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 胡愛國
摘 要:從某種意義上說,在西方文化史中,人與動物的關系可以說就是一部西方文明史,它的多樣性、復雜性、矛盾性無不反映在西方人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他們或讓動物為自己勞動,或提供食物,或陪伴狩獵,或消遣娛樂,將動物劃分為“可食用”和“不可食用”動物、“可馴服”和“不可馴服”動物、“有用”和“有害”動物甚至“美”和“丑”的動物,這些思想在西方宗教、道德倫理、文學、造型藝術、音樂以及科學研究中都有表露。可以說,他們在將動物作為自己親密伙伴的同時,又將其視為自己的奴役對象和勞動工具。所以,在整個農業(yè)文明時代和工業(yè)文明時代,人類就一直和動物處在一種既相互親密又彼此敵視的矛盾關系中。與此同時,西方文化史中這種落后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也促使我們需要對人與動物的關系作一個正確的思考,因為它已成為當今生態(tài)文明時代進步的一個巨大障礙。面對今天環(huán)境不斷惡化、動物瀕臨滅絕的現實,歷史賦予我們人類以新的任務,要求我們人類在生態(tài)文明時代的今天認真思考:如何與動物締結友好條約,賦予它們完全的合法地位;如何以一種謙卑、友好和平等的態(tài)度與動物和諧相處,賦予動物以生態(tài)民主權利,讓其和其他自然萬物一道協(xié)同進化。這是我們在人類文明新階段應認真思考并亟待解決的問題,而生態(tài)整體主義思想為這個問題的解決可提供新的啟發(fā)和參考。
關鍵詞:人;動物;人類朋友;奴役工具;西方文化史;生態(tài)整體主義
一、前言
無論是從進化論思想、人種學角度還是從基因研究結果來看,人和動物在這個地球上出現以來就有一種先天的、密不可分的親屬關系。可以說,沒有動物就不會有我們人類。然而,盡管有共同的生物進化史,人和動物兩個生命物種之間仍存在著顯著的差異。由于人類自身復雜且多樣化的基因組合,他們的進化也顯得遠比其他動物物種要快很多,特別是隨著幾千年來人類文化的不斷演進發(fā)展,人類已慢慢從同類動物群落中脫穎而出,變成了“人”這種“高級”物種。2他們不僅有理智、會說話交流,還會使用工具、經營政治、傳播宗教甚至積累個人財富和講究道德倫理等。這種自我改造、自我反省,具有前瞻性的計劃決策,創(chuàng)立國家與社會等稟賦特質似乎在其他動物身上還沒有被發(fā)現。所以,在各自的進化史中,由于兩者之間存在著很大的文化差異,本是同宗同祖的人和動物其實從進化一開始在他們的關系史中就產生了很深的矛盾心理和情感糾結,是彼此信任,還是天生的仇敵,抑或根本就老死不相往來、形同陌路之人?在西方文化史中,自古希臘羅馬以來,有關兩者之間關系的探討和爭論一直沒停止。贊成方認為,人和動物的關系是密不可分的手足關系,他們是一對“肩并肩、手挽手、面貼面、心連心”的親密朋友1,彼此相互理解、相互關愛、相互尊重,人類因為有了動物伙伴才找到了自己的生命價值,而動物也因為有了人類朋友才有了一種依賴歸屬感,他們不但和人類越走越近,甚至有時在人類的呵護和頂禮膜拜之下感到比人類還要高貴一等,以彰顯自身更高的生命價值。2而反對方的觀點也十分突出,他們對動物持輕蔑態(tài)度,將對方看低一等,視為人類的奴役對象和勞動工具。3這種矛盾糾結的關系反映了人在肉體和精神兩方面的雙重自然屬性,即表現在人類自身和“上帝的共同創(chuàng)造物”4生死相依的同時,彼此又疏遠分離,就如同人類之間所表現出的那種相互憐愛或彼此痛恨的情感關系一般,內心矛盾和分裂狀態(tài)往往借助于諸多外化形式表現出來。