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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太陽下山了

2016-11-25 21:36潘大林
廣西文學(xué) 2016年9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潘大林/著

人們都說父親是太陽,母親是月亮。但我父親過早離世,母親就取代父親,成了我終生的太陽,高高懸在頭頂上,無處不在地普照著我,讓我一直接受著她的庇佑和恩惠。

是的,盡管我已退休,但只要母親在,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享受著兒子的待遇:早上八點起床,母親已將早餐做好,大多數(shù)時候是雞蛋面,有時是鮮肉粥,有時是干撈粉,有時則是牛奶饅頭。她早睡早起,十分忠于這份職守。原先負責(zé)一家的飯食,幾乎沒過休息日。這幾年年紀大了,我們另外請人做中餐、晚餐。早餐的責(zé)任,母親仍堅持承擔(dān)起來,經(jīng)常變換花樣,頑強地昭示著她的價值——這時候,她已年過八十了。

早餐后,母親到小區(qū)旁邊的民族公園散步,腳步雖然不快,但眼不花、耳不聾,細小的身軀隨著眾多散步的人流,穿行在明媚的晨光下,像一片隨波逐流的落葉,臉上卻寫滿了服從命運安排的愜意與滿足?;剡^頭看,似乎她那大半生的磨難與挫折,都是為了今天的寧靜與幸福準備的。她完全有理由安享這樣的晚年,盡管來得晚了一點,但畢竟來了,在她奮力游過漫長的急流險灘、踏入耄耋之年后。

這是上蒼的合理安排,是她付出了大半輩子才換來的待遇,她認為好日子剛剛開始,她要認真細致地享受這樣的生活。我有時也陪她散步,只是她總是走得太慢,并且會不時地碰到她的熟人。她會停下腳步,和他們交談起來,家長里短,柴米油鹽,一談就邁不動步。這時候,我只好先行一步。

她隨我進城已經(jīng)三十多年,來到眼下的這個城市也已十余年。她為人隨和,結(jié)交了一批和她年齡相仿的老年朋友,和他們打麻將,隨他們散步,與他們聊天。她的謙恭有禮,她的苦難過去,她的頑強生態(tài),她的傳奇經(jīng)歷,贏得了大家的好感與尊重,以至我們搬離原來的小區(qū)很多年,還有老人詢問她的近況、打探她的消息。

母親以她自己的方式,關(guān)注著兒女的生活,關(guān)注著家鄉(xiāng)的變化,更關(guān)注著國家的興衰和時代的發(fā)展。親人們有什么事,她總是第一個知道消息,然后視其緩急輕重,再分別傳遞給我們。老家村里有什么老人辭世,她也往往是第一個聽到噩耗,然后在飯桌上輕聲地告訴我們,回憶起逝者的種種好處,讓我們及時打點人情,寄托哀思。離開老家三十多年了,我不知道她是如何保持與老家的聯(lián)系的,反正她既像無處不在、無所不知的圣人,又像一只不斷吐絲的蜘蛛,用她那萬千思念的絲線,將老家與我們及時地聯(lián)系起來。

母親是天堂山下一位農(nóng)民的女兒,平凡得就像江河里的一滴水,但于我而言,她卻是偉大得無法替代的存在。在村子里,她的影響是巨大而周至的,人們可能不認識我,但很多人都認識她,只要提到“老黎”,同代人都知指的是誰,至少在那個時候,不會有第二個“老黎”的影響超得過她。

論學(xué)歷,她只是小學(xué)畢業(yè),但在她那個年代,已然是個小小的知識分子。抗日戰(zhàn)爭剛剛結(jié)束,世事依然十分艱難,身處大山深處的外祖父母,能夠?qū)⒁粋€女孩子送去讀到小學(xué)畢業(yè),在當時天堂山下的村子里,已是個了不起的奇跡。

她一邊放牛,一邊讀書,掌握了基本的文字能力。多年之后,我看到過她當年的一本作文,其中一篇,寫到老師帶領(lǐng)她們參觀村里的一座金礦,礦工向他們展示了從礦里挖出的一塊差不多有一斤重的狗頭金,金燦燦的狗頭金,震撼了所有在場的人。母親將其價值折算成現(xiàn)款,再折算可以買多少萬斤糧食,可以買多少萬尺棉布,可以做多少有意義的事情——這件事給她留下深刻印象,同樣也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

