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唐 沁/著
1
桂林的冬天是陰冷的。
凜冽的寒風沿著漓江空闊的河道刮過來,呼呼有聲。疊彩山崖壁上的灌木左右晃動,翻背的枝葉無心抵抗,紛紛隨風飄舞,墜落在臨岸的水域里隨波輕蕩。遠處航道里間或駛過的游船,也沒有了往日的喧囂。這些陰晦的日子,即便有陽光朗照,也沒有半分暖意。老牛一如往日,照常用釣竿的前梢,撥開水面集聚的落葉,再將魚鉤鉤上飯粒,拋入水中輕輕抖幾下。待魚漂落定,他便端坐礁石之上,點燃一支香煙,靜守屬于自己的孤獨時光。他明明知道釣不上魚,卻喜歡這樣一無所獲的空釣。用網(wǎng)上的話說,哥不是傳奇,哥釣的是心境。當然,老牛不是姜子牙,也不是所謂的哥,而是遲暮之年的獨孤求敗者。
先前,老牛不是這個樣子。他喜歡打桂林跑牌,是技術(shù)型選手。可以說,老牛的牌品和人品,在江畔小區(qū)是公認的。人都是很奇怪的,圈子里的牌友明明曉得玩不過老牛,卻十分愿意讓老牛贏點小錢。現(xiàn)在,百十元錢已算不得什么錢,手背的話,大家也輸?shù)闷?。桂林跑牌是地方性牌種,去掉大小王,以“2”為大,能大必大,不得隱牌,跟爭上游差不離。輸者以手中剩余的牌數(shù)為記,七張牌以下按實數(shù)記;八到九張翻兩倍;十到十二張翻三倍,俗稱小光;一張牌未出的翻四倍,視為大光或者大滿貫,并以一百張牌的記數(shù)為限,結(jié)算輸贏的錢數(shù),一般適宜四人游戲。桂林跑牌的訣竅,無非一個“跑”字。所謂跑,就是要跑得快,既要擠下別人的大牌,讓別人無法脫手,又要為自身贏得戰(zhàn)略空間,爭取上游。老牛呢,也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才不怕教會徒弟打死師傅。往往現(xiàn)身說法邊打邊教,反復(fù)交代要記牌,但大家總記不住,只在嚷聲中摻雜一聲聲嘆息,長恨技不如人。這樣的話,老牛也不客氣,每天的進賬除煙錢外,統(tǒng)統(tǒng)交給老伴調(diào)度。老伴是個菩薩心腸,每天去虞山廟燒香拜佛之后,折身去雜貨批發(fā)市場買些瓜子花生來,供大家慢慢玩樂消遣。只可惜春天的時候,她被一輛運貨的人力三輪車刮倒,撲身在地。來城里打工的肇事小伙子哭成淚人,翻遍口袋只有三十二元錢,還是剛剛領(lǐng)到的運費,連一碗米粉都舍不得吃。老伴雖然痛得齜牙咧嘴,卻動了惻隱之心,讓小伙子一走了之。本以為沒什么問題,不料醫(yī)生檢查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竟然多處骨骼碎裂,一時臥床難起。來城里務(wù)工的人成千上萬,又去哪里找得到肇事小伙子?就算找到,討個說法,人家未必賠得起。老牛去市場里守幾回,連目擊者都找不見,空折騰好些日子。于是,老牛死了心,丟了撲克,好生照顧老伴半年多。待略有好轉(zhuǎn),又架不住牌友“三缺一”的呼喊和老伴的體恤之心,兩腳擦油跑得特快,一坐在牌場里就打得天昏地暗,遲遲不肯挪動屁股。傍晚回去時,發(fā)現(xiàn)老伴倒在床下,一只水杯滾落于地,地板上的水漬早干了。老牛心一咯噔,躬身抱起老伴,一摸鼻息,人早已故去多時。老牛心又一絞,一時呼天搶地,兩眼淚汪汪,幽怨凄慘地恨自己無情,恨鬼迷心竅,恨光陰總把好人拋。
樹老根多,人老話多。從此,老牛每天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獨自在家自問自答,演繹著與老伴在一起的拌嘴,卻攪不活那相依相伴的好時光,日子照舊沉悶空落。老牛躺在床上,張眼看窗外的陽光透過窗簾照在墻壁上的光斑,兀自出神好一會。今天是星期幾呢?老牛屈指勾算,猛地掀被坐起,一邊穿衣一邊喊道,老伴,快去把廚房的碗洗一洗,搞搞衛(wèi)生,孫子要回來。隔壁的房間沒有響動,也沒有回音。老牛呆了,一只手搭進袖筒,半截衣袖吊在半空,心也懸在半空,眼里不由滾出一行老淚,流過臉腮,滴落在胸前。半晌,他才“哎”一聲,起身下床,學著老伴的細嗓子道,老頭,你去買菜,今天別打牌啦。老牛走到廚房,聲音便跟到廚房。他看見案板上只有一只大碗,上面擱一雙筷子,便裝腔作勢地生氣道,馬勒隔壁,你倒是揣著明白裝糊涂,那你去買菜,我來洗碗。老伴的細嗓子又響起,好你個牛草肚,老佛爺讓我這輩子給你牛家當保姆,買菜洗碗的事還做得少嗎?老牛咧開嘴笑,矯情地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誰讓你嫁牛隨牛呢?說罷,老牛又捻著鼻子,學老伴的哭腔回道,厚臉皮,當初是誰三天兩頭往我家跑?。空f完,老牛閉眼,癱坐在地,一時絞鼻落淚一斗,濕地三尺。哭罷,老牛瞟一眼墻上的掛鐘,哦,已十二點多。老伴胃不好,吃飯很準時的,要不就餓。老牛趕忙起身拍拍屁股,生火做飯。菜很簡單,一根雙匯牌火腿腸,切成片,用碗盛著,放到飯鍋里蒸蒸,起鍋就有現(xiàn)成的啦。片刻,老牛窸窸窣窣地給老伴上香、供飯、供茶。輕煙裊裊,檀香彌漫中,掛在墻上的老伴嘴唇微啟,笑意微生,目光里透著十分的慈愛,靜靜地注視著老牛的一舉一動。在她眼中,老牛永遠是個孩子。老牛吃飯很快,三兩口就扒完。臨了,用筷子敲敲碗,忍不住又淘氣地伸筷到供飯里,夾一片火腿腸往嘴里塞,還故意“吧唧吧唧”嘴巴,做出意猶未盡的樣子。當然,所供之茶也不定時辰總被老牛一口喝個底朝天。茶足飯飽,老牛也有了氣力,忽地就唱起粵曲經(jīng)典《闖三關(guān)》來:
任我冰心一片,
無言自暗慚。
問句檀郎為何愁淚泛,
一雙夫婦多恩愛,
心中隱秘愿你今宵訴此時間。
夫妻相關(guān)。
此時此刻,老牛完全判若兩人,他唱狄青的《闖三關(guān)》,字正腔圓,有板有眼,手勢表情到位,充滿激情,完全沉浸在狄青當年的故事中,那氣場可以與名伶花旦媲美。
生活是老牛自己的,悲傷與歡樂同在。逢周末的時候,牛田一家回來探望父親,屋子里的氣氛就活泛起來。孫子牛小田很可愛,在屋子里像剛出土的調(diào)皮蟲上躥下跳,有時還要騎上老牛的肩膀,仿佛新科狀元走馬京城,不賺個吆喝,不肯罷休。現(xiàn)在,老伴獨自仙逝天國,老牛既當爺爺,也當奶奶,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他不想因此冷落孫子,每每都要給孫子一個小紅包,囑咐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兒媳小芳卻很有意見,說不要動不動就物質(zhì)獎勵,容易慣壞孩子。老牛放下牛小田,撫著他的小腦袋,申辯道,老子就一個孫子,又不差錢,給錢讓他買點牛奶、買點面包吃,又錯哪里啦?小芳大聲說,天曉得他在學校邊的小店,買什么垃圾食品!放學回家老不吃飯,這樣吃壞身體怎么辦?況且,孩子有錢容易學壞,學習成績下降,誰負責?小芳說的句句在理,身體和學習比什么都重要。老牛不吭聲,轉(zhuǎn)身去陽臺抽煙。這時候,牛小田吹起“小喇叭”,小手抹著眼淚,哭喊著叫爺爺奶奶。老牛心一揪,知道紅包已被小芳收繳。他狠抽幾口煙,將未抽完的半截煙丟在地上,腳尖再踏上去,用力踩碾。陽臺之外,疊彩山上,游客如織,美麗的山水讓人流連忘返,而老牛身居疊彩勝景南麓,眼里卻沒有半分景致,心里一片荒蕪。
牛田一家住在城南的瓦窯,離老牛的住處不遠也不近,開車的話,最多不過三十分鐘。但每周來來回回地跑久之后,人也疲沓再難起心。小芳有時借口牛小田補課,不肯再過來,就剩牛田一個人回來看看,吃餐夜飯便打馬回府。兒孫自有兒孫福,老牛想管也管不了,想靠也靠不住,覺得自己目前身體還不錯,就對牛田說,以后不要來回跑啦,有事我會打你電話的。牛田頓一下,腦海閃過一把木樓梯。他點點頭順梯而下道,那你注意身體,別老關(guān)在屋子里,還是去打打跑牌吧。老牛冷冷地說,我不打牌,想治治手治治性子。牛田說,那就去釣魚吧。老牛遲疑一會,輕輕“嗯”一聲。他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日身三省的最佳方式或在漁獵之中。牛田要走,老牛執(zhí)意相送。下得樓來,牛田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便發(fā)動車子跟老牛再見。老牛叮囑一聲道,慢點。牛田 “嗯”一聲,一踩油門就向前溜。溜百多米,牛田停下車,回頭看站在大門口的老牛,老牛的身影被昏黃的燈光拉得很長很長。牛田心一酸,眼睛就不爭氣地蒙上一層薄霧。霧氣中,是為人之子的無奈和愧疚。
2
老牛釣了三個月的魚,連蝦米都沒釣著,卻釣來了春天。
長風千里,漓水情長。桂林的春天,往往是從漓江開始的。原本干涸的河床,有淺水緩緩流過,礁石邊的深潭里也有河水盈溢,那些泛黃的落葉也開始隨波逐流;天上的淡云停停走走,倒影在水里有時像奔馬,有時像棉花,有時像群山,變幻之時也有細雨飄灑,淋濕遠山近水;岸邊的石縫間或冒出小草的嫩芽,一日甚于一日;臨水撫照的垂柳左右晃蕩,長長的枝條眼見得就綠了。江里的小魚也開始頻繁覓食,有時還跳出水面極盡挑逗之能事,但見銀光一閃,復(fù)落水中,不現(xiàn)蹤影。老牛已經(jīng)端坐不住,干脆脫掉棉衣,只穿一件灰色的羊毛衫不停地起釣,裝鉤。魚餌早換成紅蚯蚓,一入水便惹得小魚爭相咬鉤。老牛氣急敗壞,全身冒汗,提竿不是早,就是晚,魚兒總是吃食,不見上鉤。正捉一條蚯蚓裝鉤之時,手機卻響起老伴的細嗓子:老頭,接電話啦;老頭,接電話啦。這個鈴聲是老牛模仿老伴的聲音錄好的,又花一包煙錢請手機修理店的師傅幫忙弄好。他非常喜歡,發(fā)誓一輩子聽老伴的話,跟老伴走。因此,老牛從沒漏過一個電話,就是響一聲的騷擾電話,他也要回打過去,否則內(nèi)心不得安寧。電話是隔壁老林打來的,約晚上去五排河油茶店喝油茶。老牛急急地應(yīng)承下來,這令老林有些驚訝,原先想好的措辭一句沒用。
五排河油茶店在老人山下的桂湖邊,依山傍水,環(huán)境優(yōu)雅,是個老友聚會的好去處。老牛到時,老林兩口子已點一桌子的菜候著。老牛坐下說,點那么多菜干嗎?老林擺手說,老哥別笑,都是小菜,都是小菜。老林老婆世故,愛面子,什么事都能說得體面。她瞟一眼老林,伶牙俐齒地跟老牛說,難得請動你這尊菩薩,不多點一些,你背后還不數(shù)落老林小氣?說話間,一個戴眼鏡的女人走過來,老林老婆站起來,高聲呼道,小燕子,等你好久啦。來來來,給你介紹一下。老牛欲言又止,趕忙站起來。但見小燕子穿紅著綠,淺笑盈盈,和老林老婆說著場面上的話,又得體地跟老林、老牛點頭。她在老牛下首坐,按牌場的規(guī)矩,是老牛的下家,須要卡、擠她的大牌方有勝算。老牛鼻翼翕動,嗅到空氣中飄散的香水味,他想這女人倒是有些講究。老林要了四瓶漓泉啤酒,一一滿上,舉杯共飲,各自說些身體健康、開心快樂的祝語。老牛熱乎乎地干,一亮杯才發(fā)現(xiàn)大家僅僅是淺淺地抿一口,頓時心生貪杯的歉疚。老林老婆是個話癆,聲東擊西地對小燕子說,小燕子,老牛都干了,你也干。小燕子掃一眼老牛,跟老林老婆說,老牛好酒量,不能比的。老林老婆說,那不行,要同心。小燕子拗不過,只好干。老林笑笑,給老牛和小燕子斟滿酒。老牛不是蠢寶,感覺“同心”二字很曖昧很刺耳,竟然有些惴惴不安。小燕子吃口菜,偏頭看一眼老牛,甜甜地笑道,老牛,你吃菜啊。老牛臉有點發(fā)燒,慌亂地點頭,剛要伸筷子時,卻見自己的碗里憑空飛來一塊雞肉。老牛吃了一驚,連連迭聲說,謝謝,謝謝!小燕子臉頰飛起兩朵紅云,大方地說,都是自家人,別客氣。老林老婆借勢打趣說,老師就是老師,挺會關(guān)心人的。小燕子揮手,矯情地拍老林老婆的手,卻沒半點羞色。老林笑呵呵地喊吃菜,老牛卻端起酒杯喊,干。老林老婆嘴里嚼著菜,含混地說,好你個老牛,見了美女,大不同往日啵。老牛不言語,仰頭一口干完,得意亮杯。小燕子剜一眼老牛,又瞅一眼老林老婆,自謙地說,什么美女,都老杠杠啦。老牛剛要搭句什么話,老林的手機卻響了。老牛只好收住話頭。老林嫌吵,裝模作樣地起身去邊上接電話。老林老婆知道,這是老林的手機鬧鈴,是事先敲定開溜的借口。果然,老林接完電話,急急過來說,老蓋(父親)身體不好,要馬上送醫(yī)院。老牛站起來說,哎,多個人多雙手,我去看看。老林老婆用力摁住老牛的肩膀說,不用,不用,你幫我陪下小燕子。說著,兩人故作慌慌張張地溜之大吉。