所以,沿著時間脈絡,系統(tǒng)梳理西方文化史中人與動物的共同進化史,可為我們正確認識人類歷史的發(fā)展提供更為全面廣闊的新視野。德國啟蒙主義時代偉大的思想家、哲學家、美學家、文藝批評家赫爾德就曾將動物視為人類的“老伙伴兄弟”,并將人和動物必須相濡以沫、相互依存的關系上升為一種道德倫理要求,在他看來,人類如果忽視了這種道德倫理要求,對自己的“老伙伴兄弟”視而不見的話,那人類自身的進化史是稱不上全面完整的,甚至是有失偏頗的。5
二、動物作為人類親朋好友和上帝共同創(chuàng)造物的歷史傳承與演繹
一萬多年前的新石器時代,人類開始定居棲息下來,進入了農耕文明時代,從此,也就結束了很長時間人和動物交往不甚頻繁密切的歷史,直至人類開始了對某些動物的馴養(yǎng)。在西方文化史中,大量文獻記載了這一進化過程,這也反映了在這個地球上動物是人類的最直系親屬,它既是人類的朋友和上帝的共同創(chuàng)造物,也是人類的親密伙伴和有力助手,他們是一個血肉相連、親密無間的整體。在自然不斷地更替演繹中,他們還和植物一起在上帝的神性面前構建了整個世界的生命之網,這種觀點從很多傳世藝術品和前現代社會科技著作中可以找到,特別是18世紀的科技著作更直接將人、神、動物、植物四種生命個體形象地比喻為“這個世界唯一的、巨大的生命鏈,他們緊密相連”1。這些自然王國中的各種生命體相互交織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相伴共生,在不知在不覺中變異、進化和成長。當然,這種“不知不覺”所隱喻的即指自然的綿延亙古和永恒。
人類和動物的親密友愛關系最早可以從古希臘羅馬的哲學著作和文學作品中找到答案,畢達哥拉斯、恩培多克勒和德謨克利特等認為,不僅人有理性,動物也有理性,它們由水、土、風、火四大元素組成,同樣是具有靈魂的生命個體。和動物相比,人類并沒有什么高人一等的地方,因為動物們不僅可以構筑巢穴、唱出天然美妙的歌,還有天生和諧相處的能力,甚至有些動物可以通過后天彌補的方式改變自己的先天不足,以更好地適應環(huán)境,求得生存,這些皆可以成為人類學習的榜樣。不僅如此,在柏拉圖等人看來,盡管擁有不死靈魂的動物在自身救贖過程中的各個階段不盡完美,但它和人類還是親屬關系,也隨時可以變成人類,在自然既定的冥冥眾生中尋求新的轉世輪回。2哲學家泰奧福拉斯特也肯定了人和動物在身體機能方面的類似性,盡管身體軀干不盡相同,但兩者在身體的平衡協(xié)調、對外界物體的反應和環(huán)境適應等方面很相近。3特別有趣的是,犬儒學派的名字本身起源于動物“狗”(古希臘語為κ?ων),因為該學派希望能像“家犬”那樣崇尚自然生活,無求無欲,甘于貧窮,但不改其“咬住人不放,哪怕頭破血流,也要向其宣講自身教義主張”的本性4,狗的精神被他們奉為楷模并仿效,可見狗在犬儒學派中的受捧程度。同樣,在古羅馬哲人先賢那里也能找到許多人類喜愛動物、樂于和它們友好相處的佐證。普魯塔克和恩波里克推斷,動物們一定具有某種理性思考的能力,為的是將自己的感知轉化為實際行動。5甚至有些哲學家們還認為,他們有可能具有邏輯思維和推理并最后得出正確結論的能力,因為人和動物從本質上說沒有任何差別,只是等級漸次上的區(qū)分而已。一個反對當時人類中心主義思想又頗具傳奇色彩的故事當屬普魯塔克描寫的奧德賽的故事:戰(zhàn)勝特洛伊人之后的奧德修斯在回程途中遇上了女妖基爾克,他見到了已被女妖變成豬的男友格呂羅斯,奧德修斯試圖勸說他變回人類,重新做人,并大談做人的好處和優(yōu)點,而格呂羅斯不為所動,搖了搖舌頭,以示拒絕,因為在他看來,身為動物卻更接近自然,生活得也更為悠閑愜意,特別是和人類相比,動物往往更具美德善行。6