這樣的文化基礎(chǔ),并沒能改變母親的命運。解放不久,她就嫁給了我父親。當時父親是村干部,他就像蜜蜂追趕春天的花朵一樣,追趕著時代的潮流。他帶領(lǐng)一幫青年人,扭著秧歌走進外公家,將同樣扭著秧歌的母親迎娶過來。估計那一天,應(yīng)該是陽光燦爛、菜花盛開的日子,鳥兒啁啾,蜂蝶翩翩,一隊紅紅綠綠、扭著秧歌的隊伍,歡快地閃耀在村道上——這件事成了當時的一大新聞,直到多年之后,仍然被村里人津津樂道,反復(fù)提起。

在我的生命中,母親無疑是陪伴我時間最長的人,前前后后,她陪我走了六十二年,超過一個花甲。這實在是我的幸運。這輩子,也許很難再有人可以陪伴我這么長的時間了。

在我的視角中,母親一直在以一個男人般的強悍忙碌著。忙碌于生產(chǎn)隊的耕種與鋤割,忙碌于大集體的學(xué)習(xí)與會議,忙碌于兒女們的吃喝與病痛,忙碌于迎接新生命來到這個世界……

我記得的第一件事,大概是四五歲時的一個晚上,我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周圍一片漆黑。憑著直覺,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家。過了一會兒,我終于想起來,這里是村公所,一間被沒收充公的大宅,屋宇高大,庭院幽深。那天晚上,有人請母親去接生,她將我背到那里,我睡熟了,她就將我放下來,去迎接一個新生命降臨。

我于黑暗中醒來,頓時感到十分恐懼,大人們平時言說的那些妖魔鬼怪,似乎一下都活了過來,黑影憧憧地環(huán)繞在我周圍,窺伺著要對我下手。我高聲哭喊起來,但那幢原先是地主屋的偌大的老房子,對我的哭聲沒有任何回應(yīng),有的只是夜空中的星星,在居心叵測地眨巴著詭異的眼。

幸而村公所離我家不遠,直線距離也就一里地,平時我來這里玩過,路是認得的。我一邊哭著,一邊走下閣樓,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去。半路上要經(jīng)過一片小山包,那里有零星的墓地,長滿了一人高的灌木和雜草?;璋档囊股校械木拔锼坪醵汲闪嘶畹墓治?,紛紛向我圍攏過來。我心中充滿了恐懼,一邊跑一邊喊。夜已深沉,村子已睡著,空曠的山野間,根本沒人會聽到或理會一個孩子的哭喊。我跑回家,撞開家門,終于回到了自己安全的領(lǐng)地。

那時候,我們家是個大家庭,祖母有五個兒女,每個兒女都在生育期,都在不停地育下一個又一個孩子,祖母就像救火隊一樣,東奔西跑去各家應(yīng)急。父親在外地工作,我和弟妹們成了野地放養(yǎng)的動物。母親是村里第一代接生員,白天在地里干活,一旦有人要生孩子,她馬上背起藥箱跟人就走。那天看到有人來請她,我糾纏著要跟去,沒想到了晚上她還沒忙完。

母親后來說,其實她也很累,守在產(chǎn)婦床前,守著守著,自己也睡了過去,直到產(chǎn)婦殺豬般大叫一聲,她才驚醒過來。忙完回到村公所,發(fā)現(xiàn)兒子不見了,嚇出一身冷汗,馬上東找西找,村公所里找不著,又趕回家來,看到我早就回到家里睡下了。