單獨跟陌生女人在一起吃飯,老牛還是第一次。由于喝兩杯酒,酒壯英雄膽,他不再羞怯,反倒穩(wěn)住心性。老牛沒話找話說,燕老師,吃菜。燕老師手扶一下眼鏡架,抿嘴輕笑,糾正道,我不姓燕,我姓李,叫李小燕,你叫我小燕子好了。老牛摸一下鼻子問道,李老師,教什么的?李老師再一次糾正道,老師是以前的事,都退休好幾年啦,你還是叫小燕子吧。老牛有些冒汗,在喉嚨里叫一聲小燕子,連自己都沒聽見。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問題。老和尚說女人是老虎,小和尚卻偏偏喜歡老虎。老牛也是喜歡老虎的,但眼前的老虎,老牛有些吃不消。老虎說,你平常忙些什么?老牛說,釣魚。老虎又說,你平常愛好什么?老牛絕口不提喜歡打牌的事,又說,釣魚。老虎見老??桃獾男螒B(tài),張口就笑,笑一會,瞥見老牛抬頭看自己,于是伸出好看的手遮住嘴,像是在上嘴唇無端搭個涼棚。當然,這是老牛腦殼里的想象。他又喝口酒,掩飾自己信馬由韁的思維。老虎見老牛從開始到現(xiàn)在只喝酒,除了她夾給的雞肉外沒主動動過筷子,便說,吃菜,吃菜,別光顧喝酒。說著,往老牛碗里夾菜。老牛覺得自己今天很被動,好像腦殼短路,都曉不得憐香惜玉,反被一個女人照顧。老牛埋頭吃老虎夾的菜,可老虎夾的是一只雞爪,這讓他有些吃力。年紀大了,牙口不好,吃帶骨的東西,實在力不從心,但又不能不吃,免得拂卻別人好意。在桂林,雞爪就是抓錢手,寓意很美好的。老虎見老牛像一只年邁的老貓,左邊啃啃,右邊嚼嚼,又善解人意地說,來,喝酒。老牛停下來,喝口酒,偷偷將殘缺不全的雞爪扔到桌底,終于松口大氣。老虎扯一張紙巾遞給老牛,又自己扯一張,一邊抹嘴一邊問老牛高壽。老牛答,虛歲七十二。老虎夸張地說,喲,看不出來,你好顯年輕。老牛知道,她說的是套話,就裝傻道,你四十幾?老虎聽了,張口挺開心地笑,白皙的門牙上糊一小塊紅辣椒皮。她說,哪呀,我都五十八了。說話間,紅辣椒皮在老牛眼里一會兒出現(xiàn),一會兒消失。老牛不敢貿(mào)然提醒,便有些活泛地端起酒杯說,看不出來,一點也看不出來,歲月在你臉上怎么沒留下一點痕跡?來,干。在老牛幸福像花一樣的祝語中,老虎很興奮,一口就喝得干干凈凈,紅辣椒皮也遁跡虎口,不見蹤影。她手抹抹嘴角,有些忘乎所以地問老牛道,人在誰邊?老虎的本意是想核實老牛是否單身,又不好意思挑明,就借用納蘭詞來遮掩,順道還能考察老牛的學養(yǎng)。由于問得很詩意,老牛沒聽懂。老虎眼風閃亮,又重復(fù)道,人在誰邊?老牛依然很懵懂,慌亂地反問道,誰在人邊?老牛歪打正著,這胡亂的反問卻是老虎想要的答案。老虎低下頭,搖晃一下身子,羞答答地小聲說,誰也不在邊上。意即自己也是單身。老牛耳背,疑道,什么?老虎抬起頭,呆癡癡的眼神盯住老牛的眼睛說,誰也不在邊上。老??斩吹难酃鈱ι侠匣⑶致缘哪抗鈺r,心不由縮小一半。
老虎對老牛很滿意,要了手機號后,搶著去埋單。老牛覺得欠老虎的,便說,住哪?送送你。老虎正中下懷,嘴里客氣地說不用,不用,身子卻故意趔趄走兩步。老牛看她這樣子,怕有什么意外,就執(zhí)意相送。好在也不遠,倆人一前一后,一會兒就到。老牛目送她進了樓道才轉(zhuǎn)身離開。回到家時,已是晚上九點光景。老牛忙著給老伴上香、供飯、供茶,忙著向老伴匯報今天的生活。這時,老林老婆的電話追進來,問感覺怎么樣。老牛如墜云里霧里,摸不著頭腦道,什么?你說什么感覺?老林老婆挑明說,你對那個小燕子感覺怎么樣?老牛“啊”一聲說,沒什么感覺呀。老林老婆生氣地說,老牛,你挑什么?人家比你年輕,學問好,條件也好,兩個兒子都在美國,無非找個伴而已。老牛琢磨出一些粉紅的意思,便沒好聲氣地說,你兩口子瞎扯什么?我壓根兒沒想找老伴,七老八十的,還有什么歪想法?我心里只有我老伴,你們別咸吃蘿卜淡操心。老林老婆平白無故受數(shù)落,氣呼呼地說,還不是為你好?要不是你兒子托老娘,老娘才懶得蹚這一場渾水。老?;剡^神,原來這趕鴨子上架似的拉郎配蓄謀已久,牛田是始作俑者。他掛掉電話,立馬打電話警告牛田,不要東拉西扯瞎張羅。
3
四月的時候,春雨過后,漓江水滿,湯湯南流。岸邊的一樹桃紅,嬌艷華美,偶爾的花瓣飄落水面,隨逝水遠去。水里的串條子逆流而行,咬鉤很猛,手握釣竿都能感受到咬食的蹬力。這個時候提竿,只見銀光一閃,細長的串條子飛上岸來,活蹦亂跳的樣子格外可愛。老牛心跳跳的,興致高漲。他左提右拉,竟然學會甩竿,魚漂基本是虛設(shè),派不上多大用場。不久,小魚桶里的魚漸漸增多,而新上鉤的串條子不甘就范,上下左右竄動,攪得魚桶嘩嘩地響,有的間或還會跳出桶外。老牛心情大好,看看天色向晚,就收竿回家,一路歌聲一路歡樂。
許是沾了魚腥,又多喝了幾杯,老牛瞅著墻上的老伴,問老伴一個人在那邊過得怎么樣。用螺栓固定的腿,天冷時痛不痛。胃病是否復(fù)發(fā)。頭暈癥是否有所減輕。老伴照舊嘴唇微啟,笑意微生,目光里透著十分的慈愛,沒有半句言語。老牛嘆口氣,又問老伴在那邊孤單與否,有遇到過去認識的熟人沒。有沒有陌生的老頭來搭訕。老伴依然默不作聲,屋子里靜靜的沒有聲響。老牛喝一口酒,驀然想起老虎過后那顆不死的心,一拍腦殼,拿起手機打開短信。他覺得老虎的短信很有詩意,老師就是老師,老師的短信就是不一般,于是舍不得刪掉,留存很久啦。今晚,老牛要附庸風雅把這首詩轉(zhuǎn)贈給老伴,以表深愛。他“咳”一聲,清清嗓子,聲情并茂地念道:
想你的時候,
心是一條憂傷的小河。
那飄落在水面的花瓣,
是我輕輕的嘆息。
老牛的聲音是溫情的,老牛念的詩卻是傷情的。老牛念了一遍又一遍。暗夜里,歲月流光的人生百味仿佛沒有結(jié)尾的電影,那些酸甜苦辣的橋段紛紛呈現(xiàn)。窗外,一彎殘月悄悄爬上疊彩山的頂頭。
第二天,老牛去得遲,發(fā)現(xiàn)自己的釣位竟然有位時尚的女釣客。大約是第一回的新手,揮動釣竿時,魚線漫天亂飛。老牛走過去,故意重重地“咳”一聲。女釣客回頭嫣然一笑,一片嫵媚。她笑呵呵地說,老哥來得好,教教我怎么拋線。俗話說,怒容不打笑容。老牛放下漁具,接過她的碳素魚竿,不動聲色地往南走好幾米,故意拾起掉在地上的魚鉤,見魚餌是捻成團的香魚料,便說好料子啵。女釣客碎步跟過來說,都買現(xiàn)成的,你要的話,我這里有,隨你用。老牛說,謝謝,我用的是蚯蚓。說著手一彈,魚線成弧狀飛落水中,待魚漂浮出水面,就交給她。女釣客剜一眼老牛,一臉陽光地道謝。老牛暗笑,為自己輕松奪回釣位的小聰明得意不已。
一夜過后,漓江的水位下降,被淹過的水草冒了頭,混濁的江水也變得清亮。老牛守著一江春水,時不時瞅瞅邊上的女釣客。女釣客不安分,卻很搶鏡。她一會兒蹲下,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又提提竿子。蹲下時,翹起的臀部肉乎乎的,像是要撐破褲子;站起時,亭亭玉立的身段曲折上揚,美妙無比;提竿時,巧手曲展,細腰扭動,那披肩的發(fā)絲一甩一甩的,風情畢現(xiàn)。有時候,她回頭沖老牛友好地笑一下,老牛就移開目光,不敢與她的目光碰撞,臉上往往還是要堆成一朵花的。大約剛退休吧,她臉上還有沒完全褪盡的職業(yè)味道,笑是優(yōu)越的,眼神是安然的。愣神之際,老牛忽聽空中“嗖”的一聲破響,感覺有東西朝自己飛過來,立即向后一傾,側(cè)身倒在礁石上。驚魂落定之后,老牛才發(fā)現(xiàn)是女釣客突然向左用力提竿,魚線攜魚鉤在空中飛舞,又纏住老牛的漁線魚鉤一起飛向自己。老牛大聲喊道,你干什么呀?還要不要人活?。啃呐K病都給你嚇出來了。女釣客起初見老?;攀只拍_的樣子,手捂住嘴巴笑了好一會,后見老牛生氣,就連聲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剛剛以為釣到大魚。老牛板著一張豬肝臉,唾沫橫飛地說,全靠我躲得快,要不,眼珠子都被你鉤出來。老牛生氣歸生氣,纏繞的漁線還得自己親自動手解。魚線七纏八繞,心也糙糙地似一團亂麻。解半個時辰終于理清線頭,分出一二。老牛環(huán)顧四周,卻發(fā)現(xiàn)女釣客不見了,等到傍晚也沒見人影。
剛回到家,還沒歇口氣,老林老婆就敲開老牛的門,攤開一只手,沖老牛說,拿來。老牛有些詫異,拿什么拿?老林老婆說,老牛,你是不是裝傻賣乖?釣竿。老牛摸摸后腦勺好半天才明白其中奧妙,轉(zhuǎn)身將女釣客的漁具遞給老林老婆說,老妹子,請你以后不要再挑事,好不好?我知道你是關(guān)心我,但我的事我自己知道怎么辦。老林老婆接過漁具,覺得吃力不討好,委屈得很。她張口說,老牛,老娘好心不得好報,下次你買十個豬頭殼殼我都不幫你。你得意什么?這次是別人看不上你。說著,猛然用力關(guān)上老牛的門。老牛頭一縮,差點被門夾住,一時駭?shù)孟袷荏@嚇的縮頭烏龜,半天沒敢探出頭來。再開門時,老牛抻長脖子,探出一顆烏龜頭,瞧瞧隔壁掛著布簾的鐵門,側(cè)耳聽到屋里兩個女人的談笑聲,大約是關(guān)于魚鉤差點鉤出眼珠的常說常新的最新版本。老??s回腦袋,手壓著門鎖,輕輕關(guān)好門,長長嘆口氣,屈指一算,勾出四個字:不宜出門。
4
七月初七這一天,老牛從外面帶回一個女人。
最先發(fā)布消息的是老林老婆。老林老婆坐在桂花樹下的石凳上,一邊擇菜,一邊沿用權(quán)威媒體的報道方式,向江畔小區(qū)部分男女居民進行重點報道,題目是:七月七日來相會,牛吃嫩草膽子肥。同時,老林老婆還提供手機拍圖,徹底征服眾看客。圖片里,老牛提大件包裹走在前面,碎花連衣裙的長辮子女人提著手袋跟在后面,只可惜僅僅是個背影而已。有圖就有真相,大家深信不疑。所疑的是女人從哪里來,是不是老牛以前的老相好,相貌對不對得起觀眾,女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最近,市里多次發(fā)生年輕女人以婚姻為幌子詐騙孤寡老人錢財?shù)氖录?,報紙、電視臺、電臺均作了深度的追蹤報道和新聞述評。套用股市通俗的話說,婚姻有風險,投資需謹慎。眾人都是看客,但作為幾十年的鄰居,對老牛的行為,擔憂多于樂觀。還是老林老婆機靈,煞有介事地撥通牛田的電話。牛田聽老林老婆一驚一乍的匯報,心里也一驚一乍的。說實話,牛田支持老牛再婚,先前三番五次托老林老婆介紹,圖的是知根知底?,F(xiàn)在,老牛突然帶個陌生女人回來,誰的心里不七上八下?不追究清楚,難以安生吶。
看見牛田的小車進來,老林老婆起身候著牛田,生怕他不曉事鬧將起來,有個什么意外的話,自己要擔惹是生非的責任。牛田急急地說,來多久了?老林老婆拍拍他的肩膀,勸說道,那女人剛來不久。有什么事好好跟老牛說,別發(fā)氣。牛田“嗯”一聲,掉頭就往家里跑。老林老婆望著牛田的背影,遲疑一下,也跟上樓去。其他人被隱情和好奇心所牽動,三三兩兩跟著上樓。
牛田開門,熱熱地喊一聲,爸。老牛一邊抽煙,一邊看電視。他瞟一眼牛田,又移回節(jié)目中,沒有吭聲。牛田左顧右盼,沒見其他人,就走到客廳,掏出中華煙遞給老牛一支。老牛不接,揚揚手里的半截煙,說抽著呢。他又掉頭看電視里趙本山和宋丹丹表演的小品。牛田脫掉汗衫,說熱死了。老?;剡^頭“哎哎哎”地喊,穿起衣裳,要講文明。牛田驚訝地看老牛朝廚房努嘴,就轉(zhuǎn)身看兩眼廚房門,也聽到里面的響動。他穿起衣裳,故意說,姑媽來了?老牛在煙灰缸里摁滅煙蒂,悠然自得地說,剛請個保姆,一千二百塊一個月,貴不貴?牛田不關(guān)心錢,錢是小事,人是關(guān)鍵。他笑笑說,兒子不孝,事情忙一些,對你老照顧不周。請個保姆再好不過,一千二百塊不貴,我來出。老牛嗤之以鼻,不勞你花錢,老子那點退休金對付得了。牛田知道老牛就這脾氣,不予計較。他知道重點在哪里,就關(guān)切地問,人哪的?可靠嗎?老牛不耐煩地說,你放心,家政公司請的,簽有協(xié)議,身份證登記在案,跑不脫的。牛田咽咽唾沫,清一下嗓子,不安地說,包吃包住嗎?老??闯雠L锬樕瞎咸锢钕碌南右?,手指梳著頭頂稀疏的霜發(fā)說,吃完飯,你幫著保姆把下邊的柴房收拾一下,讓她在柴房里將就著住。牛田“嗯”一聲,放下一半心。他起身往廚房走,走到一半時,廚房門開。保姆端兩個菜出來,不小心碰見牛田射過來的眼光,微微頓一下,又咬一下嘴唇,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牛田笑笑,叫一聲阿姨,我來。說著接過保姆的兩個熱菜。這是我兒子,你叫他小牛好了。老牛的目光和聲音一起飛向保姆。她努力擠個笑臉說,哦,那我再炒兩個菜。牛田放下另一半心,趕忙說,阿姨,不勞煩,不礙事,你坐。