愛護和尊重動物的最好行為,莫過于素食主義的生活方式,對此,古希臘羅馬文獻史料中也有大量的記載。畢達哥拉斯就闡發(fā)了他的動物保護思想。在他的轉世輪回學說中,他堅決反對血腥屠殺動物的行為,嚴詞拒絕對肉食的享用。1有些人是由于健康方面的原因不能食肉,而普魯塔克和他之后的波菲利是堅決倡導素食主義的生活方式,勸導世人應對動物懷有慈愛憐憫之心。普魯塔克在深表對動物友好態(tài)度的同時,還表達了不愿看到動物遭受虐待的思想。他奉勸那些貪圖美味佳肴的美食家們能放棄屠殺那些有靈動物的錯誤行為。2更堅決的還要數波菲利,在其四卷著作《論對有靈動物的節(jié)欲克制》中,他強烈主張素食行為,希望人類的食物不要含有肉的成分。作為人就應該保持精神上的絕對純潔,要放棄殺生念頭,理性對待人類的伙伴朋友,因為殺死它們無異于謀害人類自身的性命。3
盡管歐洲中世紀基督教宣揚了人類主宰萬物、對動物采取管教、馴服、統(tǒng)治、控制、支配等冷酷無情的態(tài)度,也仍可找到大量善待動物、向動物示好的證據。許多訓誡中就要求人們對日常勞作的動物給予應有的尊重,以確保它們最基本的生存權利和生命價值。法國神學家埃留吉那和英國學者巴斯針對當時動物有靈懷疑思想提出了批評,堅持認為動物擁有不死的靈魂。4著名的例子如始終跟隨在上帝圣徒身邊的諸多動物,許多偽經著作和圣徒傳記對此都有詳細的記錄描寫。德國主教馬格努斯通過長期對動物習性行為的觀察研究,漸漸產生了一種和許多動物親近且密不可分的友誼。5方濟各會創(chuàng)始人、意大利主教阿西斯對動物的友愛之情更為熾烈,他對待動物就像對待自己的兄弟姐妹一般。6而“愛鷹如命”的霍亨施陶芬王朝的腓特烈皇帝二世,居然能從鷹隼的生活習性中推演出人的一般習性和行為舉止,可見其喜愛動物程度之深。7
新世紀的曙光給西方人帶來了光明,也預示著崇尚古希臘羅馬文明的文藝復興時期的到來。在人文主義思想的引領下,人與動物具有等同生命價值的新柏拉圖思想開啟了新時代生態(tài)整體主義之風,動物不再隨意被視為人類的附庸物和支配奴役對象,而是得到了普遍的尊重,并贏得了許多關懷。1544年,德國巴伐利亞新教改革家羅拉留斯在他的宗教宣傳手冊中表達了自己對普魯塔克關愛動物的思想傾向,對神學家們宣揚的人類優(yōu)于萬物的思想發(fā)出了警告和批評。在他看來,有些動物比人類更具理智,更富有情感,人類不可以妄自尊大,目空一切。1不過,批評最為嚴厲的還要數法國人文主義思想家蒙田,他認為,人類如此膽大包天,“竟敢在他們的自負狂妄中想和上帝平起平坐,分庭抗禮”2,他們竭力否認動物具有理性的稟賦?!斑@里就有了一道難題,我們必須要好好猜猜,看看究竟是哪一方的過錯導致了雙方的誤解。我們人類對它們的了解少之又少,就像它們所了解我們的那樣。正是這種緣故,它們有可能會認為我們人類比它們還要愚蠢?!?蒙田還努力嘗試用古希臘羅馬時期人與動物和諧相處的思想來啟發(fā)人們,告誡人們要多親近上帝創(chuàng)造的眼前尚存的諸多共同生命個體,“雖然彼此存在生命差異、生存秩序和等級漸次”,但兩者都“統(tǒng)屬于唯一的自然法則的調管之下”4。他最后的總結是:“行動之前,我們要清楚我們自身能力的大小。這里就要明白,辦成一件事,我們需要作何考慮,采取什么樣的方式。另外還要考慮到,我們還需要讓哪些動物來幫助我們。我敢說,在這方面,動物們有時往往比我們人類考慮得還要周到?!?