這種令母親牽腸掛肚、驚心動魄的事,我不止做過一次。

一次她到縣里開會,到了鎮(zhèn)上等車的時候才聽說,我也尾隨她跟出來了。那天剛下過大雨,河上泛起了洪水。我來到楊梅河的渡口上,隨大人們走上渡船,被一位熟人發(fā)現(xiàn),就將我?guī)н^渡去,找到了母親,著實讓她嚇了一跳。她盡管生氣,卻又無奈地將我?guī)У娇h城,參加她的會議。會議期間沒有人看我,我自由自在地到處亂竄,在一片紛亂的貯木場上,與另一個也跟著母親來開會的孩子打了一架。我擔(dān)心受到母親責(zé)罵,便在貯木場里藏起來,仄身于一堆雜物中間,隱蔽得就像一只蟑螂。母親散會后到處找我,眼望著神色焦急的她,一次次呼喊著從貯木場走過,我都不吭聲。直到她聲嘶力竭的喊聲,變成了凄厲的嘶叫,我才扭扭捏捏地從木頭的夾縫里鉆出來。多年之后,我終于理解了自己這類荒唐的舉動,會讓母親增添多大的煩惱,會給她的心靈造成多深的傷害!

我記得的第一件大事,是母親為全家重建了一個家。因為在“大躍進”的年月里,當基層干部的父親成了當時政策的忠實執(zhí)行者。他認定一切個人的東西都是多余的,帶頭拆掉了曾祖父建下的房子,要帶領(lǐng)全家提前進入共產(chǎn)主義。然而,大食堂將從各家搜集來的糧食吃完之后,大家的生活陷入了困頓之中。我們?nèi)引斂s在至少已有兩百余年的一間祖屋里,狹窄的生存空間窒息了家人所有的向望。

母親決意要將拆掉的房子重建起來。她向大隊申訴,取回了一些廢舊的桁木和椽子,又親自在水田里踩了千百個泥磚——踩泥磚是一種很費勁的力氣活,母親那矮小的身軀跟在一頭老牛身后,冬日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復(fù)踩在冰冷的爛泥中,直到爛泥可以打磚為止。

就這樣,為準備建房的材料,足足花了母親兩年的時間。她請了兩個大工,自己將小工的責(zé)任擔(dān)當起來,和灰漿,搬泥磚,扛木頭,手腳粗糙開裂,跟一個長年干重活的男人沒什么兩樣。才數(shù)月大的小妹沒人帶,就用個木箱放在工地上,任她哭鬧折騰,餓了才去喂兩口奶。這樣挨過冬天和春天,夏日里房子按原貌矗立起來,雖然少了外墻的裝飾和樓閣的木板,但畢竟可以為全家遮風(fēng)擋雨了。我不知道父親看到這幢房子會有什么想法,他至少應(yīng)該從內(nèi)心里感激這位能干的妻子,是她一手成全了這個破碎的家。

數(shù)年之后,父親因病辭世,那年我才十三歲,最小的弟弟還在母親的肚子里。那是1967年5月,正是荒亂的歲月,各地黨政機關(guān)幾近癱瘓。她在縣城埋葬了父親,獨自一人挺著大肚子回家,我跑到家門外的小河邊去迎接。她一看到我,就忍不住流下了眼淚。我卻緊咬著嘴唇,默默地接過她背著的背包,沒敢讓自己哭出聲來。

父親去世三個月后,弟弟出生了,母親成了一個拖帶著五個小孩過日子的寡婦。那時候,母親正當青春年華。我最擔(dān)心的就是她放手而去,不再管顧我們。村里已有兩三個失去丈夫的女人,走上了改嫁的道路。她們那些遺留下來的孩子,成了沒人管的孩子,過著凄然困苦的日子。即使那些隨母親改嫁而來的“油瓶仔”,命運也會同樣的不堪。我在母親面前便盡量小心翼翼,說話也不敢大聲,生怕刺激了她,使她會不管不顧地揚長而去。

所幸的是,母親是一位偉大的母親,無論日子多么苦累、多么困難,她一直沒有離開我們,就像一頭頑強的母狼,帶著她的小狼崽,與生存環(huán)境頑強地搏斗著,直到狼崽們能夠獨自生存為止。盡管如此,我還是從母親的個性里感受到了變化,她說話變得粗聲大氣,脾氣變得沖動剛烈,像一只電光鞭炮,稍沾一點火星,就會轟然爆炸起來。