外邊,老林老婆一干人等貼門聽半天,沒聽到實際內(nèi)容,也不知是誰弄出動靜。老牛起身準備吃飯,聽見門響,就拉開門一看,一干人目瞪口呆。老牛不解地問,你們干嗎?老林老婆反應(yīng)快,笑呵呵地明知故問,牛田回來啦?老牛想關(guān)門,可老林老婆的一只腳已踏進來。這邊牛田聽見聲音,趕緊過來說,林阿姨啊,進來坐,進來坐。于是,一干人順勢殺進門來,目光像密集的機槍子彈,齊齊朝長辮子女人掃射。長辮子女人低眉順眼,一張瓜子臉受不住眾人的火力,低首轉(zhuǎn)身朝廚房走去,那修長的背影又被眾人齊刷刷的目光射得千瘡百孔。老牛有意“咳”一聲,眾人的目光又齊齊射向老牛。老牛說,這是新來的保姆,姓王,叫王月英,以后大家多關(guān)照一下。老林老婆笑得眼瞇成一條縫,沖老牛豎起大拇指道,牛,老牛懂生活。見老牛面無表情不搭腔,就自找臺階下道,哦,菜好香。說著,她走到餐桌,見一個西紅柿炒蛋,一個麻婆豆腐,就老大不客氣地拈一塊炒蛋,仰頭塞進嘴里,連聲道,好吃,好吃,手藝不錯啊。老牛你好福氣。牛田到底靈光,接口說,大家坐下一起吃。老林老婆嘴不饒人,說這兩個菜我一個人吃還不夠,謝謝你的好意,不打攪了。
眾人走后,王月英又端一個青菜湯上桌。在她彎腰的時候,牛田無意發(fā)現(xiàn)她的后頸窩凸起一顆圓圓的肉瘤,前傾時依勢向前滾,直立時順勢向后彈,尺度不大,卻有些頑皮,讓人猜不準它的性質(zhì)。越是猜不準,越是不自在。牛田坐不住,他不知道別人身上多余的東西怎么會無緣無故鉆進自己的腦海,揮之難去。牛田故作平靜地喊一聲阿姨,彎手指自己的后頸窩道,你這里長的是什么東西?王月英“嗯”一聲,奇怪的目光隨牛田的手指停留在他的后頸窩,好一會才醒過神來。她說,從小就有的。牛田問,痛嗎?她說,不痛。牛田問,癢嗎?她說,不癢。牛田問,醫(yī)生怎么說的?她說,大先生說沒事,我奶奶也說沒事。為了證明它的安全性,王月英又背過身,偏頭撥開長辮子說,你看,這么多年都沒事。牛田想,這大先生無非鄉(xiāng)醫(yī)吧,所說并無絕對權(quán)威,至于奶奶的斷言,除了憐愛,更沒什么準信。他抻長脖子瞄一眼那顆圓圓的肉瘤,又用眼角的黑珠瞥老牛一眼。老牛淡然地夾一片青菜,像藏獒一樣伸出長舌安然接回大張的嘴里,自顧埋頭苦干,大快朵頤,完全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牛田若再問下去也沒甚意思,就去到衛(wèi)生間,從喉嚨里使勁扯出一口無故的清痰,心上沒來由地懸一把刀。
請保姆的事,老牛事先跟老伴請示過。老伴依舊老樣子,沒說批準,也沒說不同意。老伴已長年不吃飯,但老牛還得吃,相信老伴在那邊也是答應(yīng)的,是體貼的。因此,老牛斟酌良久,下決心請。請了保姆,老牛的生活也從這一天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5
老牛又出現(xiàn)在牌場。
牌場在疊彩山下臨江的洞穴,雖然不大,但開口敞亮,南北中通,冬暖夏涼。江風穿洞而過,任憑心頭有一撮火,不消半刻也悄然而滅。洞里開七八攤休閑游戲,有的玩跑牌,有的打字牌,有的打麻將,有的下象棋,有的看熱鬧,有的納涼閑話,好一片養(yǎng)生閑地。老牛還是那股狠勁,控牌能力非常強,無論單張、對子,或者比子,一出手必有考量。上家、對家、下家稍有疏忽,手中有“2”也只能干瞪眼。跟老牛打牌,牌友是緊張的,往往考慮老牛手中還剩幾張牌和自己手中還有多少張牌,生怕被抓大滿貫,從而忘記去記牌,對戰(zhàn)局的局勢不明,自顧著逃跑,反中老牛的計,讓老牛順風完結(jié)。老牛狡猾得很,牌好就爭上游,牌差就跑得快,再不濟也就輸幾張牌,從未翻過倍。有一天,對家黃富婆被抓個大滿貫,她心生不滿,把牌往桌上一丟,白多黑少地說,牛草肚,你個哈卵,光顧著贏錢,連我們的福利也忘了。你老伴走快一年了,我們都沒法受她的瓜子受她的花生受她的好,嘴巴寡淡得很。眾人齊刷刷地看老牛,目光里似乎有所期待。但見老牛捋一下頭發(fā),眼睛眨巴眨巴,抬手往眼睛抹。眾人以為戳中他的隱痛要哭,紛紛指責黃富婆不曉事。黃富婆心怯,噤聲吐吐舌頭,又跟老牛道歉說,對不起,開玩笑的。黃富婆沒心沒肺,前些年老公患腦瘤住院,她不管不顧一心沉在牌場里快活。老公受不住那個痛,從醫(yī)院六樓跳下來徹底解脫,給她留下五套房子,光租金就夠她胡亂花費,才不會在意老牛的瓜子花生。這是真的,玩笑而已,說來出氣罷。老牛要哭,那是老牛重情重義。大家又看老牛,哪知老牛抬手揉揉眼睛,用小指從眼角挑出一粒眼屎彈在地上,又三兩下洗好牌說,抓牌。眾人放下心來,一邊起牌,一邊開黃富婆的玩笑,說她指不定又來月經(jīng),青春無敵。黃富婆嬌笑連連,故意矯情地用手左邊掐上家,右邊拍下家,鬧騰騰的樣子好像真的回到青蔥歲月一般。老牛沒笑,不動聲色地起牌。起完牌時,想起老伴從床上滾落下來的情形,心里像有一把有力的鉗子把他的心夾了一下,疼痛不已。這一局,老牛打得心煩意亂,被黃富婆抓個小光。下一局又被上家抓個小光。再下一局又被下家抓個大光。老牛輸錢了,輸一百五十塊,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老牛神情恍惚地回到家,看見客廳的電視開著,又沒人看,白白耗費電。他心里窩著的火氣,騰地被點燃,火勢漫天。老牛大聲喊道,小王,小王。王月英在廚房里“哎”一聲,打開門看見老牛的樣子像張牙舞爪的門神,原本計劃堆成一朵花的臉,立即收縮成一塊門板。老牛沒好氣地說,電視不看,開著干什么?有那么多錢交電費嗎?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階梯收費?超一度就從五毛直接跳到八毛。節(jié)約是美德,你倒好,和尚打仔不心痛,反正不是你交。王月英不吭聲。來之前,王月英就跟自己交代,保姆就是別人的使喚丫頭,受點氣應(yīng)該的。老牛見王月英低頭不吭聲,覺得自己碰到軟棉花不給力,又厲聲說,錯了沒有?錯在哪里?你講。王月英憋好一會,漲紅臉說,講還是不講?老牛說,講。王月英說,講什么?老牛說,講你為什么開著電視。王月英說,講了,你還罵人嗎?老牛說,你講,不講你記不住。王月英說,講真的還是假的?老牛駭一跳,反倒有些吃不準她要講什么。他說,你講,我倒要聽聽你能講出什么道道。王月英不兜圈子,弱弱地說,電視壞很久沒修,要開很長時間,圖像才清楚。這你是知道的。你又愛看電視,怕你趕不上戲曲頻道的節(jié)目,所以提前開著等你回來看變臉。老牛嘆口氣,想不到保姆這么有心,處處為自己著想,心就先軟下來,臉上卻依舊留著幾分霸蠻道,好,好,你忙你的。王月英背過身,關(guān)門,在廚房里把水放得嘩嘩響。老??粗鴱N房的門扣,聽到里面的水響,愣怔好一會兒,才坐在沙發(fā)上蹺起二郎腿看電視,覺得自己才是真正的變臉王。
片刻,王月英已經(jīng)弄好飯菜在桌上,自顧去忙家務(wù)。老牛凈罷手,坐到餐桌上,見四菜一湯,一碗絲瓜炒肉末,一碗土豆東坡肉,一碗清蒸鱸魚,還有一碗水煮牛肉,湯是野菌燉烏骨雞,都是自己愛吃的。老牛眼珠轉(zhuǎn)幾個回合,搞不清今天是什么日子。尋思王月英沒經(jīng)過自己同意,就弄這么多好菜,有些鋪張,內(nèi)里本就火旺的他忍不住又把目光投向王月英,責問說怎么弄這些菜。王月英在客廳剪辣椒蒂。今天她去市場買好幾斤全州朝天椒,預(yù)備腌到酸壇子冬天吃。這一次,她沒兜圈子,頭也沒抬,弱弱地說,今天你生日。老牛心一絞,眼角就痛出眼淚,生生將伙食費超支要從保姆費里扣除出來的話頭咽下肚子。哦,今天生日?牛田竟敢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就那么忙?養(yǎng)兒又為什么???老??匆谎蹝煸趬ι系睦习椋习檫€是老樣子,嘴唇微啟,笑意微生,目光里透著十分的慈愛,沒有半句言語。老牛起身想給老伴上香,卻見供桌上供飯、供茶、供果一應(yīng)俱全,香爐的香已快燃盡。老牛瞄一眼王月英,目光好像單反機的長焦鏡頭,輕而易舉地將遠遠的美女拉到眼前偷窺。王月英的手夾著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著辣椒蒂,靈巧而又敏捷。老牛眼睛迷離,感覺老伴又活轉(zhuǎn)過來,神情安詳?shù)卦谀抢锛糁苯返?。老牛呆呆地,肚子卻“咕嚕咕?!表懸魂?,肚皮一鼓,一股氣流擋不住地下挫,不擇時機地放了一個響屁。老牛駭一跳,連忙轉(zhuǎn)身抹抹眼睛,彎腰給老伴又上一炷香。
按照山里的規(guī)矩,女人從不上桌吃飯,男人吃完,女人再吃。這段時間,一般都是老牛吃畢,王月英收拾好后在廚房吃。老牛叫好幾次,王月英不干,從沒上桌吃。今天,老牛心生感動,借口生日又勸她一起吃。王月英忙著手頭的事沒答應(yīng)。老牛一個人吃,吃著,吃著就起疑。他問王月英怎么知道自己的生日。王月英拂一下劉海,眉頭的抬頭紋和眼角的魚尾紋,在燈光下像水里的波紋蕩漾開來。王月英剛四十出頭,也許不如意的生活讓她過早衰老。她指一下墻上的掛歷,說那里圈著日子寫著菜譜呢。老牛不爭氣的眼淚又飆出來。他憋住聲,往客廳的墻上瞥一眼,那里掛著去年的舊掛歷,又轉(zhuǎn)過來看墻上的老伴。老伴的眼神透著看破人世的淡定和慈愛,像伸出一雙長長的手撫摸了一下老牛的眼淚。老牛不吃了,使勁抽煙。
第二天早上,老牛吃一碗王月英煮的面條,要出門去打牌。王月英喊住老牛,欲言又止。老牛說,有什么事,你說。王月英受不了老牛的眼光,頭一低,用手撫著自己的一條辮子,怯怯地說想要在樓下的圍墻邊壘個雞窩。老牛打開門,前腳邁出去,后腳又縮回來,沒頭沒腦地說,北邊有座虞山廟,可以燒燒香拜拜佛,再過去有個批發(fā)市場,可以去買點瓜子花生。王月英聽著老牛沒頭沒腦的話,看著他下到樓梯的轉(zhuǎn)角不見了,便關(guān)門跑到陽臺去看老牛的背影。老牛的背影長長的,在陽光的映照下越走越遠,拐出江畔小區(qū)的大門,卻還沒頭沒腦地印在王月英的腦海。她知道,老牛打牌的地方,那是個幸福的地兒,自己的奶奶到死也沒摸過一把牌,自己這輩子恐怕也無福消受那些五花八門的游戲。王月英咬著嘴唇,就那么咬好一會兒。
出門去買菜的時候,正逢老林和老婆也去買菜。王月英不想跟老林老婆搭話,于是加快腳步下樓。老林老婆見王月英也去買菜,便把老林轟回屋,說要和保姆一起買菜。她把樓梯踩得山響,追著王月英喊,妹子,等一下,等一下。王月英逼不過,回身一笑說,嫂子,你喊我?老林老婆喘著粗氣,追上來說,嗯,以后我倆一起去買菜,菜場里的人我都熟,一個便宜,一個不少秤。對老林老婆的炫耀,王月英不贊同,笑著說,熟人還不好講價。老林老婆頭一偏,嘴巴一翹說,不是講價不講價的問題,桂林人愛欺生,見外國人,一碗米粉要賣二十塊錢。王月英說,我又不是外國人。老林老婆有些生氣,在江畔小區(qū)還沒有哪個人頂她的嘴。她身子一扭一扭,手把菜籃子甩得老高,嘴巴嘟成一把茶壺似的說,你這山里口音不得分,一出口必然價高,不信你試試看。王月英不爭,自顧往前走。老林老婆無趣,加快腳步,也就三五步之間,她腦子里好像有個電視遙控器,又換了節(jié)目頻道換了聊天話題說老牛。老牛的事,王月英愛聽,老牛老伴的事,王月英也愛聽。王月英時不時回應(yīng)一兩句,老林老婆扳著手指數(shù)得越發(fā)熱烈,到菜場都沒停嘴。倆人走一攤,站一攤,說一攤,連菜販子的熱聲叫賣都無法打斷。