1769年,瑞士自然哲學家博內特提出了動物具有記憶能力的觀點。在秉承了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茨的動物有靈論的基礎上,他提出了一個烏托邦設想,即作為動物遭受人類各種虐待之苦的補償,上帝在他未來新一輪的世紀創(chuàng)造中,將賦予它們永恒不滅的靈魂,并將其提升到一個更高的生命等級。6就連德國啟蒙思想家克尼格的胸臆間也洋溢著啟蒙主義時代的樂觀情緒:將來某一天,動物也一定成為人的化身。到那時,它們的感官認識或許還只停留在初始階段,“之所以如此,就是為了最終能登上上帝所設的通往天國的天梯,就像我們人類目前所處的這個階段一樣”7。這種樂觀情緒無非是隱含在《圣經》中的基督思想的一種世俗化表達而已,它旨在曉諭教民萬物,動物們有朝一日也會從它們無盡的奴役虐待嘆息中抬頭振作起來,“成為享受一切自由和尊敬的上帝之子”8。
到了18世紀末,熱愛動物的思想在廣大民眾中進一步得到了廣泛傳播,虔誠主義者們對上帝共同創(chuàng)造物發(fā)出的每一聲嘆息都給予了無限的同情和憐憫,他們對此已不能再視而不見、充耳不聞,而是要對它們全力傾注道德關懷。主張動物生存權利的英國哲學家普里馬特在其著作《慈善的職責和殘酷對待動物的罪行》中提出了動物保護思想。9同時期的美國作家潘恩一再重申強調人的倫理和動物的道德地位應對稱相等的準則。1英國哲學家本瑟姆也從倫理角度關注動物,他的動物倫理學研究不僅涉及動物的思維和語言能力,還涉及它們的痛苦忍耐力,并依據于動物的這種感受能力將動物放置到道德范疇內進行研究。2在這種思想的影響下,19世紀早期在歐洲范圍內,興起成立了許多有組織的動物保護機構,取得了許多成效。同時,叔本華從東方印度教和佛教有關動物保護思想的智慧中吸取精華,他的有關動物保護思想在歐洲的傳播也引起了積極反響。在他看來,在對待所有生命物種的行為方式上,東方佛教徒和西方的基督徒相比截然不同:“他們會將所有生命存入心底,在內心中和它們融為一體,并直接分擔分享它們的痛苦與快樂,因為同情與關愛就是這些行動出發(fā)點的前提?!?
上述自古希臘羅馬以來西方文化史中大量的進化論學說、動物比較行為學和基因學實例表明,從生物學意義上來說,人和動物的祖先本是一對親屬關系。人類離不開動物,動物也離不開人類,他們和諧相處、協(xié)同進化,為世界自然史的發(fā)展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三、動物作為人類奴役對象和勞動工具的歷史更替與輪回
任何事物既然有它的陽光面,也自然就會有它的陰暗面,人類對待動物的行為表現也是如此。人類有愛護動物、保護動物和尊重動物的一面,也自然就會有奴役動物、虐待動物和輕視動物的一面。自西方文明誕生以來,人在自然中所表現出的主宰自然和凌駕于自然之上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也每每見諸人和動物之間的關系史。因此,動物作為人的二元客體對象出現在主體人的視野里,往往成為奴役對象和當做勞動工具的矛盾角色。人類為了自身生存發(fā)展的需要,經常借用它們的智慧與能力,甚至不惜用它們的生命為自身服務,以滿足自身的私欲,或遣之以參戰(zhàn),或挖摘其身體器官占卜未來,或在宗教祭祀中當做祭品,或在斗獸場中成為血腥屠殺的娛樂工具,或直接成為人們餐桌上的美味佳肴等等,這一切都展示了人類在上帝共同創(chuàng)造物動物面前的絕對統(tǒng)治地位。早在公元前五世紀,古希臘哲學著作中有關文化進化史的演說就記載了人這個物種憑借語言、理智和技術發(fā)明等能力從自身原有的動物生存狀態(tài)中脫胎換骨、最終成人的表述。古希臘自然哲學家兼醫(yī)生克羅滕認為,在所有生命物種中,只有人這個物種具有感知能力,而且這種稟賦似乎是神性的一部分,從神那里得來,憑借這種神性,人類從動物中脫穎而出,很快顯示出他們的高貴和不平凡來。4由此從歐洲文化誕生的那一刻起,原本在神、人、動物三者之間扮演溝通橋梁角色的人,開始游離于神和動物之外,成為一群獨來獨往的另類。離群索居后的這群“獨行俠”開始顯露出外形分裂、內心矛盾的征兆,這種雙重自然屬性也使人類自己因此背上了沉重的精神包袱,就像柏拉圖所說的:“這是因為此時在他們的內心中,一直在翻滾著一場神的理性和動物的非理性彼此搏擊的狂瀾?!?