多年之后,我才理解她個性之所以變得如此強勢,其實是想向世人證明她的剛強不屈,以免被看不起和被欺侮。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只有不善的人,才有可能毫發(fā)無傷地立足于世。母親,就像一只滿身長著尖利硬刺的刺猬,抵御著種種可能到來的傷害。

母親后來跟我說,有不少人曾勸過她去改嫁,都被她罵了回去。她說看著自己兒女們還那么小,她怎么忍心丟得下?再說,改嫁了未必日子就會更好過,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份命我認了!——父親去世那年,她才三十五歲,正是一個女人的盛年。她那并不寬大堅實的肩膀,承擔(dān)起了命運攤給她的沉重的一切。

大家選她當生產(chǎn)隊長,她照當不誤。一個個子瘦小的女人,坐在拖拉機的后斗上,為生產(chǎn)隊外出到容縣買氨水,到北流買水泥。質(zhì)量奇差的路面,一路上只能顛顛簸簸,讓人吐得頭青面變、灰頭土臉,回到家整個人都要散架了。第二天一大早,母親還得早早起床,去吹哨子叫社員們出工。全家除了老人就是小孩,僅母親一個勞動力,辛辛苦苦干一年,還要另補不少口糧錢,才能將每人百十斤的口糧拿回家來。這點糧食年年都不夠吃,年年都要去買黑市糧——這些經(jīng)歷,成了我后來寫中篇小說《穿過丘陵》的素材。

就在這樣艱難的環(huán)境里,母親十分強勢地活著。她像男人一樣,做粗工大力的農(nóng)活,打谷、擔(dān)秧、挑糧、運石灰石,甚至使牛犁田,類似這些男人的活,她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一天拿跟男人同樣的十分工分。她眼里容不得沙子,稍不順眼,就會爆著性子大罵起來,但她罵人總是出自公心,以至被罵的人都不敢回嘴,就連那些平日里恃強凌弱的男人,也會讓著她三分。

即使在家里,她也總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假期里我們每天都要出工,一天哪怕只能拿三五分工分,也要隨大人一起去干活。少年人貪睡,每天起床稍慢一點,母親就會責(zé)罵起來:太陽都曬屁股了,還不起床出工,想等烏鴉吊屎?。 宦牭竭@句罵那些好吃懶做的人的話,我們就會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在母親的威權(quán)下,我們幾兄妹雖然沒長成什么大器,但都勤勞儉樸、謹小慎微,成為從不敢懈怠的人。

父親去世前在公社任組織委員,是最基層的農(nóng)村干部。他去世后,國家給我們家發(fā)了一百多元的撫恤金。對于這點錢,母親一分也沒敢亂用,而是拿去為家里買了一臺衣車,因為上有老、下有小,需要縫縫補補的衣物實在是太多了。有了這臺以父親的生命換來的衣車,我感覺到父親好像并沒離去,而是一直生活在我們中間。利用這臺衣車,我很小就學(xué)會了自己縫制褲子和縫補衣服。

那時候的母親,真像一只永不休止的陀螺,整天都在瘋轉(zhuǎn)著。晚上生產(chǎn)隊收工了,她還要挑大糞到自留地去,給絲瓜豆角青菜蘿卜施肥。有時候天黑了,月亮悄悄升上來,家里的飯也早就做好了,我們鬧著說肚子餓了先吃吧,祖母會毫不客氣地申斥說,你們老母還在地里辛苦著呢,就不能再等等嗎?

即使到了晚上,母親也沒閑下來,除了參加各種會議,在家里她還要紡紗織布,要喂養(yǎng)桑蠶,要不時地去接生。三更半夜回到家,遇到哪個兒女發(fā)高燒,立馬就得背到村里看醫(yī)生。這個矮小的農(nóng)村婦女,為了養(yǎng)大五個兒女,身上竟然蘊藏著強大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耐心和力量!