中午,吃罷飯,洗了碗,做完一應(yīng)家務(wù)后,王月英準備下樓到柴房午睡。臨出門時,老牛掏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交給王月英,沒說一句話。王月英心里有數(shù)地接,也沒說一句話。她回到柴房,墊高枕頭躺在床上,腦海里一會兒跳出老林老婆的碎米嘴,一會跳出老牛老伴跪在佛前,兩手合十的樣子。王月英沒見過老牛老伴,但知道老牛老伴長什么樣,她天天在老牛老伴的眼皮底下晃,一點也不害怕。這老人像自己的老奶奶,親切、溫和、慈祥,眼里溢滿溫暖、溫情和溫柔,似乎會說話。于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張開雙手像小鳥那樣揮動翅膀,不一會就飛到故鄉(xiāng)的西嶺巖。
奶奶住在西嶺巖。一個人孤單單地住在西嶺巖。西嶺巖在越城嶺的南麓,山一重又一重,路一彎又一彎,那望不到頭的天梯,是一生無盡的攀登,上了山不想下山,下了山不想上山。陪伴她的無非一棵柿子樹,一條老黃狗。柿子樹是她的嫁妝,老黃狗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坐在一張破舊的木椅上,背靠柿子樹,混濁的老眼時時眺望遠方。奶奶的白天像夜晚一樣黑,她期待老黃狗的吠叫,期待院子的木門“吱呀”響一聲,有一個人進來。但是,除巖鷹和烏鴉的叫聲之外,始終沒有聽到任何聲響。采藥人發(fā)現(xiàn)奶奶的時候,奶奶僅剩余一副散落的骨架,空洞的眼窩住著一只小小的金絲鳥,頭頂?shù)氖磷訕鋻鞚M金黃色的柿子。老黃狗絕望地死在刨了一半的土坑里……奶奶無所求,求的只是有一個人進來,陪她說說話,陪她度過最后一絲天光。她沒有等到。這是命。
下午,老牛手背得很,抓一手臭牌也不曉得跑,又敗給黃富婆。上家說,老牛,你是不是對黃富婆有意思?有意思也不能故意放水亂牌規(guī)。老牛的喉結(jié)像核桃一樣滾動一下,眼睛乜斜黃富婆一眼,沒有吭聲。黃富婆是歡樂的,咧嘴露齒,眉眼展開,一雙白胖胖的手,嘩啦啦地忙洗牌,意外地沒有搭腔。老牛趁著洗牌的空當,引頸北望,目光探向臨江的小路。他以為臨江的小路會走來一個女人,手里提著他想要的東西,但始終沒發(fā)現(xiàn)那個已漸漸熟悉的身影。她懂的,老牛相信。
傍晚六點半,太陽還是明晃晃的,空氣熱得發(fā)燙。知了藏在綠蔭之中不停地唱,熱死了,熱死了,熱死個人了。人是個奇怪的動物,即使聽到不同的聲音,只要你心里想什么,發(fā)出的聲音就是什么。在老牛看來,110的警笛聲是出事了,出事了;119的警笛聲是起火啦,起火啦;120的警笛聲是救命,救命。老牛聽了一百回,想通了。其實,這只是一個人內(nèi)心的聲音。
今天,老牛又輸。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低頭數(shù)地上的方塊磚。好些方塊磚已經(jīng)松動,一腳踏上去“咔嗒”響一聲,老牛的心里也“咔嗒”響一聲,空落而無助。他內(nèi)心最隱秘的地方,隱約傳來120那種“救命,救命”的警笛聲,一聲又一聲。
6
王月英病了,病得很嚴重,是腦溢血,需要馬上手術(shù)。
醫(yī)生把老牛叫到辦公室,指著燈光映著的頭顱照片,詳細介紹開顱的必要及手術(shù)的風險后,叫老牛在手術(shù)單上簽字。老牛駭一跳,像耍蛇人手里被抖松骨節(jié)的菜花蛇,通體綿軟。這個時候,老牛才猛然想起,這個女人是誰?她來自哪里?她的親人在哪?自己是她什么人?她是保姆。沒錯??蓱{什么自己要去簽這個字?如果她的家人怪罪下來,自己負得起這個責任嗎?老牛無助地叫一聲老林,身體搖晃兩下。年輕的醫(yī)生眼疾手快,趕忙扶老牛在椅子上坐下,問他怎么樣,哪里不舒服。老牛癱坐在椅子上,擺擺手,又叫一聲老林。醫(yī)生走到辦公室門口,朝走廊兩頭望望,大聲叫兩聲,誰是老林?坐在走廊椅子上的老林和老林老婆駭一跳,互相狐疑對望一眼,然后向醫(yī)生辦公室跑去。老牛見倆人來,朝外使個眼色。老林和老林老婆扶老牛到走廊的椅子上坐下,問老牛怎么回事。老牛無力地揚揚手里的手術(shù)單,說攤上事了,攤上麻煩事了。老林曾經(jīng)當過領(lǐng)導(dǎo),他的意見是簽,馬上簽,救人要緊。老林老婆說不能簽,老牛僅僅是雇主而已。老林平常怕老婆,說一不敢二,此刻卻激動地說,事情出在老牛家里,老牛脫得了干系?救人是最起碼的道德底線。老林老婆雙手叉腰,胸脯一起一伏地說,姓林的,你廠里的女工發(fā)病,敢情都是你簽的字?老林往后一縮,又不知哪來的勇氣,頭一擰湊上前去說,此一時,彼一時,不是找不到保姆的親人嗎?現(xiàn)在的關(guān)鍵是要手術(shù)。老林老婆作勢要敲老林的榆木腦袋,老林眼尖,一側(cè)身就躲到老牛邊上說,別強詞奪理好不好。老林老婆說,奪什么奪,老牛連他的養(yǎng)老錢都墊上了,你說他不想救人?你說他不是好人?老林苦笑說,你說的對,我說的也對,我們說得都對,問題老牛犯難啊。簽嘛,要負責,手術(shù)成功還好,若有個意外,哪還說得清?不簽嘛,良心又過不去,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一條鮮活的生命消失啊,畢竟事發(fā)現(xiàn)場在老牛家里。老牛兩手扶著腦袋,低頭呆呆地看著地板,好像地板會冒出一個人。在這個時刻,他想到墻上的老伴,想到老伴的笑容。老伴一生為善,佛前佛后,不肯踩死一只螞蟻。螞蟻是微小的,螞蟻也是一條命。老伴遠遠地來,又遠遠地走,她沒說一句話,但她臉上的笑容溫暖了在路上的人。醫(yī)生站在門口朝走廊喊兩聲,二十一號家屬,過來。老牛抬起頭,知道王月英是二十一號患者。他起身朝辦公室走去。老林和老林老婆不約而同地叫一聲,老牛。老牛沒吭聲,也沒有回頭,直直向前走去。老林老婆望著老牛的背影被走廊的燈光越拉越長,目光忍不住追著老牛的背影叫道,老牛,牛田知道嗎?
老林老婆抬腕看一下表,喲,都晚上十點多了。救人的時候什么都沒想,匆忙跳上救護車跟來。她肚子餓得“咕咕”叫,吩咐老林去買快餐。老林穿著背心褲衩,兩手往褲袋里一摸,然后翻出褲袋的底子一亮,說急匆匆地來,沒帶錢。老林老婆白他一眼說,去,跟老牛要點錢,這老賭棍不差錢。老林不去,兩眼一翻說,我一個大男人,說不出口。老林老婆想發(fā)氣卻沒地方發(fā),攥著手機走兩步,忽然靈機一動,轉(zhuǎn)身撥牛田的電話。
牛田想起保姆后頸窩的那顆肉瘤,心上懸著的那把刀,終于在這個燥熱的夏夜落下,毫不留情地戳中他的心,血濺當場,盡管病灶并非后頸之處。他灰頭土臉地跑來時,王月英已進入手術(shù)室快一個小時。老林、老林老婆各人分一盒快餐盒飯,狼吞虎咽地扒。老牛不吃,說沒胃口。牛田心痛老牛,心想她就是你的保姆罷了。保姆的職責是照顧你,你反倒好,為她傷神跟自己過不去。他不好說開,就勸老牛說,你吃點。老牛眼望天花板,不動。老林老婆氣不過,一手搶過牛田拎著的盒飯丟到老牛懷里,咽著半口飯說,人家生病,關(guān)你什么事?吃。老牛一驚,趕忙伸出兩手圈住往下掉的盒飯,白一眼老林老婆。說實話,老牛就怕老林老婆動粗。老林幫場說,老牛,你好歹吃兩口。老牛攤開飯盒,用筷子挑兩口,實難下咽。牛田或許有什么話說,見老林和老林老婆吃完,便勸說道,林叔叔,林阿姨,今天多虧你們幫忙,要不我爸還不知道忙成什么樣。謝謝你們!天很晚了,你們先回吧。老林瞥老婆一眼,眼里有打退堂鼓的意思。老林老婆大大咧咧地說,客氣什么?都隔壁鄰居,相互照看是應(yīng)該的。等下保姆出來,不定有什么事,老牛又粗心,有我們在多少方便一些。牛田說,沒事的,有我呢,我們兩個男人還抬不動她?況且還有護士幫忙。老林老婆說,護士都是天使,不罵你就算燒高香啦。老牛挑一口飯,勸老林說,你們回吧。老林老婆不動,老林也不敢動,表面說,不要緊,回去又沒什么事,內(nèi)心卻很勉強。
牛田見老牛吃不好,猜想老牛可能擔憂錢的問題,就問墊多少住院費。老牛支出一根筷子,嘴里含著飯含糊地說,就那么點,不要你管。牛田生氣,說怎么不要我管呢,我是你兒子,你攤上事,我能不管嗎?老林老婆善于察言觀色,人雖然粗糙,但對人對事有獨到的看法。她和事地說,錢不是問題,老林的私房錢也可以湊個數(shù)的?,F(xiàn)在關(guān)鍵是要找到她的家人,你說對不對。老林駭一跳,一連說三個對。也不知他說湊私房錢對,還是找人對。牛田人年輕,腦子活,他也覺得找到保姆的家人最關(guān)鍵。老牛蠻贊同,找到人,一切事情都好辦,也有個說法啦。四個人一合計,決定牛田先回去休息,明天好去找人。老林和老林老婆等保姆手術(shù)出來,在病房安頓好后,也先回去休息。
病房里靜悄悄的,聽得見各種儀器的電流聲,各種管線遍布王月英周身。王月英躺在床上,還處于昏迷狀態(tài)。她頭戴白色的保護罩,上頭插著一根橡皮導(dǎo)流管,長發(fā)已然不見。柔和的燈光下,她緊閉雙眼,眉毛尖尖向眼角彎去,被一塊白膠布貼住尖角。開始,她那臉白得像一張A4紙,輸兩袋血漿之后,才變得有些紅潤。鼻子里又插一根氧氣管,另一頭氧氣瓶上端的透明瓶子不停地冒著水泡。倒掛的輸液瓶偶爾冒一兩個水泡,像有小魚潛游。她的嘴唇很干燥,起了細小的白皮,要定時用棉簽蘸水保持濕潤。老牛喜歡一次用兩根棉簽蘸水來回擦,就有水滴流向嘴角,趕緊又用棉簽擦去。后來,老??偨Y(jié)經(jīng)驗,先擦上嘴唇,再擦下嘴唇,終得要領(lǐng)。這女人很可憐,喉嚨也被切開,不知道怎么固定的,上端只露著約四寸的管口,里面不時發(fā)出活塞般的破響。老牛知道,那是她呼吸道的痰液,必須用棉簽絞出,否則有窒息的危險。對于這項工作,老牛很討厭,每次絞出那些黏液,老牛不敢看,隨手就丟到痰盂里,免不得還要吐幾口。
照看久了,睡意來襲,老牛就去到陽臺,點一支煙,仰首張嘴吐一個又一個圓圈,看它飄逸的影子由濃到淡直至消失。夏夜的天空,星光燦爛,繁星點點,老牛不知道自己是哪一顆星,王月英是哪一顆星,倆人怎么就連在一起,在這塵世的暗夜泛著將盡的微光。
7
說是家政公司,其實就一間門面,在城中菜市場的小巷子里。門框上掛三塊牌子,分別是家政公司、婚介公司、房產(chǎn)公司,估計三塊牌子一套人馬。房內(nèi)的墻壁上貼滿各種信息,字跡潦草,龍飛鳳舞,看得牛田的心也亂。坐在里面的小姑娘在玩手機游戲,見牛田進來,她甜甜地笑一下問,先生有什么事?牛田沒什么心情,直奔主題。小姑娘聽得有些糊涂,就回頭尖尖喊一聲,朱老板。里間有人“哎”一聲,出來一個五大三粗的赤膊漢子,嘴里叼一支粗雪茄,脖子掛一條粗大的金項鏈,一胸的毛發(fā),手臂上文一條青龍,那架勢就像天煞星降世。他的眼神像兩把刀,看得牛田心里發(fā)毛,聲音自然降了調(diào)。牛田說,貴公司的員工生病住院,想請你們過去看看。朱老板粗聲粗氣地說,什么?什么員工?你再說一遍。牛田聽出一些威力,心里抖一下,語調(diào)柔和地說,上個月在貴公司請一個保姆,她生重病啦。朱老板打斷牛田的話說,你請的保姆生病,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牛田努力擠出一個笑臉,說沒錯,她是我家請的保姆,但她好歹是貴公司的員工,況且你們又收了管理費,哪能不管呀?朱老板不愛聽,“哼”一聲道,什么亂七八糟?我這是中介公司,一錘子的買賣。我只收五百塊錢的介紹費,關(guān)于保姆和雇主之間的糾紛,跟我一概無關(guān)。合約呢,也是保姆和雇主雙方簽的,我只提供藍本。如果保姆生病,都來找我的話,這個公司你來開好了。牛田臉紅一陣白一陣,不敢看朱老板,他將手中的合同又看一眼,簽的字和手印確實都是保姆和父親的。牛田抬頭想說什么,朱老板又劈頭蓋臉地說,你現(xiàn)在站在我公司里,你不小心摔倒,怪我公司地面不平,沒有寫塊牌子提醒你,我賠你錢。你出這個門,跟我有半毛錢關(guān)系嗎?你找茬要找對地方。牛田心里七上八下的,覺得朱老板不是好惹的主,就說只想來了解一下保姆登記的信息,盡快找到她的家人。朱老板丟雪茄煙在地,用腳狠狠踩踩煙蒂,又朝門外吐一泡口水,轉(zhuǎn)身吩咐小姑娘幫查一下資料,就轉(zhuǎn)進里間。牛田瞅他寬實的背影,想起電影里黑幫揮刀拼殺的血腥橋段,他像刺猬一樣縮縮身子,好半天沒舒展開來。
