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影
一大早,通順街上的家家都知道,方二娃昨夜又叫他老婆打出來了。
方二娃不敢回家,就蹲在離家門口三丈遠(yuǎn)的“三碗清”茶鋪門前的大槐樹下,瞇著他的小瞇眼,袖著手,縮頭縮腦地站著。這一天是休息天,早起的人們都看見了。
說來,這一帶的街坊大人小人都認(rèn)識他。方二娃排行老二,身量小,面龐細(xì),方二娃的稱呼從小叫到大,日腳飛梭,轉(zhuǎn)眼也是三十大幾的人了,也沒改口,就一直叫下來了。
方二娃從小講話伶俐,手腳也整齊,無奈總像沒長開一樣。高中畢業(yè)出去當(dāng)過幾年兵,都說部隊上伙食好,也沒見他長高大多少,倒是身上的肉貌似多了幾半斤,那么可憐干,但還是看著不提氣。從部隊回來后方二娃的工作不太固定,做過餐館服務(wù)員也看過自行車,還有幾回見過他穿得西裝筆挺,腋下還夾著個黑包。只不過衣服料子不大好,軟塌塌的,還大,明顯不是自己的。
方二娃具體是做什么的,沒有什么人知道,偶爾有人問起來,他就說:聯(lián)防。一副很氣壯的樣子,問的人也就當(dāng)是耳邊風(fēng),刮過就算了,沒人把不起眼的方二娃當(dāng)回事。如今大家都忙,信息又雜,需要關(guān)心和打探的人事太多,這個地處云貴邊界的小城,一直是一些信息和一些活動的會聚之地。這兩年人們的生活好了,包里的錢多了,心上就癢癢了,有人說,從緬甸外頭過來的“白貨”(毒品)穿過這個小城流入內(nèi)地城市。兩年前還宣傳過兩名殉職的警察,在“海浪云天”失火時奮力救火獻身,不過也有人說,他們都是為了追捕嫌犯而不幸身遭暗算的。
方二娃肯定是后半夜就在樹下蹲著了,天快亮?xí)r,還是“三碗清”茶鋪的老板宋大巴掌發(fā)現(xiàn)了他。多虧宋大巴掌眼神好,發(fā)現(xiàn)了站在樹影子里凍得哆哆嗦嗦的方二娃,方二娃說自己的家是不敢進去了,老婆在氣頭上,宋大巴掌就讓他進了自己屋里。不要說宋大巴掌是出了名的熱心人,換了別人,也一樣會這么做。若不然,這十冬臘月的,方二娃在這冷風(fēng)硬硬的樹下站一宿,非凍挺了不可。
因為相貌不提氣,方二娃到了三十大幾才娶上老婆,但這一娶嚇人一跳,老婆盼涼,細(xì)皮嫩肉的白臉兒,看上去就像三伏天遇見了白糖冰棍,那叫一個眼清神爽。在這樣的婆娘面前,方二娃在家里的地位就可想而知了。最近這些日子,常常聽見方二娃被婆娘收拾的狀況。
也是方二娃命好,星期天上茶館的客人都要來得晚些,本來宋大巴掌是不用起早的,只是那一天,天快亮又沒有亮的時辰了,租了“三碗清”鋪后院兩間小平房住的做藥材生意的王老板回來了,宋大巴掌是起來給他開門的,方二娃這才得救了。
方二娃進屋后死活也不肯進睡房,宋大巴掌的睡房是有空調(diào)的,雖然是窗式機,開起來轟轟隆隆夾著哼哼嘰嘰像女人叫床,可還是很溫暖的。這一轉(zhuǎn)的人家多,房子都舊不說,還都是要拆遷的房子,所以只有宋大巴掌家才裝有空調(diào)的。宋大巴掌本來是想叫凍得半僵的方二娃進里頭去暖和暖和的,見他執(zhí)意不肯,自己又哈欠連天的,也就不想再耽誤瞌睡,自顧自進去睡了。
方二娃就在宋大巴掌家偌大的廳堂里坐下來。也許是廳堂太冷——這個大廳堂是茶鋪喝茶的所在,左右各一溜擺了六張舊的大方桌——后來方二娃就挪到灶房里去了。
早上宋大巴掌起來看見方二娃身上裹了一張油膩的桌布蜷在灶頭上睡。后窗還大開著,冷風(fēng)颼颼的,吹過來一股子什么藥味,那是從正對灶房后窗的藥販子房客屋子里傳過來的。