多年之后我結(jié)了婚,母親給我們送了一床她自己用麻紗紡織而成的蚊帳,還有一條也是自己織的粗布背帶。背帶寬大結(jié)實,十分好用,背大了我的女兒。但那床蚊帳就有點厚悶,不太適合城里的日子,只好靜靜地存放在衣柜里,一直放了許多年。

其實平日里,母親是和藹可親的人,她善解人意、將心比心。生產(chǎn)隊里社員們有什么事,都會請她幫忙,找她出主意,讓她評評理。改革開放后,縣里恢復(fù)召開人大和政協(xié)兩會,她當選為人大代表,我也被選為政協(xié)委員,成為當時少有的母子代表。雖然那只是個小小的榮譽,但也是母親很珍視的一個經(jīng)歷。

母親年輕時勞作在田頭地尾,家務(wù)事基本都由祖母包了,因而關(guān)于家務(wù),她實在是不太熟稔。女兒出生后,我將母親接到城里來,那時她年過五旬,就像天上那輪走過了中天走到四五點鐘的太陽,收起了它那烈焰四射的光芒,開始緩緩地低下頭來,向西山靠落。

開頭的時候,她還經(jīng)常想著老家里的一畝三分地,想著家里的豬雞鵝鴨,三頭兩天往家里跑。妻子就不高興了,說媽你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孫女沒人帶,我們上班也不安心。你想好了,以后想跟我們一起,就老老實實住下來。要不我們就請個保姆,你以后也不用來了。妻子的話說得比較冷硬,母親想了一下,終于還是妥協(xié)了,安心住下來,一住就是三十多年。

婆媳的關(guān)系,歷來是最難協(xié)調(diào)的,矛盾往往從一些小事或者誤會引起。女兒小的時候,家里每天都有一大堆衣服要洗。那時還沒有洗衣機,母親就用手洗。妻子心疼家婆,就說衣服你留著吧,不用你洗,我來洗。母親以為媳婦嫌她洗不干凈,心里很不舒服,憋著,卻一直沒說出來。直到雙方因為一件小事吵起來,大家都頭黑面變,似乎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母親一邊哭著,一邊收拾行李,馬上就要回老家去。妻子則要我表態(tài),要么選擇母親,要么選擇離婚。

我建議大家先坐下來,有什么說什么,把心扉都敞開。我說現(xiàn)在家里的矛盾,好像還沒到非此即彼、不能共存的地步,你們不妨都說說自己心里的想法。聽了我的話,母親和妻子就竹筒倒豆,一五一十什么都說出來。結(jié)果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之所以吵起來,只是因為雙方的個性太強了,都把對方當成假想敵,鐮刀碰上火石,哪能不擦出火星來呢?

我說,要是你們是母女,會為這些事吵起來嗎?她們默不作聲。她們都知道,母女之間,盡管也有矛盾,也有爭吵,但往往不會有什么保留,不會為一些小事耿耿于懷。即使吵架,過后很快就會和好。婆媳則不然,她們會將對方看成是外人,有話不正面說,有郁悶不敞開交流,矛盾一旦爆發(fā),淤積多時的郁悶就會拋擲出來,句句如刀,刀刀到肉,最后往往兩敗俱傷。

我說既然是一家人,我們就都是親人,既然是親人,有什么話不能明說,反而讓這些雞毛蒜皮的事?lián)p害了大家的感情。所幸母親和妻子都通情達理,認可了我的話,經(jīng)過一番交流,矛盾就冰釋了。從此以后,她們有什么話都愿意拿到桌面上來說,相互間很少再有什么大的沖突。

過后妻子問我,為什么有些事,明知道是你母親錯了,你怎么還護著她?在我和你母親之間,你要選擇哪一邊?我說就因為她是我的母親,哪怕她錯了,我也要站在她一邊,這是無法選擇的不二之選,因為母親只有一個,妻子則是可以重新再選的,這話當然會很傷你的心,但這個立場,卻是世間絕大多數(shù)兒子的必然選擇。如果你愿意接受我,就必須接受這一切,母親年紀大了,需要我們年輕人尊重她,要努力改變自己去適應(yīng)她。

當然,我也會與母親溝通,指出她的不足,說明時代的發(fā)展、環(huán)境的變遷,不是婆婆可以高高在上、頤指氣使,媳婦必須低眉順眼、逆來順受的年代了。

兒子的話,母親輕易可以接受下來,何況她畢竟是通情達理的人。自此以后,母親開始有了改變。為了做好飯菜,從前很少下廚的母親,買了一些菜譜來鉆研,或者向人學(xué)習(xí)一些絕門廚藝。比如有一道菜叫“醉鴨”,是母親向姑姑學(xué)來的拿手菜。做法是先將買回來的鴨肉水分滴干,周身抹以醬油,放半斤米雙酒在高壓鍋里,再將鴨子下鍋,用文火慢慢將鴨肉燜熟。最后開鍋,一陣濃香升騰滿屋,撲鼻而來,令人聞之垂涎欲滴,實在好味之極!