牛田按地址東問西問,找到郊區(qū)的廢品收購站時,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多。太陽毒辣辣的,熱浪升騰,空氣中泛著一股難聞的臭味。那些廢紙板、酒瓶、舊電視、舊電腦、廢鐵、鋼筋、銅線、不銹鋼廢料堆一地,散亂而無序。房前的棚子下,放著一個老舊的磅秤,由于經(jīng)常有人摸弄,雖然臟,卻閃著油光。牛田扯開嗓子喊道,有人嗎?一會兒房里鉆出一個穿短褲的紅鼻子男人,嘴角粘著一粒米飯,大約在吃午飯。紅鼻子看牛田兩手空空,又穿得氣派,就怯怯地說,才交過管理費,怎么又來收?牛田肚子咕咕叫兩聲,就咽咽唾沫,拉開皮包掏出合同說,你認識王月英嗎?紅鼻子捋一下頭發(fā),黑眼珠左右轉(zhuǎn)動一番,半晌才說,哪個王月英?牛田說,在疊彩山那邊做保姆的,地址留在你們這個收購站。男子狐疑地“喔”兩聲,說什么事呀。牛田說,她生重病,躺在醫(yī)院里不省人事呢。紅鼻子呆了呆,眼里騰起一片水霧,一滴眼淚從眼角滾將出來。他用手背抹,抹不凈,又用手掌抹。臨了才問,在哪個醫(yī)院?怎么搞的?牛田嘆口氣說,突發(fā)腦溢血,醫(yī)不好可能是植物人,好可憐。紅鼻子急,連門也沒鎖,就跟著上牛田的小轎車。牛田問紅鼻子是王月英什么人。紅鼻子說是遠房表弟。車子開到東環(huán)路時,紅鼻子叫轉(zhuǎn)去八里街的一個廢品收購站接一個女人上車。女人二十多歲的樣子,燙著一頭鬈發(fā),穿一件黑連衣裙,紅著眼睛鉆進后排。一上車,倆人就用當?shù)赝猎捳f個不停,牛田一句也沒聽懂。
見牛田帶回兩個人,老牛那顆吊在半空中很久的心終于落地。他連忙起身給紅鼻子和鬈發(fā)女人讓位置。倆人表情灰暗,沒有吭聲,各自站在王月英的兩側(cè),瞅著她那呆滯的眼睛。王月英早上已經(jīng)醒過來,只一個勁地望天花板,偶爾偏偏頭。紅鼻子抻長脖子看一下她頭上的導(dǎo)流管,又縮回身子,掉頭看輸液的瓶子。這類瓶子的收購價五分,賣給藥廠兩毛,利潤可觀。鬈發(fā)女人眼腺淺,拉著王月英的手,哭得梨花帶雨、斑竹攜淚。她是哀怨的,鼻涕和淚水齊下,聲音低回凄涼,宛若一把來回拉動的鋸子,鋸得老牛的心也分成兩瓣。牛田連忙遞一張紙巾給老牛,又遞一張給鬈發(fā)女人。她接過,胡亂擦一下,把頭埋在病床的邊沿,邊哭邊數(shù)起陳芝麻爛谷子。大意是表姐,你命苦啊,三歲死了娘,五歲沒了爹,跟著奶奶吃糠咽菜,十七歲嫁了李大炮,兒子四歲被拐賣,不到兩年老公打魚溺水亡,守寡十年苦巴巴,如今為人端茶遞水苦度日,突遭橫禍病難起,云云。牛田本來粒米未進肚子餓,又聽這番哭訴,心里酸得不行,苦得難受。紅鼻子倒冷靜不少,問老牛當時什么情況。老牛咽下一口清痰說,我打牌回去,發(fā)現(xiàn)廚房沒人,最后在臥室發(fā)現(xiàn)她倒在床上人事不省,立即打120救護車,多虧鄰居老林夫婦幫忙。這時,鬈發(fā)女人抬起頭,紅腫著眼睛問老牛,怎么倒在臥室,而不是廚房?老牛的心一彈,仿佛英雄胸口中彈,眼前一黑,卻倒不下鋼鐵之軀。他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紅鼻子見狀,又追問老牛說,當時你老在哪?老牛腦袋短路,靈魂出竅,想都沒想,順口說在臥室呀。鬈發(fā)女人聽罷,立時站起身說,是不是你動手動腳?牛田見情形不對,趕緊解釋說老爺子打牌回來,在臥室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就打電話救人的。不在臥室怎么發(fā)現(xiàn)阿姨嘛?紅鼻子伸手攔住鬈發(fā)女人說,別激動,人已經(jīng)這樣,還說那么多干什么?又轉(zhuǎn)身對老牛說,謝謝你老人家好心,救救我們表姐吧。我和表妹打工也沒什么錢,這點錢你先拿著吧。說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鈔,塞給老牛。鬈發(fā)女人好像約好似的,也從手袋里掏出二百塊,往老牛懷里塞。老牛不接,一邊伸手擋,一邊往后退讓。倆人轉(zhuǎn)身又往牛田懷里塞,說錢不多,一點心意。牛田舉起雙手,一邊退一邊說,你們什么意思?紅鼻子沒辦法,就將錢丟在病床上。鬈發(fā)女人也跟著把錢丟在病床上,又朝王月英深深鞠一躬,說道,阿嘛米拐勾。說完,轉(zhuǎn)身和紅鼻子一前一后,揚長而去。老牛和牛田像被灌了孟婆湯,都懵了。一會兒,牛田追出去,“哎哎哎”地喊幾聲,哪還有人影?老牛心里堵得慌,像有一塊玻璃從高處落下,碎了又悠悠彈起,刺痛他的心。他忍不住雙手捧面而哭,眼淚從指間溢出,滑落在手背。牛田郁郁寡歡地踱到病床前,自言自語地念道“阿嘛米拐勾”這句話,捉摸不透它的本意。老牛抹淚,看見王月英的眼角有兩行眼淚溢出來,滴在耳垂。
8
好幾天不見老牛來打牌,黃富婆總覺得哪里不舒服,又不好意思打聽,怕別人心生疑問。又過幾天,下一場雨,風挾著潮濕的泥土腥味撲進洞來,黃富婆故意打一個噴嚏,手撫一下鼻頭說,誰又在背后說我?上家不同意她的說法,出一個“Q”,有意擠她的“2”說,耳朵發(fā)燒才是有人講,這打噴嚏無非天晴的意思。黃富婆知道,上家把她比作狗啦。桂林有句諺語叫狗打噴嚏大天晴。黃富婆不是孟婆,跟著出一個“K”順水推舟。她白一眼上家說,狗日的,只有老牛才能分分鐘治你。上家皮厚,一臉正經(jīng)地說,人家老牛天天想你,你總不想人家,人家住院這么久,也曉不得去看一下。黃富婆把展開的牌收攏在胸前,頭一偏,揚一張粉臉說,老牛住院了,生什么病?真的假的?上家看著手里的牌,故作高深不答話。對家不茍言笑,一臉沉靜地說,相思病唄。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黃富婆就開始喜歡老牛,是那種暗暗的莫名的喜歡,卻又拿富婆的架子,不肯低下身段,只好藏在心里。她嘴一翹,“哼”一聲說,那個牛草肚,屙屎屙草高頭,要么釣魚要么打牌,懂得什么風情?老娘才看不上他那點出息。下家出一個“2”拍死她的“K”,冷笑一聲說,上天造物很公平,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長處。他說話愛吊人胃口,點到為止。黃富婆不知是計,張口說,老牛哪里有特長?看到那張苦瓜臉就煩。下家又放一個比子,慢條斯理地說,有天老牛騎單車上街,一騎上去,馬上又跳下來,手捂褲襠蹲在地上,臉扭成麻花。我走上前去問怎么回事。他罵罵咧咧地說,又坐到“東西”了。黃富婆見下家不動聲色,就關(guān)切地問,坐到什么東西啦,這么險火?眾人壞笑,有的人笑得出眼淚,有的人捂肚子笑,這褲襠里能有什么東西?黃富婆明白過來,站起身,咬著下嘴唇,勾起食指要敲人,眾人作鳥獸散。
或許出血量少,或許手術(shù)成功,或許老牛照顧得好,抑或本身體質(zhì)好,王月英身體恢復(fù)很快,已經(jīng)能說簡單的話,只是還處于智障階段。老牛揚起手里的蘋果,問病床上的王月英說,這是什么?王月英微微笑一下道,柿子。老牛柔聲更正道,蘋果。王月英跟著說蘋果。老牛笑,表揚道,你真聰明。說罷,老牛又舉起蘋果問,這是什么?王月英微微笑一下道,柿子。老牛說蘋果。王月英跟著說蘋果。老牛不氣餒,又掏一包真龍煙,滿懷希望地問道,這是什么?王月英又道,柿子。老牛耐住性子,再次糾正道,煙。王月英又道,柿子。老牛臉上不好看,嘆一口氣。王月英見狀小孩一般癟嘴哭起來。老牛慌神,趕緊像哄寶貝孫子一樣勸慰道,寶貝不哭,寶貝不哭。王月英眨眨眼睛,又笑,笑得比哭還難看?;蛟S,這世上沒人寵過她,她渴望被人寵愛的那份溫情。
面對這樣一個活寶,老牛起初想死的心都有了。攤上這樣的事,很無奈又很無助,原本想花錢請個人照顧自己,現(xiàn)在反過來,自己還要花錢照顧別人。錢倒是其次的,有時候孤獨比貧窮還可怕。王月英一個人孤獨掙扎在這個世界上,誰能明白她內(nèi)心的痛苦?遠房表弟表妹的行徑,令老牛寒心不已,可又如何說得清楚?誰又能見證一個人的良心?解鈴還須系鈴人。老牛寄希望于王月英能夠盡快康復(fù),讓時間證明一切。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不過一個可憐的安慰罷了。而一旦對上王月英的目光,老牛是慌亂的,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又會滋生最原始最純樸的憐憫,欲罷而不能。人心都是肉長的,那種疼痛感恁是典籍宏論里也找不出最準確的詞語來表達。老牛去陽臺抽煙,抽一支又一支。煙霧繚繞之中,城市繁華和喧囂愈發(fā)朦朧,人世的凈土愈來愈遠。王月英翻個身,眼望著老牛的背影發(fā)呆,望得久了,用手背揉揉眼睛,眨巴幾下就喊道,柿子。老牛故意裝沒聽到,留給她一動不動的背影。他知道她要喝水。老牛不想給她多喝水,怕她尿。這些事是老林老婆的工作內(nèi)容,她還要等會才來。
盼著,盼著,卻盼來了黃富婆。對于黃富婆的探望,老牛是吃驚的。他奇怪地問,你怎么來了?黃富婆將一件貝安萊斯羊奶放到桌頭柜上說,聽說你住院,特地來看看你。老牛說,你聽誰說的?黃富婆用手絹在臉旁來回扇風,嬌嗔道,怎么,不歡迎???好些天不見你去打牌,你以為我笨豬呀。老牛說,我沒病,我好好的。黃富婆說,你沒病你跑醫(yī)院住著干啥?騙醫(yī)保呀!老牛急,指王月英道,是我家保姆病。喔嚯,你家保姆?黃富婆看看躺在病床上的王月英,又看看老牛,吃驚而狐疑地說,你家保姆生病,你就這么上心,恐怕沒那么簡單吧?老牛臉紅一陣白一陣,沒好氣地說,你愛信不信。黃富婆跳起來說,好啊,看不出來,你有本事,竟然不哼不哈釣一條美人魚,還是個病美人。老牛語無倫次地辯解道,你說什么呀?黃富婆財大氣粗,總愛凌駕在人之上,這次卻意外低下王母娘娘的身段說,好好好,你說你說,我信你。老牛一五一十扳著手指說了前因后果。黃富婆張大嘴,半天沒合攏。她皺著眉頭說,牛草肚呀,牛草肚,我就納悶,你打跑牌跑得比鬼還快,這事咋就糊涂呢?你不曉得先打110,再打120,公安取完證,跟你有毛關(guān)系呀?說時遲,那時快,猛地一聲響,嚇得黃富婆跳起來,手拍一下胸口,又拍一下額頭。她沒好氣地說,好一個要價的小保姆,老娘說你兩句,你還曉得抗議啵。王月英失神地望天花板,抬腿又踢一下床。這一次黃富婆事先有準備,并未嚇著,卻真的生氣,臉歪起,揚起那只白胖胖的手道,你再踢一下。老牛笑道,你跟一個病人生什么氣?難保你也病不成?黃富婆吐一下舌頭咧嘴一笑道,老牛,你怎么對她這么好?要是我病,你也會如此貼心貼肺嗎?老牛瞅一眼黃富婆,你多心什么?她這是要尿尿???,幫一把手。尿盆在床底。黃富婆翹起嘴,兩手甩著說,才不呢,我憑什么要給一個保姆端屎端尿?老牛勸說道,哪個沒一個難處?這事原本老林老婆做的。這不,她還沒到,你是女同志,心又好,幫個手又不會掉一斤肉。黃富婆不情愿,但礙著老牛的面子,便彎腰低頭,一手捻鼻子,一手去拿盆子。老牛轉(zhuǎn)身走出病房,望望走廊的盡頭,沒見老林老婆的影子。正思謀老林老婆遲到的原因時,背后腳步聲急促響起?;厥椎?,黃富婆端著尿盆罵罵咧咧地朝衛(wèi)生間跑去,她那雙紅色的高跟鞋“橐橐橐”地敲打著水泥地板,聲音在走廊回蕩,也在老牛心里激蕩。老牛捂嘴暗笑,真難為黃富婆了。不一會,黃富婆回到病房,將尿盆往床下一丟,沖老牛說,今天你不請老娘吃個陽澄湖大閘蟹,跟你沒完。老牛爽快地說,好,漓江大瀑布飯店玫瑰餐廳。黃富婆明白,老牛在吹牛調(diào)侃自己,就白他一眼說,討厭。