亞里士多德曾將地球上的各種生命按高低程度進行等級劃分。在將植物、動物和人共同賦予為各自生長所需的“植物性”靈魂之外,他特別為動物和人賦予了一個“可感知、有觸覺的”靈魂,尤為甚者,他還因為人這個物種具有特殊的“思維能力”而賦予其自然統(tǒng)治者的地位。在他看來,和動物純出于本能的行為方式不同,人具有理性,他不但具備其他所有動物都具備的一切能力,而且具備其他動物根本不具備的才能,比如制作和使用極為靈活復雜的勞動工具,這也是人這個物種智慧的結晶。2對人的高度贊揚還可從古希臘羅馬斯多葛派那里找到答案,其中以波塞多尼歐斯、西塞羅表述為最。他們普遍認為,整個自然就應該最終為人類的富裕幸福服務效勞。他們秉承了亞里士多德的學說,認為自然不是隨意存在的,而是為了滿足人的意愿由神所創(chuàng)造。盡管動物有觸覺,能養(yǎng)活自己,并且有自我意識,但它們恰恰缺少了理性,一種只有人這個特殊物種才擁有的理性。作為低級物種,動物的行為雖有目的性,但由于自身能力的原因,其行為表現往往是死板僵硬和機械被動的。其一切行為無非是為了確保自己能在大自然中存活下去而已,所以,“本能”二字應該是它們這種行為的最好注腳。就連斯多葛派的忠實信徒伊壁鳩魯派也認為,面對那些沒有理性的生命物種,人們大可不必盡法律上的責任和義務,因為動物本身看上去就不想和人類締結任何形式的友好條約。公平、公正只有在兩個相同的等價物之間才能產生。所以,要以人的利益原則為出發(fā)點,不要有什么顧慮,盡可放心地將動物當做自己的奴役對象和勞動工具。3這種觀點后來逐漸為古羅馬人所接受,并將其寫進法律條文,由此在歐洲產生了消極而深遠的影響。
隨著基督教在歐洲的傳播,從古希臘羅馬沿襲下來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在《圣經》中也烙上了深深的印痕,由此進入并主宰了公眾意識,人被突出提升到一個絕對至高無上的地位,在某種程度上,人就是上帝的化身,可以代表上帝行使一切權利。根據《舊約全書》教諭,基督教義也賦予人類主宰支配動物的權利,人類必須“遍布地球的每個角落,讓自然臣服自己。然后再管好海里的魚,空中的鳥,還有地上所有爬行動物”4?;浇淘缙诘纳駥W家們尤其強調人是具有理性思維和不死靈魂的生靈,在上帝和動物之間,他完全可以取代天使的地位,服務上帝,統(tǒng)管萬物。在中世紀經院哲學著作中,古希臘羅馬人奴役動物的觀點以及基督教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相互交織摻雜,并被規(guī)定為正統(tǒng)合法的思想,動物被視為勞動工具加以奴役的觀點被進一步強調。在邁向近代社會的過程中,在具有基督傳統(tǒng)的歐洲國家內,人類無可爭議地成為自然主人的觀點已普遍形成。人們普遍認為動物既沒有不死的靈魂,也不擁有死而復生的權利,人們對它們可以任意處置,棄之如敝屣。
進入17世紀,以笛卡兒為代表的現代理性主義思想家開始啟動“現代社會進程計劃”,在懷疑一切的基礎上,他們認為在人和動物之間存在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兩個物種之間彼此沒有任何親屬關系,而且動物既沒有語言能力,也沒有理智的精神和靈魂,它們所擁有的僅是“根據伽利略、開普勒和哈維等的力學和生理學原理設計出的構思奇巧并富有藝術味的機器工具而已”1。笛卡兒還認為,動物并不是沒有任何感知的上帝創(chuàng)造物,它們能感受到疼痛,但僅在有形身體方面而已,絕不會反射作用到自己的意識中去。而他的忠實追隨者祈禱教派和詹孫教派的信徒則完全否認動物有任何感知能力。在這種思想的影響下,巴黎郊區(qū)波特—羅伊爾修道院神學家方丹將親眼目睹的慘景公布于眾,令人驚駭:修士們居然將修道院的各種動物當做“機械報時鐘”,每一種動物就是鐘里的“發(fā)條”,每揍一次,它們就會嚎叫不已,這樣的“報時聲真令他們快樂”,因為在他們看來,這些動物們本身是沒有任何疼痛感的。2值得慶幸的是,當時有些有識之士認識到笛卡兒動物思想問題的錯誤,并擔心有朝一日,人們會將這種“機械報時”方式演繹到人類自己身上,那不啻又是一場新的災難。法國哲學家梅特里在他1747年發(fā)表的宗教宣傳講義《人是機器》中就指出人類會同類相殘,“他們會變成動物,被當作俯首帖耳順地爬的機器” 3??档乱脖磉_了同樣的擔心和憂慮,他認為,對動物的暴虐行為有可能會傳染到人類身上,這對人際間的交往將帶來諸多負面影響。4