方二娃的樣子太可憐了,噴嚏不斷,涕淚交流,不知是哭的還是夜里熬的,小瞇眼睛紅紅的直流淚,醒了也沒有敢回家的意思,宋大巴掌就不高興了。于是,一大早,宋大巴掌的大巴掌就拍響了方二娃家的木板門。
啪啪——開門開門——
方二娃家的門紋絲不動。門上去年過年的福字和對聯(lián)還在,只是顏色不那么紅了。
娘子開門快開門,我把你家相公送回來了——宋大巴掌高聲說。
方二娃的老婆叫盼涼,說是她娘生她那陣子天奇熱,她娘汗流浹背地生下這個孩子后,就取了這個名字。方二娃平日稱呼老婆總是很有情意地叫“涼子”,外頭的人聽了就竊笑說:娘子。臉上是一種并不隱秘的微笑。方二娃也不在意,還是這么叫,只要涼子答應(yīng)了就行。
宋大巴掌拍了半天,門紋絲不動,里頭也依然沒有人回應(yīng)。往天不是這樣的,涼子要面子,往天都是一叫門就答應(yīng)的。
但今天的涼子就沒有答應(yīng)的意思。
圍了一些人在看,人頭在增加,宋大巴掌臉上掛不住了。
宋大巴掌急了:開不開?不開我可撞了——
終于一個脆脆的聲音從里面?zhèn)鱽恚赫l?。看笄逶绲?,叫魂啊——
涼子,盼涼,我把你家相公送回來了,這天寒地凍的——
里頭的聲音立刻脆脆地像把刀砍過來:叫他自己來說——
一直站在宋大巴掌身后的方二娃,畏畏縮縮地走出來,抽一抽清涕直流的鼻子,小小心心地說:
哎哎……
哎什么哎!跟誰說話呢?這里沒有哎。脆脆的小刀子又砍過來。
圍觀的眾人轟地笑起來。
方二娃無奈,轉(zhuǎn)過頭來用他的小瞇眼眼巴巴地看著宋大巴掌和眾人——宋大巴掌身后早聚了一大堆人在看。方二娃有點不好意思了。
涼子,開門吧——方二娃又說。一籌莫展的樣子。
我聽不見。門里說。
眾人笑得更厲害了。
看熱鬧的人多起來,都是鄰居,今天又是周末,在家的左鄰右舍都出來了,跨院的角門關(guān)著,除了那個新來的王姓房客,連對面開館子的、隔壁巷子里的也都大開了門站出來看熱鬧。
方二娃沒有辦法了,方二娃走到家門邊,臉緊貼著門,細(xì)聲細(xì)氣地說:
好涼子,開門吧——
話音沒落,門“嘩”地開了,沒見人,只見一只白凈小手伸出來揪住了方二娃的耳朵,揪著方二娃往門里扯,方二娃一邊用手捂著耳朵,一邊回頭向眾人大叫:哎喲!救命??!救命——
可憐的方二娃看到,站在自家敞開的大門前和院子里的一大群人,人人笑得前仰后合。那個一直沒有露臉的藥販子也走出來了,把一捆叫不出名字的藥棵棵在窗子上掛著曬,雖然早起的霧水還很大。
門“呯”地一聲又關(guān)上了。
這個方二娃,真是耳朵粑到家了。
宋大巴掌笑著搖搖頭說。
這里的人,把怕老婆的男人叫作“粑耳朵”,意思是耳朵根軟,一是聽不得枕邊話,再一個意思是受老婆虐待,耳朵首當(dāng)其沖。方二娃就是出了名的粑耳朵。人們見了他,就總拿他的耳朵開玩笑。
方二娃的老婆涼子,人長得十分嬌艷,說話舉止也都嬌嬌的,很有幾分惹人喜愛。在這個街區(qū),粑耳朵方二娃和他漂亮的老婆涼子是很出名的。涼子在一家叫“天清”的高檔茶坊做領(lǐng)班,當(dāng)然“天清”與“三碗清”決不可同日而語。涼子有時也到“三碗清”來,那總是方二娃在“三碗清”坐久了,聽人侃大山聽入了迷,忘記了涼子規(guī)定的回家的時間,涼子就站在離“三碗清”三丈多遠(yuǎn)的大槐樹下,聲音不高不低地喊一聲:方二娃——
這時候不管方二娃的神飛出了多遠(yuǎn),都會聞聲一跳而起,再一跳人已經(jīng)出了“三碗清”的門,接過涼子的手包或者其他東西(如果有的話),與涼子手拉手一同回家。方二娃比涼子高出一頭還多,所以方二娃和涼子說話的時候,總要彎一些腰下來,從背后看去,涼子精致小手包在方二娃肩頭晃晃蕩蕩的,活像是一個小玩具。大家都說,方二娃這耳朵算是粑到家了。