還有我們老家的家常菜釀柚皮,是母親從家鄉(xiāng)帶來的“保留節(jié)目”。每年柚子季節(jié),吃過柚子后都會留下一堆果皮,母親用小刀將果皮的外皮削去,切成大片,用開水稍稍浸泡,除去苦味,再釀進用豬肉、韭菜、蝦仁、糯米等十余種配料做成的餡,放到鍋里煮熟,一道令人回味無窮的菜式就做成了。每逢做這道家鄉(xiāng)菜,我都請朋友們到家里聚會暢飲??腿藗兙谱泔堬枺惾浑x去,母親就會長嘆一聲,氣恨恨地說:以后別再請人吃飯了,累死人啦!——是的,做這樣一道菜的工夫特別多,特別累人。盡管如此,第二年沙田柚上市,家里又吃出一堆柚皮,母親就會說:這么多柚皮,丟了多可惜!做個柚皮釀,請你的朋友來吃一頓吧。

母親成了家里的定盤星,只要有她在,這個家就是充實的。我們下班回來,就會有熱氣騰騰的飯菜在等著。出差歸來,母親也會熬好一鍋粥,外加一碟咸蘿卜,吃得你滿頭大汗,爽得你不亦樂乎。節(jié)假日里,我和妻子陪母親上街,過馬路時妻子會扶著母親,進到商店走自動扶梯,妻子也會扶著她??吹竭m合母親的衣服,妻子就讓母親試一試,試合適了再買下來。有時合適的衣服價錢比較貴,母親舍不得,說家里有了,不用買了,但妻子還是堅持將衣服買下,以至母親的衣柜里堆得滿滿的,有的甚至只是收藏著,偶爾穿過一兩次。一來二去,母親到外面跟人說起自己的媳婦,就有了掩飾不住的高興和由衷的贊嘆。

或許是因為一件事的刺激,使得母親更勇于學(xué)習(xí)和接受一切新事物。

一次,我們?nèi)业酵獾厝ヂ糜?,住進一家賓館,看到墻上掛著標明世界各地時間的鐘,母親大聲地說,哎呀,這個飯店也真是,掛那么多鐘,只有一個是準的。大家一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小聲地對母親說,這是世界各地的時間,比如這個是紐約時間,那個是倫敦時間,是不一樣的。母親一聽,臉馬上紅了,從此之后,她就更積極地學(xué)習(xí)一切新的東西。

家里裝了空調(diào)、彩電、煤氣灶,買了電飯煲、電磁爐、微波爐、消毒柜,她都會戴起老花眼鏡,一頁一頁地看說明書,不懂的就問,就像一位謙遜的小學(xué)生,一直到弄懂為止。

后來,我們?nèi)胰硕假I了汽車,人手一輛,開著上班下班。她看著心癢癢的,對我說,你們都有車上下班,我去買菜卻要等公車,快去給我買一臺電動三輪吧,很多老人都有了。那時,她都七十好幾了,我擔(dān)心她手腳不夠麻利,會弄出什么事來,就口里答應(yīng)著,卻遲遲不去買。她等了一段時間不見動靜,就追問我,我的電動車呢?我說沒有合適的。她說你別騙我了,滿大街都是電動車店,就沒有一輛合適的?我看到了,買旁邊鄰居那樣的就行了。我遲疑著沒回話,她就說沒有錢嗎,我給錢你,馬上幫我去買!我實在拗不過她,只好去幫她買了一輛三輪回來。她高興極了,拖著車子在小區(qū)里就練起來。