9
一夜秋風一夜秋雨,大街小巷的桂花樹都悄悄地開,空氣中到處彌漫著桂花的馨香,沁人肺腑。老牛走在大街上,嗅著濃濃的飄香,甩臂揮舞著手里的拐杖,像個頑皮的孩子。一個多月來,老牛習慣了病房里的蘇打水味道,心境陰郁、沉悶。此時,看沿途桂花樹上那些米黃色的花瓣,空氣中飄浮的全是快樂的小顆粒。時鐘往前轉(zhuǎn)圈行走,日子每天都是新的。
拐杖是給王月英買的,是那種新型的三腳拐杖,桿間還有一個收放自如的坐板,可以放下變成一張簡單的凳子,供行動不便的人休息。王月英的手術(shù)很成功,身體恢復(fù)也挺好。醫(yī)生說,目前智力障礙、腿腳不便,是手術(shù)后遺癥,只要細心養(yǎng)護,加強鍛煉,完全可以恢復(fù)。對此,老牛充滿信心。
回到家,孫子牛小田撲過來,歡快地叫爺爺。他對老牛手里的拐杖很感興趣。老牛蹲下身,摟著牛小田,嘟嘴親一下。牛小田用手抹抹被親的臉頰,說這是什么東西?老牛說,拐杖。牛小田說,給床上的奶奶的?老牛怔一下,心里異常茫然,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好在牛小田不在乎這個問題,他拄著拐杖學著駝背老人走路的樣子,裝模作樣地“咳”兩聲,朝客房走去。
牛田和小芳在廚房里弄菜,抽油煙機在轟鳴,砧板剁肉的聲音均勻而細密。小芳和牛小田很久沒回來,她知道老牛請有保姆,但不知道保姆發(fā)病的情況,牛田一直瞞著她。這次原本想回來蹭飯的,知道保姆的情況后,她很有意見。小芳認為,做慈善捐點錢了不得,還接回家里養(yǎng)著,實實在在好人做到家。老牛不說話,任她的碎米嘴數(shù)落。她的千句萬句都不敵老牛一句,人總要生病的,人總要老的。老牛的話很實在,沒有什么大道理。老牛的事,是老牛自己的,老牛的地盤老牛做主。這一次保姆生病,牛田湊兩萬塊住院費,私下瞞著小芳。當然,老牛也不會無緣無故地說。小芳雖然心眼小,但總體還過得去,時常教導(dǎo)牛小田要誠實善良,不欺負小同學,不做壞良心的事,要做一個好人。好人有標準嗎?老牛不知道,老牛覺得這輩子的事對得起良心。老牛坐在客廳嗑著五香瓜子,不時看看墻上的老伴,心里就有了答案。
這時,牛小田扶王月英出來。王月英拄著拐杖,顫巍巍地挪到客房門口就停下來,看樣子有些吃力。老牛跑過去,扶著王月英的手說,慢點,別急,這里還有個小凳子可以坐。說著,將拐杖中間的坐板打開。牛小田見狀,搶先坐上去,兩手抱胸,兩腿一晃一晃地嬉笑。王月英探出左手,摸摸牛小田的小腦袋,也跟著一個勁地笑,笑得很稚氣,笑得很開心。
小芳打開廚房門,端一碗菜進來,油煙味和菜香也隨風飄過。她發(fā)現(xiàn)牛小田在淘氣,就厲聲喊道,牛小田,你懂不懂禮貌,別坐著奶奶的小凳子。聽到“奶奶”兩個字,老牛又一怔,茫然四顧,發(fā)現(xiàn)小芳的表情都很淡然,就覺得自己多心。牛小田叫老林老婆奶奶,叫王月英奶奶也說得過去。在這里,奶奶就是一種尊稱,沒有什么特定的含義。牛小田在老牛愣神之際,“蹭”地跳下來,奔向餐桌,伸手拈菜往嘴里塞。小芳拍牛小田的手,沒拍著,就掐他的臉。或許力道重,牛小田含著菜哭起來,一聲聲揪著老牛的心。老牛走過去,欲哄牛小田不哭,身后卻又傳來嚶嚶的哭聲。老?;仡^發(fā)現(xiàn)王月英不知為什么也哭,手掌抹一下眼睛,手背又抹一下眼睛。牛小田以為有人助陣,張嘴越發(fā)哭得響亮,令人發(fā)毛。小芳愣了,手指牛小田說,你還哭?牛田聽到動靜,打開門想說什么,但聽牛小田和王月英一高一低的哭聲,又見氣氛不對,就咽回想說的話,用黑眼珠示意小芳進來。小芳不領(lǐng)情,顧自扯著牛小田的衣袖,說再哭。老牛機靈,一邊說沒事,一邊扶王月英到客房躺下。
這一餐飯味同嚼蠟,吃得沒意思。直到牛田一家走了,老牛才如釋重負。他給老伴上一炷香后,叼一支煙,重重吐一口,煙霧就散開來,一縷一縷裊娜多姿地飄向空中。窗外的陽光射進來打在墻上,滿堂生輝。老伴還是嘴唇微啟,笑意微生,目光里透著十分的慈愛,頗為陽光。老牛摁滅煙頭,驀地想起王月英還沒吃飯,便拍一下額頭,懊悔自己粗心。王月英吃的還是流質(zhì)食物,是早上熬好的瘦肉稀飯。老牛去到客房,發(fā)現(xiàn)王月英用枕巾蓋著臉,便輕輕地喊道,小王,小王。王月英掀開枕巾,用紅腫的眼睛瞄一眼老牛,沒有說話。老牛用牛小田先前用過的勺子,舀一勺稀飯,放嘴邊吹吹氣,又用嘴唇輕輕碰一下,感覺不燙,才往王月英嘴里喂。王月英許是餓壞了,大口大口地吃。王月英每張一次嘴,老牛也跟著張嘴,露著半截舌頭。吃完,老牛又遞過貝安萊斯羊奶。黃富婆買的貝安萊斯羊奶已經(jīng)喝完,老牛覺得這羊奶很合王月英的口味,就專門去商場又買一件回來。王月英咬著吸管,吸一口又吐一口,淘氣地把聲音弄得很大。老牛揚起手說,這是什么?巴掌。她便老老實實地吸,吸完,還頑皮地吸。老牛沒好氣地搶過來,扔到垃圾桶。王月英翻轉(zhuǎn)身,留給老牛一個背脊。一會兒,見老牛沒動靜,她又翻轉(zhuǎn)過來,瞅一眼老牛,瞅一眼窗外,說柿子。老牛知道,她要放風,就扶她下樓。
老林老婆在桂花樹下,就著花香與一幫婦女閑話,見保姆下樓,起身趕過來扶王月英道,怎么樣,恢復(fù)得很快吧?老牛不曉得她是對保姆說,還是跟自己說,見王月英沒回應(yīng),就答道,還行吧,飯要一口一口吃,恢復(fù)要一步一步來。幾個婦女也跟過來,看王月英拄拐杖的樣子。老林老婆扶保姆走幾步,眼里抱著希望,嘴里不停地喊著號子,一二一,一二一。老牛說,讓她自己走吧。老林老婆問,真放得手?老牛點頭。老林老婆就小心地放開,在旁邊張開兩手,形成保護圈,生怕保姆有個什么意外。王月英拄著拐杖,一步一挪,挪兩步又回頭看看大家。老牛伸個大拇指,鼓勵她繼續(xù)向前。老林老婆輕輕嘆一口氣,跟老牛說,老牛,你是個好人。老牛說,多虧你照顧,端屎端尿的,忙一個多月。老林老婆被戴高帽,不好意思地說,人心都是肉長的,我不忍心。邊上的人也夸老林老婆刀子嘴,豆腐心。老林老婆對這樣的話,照單全收。說實話,老林老婆在江畔小區(qū)頂?shù)脗€居委會主任,哪家的事,她都要湊個熱鬧。
10
王月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老牛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壞??匆娡踉掠⒅艄照纫货艘货嗽谖堇锩ι厦ο?,擇菜炒菜,洗碗洗衣,抹桌掃地,老牛就堵得慌,不停地抽煙。煙飄來飄去,心也飄來飄去。王月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意味著她離開的日子也越來越近。起初在醫(yī)院的時候,老牛暗暗下過決心,等她好就讓她走,可現(xiàn)在又覺得很迷茫。去或者留,似乎是一個艱難的抉擇。老牛又問自己,誰人定她去或留?答案是自己??捎窒M鰶Q定的人不是他自己,那該多好啊。老牛不想做惡人,唯恐上天難容。要不,給她一筆錢,一筆能夠讓她足夠安心生活的錢呢?老牛這樣說服自己,或許可以彌補自己的良心虧欠??蛇@筆錢是多少呢?五萬、十萬、二十萬?老牛拿不出這么多錢,靠那點退休金,稍有積蓄都是牙縫里一點一點摳出來的,況且保姆住院已花得差不多。跟牛田要吧,好像也不現(xiàn)實,小芳知道,豈不要鬧翻天?先前,老牛抽二十塊錢一包的玉溪煙,現(xiàn)在已經(jīng)抽十塊錢的真龍煙啦。真龍的煙嘴中有一粒紅點,那是真龍公司研究人員獨家發(fā)明,有助于過濾煙里的焦油,減少對肺部的傷害。老牛掏出煙,盯住那個小紅點,心里就想,自己的心是紅的,肺是紅的,任憑人世險惡都無法改變。王月英是什么人?是保姆。保姆可以請辭,雇主也可辭退,一紙合約的總體框架是雙方自愿,一方付出勞動,獲得收益,一方求得服務(wù),支出報酬,可解除這樣的關(guān)系為什么這樣糾結(jié)呢?糾結(jié)的原因又是什么?老牛不得其解,從口袋里掏出煙盒,用食指和中指往里夾出一支煙,又叼起點燃,悶頭抽煙。
王月英洗完碗筷,從廚房進到客廳,立即被滿屋子的煙熏得嗆幾口。她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捂住鼻子,像戲臺上忘了臺詞的旦角不知所措。老牛偏頭看她一眼,像做錯事的孩子不聲不響地起身去打開窗戶。王月英見老牛心事重重的樣子,又不好問,就弱弱地說,老牛,你去打牌吧。你好久沒打牌啦。聲音飄到老牛耳朵里,老牛愣怔一下,覺得腦袋里忽然長出一棵柿子樹,上面掛滿金黃色的柿子。眼前這個女人,就是一個柿子,她好久沒說柿子。說柿子,她就不正常。在她看來,柿子可以代表很多東西,譬如吃飯、小便、散步。老牛手攥成拳頭告誡自己,一個大男人不能挑軟柿子捏。種善因,結(jié)善果。人這輩子,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去,窮其一生辛苦得到的,終有失去的一天,還不如存善心,奉衣食,共溫暖,與天下大同。
先前,老伴供給觀音菩薩的蘋果、蜜橘、香蕉等水果,老牛總隔三岔五地偷食。其實,茶幾上的果盤里從沒缺過水果,但老牛就想吃自己沒份的東西,不知是一種什么心理作祟,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小的時候,妹妹生病,餐桌上姆媽特意為妹妹煮的小灶,老牛總?cè)滩蛔∩焓忠A,姆媽用筷子打手都打不住,盡管那碗蛋花湯寡淡無味。老伴知道老牛這毛病,有時見了也裝沒看見,然后選個老牛在場的時機,看著供品故作驚訝地細聲道,怎么少一個蘋果呢?老牛捂嘴偷笑。老伴偏頭看老牛。老牛一身安泰一臉無辜,自顧抽煙看電視。老伴自言自語家里可能來過老鼠,又往供盤里添一個蘋果。老牛肩膀上聳,背對老伴做個鬼臉道,老鼠吃了,跟神吃是一樣的。老伴瞅老牛,白眼說,我看是牛神吧。老牛被點破,也不慌張,他喜歡跟老伴斗嘴皮。想到這里,老牛窺一眼墻上的老伴,躬身去供盤里抓一個蘋果在手,往胸前的衣襟來回擂一陣,然后愜意地咬上一大口。驀地,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連同“哎喲”的驚叫聲鉆進耳膜。老牛一驚,含著一口蘋果張眼四顧,原先站在餐桌邊的王月英不知去向,就趕忙去房間里,去廚房里探看,均不見王月英的影子。一會兒,又一聲痛苦的呻吟傳來,老牛循聲來到衛(wèi)生間門前,敲敲門說,怎么啦?里面靜止一會,又一聲壓低的呻吟,刺得老牛心里七上八下。老牛情急,一腳踢開衛(wèi)生間的門,但見王月英露著滾圓糙白的屁股坐在地板上,扭臉揉搓病腿,喘著粗氣,拐杖倒在墻角落。老牛連忙扶起王月英,不想她的褲子卻空落到地上,兩筒蔥白似的腿又刺得老牛眼花繚亂。老牛偏頭瞇眼,手忙腳亂地抓起褲子往上提。也不知哪里絆著提不上,只好張眼細看,又駭一跳,心跳得像戲里的鼓點,密集急促。原來,是那條兩腿間撐開的黑色三角褲使壞,褲襠處貼著一枚衛(wèi)生巾,上面的血污紅得刺眼。老牛扭頭朝便池里吐掉嘴里的蘋果,可那便盆里滴落的鮮血同樣紅得眩暈難擋。老牛又吐一口,胡亂扯起王月英的褲子,“嗨”一聲使勁抱起王月英往房間里去。也許箍得太緊,王月英躺在床上又“哎喲”喊兩聲,一只手揉著另一只手。老牛問,這里痛?王月英點頭。老牛就幫著揉。王月英挪開手,又去揉腿。老牛揉一陣手,又跟著轉(zhuǎn)移去揉腿。揉著揉著,心就跑到另一個地方去,說出來有點邪氣??赡芴弁礈p輕,王月英發(fā)覺情形不便,堅持說無大礙,讓老牛去忙別的。老牛收回心猿意馬,去藥箱拿來正骨水,囑咐好好擦擦好好躺會。
