機,也把目光向那輛車投去。
終于,敬延捕捉到那個窈窕的身影了。
隨即,她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凝固了。
因為,她看到下車的敬安捧著的,是骨灰盒。
沒錯,就是骨灰盒。盡管用潔白的絲綢包裹著,但那方正的形狀,敬安那肅穆的神情,都告訴了敬延,那是一顆死不瞑目的靈魂。
突然地,仿佛怨恨、糾結、傷痛……都消失了。
只留下一片茫茫的寧靜,仿佛都睡了,只有心還在低聲夢囈。那是一顆雞血石般的、紅透了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