母親以前沒騎過單車,我估計她難以學(xué)會,沒想到第二天,她就開著三輪到菜市買菜了,看著她那穿行在行人道上的高興勁,絕對不亞于土豪們開著自己的新寶馬上路。只是好景不長,一天早上,母親騎車去菜市買菜,我最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為了閃避一位行人,母親將車子拐過一旁,摔倒了,沉重的車身壓住她的腳,壓斷了一根小骨頭。從此以后,我收繳了母親的車鑰匙,不再讓她用車。母親委屈地說,開車的人,誰沒個磕磕碰碰的,以后注意就是了。言下之意,是并不同意我的決定,還想自己開車到處亂跑。我不管她,將那輛車封存了很久,直到有一天,無償將車送給了來家里幫忙搞清潔的阿姨,母親那還想當車手的愿望才終于破滅了。

母親盡管識字不多,卻是我作品最忠實的讀者。我每出版一本書,她都會戴上老花眼鏡,翻開來一字一字地讀,口里念念有聲。速度雖然很慢,但我聽得出她閱讀的勁頭是很認真的。我的書出了一本又一本,她也讀了一本又一本,只是從沒跟我說過什么。粗心的我,也從來沒想到要聽一聽她的意見。

我想她一定是有自己想法的,因為她是過去那個時代農(nóng)民的代表,經(jīng)歷過解放后農(nóng)村所有的運動。對于我寫的那些農(nóng)村題材的作品,她應(yīng)該是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但她一直沉默不語,也許這才是她最好的評價。

去年春節(jié),我們?nèi)业匠墙既タ从筒嘶ā?吹侥巧莩薜匿佁焐w地的金黃,我們頓時興奮起來,到處照相。母親卻淡淡地說,我們當年也種過油菜,還有苕子和紫云英,開的花比這濃多了,色彩繽紛啊,好看多了!我想也是,但那時候大家都餓著肚子,只顧著像老鼠一樣掘地三尺找吃的,根本無法關(guān)注到身邊生長著的美麗。我為母親在油菜地里照了幾張相,只是沒想到自己也和她合影一張。我們根本不知道,上蒼已經(jīng)準備將她帶走,她已沒有多少日子和我們在一起了。

七八月間,母親吃飯時經(jīng)常被嗆到,以為畢竟年紀大了,氣血不足所致,便自己找些補中益氣的藥來吃。我想帶她到醫(yī)院看看,她說沒事的,自己調(diào)養(yǎng)一下就行了。是的,母親一直很健康,極少進醫(yī)院看病,更別說住院了。一般有什么病,她都是自己找點中草藥,或者外敷,或者內(nèi)服,不久就會漸漸好起來。多年前她雖然患過一次小中風(fēng),因及時發(fā)現(xiàn),后來也恢復(fù)得跟沒事人一樣?;诖?,大家就沒怎么注意她。

隨著時間的推移,母親的吞咽越來越感困難,每餐只能吃下一碗稀飯。看到如此情況,我便帶她去看醫(yī)生,醫(yī)生私下對我說,看樣子老人的情況有點像食道癌,需要住院作進一步檢查。我心里咯噔一下,預(yù)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那幾天我們剛好買了高鐵票,準備到珠海去看望姑母。我對母親說,醫(yī)生想讓你住院,如果你現(xiàn)在住進去,我們馬上去將車票退了。如果你想去看姑姑,我們就先去珠海,回來再住院。母親毫不猶豫地說,先去珠海,回來再說!我理解了母親,她和姑姑年齡相當,都是八十多歲的人,相互間有很深的感情,現(xiàn)在姑姑又患了老年癡呆,許多親人都認不得了,母親現(xiàn)在不去看望,更待何時呢?