然而,笛卡兒的動物“無疼痛意識論”雖然能愚弄當時沒文化的社會底層,但卻蒙騙不了一般學者和社會名流。德國普法爾茨州公主、法國路易十四國王的弟媳麗瑟羅特一直對懷中的哈巴狗愛不釋手,她就對笛卡兒的言論不屑一顧,并表示了輕蔑態(tài)度:“笛卡兒有關動物只不過是機械報時鐘的言論真是荒唐透頂,無聊之極?!辈贿^,她對萊布尼茨的有關思想深表贊賞,極力贊同其動物死亡后仍有返魂再生可能的觀點。5啟蒙主義早期的法國天主教牧師梅斯利爾也同樣認為,笛卡兒的言論滑稽可笑,就連他村莊里的農民和孩子對此也忍俊不禁、捧腹不已。6英國政治家、哲學家伯林布魯克根據自身的經驗也批評了這種觀點,認為就是一般凡人也看得出教堂里的大鐘和鎮(zhèn)上的公牛之間有著本質的區(qū)別。所以,當時的公眾批評皆普遍認為笛卡兒的這種思想與一般經驗認識是相互抵牾、背道而馳的。
古希臘羅馬哲學思想、羅馬法律、基督教教義和笛卡兒思想學說中仇視和奴役動物的思想為現代社會進一步損害人和動物之間的關系提供了可怕的思想溫床。在康德看來,之所以產生這樣的后果,是因為在人和動物之間缺少了一種合同締約式的受法律約束的保障關系。所以,因缺少應有的社會地位和合法身份,這些不會說話的生靈結果被排除在人的道德倫理范疇之外。1在前現代時期農業(yè)社會的有限生存條件下,人類尚需依賴動物的畜力,而進入現代社會后,許多科技發(fā)明生產工具替代了它們,也使得它們失去了許多原有的先天功能。同時,大規(guī)模集約型飼養(yǎng)以及經濟效益最大化原則也導致了人對動物的無止境囚困、奴役和剝削。除了提供肉、蛋、奶和其他物質外,動物們的生命訴求如吃喝拉撒、交配繁衍和生老病死等越來越不受到人的關注和重視。屠宰場、戰(zhàn)場、試驗室、自然災害等所造成的大量無辜生命的消亡,迫使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人類同盟不得不和自己漸行漸遠,正在遠離原有的親屬關系。
四、結語
綜上所述,在西方文化史中,人與動物兩者之間從古至今一直是在一種和諧與矛盾的狀態(tài)下重疊運行、交替發(fā)展的一對關系。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類正運用越來越多的科技手段,不斷從動物那里攝取食物和能量,以求得自己的溫飽、健康和快樂,卻忽視了它們的思想感受和生命訴求,這就要求我們人類給予它們應有的尊重和保護。動物的拉丁文“anima”原意本是“靈魂”的意思2,這就意味著,在西方人看來,它們和人一樣,同具有靈魂,同具有思想,同具有情感;它們和人類一樣在這個上帝創(chuàng)造的自然中同具有民主合法的生存權利。可以說,人類的私欲導致了人對動物的奴役、剝削和殺戮,這種人類中心主義思想使人成為主宰自然的上帝寵兒。如何改變這種落后的生態(tài)文明思想,最根本的還是要恢復動物民主合法的生存權利,而這個前提就是同情、尊重和關懷。正如現代著名哲學家金岳霖所說的,人一旦做到這些,他就“不會歧視其他的客體,因為他自己就是它們中的一員。而且在這種生存的民主狀態(tài)之中,他獲取多少,也就給予多少。他不會對其他的動物表示不滿”3。人類從自然文明時代和農業(yè)文明時代走來,直至工業(yè)文明時代仍沒能走出兩者顛倒錯亂關系的怪圈,并找到一個妥善解決的答案。然而,面對今天環(huán)境不斷惡化、動物瀕臨滅絕的現實,歷史賦予我們人類以新的任務,要求我們人類在生態(tài)文明時代的今天認真思考如何與動物締結友好條約,賦予它們完全的合法地位,并提供充分的法律保障,這是一個不容再拖延回避的問題,正如生態(tài)批評家王諾所說的,我們人類這個物種:“是自然界中最具能動性、也最有破壞性的物種。造成當今世界生態(tài)危機的罪魁禍首就是人類?!?所以,只有我們人類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以一種謙卑、友好和平等的姿態(tài)與動物和諧相處、協(xié)同進化,這樣才能真正實現地球萬物的生態(tài)和平,重建生態(tài)平衡,消除環(huán)境危機。
[作者簡介:江山,德國哥廷根大學畢業(yè),南昌航空大學外國語學院德語系副教授;胡愛國,南昌航空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系副教授。]
(責任編輯 張月紅)