老牛坐到客廳的沙發(fā)上抽煙,呆呆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對于摔倒的后果,他已心生恐懼。他想,當初不去打牌,或者說早一些回來,老伴就不會有事。有老伴在,日子安然自在,波瀾不驚。都怪自己玩性太重,被跑牌的磁性掏空心。老牛抬眼看墻上的老伴,老伴依舊嘴唇微啟,笑意微生,目光里透著十分的慈愛。看著看著,老牛的眼神開始迷離,仿佛看見老伴騎著一只癩蛤蟆,就著一片祥云,從遙遠的天國飛奔而來。老伴要么不來,要來,那就是興師問罪的。老牛的心思,任何時候都瞞不住老伴,老伴不生氣則已,一生氣肯定把柄在握。老牛心一抖,趕緊丟了煙頭,給老伴上香,雙手合十,閉眼檢討自己的走神,說自己沒有存心要看保姆的屁股,也不是有意要去碰保姆的身體。老伴像過去一樣,搖頭堅信老牛癩蛤蟆要吃天鵝肉。老牛急,指天在內(nèi)里發(fā)誓曰:皇天厚土,無色無欲。再覷墻上的老伴時,不知是誰敲響房門。老牛走兩步欲去開門,想想又折身回去雙手合十,在胸前搖兩下,跟老伴道歉。
打開門,一股香氣來襲。老牛鼻翼翕動,定眼看見黃富婆眉開眼笑站在門前。喲,香香美女啵。老牛頓時情緒高漲,早忘卻剛才的誓言,打趣黃富婆說,怎么這么香呢?比桂花還香。確實,今天黃富婆花足心思,精心收拾兩個小時,光衣服就換十八件,最后還是選定第一件米色小開衫,配一塊波西米亞民族風披肩,肥碩的體態(tài)平添一份嬌巧。她瞟一眼老牛,跨進門來,一邊單腿脫鞋一邊數(shù)落老牛說,土貨,你懂什么?這是“毒藥”香水,好貴的。說時,身體搖晃兩下,趕忙伸手捉住老牛的衣袖。老牛跟著晃兩晃,原本敞開的夾克衫衣領(lǐng)被扯到肩膀下。他縮起手,故作正經(jīng)地說,莫亂來啊,我老伴在墻上看到的哦。黃富婆穿好軟絨拖鞋,拍一下老牛的肩膀說,講什么鬼話?小心老娘賴著不走。老牛嘴硬,不吃她那一套說,莫駭我,你不就那點狐臊味?黃富婆不滿意老牛的口水話,勾起食指和中指要敲老牛的腦殼。老牛繞著客廳的茶幾轉(zhuǎn)圈,黃富婆喜笑顏開地碎步追,胸前兩個肉坨坨上下抖動。追兩圈,她就泄氣,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喘不停。老牛逗她說,來呀,來呀,打我呀。黃富婆白眼相向,裝著不再追究的樣子說,倒杯水來喝,好心來看你,連杯水都討不到。老牛嘴上說不倒,行動上的順從卻暴露無遺。他端水過來,遞給黃富婆,然后瞄一眼墻上的老伴。老伴也認識黃富婆,知道她就那德性,愛鬧。黃富婆喝口水,趁老牛不注意,一只白胖胖的手仿若白素貞的蛇尾巴,牢牢揪住老牛的后衣領(lǐng)說,看你還跑不跑,投不投降。老牛彎腰舉起雙手喊饒命。這時,客房的門“吱呀”響一聲,探出一顆腦袋。黃富婆駭一跳,抬眼遇見王月英幽深的目光,立馬松開手,沖王月英說,妹子,好點沒?來看看你。王月英沒吭聲,人影一閃,隨手關(guān)起門。黃富婆轉(zhuǎn)身看老牛。老牛吐吐舌頭,食指放在嘴唇上“噓”一聲。黃富婆不在意,說去看看保姆。進得門來,王月英卷著毯子以背相對,死活不搭黃富婆的虛腔。黃富婆惱氣地揚起手,在空中晃兩晃,不明白她吃哪門子的老陳醋。
11
老牛重返牌場,受到熱烈歡迎。眾牌友相繼丟牌,站起來為老牛鼓掌。掌聲在洞里回旋,又彈起響亮的回音,仿佛驚濤拍岸,一波接一波。黃富婆在大庭廣眾之下,眾目睽睽之際,做起開放的樣子,張開兩臂擁抱老牛,又惹起一片叫好聲。老牛愣愣地,不知所以然。這樣的掌聲這樣的場面,他還是第一次遇見。以前,自己總在會場給領(lǐng)導(dǎo)鼓掌,今天卻在牌場被牌友熱捧,成為受眾關(guān)注的中心,說明在這個地方,老牛的牌技是一流的。沒有老牛,這里算不得什么牌場。這樣想來,老牛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他揮揮手,像美國總統(tǒng)來訪那樣揮揮手,坦然而自信,起初的拘謹蕩然無存。黃富婆是個夜屎佬,特別能攪事,她振臂高呼,老牛好人,老牛好人。眾人和之,那場面比得人山人海、鑼鼓喧天的群眾大會。這時,老牛終于琢磨出大家熱情以迎的情由,估摸黃富婆大力宣講自己照顧保姆的事跡,從而獲得大家的仰慕和抬愛??磥恚瑦墼谌魏蔚胤蕉寄芤鸸缠Q,這是一個不缺愛的年代。
和以往不同,老牛今天的牌打得順風順水,手里的牌想來什么就來什么,張張肥得冒油。老牛春風得意,哼著小曲,把手里的牌打得風生水起,呼呼作響。輸光的人,笑著出局在邊上看熱鬧,邊上的人又搶著輪番上場爭高低。小賭怡情,大賭傷心。本就休閑好玩,牌友身上的錢無非兩三百塊。對這個行情,老牛是清楚的。他打得性起,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敢跟老子斗,老子讓你穿短褲回家。這話說得夸張,事實上沒有一個人落到這步田地。老牛技術(shù)全面,無非“跑、爭、頂、卡、調(diào)”的手段,其運用精妙,也不是一句話能說得清。只要起牌在手,老牛一眼瞄過去,就知道是進攻,還是防御,勝算有多少,了然于胸。他邊打邊說,說自己為什么這樣出,為什么不那樣出,為什么要爭,為什么要跑,好像老子天下第一。有的人看不過眼,調(diào)笑他說,老牛你真牛,情場得意,賭場也得意。老牛剜一眼那人,想說還沒說之時,黃富婆就發(fā)氣說,你講什么鬼話?老牛這樣的好人,你都要埋汰,說些不清不楚的話。快點,掌嘴。那人恍然大悟,抬手自己打自己一巴掌,笑著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嘴巴賤。老牛就咽回自己的話,跟黃富婆拋個媚眼,打三個“5”,一下就頂下下家的三個“2”。下家臉皮不好看,說老牛你神了,怎么知道我有三個“2”呢?老牛說,你那張臉藏得住事嗎?下家膽小,心里沒數(shù),將一手大牌拆散成比子,夾尾巴就跑,卻助力老牛抓黃富婆和上家一個大光。黃富婆“哎喲哎喲”大嘆手背,其實內(nèi)心甜得不行。今天大家打牌輸給老牛,就是想給他一點補償。保姆住院花那么多錢,能補多少就補多少。本來倡議要捐款給老牛的,怕他不接受,大家才商量出此下策。老牛不明真相,只道牌友水平臭。
連日來,老牛贏不少,比以往的總和還多,算起來已有賭博的味道。他不好意思,就請大家喝油茶。老牛又把老林和老林老婆一并請去,算作一個答謝。因此,老牛在五排河油茶店定了六桌,當日的牌場也就轉(zhuǎn)移到五排河油茶店。黃富婆有心要幫忙,就提前到。她見老牛一個人來,怪罪說保姆為什么不來。老牛捋捋頭發(fā),借口保姆腿腳不方便。黃富婆斜一眼老牛,說那不行,她一定要來的,跟我去接她。說著就開小車去把保姆、老林和老林老婆一道接過來。
正午時分,陽光很好。一灣碧水映照山色樹影,波瀾輕蕩,山亦靈動,甚是美好!即便有多少紅愁綠怨,到此也似一縷輕煙,悠然不見蹤影,敢情化了,化了。王月英坐在老牛旁邊,笑成一朵花。大家紛紛塞給她紅包,老牛不讓接,大家就沒好臉色地說,又不是給你的。老牛擋不住別人的好意,這才知道黃富婆為什么一定要王月英到場的原因。老牛嘴里機械地答謝,心里卻波濤洶涌,他知道大家已經(jīng)沒有把王月英當保姆當外人看。秋風吹過來,一片樹葉飄飄忽忽地落在老牛的頭上。老牛伸手輕輕拿下來,若有所思地看這片泛黃的樹葉,又看看身邊的王月英,想起“葉落歸根”四個字,可王月英的根在哪里呢?王月英手里攥著六十多個紅包,就像攥著六十多顆跳動的心,不時地掉幾個在地上。她彎腰撿起掉落的紅包,又緊緊地攥著,她的心里一片敞亮,這錢她要交給老牛。老牛每桌去敬茶,王月英就拄著拐杖跟著老牛敬,沒說一句話。她已經(jīng)說不出話,說任何的話都多余。她的眼里淌著淚花,看誰都朦朧,她只一個勁地點頭示意。
回到家,老牛和王月英清點紅包數(shù),共計兩萬兩千兩百塊。老牛駭一大跳,又來來回回點五遍。沒錯,光黃富婆就封一萬塊錢的紅包,其他都兩百塊的。對于黃富婆出手大方,平白無故地舍得,老牛百思不得其解。在牌場,為一塊錢的錯算,她都要爭出屎來。王月英張大嘴巴,第一次見這么多錢。她抖著手,把錢推到老牛那一邊。老牛看看那堆錢,又看看墻上的老伴,把錢又推到王月英面前說,你收著,他們給你的。王月英呆了呆,沒頭沒腦地說,我想在樓下壘個雞窩。
12
天漸漸冷了,疊彩山上的游客還是來了一撥又一撥。游客有游客想要的風景,王月英也有自己的風景。于是,王月英擴大活動范圍,向南延伸到濱江路的解放橋頭。那里有一個拆遷工地,樓房大半都拆除,只留著一些釘子戶。斷壁殘垣的半座殘樓就像一個城市殘破的臉。幾十個老人或許因為補償?shù)膯栴},用白布打著抗議的橫幅,每天守在那里聊天、打牌,據(jù)說已堅持快十年。王月英才不關(guān)心那些拆遷的破事,拆與不拆跟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關(guān)心那些有了年代的青磚。不管刮風下雨,還是艷陽高照,王月英每天都拄著拐杖去那里帶回一塊青磚。青磚一堆一堆地碼在路邊,一無用處地堆在那里任風吹,任雨淋,任日曬,無聲地表達著自己的憋屈。王月英去到那里,先撿一塊青磚墊在屁股底下,坐在那里嘮嘮叨叨,沒有人知道她說些什么。她覺得,這個城市很美,很美,是她心里最美好的地方,連空氣都飄著淡淡的香甜味道。等坐到內(nèi)心安然的時候,她就順手牽羊地拾起還留有屁股余溫的青磚,一跛一跛地往回走。走累了,王月英就坐在拐杖的坐板上,把青磚丟在腳下,輪番用左右兩只腳踩著,生怕誰來搶似的。她靜靜地坐看來來往往的行人、車輛,還有一路向南流淌的漓江,想想老牛在牌場叱咤風云的得意快活,想想即將大動土木的雞窩,想想未來的日子有鴻雁飛過,心里就有一江春水出山來的喜悅。
眼見得圍墻邊的磚頭一天一天堆得高,王月英就每天用食品袋去漓江邊帶回一袋沙子。干涸的河床裸露著形狀各異的河卵石,她耐心撿開一顆又一顆河卵石,用小鏟子把那些沙子裝到袋子里,拍拍手而后笑成一朵花。她的生活她的心理,每天都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期望有一天老牛打牌回來,能喝上一碗她燉的真正的雞湯?,F(xiàn)在,城里的市場大多數(shù)賣的是喂飼料長大的速成雞,吃起來像嚼著木屑,喝起湯也沒有甜味。她默默向老天祈求,老牛身體健康,活到一百多歲。
一個月后,天已經(jīng)很冷,北風刮得呼呼叫。王月英買來水泥,拌起砂漿,一塊磚疊壓一塊磚地壘起來。以前,家里的雞窩也是她壘的,只是現(xiàn)在沒有過去的氣力,砌幾塊磚就要休息一會。但一想到那群愛唱歌的雞,想到老?!斑瓢瓦瓢汀钡淖?,想到老牛豎起的大拇指,她身體里就充滿看不見的活力。雞窩壘得很漂亮,前面開一個小門,兩側(cè)用磚疊成兩三個窗花,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她都是那么舒爽,仿佛天上掉下金元寶,砸到自己的頭頂,一點也不覺得痛,一點也不覺得累。王月英用搭在肩上的手巾抹抹額頭上的汗水,又搭回到肩上。當她伸手去撿地上的青磚時,手卻被一只大手按住。那只大手很有力,臉笑得很燦爛,像春天山里的映山紅。對方還算客氣,扶王月英到拐杖的坐板上坐好,自稱是物業(yè)公司的。王月英甩甩被弄疼的手,說,你要干嗎?大手還是一臉的笑,眼神卻像大內(nèi)高手出手的子母飛鏢,快而準,狠而寒。他說,我問你要干嗎。這里不許搭建非法建筑物。王月英笑笑說,這是雞窩,不是你說的什么非法建筑物。雞窩,你懂嗎?說著,她張開兩只手,上下晃動,像一只玩得興起的母雞拍打翅膀。大手并不樂意她的表演,語氣有些嚴厲說,你給我拆了。拆了?王月英頭一擰,瞪大眼仰視大手寒光閃閃的子母飛鏢,大聲說,憑什么呀?我在自己柴房門前砌個雞窩,又沒擋別人的路。哪個敢動我半塊磚,我跟他拼命。大手不吭氣,掏出手機搬來援兵。