方二娃的工作不很固定。早先做過餐飲,賣包子油條,后來在車行修過車;再后來做過“紅星連鎖超市”的送貨員;兩年前在新開張的本市最大的“海浪云天”休閑中心做領(lǐng)座兼保安,天天上班穿西裝的;“海浪云天”失火后他也失了業(yè),現(xiàn)在和一個朋友合開一輛出租車。車是破車,朋友又出的是大頭,所以方二娃這段時間比較閑。閑了的方二娃就喜歡到宋大巴掌的“三碗清”來喝茶。一坐就是一天。
快晌午的時候,在續(xù)水的宋大巴掌覺得門口一暗,是方二娃出現(xiàn)了。
方二娃來了——一個人說。
娘子怎么肯放你出來了?另一個說。
嘿嘿,她上班去了。方二娃小眼瞇瞇地笑著說。
方二娃,過來叫我看看——宋大巴掌說著,用他的大巴掌擰了擰方二娃的耳朵:錯了沒有?宋大巴掌學(xué)著涼子細(xì)細(xì)嬌嬌的聲音說。
哎喲——方二娃負(fù)痛叫起來,眾人再一次笑起來。
好脾氣的方二娃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耳朵,還是笑瞇瞇地說:她嫌我回來晚,掙錢少……
方二娃就是這點好,誰說也不惱,說什么也不惱,大家就都喜歡他,什么話都愿意對他說。誰也不用防著他什么。
錯了沒有?涼子白白的小手?jǐn)Q著方二娃的耳朵,問。
方二娃犯錯了。
本來昨天是“天清”老總生日,說好了請員工和家屬吃晚飯的,方二娃當(dāng)然也在被邀請之列。涼子中午就打電話回來說讓他早點收車,七點鐘在“天清”大堂等。
時間還沒到方二娃就早早地來了,并且也穿得人五人六的樣子,坐在大堂的咖啡吧喝茶,要知道方二娃穿戴好了還是很像回事的。涼子很高興,因為這是方二娃第一次在她的新同事面前亮相。
七點鐘的時候同事陸續(xù)來了,涼子就挨個介紹,方二娃一一答應(yīng)著。突然涼子感覺到方二娃的眼睛一亮。涼子便順著方二娃的小眼睛看去,她看到了在旋轉(zhuǎn)門口,走過來幾個客人和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那是老總和他年輕的夫人。當(dāng)然除了涼子,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小小的細(xì)節(jié),大廳里走出來又走進去的那兩個黑西服的客人就更不可能注意到。涼子感覺得到方二娃的小眼睛像老鼠似的都在閃閃發(fā)亮。大家在向三樓宴會間走去時方二娃說要上洗手間,轉(zhuǎn)身就走了,然后就再沒露面,打手機傳呼都不回。涼子打起笑臉應(yīng)付了一會,就賭氣出來了。氣沖沖下樓梯的時候,心慌意亂的涼子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對不起。涼子趕快說。男人儀表不俗的樣子,她認(rèn)出是那兩個穿黑西服中的一個。
男人顯然嚇了一跳,一只手立刻伸進了口袋里,等到看出面前是一位嬌艷漂亮的女士后,才把手從口袋里掏出來,手上拿著一只雪白的手帕。
沒事。男人說,還沖她笑了一笑,轉(zhuǎn)身走了。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像是打電話似的看她。涼子知道自己是很有回頭率的,要在平時,她會對他們嫣然一笑,但是今天她沒情緒,只顧氣哼哼地走了。沒想到家里黑黑的,方二娃不在。
很晚了方二娃才回來,他一頭一身全是灰土,好像一臺才跑完長途的車。方二娃解釋說遇到了一個多年沒見的老朋友,去喝茶了。
喝茶會喝得像個土人嗎?再說為什么不打招呼?涼子就生氣了,就揪住了方二娃的耳朵。
錯了沒有?