Abstract: To some extent, in the history of Western cultur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and animals serves as the epitome of the history of Western civilization in the sense that its diversity, complexity, and contradiction are reflected in every aspect of social life of Westerners. Animals are treated as laborers, sources of food, companions of hunting, or sources of amusement, classified as edible and non?edible, tamable and non?tamable, useful and harmful, and even beautiful and ugly. These ideas are shown in Western religions, moral ethics, literature, plastic arts, music and scientific research, to name just a few. While taking animals as their intimate companions, humans regard them as enslaved objects and labor tools. Therefore, during the eras of agricultural civilization and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and animals has been one of both mutual intimacy and hostility. That backward anthropocentrism in the history of Western culture impels us to reconsider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and animals, as it has become a barrier to the progress of current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Confronted with current environmental deterioration, and animal endangerment, humans are historically entrusted with new missions, which requires us to find solutions to the following issues in the current phase of eco?civilization progress: how to enter into friendly treaties with animals, how to endow animals with legitimate status and ecological democratic rights, how to coexist harmoniously with animals in a modest, friendly, and equal way so that they can co?evolve with other natural creatures. To deal with problems above, ecological holism can function as new instructive references and satisfactory solutions.
Key words: human;animal; humans friend;enslavement tool;history of Western culture;ecological hol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