王月英干脆把拐杖挪到雞窩門前,閉起眼睛,兩手抱胸,背靠墻體坐著。她打算哪個敢動一下,她就用拐杖敲誰的腦殼。拆掉雞窩,那不要她的老命?她按著自己的意思漠視城市的繁華,卻忘了江湖。四個保安站在她面前,就像天庭派來的四尊雷公神,雷鳴電閃就在一念之間。大手兩手抄在褲袋里,陰著臉說,你拆還是不拆?王月英不吭聲,始終昂著頭,她想起濱江路拆遷工地的堅守老人,就覺得電影里的臺詞“人在陣地在”,何等豪氣!何等豪邁!她心里只存一個念頭,大不了拼。大手不耐煩,他受不了王月英不自量力的冷淡和無視,又大聲問道,你拆還是不拆?王月英不理,還哼起山里的小調(diào)。四個保安看看大手。大手把手一揮,怒氣沖沖地喊兩個字:動手。不待王月英反應(yīng),兩個保安一左一右拎起王月英架到路邊。王月英哭喊著,手卻被保安牢牢摁住,無法動彈。她只好兩腿用力蹬地,連保暖鞋也掉了,一只張開口,一只翻著底。另兩個保安一人踹兩腳新砌的墻體,雞窩就倒成一堆廢墟。大功告成,大手得意地說,走。幾個人就揚長而去。王月英拄起拐杖追幾步,見追不到,就將手里的拐杖向前扔去。拐杖翻幾個跟頭,噼里啪啦地落在水泥地上。王月英站立不穩(wěn),撲倒在地掙扎抖動,嗅到塵埃的腥澀。一會兒,她兩手撐地翻身坐起,抹抹嘴角的血絲,迷幻的眼神在雞窩的廢墟上空霧一樣飄浮,像坐在冰窖里看一座虛無的華麗宮殿。王月英的目光又左右游蕩一會,最后落在圍墻外光禿禿的苦楝樹上。怎么沒有一個人呢?如果老牛和老林老婆在就好了,他們一定會幫幫自己這個沒用的東西。淚水再次模糊她的眼睛, 她隱隱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棵柿子樹,樹上掛滿金黃色的柿子,那里安靜、安寧,可以安放一個人的靈魂。
王月英笑,像一朵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貧賤而絢爛。她高興地喊道,柿子,柿子。王月英一跛一跛地光腳走出小區(qū),一路向南。那弱弱的聲音也隨呼嘯的北風遠去,遠得沒有任何蹤影。
13
年關(guān)近了,牛田要宴請往來客商,地點定在魯家村。魯家村在桃花江邊,山水相互映照的村落民居,宛若桃花源的仙景勝地。前清的時候,這里的手工石磨豆腐,名動桂林城。有詩贊曰:仙居攏翠魯家村,桃江淡煙入錦屏。畫境顰開留客住,青蔥豆腐洗塵心。
客商是廣西土特產(chǎn)的總代理,以經(jīng)營蘑菇、木耳、桂圓、月柿、白果、八角、茴油等山貨為主,業(yè)務(wù)遍及廣西各地。他姓陳,見多識廣,為人豪放,不拘小節(jié)。牛田定在魯家村吃豆腐,一是以明清白做人之志,二是讓陳總見識一下桂林的土特食品,也好給自己長長臉面。一干人坐在臨江閣,品著漓江谷雨茶,天南海北地胡吹胡侃,好生熱鬧。陳總是段子高手,善于用豐富的地方語插科打諢,信手拈來就笑得人出眼淚。他用壯族普通話說,某日縣長下鄉(xiāng)視察工作,鄉(xiāng)長說:領(lǐng)導(dǎo)心古了,癲系帶葉,怪點拐來吃西瓜,領(lǐng)導(dǎo)吃大便,我們吃小便。一桌人笑得東倒西歪,陳總自己不笑。原來,鄉(xiāng)長的本意是,領(lǐng)導(dǎo)辛苦了,天氣太熱,快點過來吃西瓜,領(lǐng)導(dǎo)吃大片,我們吃小片。小芳呢,笑得花枝亂顫,手掐著牛田,背過身還笑不止。小芳的一掐,勾起牛田心底埋藏很久的一句話。牛田清清嗓子說,陳總,一個朋友說過一句本地土話,我至今還不知道什么意思,你看你懂沒?陳總卷起衣袖,拍胸脯說,江河湖海,我哪里沒去過?哪個旮旯的方言,都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你說來聽聽,包你滿意。牛田晃著腦殼,一字一句地說,阿嘛迷拐勾。陳總捶一拳桌子道,這個太簡單,是壯話,媽媽莫怪我的意思。牛田一驚,站起來猛地一拍桌子,茶杯滾落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陳總關(guān)切地問,怎么啦?牛田喉結(jié)嚅動一下,死死壓住躥到嗓門的那股突生的無名火。他想罵娘。良久,牛田感覺腳下有一只毛茸茸的東西在兩腿間晃動,他低頭看看,歉意地笑笑說,狗,一只寵物狗。這時,隔壁包間走出一個鬈發(fā)女人,尖聲尖氣地喊,貝貝,貝貝。貝貝跳動一下,又穿過陳總的褲腿,一溜煙地循聲而去。
牛田又一驚,挪身走到門邊想看一看鬈發(fā)女人,沒見人。他就生氣地大聲喊道,服務(wù)員,拿個杯子來!
14
桂林的冬天是陰冷的。
凜冽的寒風沿著漓江空闊的河道刮過來,呼呼有聲。疊彩山崖壁上的灌木左右晃動,翻背的枝葉無心抵抗,紛紛隨風飄舞,墜落在臨岸的水域里隨波輕蕩。遠處航道里間或駛過的游船,也沒有往日的喧囂。這些陰晦的日子,即便有陽光朗照,也沒有半分暖意。老牛又開始行釣魚之虛。他坐在礁石上,像疊彩山下鎮(zhèn)河妖的塔石,冷冷地注視著漓水緩緩南流;腳下的煙蒂橫七豎八地張著黑黢黢的眼,它們不知道老牛的心飛向了哪里。
其實,一個人的內(nèi)心就是一片海。老牛釣的是魚,等的卻是一個人。這段時間以來,老牛仿佛做一場大手術(shù)剛剛從醫(yī)院回到家,顯得虛弱、蒼老、遲滯。那些走街串巷散發(fā)出去的尋人啟事,石沉大海沒有音訊。派出所時不時打來前去確認的電話,每一次都歡歡喜喜去,郁郁寡歡歸,塵俗的日子沒有因為一個人的走失而停滯不前。老牛將王月英遺落的保暖鞋撿回家,洗得干干凈凈。前幾天陽光很好,他又拿出去晾在陽臺曬好幾天太陽。王月英是拄著拐杖光腳走的,這說明她的腦子出了問題,完全驗證走失的講法,而不是黃富婆說的所謂逃離。她沒有帶走任何東西,為什么要逃?又有誰愿意光腳逃離一個城市一個可以棲身的地方?既然是走失,她一定就會回來。老牛堅信,王月英遲早會回來,早晚而已。因此,老牛存了希望,期待有那么一天回到家,桌上擺好熱騰騰的飯菜,一個人拄拐杖在屋里來回走的驚喜。這到底是一種什么情感?老牛說不清道不明,總覺得心里空落,無端掉一塊肉?;蛟S這是一種依賴,一種習慣,一種對現(xiàn)狀的維持和期盼。又或者是對弱者的憐憫、關(guān)愛,抑或是人性的積習難改。人活著,其實就是自我救贖,在行善積德的生活中修身自好。老牛抬眼看墻上的老伴,老伴依舊嘴唇微啟,笑意微生,目光里透著十分的慈愛。老牛叼著煙,嘴唇哆嗦一下,燃盡的一管煙灰便抖落在衣襟。他低頭拍一下,學著老伴的細嗓子說,你喜歡她嗎?老牛接著搖頭說,不。音準卻是那種有賊心沒賊膽的否定。你想她嗎?老牛為難了,抬手摑自己一記響亮的耳光。干嗎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有些懊悔,反應(yīng)也夠快,趕緊細起嗓子又提另一個問題說,你是想幫她,對吧?話音一落,老牛迅速變回自己的音調(diào)說,嗯,她太可憐,大家都在幫她。這話老牛說得大聲大氣,說得理直氣壯,說得通體舒泰,連背脊都沁出微微的熱汗。嘿嘿,你是個好人嘛,我沒看走眼。老伴的細嗓子又響起來。老牛抖擻精神,表揚自己的評語豈能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他說,做好事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我做的好事,別人也在做,只是我做得還不夠好。雞窩的事,她跟我說過兩次,我卻沒有表示支持,也沒表示反對,如果我能夠好好聽一下她的意見,講講城里的規(guī)矩,情形就大不一樣啦。這是我的錯我的責任,你批評我吧。老伴開始生氣,語調(diào)多一分嚴厲,你給我找她回來。老牛立正,敬禮道,保證完成任務(wù)。說完,他笑,是那種傻不拉嘰的笑。
中午時分,黃富婆準時送來飯菜。她也不打牌,她要陪著老牛。她知道,老牛打牌是一把好手,但在現(xiàn)實生活里,他沒有牌場上的狡黠,他有情有義有擔當,不會跑也不會逃,天大的事也會用肩膀一個人扛著。黃富婆知道,老牛是個好男人。這樣的男人值得信賴,值得托付,她要抓住老牛不放手,無所顧忌。人生如夢,夢如人生,在這個隨時人間蒸發(fā)的古稀之年,她還想好好愛一場??墒?,老牛模棱兩可地玩起曖昧,捉摸不定的神色卻讓她樂此不疲。黃富婆蹺起蘭花指,擰開保溫飯盒,遞到老牛面前說,吃飯,笨雞蛋好香。老牛兩手抄在袖筒里,瞟一眼她說,我有大饅頭。黃富婆眼睛一睜,眉毛一揚說,我親手做的啵,嘗嘗我的手藝。老牛說,好吃不好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用心與否。黃富婆嘟起雷公嘴說,不吃也得吃。老牛作揖道,領(lǐng)你的情,心領(lǐng)的。黃富婆不管,干脆夾菜往老牛嘴里塞。老牛咬緊嘴唇,頭一偏,笨雞蛋就裹著油星順嘴滾落在胸前。你看你,你看你,那么霸蠻干什么?老牛白一眼黃富婆,又心生不舍,用手撿起往嘴里放。黃富婆得逞,笑嘻嘻地嗔道,你就嘴巴賤。來,再喝口雞湯。老牛眼睛一轉(zhuǎn)說,我只喝二奶湯。黃富婆抿嘴一笑說,去你的。
街上,年的味道越來越濃,對聯(lián)、福、燈籠、年貨隨處可見,商家促銷的叫賣聲此起彼伏。性急的孩童不時燃放零星的爆竹,偶爾的煙花在白晝的天空閃耀。中午,牛田在亞太家味館訂個大包廂,請老林、老林老婆、黃富婆等街坊鄰居吃年前飯,要給大家推薦一位神秘的重要客人。這是他成人之后做的一件最得意、最舒心的事。
包廂里春光融融,一片歡樂。牛田跟老牛、老林談天說地,小芳跟老林老婆談養(yǎng)身保健。黃富婆脫去外衣,紫色的羊絨衫把肥碩的身體繃得緊緊的,胸前的墜飾銀光閃閃。她忙著倒茶續(xù)水,每到人前,但見銀光閃爍,往往勾住人眼。老林老婆不滿意老林的色意,借故喊一聲老林。老林竟然沒聽見。老林老婆心生怨氣,瞥一眼黃富婆,又不好說什么。黃富婆興致高揚,倒完茶還即興來一段夫妻雙雙把家還。一曲終了,掌聲雷動。老林老婆手頭鼓掌,嘴角卻鉆出一絲譏諷,她看不慣黃富婆出風頭。老林嚷著再來一首,老林老婆不由分說,伸手掐老林的腰。黃富婆擺擺雙手,笑呵呵地謝幕道,老了,老了。牛田和小芳說,好,好,阿姨唱得真好。牛小田跑過去,小手攥著黃富婆的衣下擺道,奶奶唱一個唄。黃富婆窺一眼老牛,摟起牛小田,親一下他的臉頰說,寶寶,林奶奶和黃奶奶哪個漂亮?老林老婆聽見,生怕輸給黃富婆,趕緊吐掉嘴里的瓜子,兩手在下巴撐開,扮成一朵鮮花的樣子。牛小田瞅瞅黃奶奶期待的粉臉,又瞅瞅林奶奶這朵鮮花,低頭不說話。小芳救場說,兩個奶奶都漂亮。牛小田頭一擰說,林奶奶漂亮。老林老婆笑,沖牛小田豎起大拇指道,寶寶真能干,奶奶等下給你買娃哈哈。黃富婆沒趣,生氣地拍牛小田的屁股說,小鬼頭,沒一句實話。牛小田掙開黃富婆,一跳一跳跑到包廂門口,朝外探一眼,又縮回頭,大聲報告說,跛腳奶奶,跛腳奶奶來了。
前天,牛田放下手頭的瑣事,專程開車去一趟西嶺巖。西嶺巖在越城嶺的南麓,山一重又一重,路一彎又一彎,卻不再是往年的景象。由于政府實施惠民工程,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如火如荼,基本建成村村通公路的交錯路網(wǎng),山里的竹木、礦產(chǎn)源源不斷運往山外。紅鼻子和鬈發(fā)女人告訴牛田,明年不再去城里收破爛,計劃在村里建一座竹木加工廠。牛田表示贊許,強調(diào)做人第一,做事第二。車到盡頭,棄車步行,三人翻過兩座山梁,又爬上三百九十九級天梯,一座廢棄的院子便展現(xiàn)在眼前。一個跛腳女人將這里的天空翻了個,大地露出一片土黃,空氣中飄蕩著新鮮的泥味,尚未竣工的泥漿雞窩格外醒目。紅鼻子和鬈發(fā)女人靈魂重生,呼喊著跑過去,一個搶了拌漿的鐵鏟,一個奪去盛滿泥漿的漿桶,熱熱地叫一聲阿媽。那棵掛滿金黃色柿子的柿子樹,在午后的天空絢麗無比,豐碩非常。牛田近前,看見跛腳女人癡呆的眼睛有東西緩緩溢出,又滴落在地,無聲融化在這片熱土。
15
陽春三月,一輪紅日躍上越城嶺頂頭,春暉朗照大地;和風拂過山山嶺嶺,山色蔥翠欲滴,映山紅遍;夾山澗水歡唱奔流,一路向東。西嶺巖下,鞭炮齊鳴,鑼鼓喧天,馨香老年之家破土動工。電視臺《發(fā)現(xiàn)》欄目記者現(xiàn)場采訪施工總監(jiān)黃富婆。鏡頭下的黃富婆站在規(guī)劃圖前,聲情并茂介紹一期工程和二期工程,激情勾畫長遠藍圖。
老牛眼瞅黃富婆,腦海里像有千萬條小魚在遨游穿梭,嘴里喃喃道,黃馨香,黃馨香。他不知道黃富婆還有這么一個美麗的名字。
王月英心神游走,一臉陽光。她只身爬上小土坡,手搭眉前,癡情眺望西嶺巖,欣喜地看見奶奶的期待奶奶的夢,瞬間花開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