別鬧,我累死了。方二娃說。
涼子更生氣了,叫我別鬧,明明是方二娃你的錯,為什么不認(rèn)錯?
說,錯了沒有?涼子的聲音更大了。
以往,只要方二娃認(rèn)了錯,涼子就會松手,涼子松手后方二娃再哄一哄她,涼子就不再說什么了,笑瞇瞇的方二娃是很會哄女人的。有的晚上涼子想要方二娃哄了,就會找個由頭揪著方二娃的耳朵罵方二娃,罵過之后方二娃再一哄,第二天一天涼子的臉都是粉嘟嘟的。
可是不知怎地,方二娃還是不說話,當(dāng)然也沒認(rèn)錯。他尖起耳朵,但卻分明沒在聽她說。
方二娃今天怎么了?聯(lián)想到在宴會前看老總年輕夫人的眼神,涼子哭了。
方二娃你沒良心,方二娃你是個渾蛋!涼子罵人了。
我叫你喝茶——涼子哭著將桌子上的茶杯掃到地上。
這下左鄰右舍都知道方二娃和涼子又吵架了。
你滾遠(yuǎn)一點。涼子說,打開了方二娃求和的手。
又是什么東西稀里嘩啦地碎了。
這次吵架兇得多。鄰居都聽見方二娃沒辦法了。沒辦法的方二娃看著氣極的涼子說你別哭我滾走就是了。
然后方二娃就開門出來了。
方二娃的車又壞了,今天就沒出去。
今天天氣很好,沒到正午,客人都坐滿了,有老客,也有新客。
方二娃,昨晚要不是我收了你,你小子非鬧大毛病不可。宋大巴掌說,總歸有兩三點了吧?
三點十二分了。方二娃老老實實地說。
嚇,三點多,也是你小子有運氣,這個跨院的門我平時是不鎖的,誰知道那晚上怎么叫風(fēng)把門帶上了。我起來給那個藥材佬開門,那個藥材佬說是到鄉(xiāng)下老鄉(xiāng)家喝多了酒,誤了車。要不然……
他收什么藥材???坐著喝茶的客人中一個小個子、面孔生生的人說。
搞球不清他,窗子上門上掛著,一天熏死個人。噢早上還掛著,這回又好像又沒了。怪了,今天這么好的太陽。
我家里還有陳年的杜仲……這個生面孔的人說,向后院的窗上看了一看。方二娃也跟著看了一眼。窗子上是空的,可還是有一種味道從緊閉著的門縫里擠出來。
杜仲大補啊——另一個人說。
不如給我們方二娃補一補。宋大巴掌說。那樣涼子就舍不得讓他夜里站門外了。
茶客們都笑了。
方二娃笑瞇瞇地對宋大巴掌說:我去幫你燒茶吧,今天人多。
行。宋大巴掌說。
方二娃就進灶房了。方二娃就是這樣討人喜歡的,他有眼色。
今天來喝茶的人要多些。人就是這樣,喜歡扎堆,上館子吃飯是這樣,喝茶也是,人多說明有人氣。
方二娃在灶前燒水,他是坐不住的,填完煤,他不時站起來看看灶上的水開沒有,又把灶上灶下都擦了一遍,又尋了一只舊鍋,擦得锃亮锃亮的,把臟水順著開著的后窗倒出去。煤是有煙煤,泥又摻多了,燒得不干凈,煙直冒。他干得很起勁,坐在廳堂里的人都聽得見他一邊哼著小曲,一邊還打著噴嚏,并且不時擦著鼻子里流下的清涕,那天晚上確實是凍壞了——
他聽見宋大巴掌在前面的廳堂里說:再怎么也不能把人家關(guān)外頭不是,這么冷的天,要是落個什么毛病,年輕輕的守活寡哭都來不及——
然后是眾人稀里嘩啦的笑聲。
灶房通向前廳的過道黑了一黑,那個小個子端著一只碗走進來,
他對滿頭大汗的方二娃說:能加點涼的嗎?太燙嘴。
茶要滾才出味?。M臉黑灰的方二娃瞇了瞇眼睛笑著說。不過還是洗了手給他倒了一只碗,來回折著。這時候小個子就上下左右四下里看看:好大的煙啊——
我家里有陳年的杜仲。
小個子說著,已經(jīng)站到灶前的窗邊,從這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后面的那兩間小平房。那個王姓的藥販子房客正好開門出來,手拿一把什么草棵棵,在門前的太陽地里翻看著,傳過來一股濃烈的什么味道。
老板——我家里有陳年的杜仲,你要不要?小個子對王姓藥販高聲說。
杜仲我們收過些了,都不太好。
那你看看我的。你看看,不要沒關(guān)系。
有多少?