到了珠海表妹家看到姑姑,當年年輕美麗、現(xiàn)在已是滿頭白發(fā)的姑姑,開頭也認不出我們,費了好大的勁,她才突然認出了母親,輕輕地叫了一聲:“四嫂!”母親上前拉住姑姑的手,雙方大笑著,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我在旁邊看著這一切,心里感到既欣慰又難過。欣慰的是我?guī)赣H來珠海見姑姑,這選擇無疑是對的。難過的是她們這樣見面的機會,以后恐怕不會再有了。

從珠海回來次日,我馬上將母親送進醫(yī)院。然后是一系列的檢查,檢查確診了先前醫(yī)生的懷疑,并且確定是晚期。主治醫(yī)生肯定地說,這病我見多了,按現(xiàn)在你母親的病況,最多還有三到六個月。一聽這話,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科學(xué)的診斷是無情的,不信歸不信,事實卻始終是事實。剩下來我能做的,就是懇求醫(yī)生高抬貴手,幫忙尋找一種如何更好地延長母親生命的辦法。

醫(yī)生說,根據(jù)你母親的病況,我建議做保守治療——他所說的保守治療,現(xiàn)在看來其實也是十分激進的,那就是給母親安裝食道支架。醫(yī)生說,這是個小手術(shù),年輕人幾天就可以出院了。要做下午就做,我剛好有時間,過了這個點,就不知要拖到什么時候了。他的話,像是法院那種咄咄逼人的執(zhí)行令,令人難以拒絕。在那種情況下,做兒女的為了自己的母親,除了乖乖地聽醫(yī)生的話,已根本無法做出更理性、更正確的判斷了。

就這樣,我們將暮年的母親推進了手術(shù)室,然后站在走廊里忐忑不安地等待著。那段時間成了一段橡皮,被用力地拉扯著,被無限地拉長了,拉長到隨時都會斷開的地步……

從昏睡中被推出手術(shù)室來的母親,好像換了個人似的,面色變得慘白,皺紋似乎也一下增多了。然后是艱難的蘇醒,然后是不斷地輸液,然后是再三地輸血,然后的數(shù)月,成了不堪回首的記憶。

母親清醒過來,我握著她的手安慰說,媽,別擔(dān)心,沒事的,醫(yī)生都說是小手術(shù),不久就能出院了。母親緊緊地反握住我的手,我感覺到她皮下的那把手骨在隱隱顫動。她微笑著說,你別騙我了,我還能擔(dān)心什么啊,都八十大幾的人,我心滿意足了。一聽這話,我知道她已有了預(yù)感,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好一會兒,我說,媽,既然你能想到這一層,那就好,還有什么不了的事,就說出來吧。母親說,我還有什么不了的事啊,看到你們都能獨立成家,看到今天的生活越過越好,我真的很滿足了;回家去,將我的錢拿來,我要給每個沒結(jié)婚的孫兒孫女預(yù)送一份賀禮;還有,將你那本散文集拿來,我還有一點點沒看完。

一聽這話,我眼里頓時涌上了淚水,連忙轉(zhuǎn)過身去,沒敢讓母親看見。

母親終于進入到彌留狀態(tài)。一天她醒來,對侍候在床前的小妹說,你還不去殺雞干什么?小妹說,為什么要殺雞?母親說,你嫂子不是生了個男孩嗎,快去殺雞,燉雞湯給她喝?!@些話,此后她還重復(fù)說了多次。我終于明白了,母親內(nèi)心深處其實一直有一塊心病,將對我只生一個獨生女的不滿足藏于心底。時光盡管過了三十多年,平時她也從沒說過什么,但這份她最為深重的遺憾,就像一粒埋在泥土深處的頑強的種子,在她走近生命終點之際,終于從潛意識中鮮明地浮現(xiàn)出來。從這個意義上說,我這位在父親的影響下,終生都緊跟時代、追求進步的母親,其實也是一位十分傳統(tǒng)的女性。

母親元月十八日辭世,終于走完了她的人生之路。守候在她靈前,弟妹們哭了起來,我卻一直沒流眼淚。送別這位歷盡磨難的母親,我覺得流淚并不是最好的方式。到了遺體告別那天,我們在哀樂聲中一面鞠躬,一面繞著走過母親的靈前,凝望著母親那凝固了的遺容。我五歲的外孫突然哭喊起來:“太太,您怎么不起來呢?您起來跟我們回家??!太太——”

外孫的聲音,猶如一星火花,點燃了大家的悲哀,哭聲頓時四起。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我的淚水終于再也忍不住,嘩啦啦流下來,為我那下山的太陽,為我那逝去的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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