多少都有的。你看看,我保你滿意。
好吧,我看看再說。真要貨好,價錢沒問題。
那我什么時間拿來?
別太晚了,三四點吧。
行。
王姓的藥販子繼續(xù)翻他的草藥棵棵,并且把它們掛在了窗前。然后開門進去了,門跟著他就關(guān)上了。太陽照著窗前掛著的草藥棵子。
小個子端著碗回前廳去了。
前廳一屋子高聲大氣喝茶的人,誰也沒注意到這一切。
第二天一早,“三碗清”就擠滿了來看熱鬧的人。宋大巴掌的高嗓門最響:還用說,一個對一個,都這樣綁起走,一個人都沒跑脫。他說。
我早就看出來那個藥販子不地道。他以為公安局都是吃干飯的?倒白面兒,找死?。?/p>
還有那個小個子,那天就坐在我對面,好好的茶要加涼水。這回在里頭可有涼水吃了。另一個人說。
吃槍子吧!
會嗎?有人置疑。
還用說?有這么大一包呢!宋大巴掌比了臉盆大小劃了一個圓。
宋大巴掌太有資格說話了。白天有方二娃幫忙干活,他就坐在那多喝了幾杯茶,結(jié)果晚上睡不著。好容易睡下了又想起夜。剛回到床上就聽見了輕輕的一響,像是有人敲門。
他記得他是把小跨門打開了的,他不想再為那個總是早出晚歸的藥販子起來開門。怎么又鎖上了呢?于是他穿過灶房的過道朝后院走。就在這時一個小個子人影貍貓一樣矯健地一躍沖過來,一個大背手摟住了他,另一只手同時捂住了他的嘴:
別出聲——這個人幾乎是咬在他耳朵邊輕輕說:我們有行動。
他眼睜睜地看著見幾個穿制服的向后院摸去。夜色下這些人滿身都是晶晶亮亮的扣扣和牌牌。他明白,是公安。
統(tǒng)共不過三分鐘吧,一切都結(jié)束了,那個藥販子,還有那個小個子,以及小個子帶來的另一個中等個子,都被制伏了。
有一點宋大巴掌沒有說,就是在院門剛被打開的一瞬間,那個貍貓一樣沖過來捂著他的人,他太熟悉了,他的聲音,還有他的小瞇瞇眼。
當(dāng)然,他沒有說,他記得那人走的時候,還回身把他的門關(guān)上,并且沖他擠了一擠小瞇眼。宋大巴掌明白這一眼的意思。
幾天后,一條喜訊傳遍了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
我公安機關(guān)智破連環(huán)販毒案,抓獲毒販三人,其中一人還是潛逃兩年多的“海浪云天”縱火案的禍?zhǔn)?。“海浪云天”縱火案也是這伙罪犯所為,因為懷疑他們當(dāng)中有公安局的“線人”,唯恐事情敗露,他們就動手殺人,焚尸滅跡。畢竟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次公安局接到“耳朵”的密報后,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販毒分子終于沒逃脫法律的制裁。
云云。
涼子在下班前讀到的報紙,她覺得報紙上登的那個中等個子的毒販頭子有點面熟,可又想不起來。正在這時,方二娃打電話來說接她下班了。涼子就拿起手包飛跑下樓。在樓梯上,涼子一下想起頭兩天在她們老總的生日晚宴上被她撞了一下的那個黑西服男人。涼子的心咚咚地跳起來。
怎么了?方二娃問。
涼子拍著胸口說不出話來。
宋大巴掌也看到了報紙,他想起了那個冬夜站在他茶館外面凍得瑟瑟的方二娃;清晨蜷在灶臺邊披著臟臟的桌布的方二娃;在他煙熏火燎的灶房燒火的小瞇瞇眼紅紅的方二娃;像貍貓一樣輕捷無聲地躍起的方二娃……他從灶房的后窗看去,平房的窗下還掛著那一捆叫不出名字的草藥,報紙上說,這是毒販用來交易的信號。
他想,方二娃啊方二娃,我可知道你是誰。
責(zé)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