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南/著
一
山邏街還有比四伯父更厲害的郎中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幾乎全山邏街的人,還有那些住在高山深里的峒場人,生病了就會來找四伯父。
四伯父住在我們家隔壁。穿過堂屋,從有祖宗靈牌位的香火臺前,往右拐是小叔叔家,往左拐是四伯父家。燎箭竹編成的墻薄薄的,糊在上面的黃泥,經(jīng)不起歲月的漫長,斷裂了,開出許多道細(xì)密的口子。小叔叔罵人的聲音,四伯父抽水煙筒的聲音,還有堂哥堂姐們歡笑或哭泣的聲音,就從這些口子漏出來。
小叔叔喝酒后眼睛是血紅色的,他的目光從血紅色里蹚過來,摔到人的臉上,帶著惡狠狠的勁兒。他罵人,像山邏街那些不講道理的潑婦,全然忘了白天里自己笑瞇瞇的和藹模樣。我們都害怕喝酒后的小叔叔。
我們喜歡去四伯父家玩。四伯父坐在小矮凳上,鍘枯柴一樣的草藥。我們蹲在一旁,聽他給我們講鬼。有一種看不見臉的鬼,常常從我們家后門走過,四伯父遇上它們好幾回了。它們長得高高細(xì)細(xì)的,穿著一身的白,四伯父越抬頭,它們越往高處長,橫豎就是不讓四伯父看到它們的臉。我們家后門是山,山腳下是醫(yī)院。醫(yī)院里有太平間,那些看不見臉的鬼應(yīng)該是從那里走出來的。
弟弟很乖巧地趴在母親的肩上,母親抱著他,在昏暗的白熾燈下踱步。那一年,弟弟應(yīng)該有三歲了吧,也很可能只是兩歲,我不太確定。他臉頰通紅,兩眼直愣愣地看著墻角,突然哭鬧起來,要母親將站在墻角那里的人趕出去。我順著弟弟的目光往墻角里看,燈的光被突起的墻擋住,在地上斜出一道長長的斑駁的影子。墻角那里空蕩蕩的,什么人也沒有。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zhàn)。
我們隔著燎箭竹喊四伯父。四伯父走過來,用手背探探弟弟的額頭,翻了翻他的眼皮,又叫弟弟伸出舌頭讓他看。四伯父的藥箱敞開著,我們一眼就看到那只火柴盒了,它被一些瓶瓶罐罐擠在角落里,裝出一副毫不起眼的樣子。我們屏住呼吸,等待四伯父叫我們的名字。
四伯父叫的是五姐的名字。五姐從藥箱里取出火柴盒,她的指頭從這邊輕輕頂過,淡褐色的內(nèi)盒像一根舌頭,長長地從那邊伸出來,幾片碎玻璃收斂著鋒利,安靜地躺在一團(tuán)棉花上?!覀冎肋@些玻璃的。四伯父背著背篼去采草藥,或是挎著藥箱去給人看病,一塊玻璃不知什么時候就躺到路邊來了,它擺出最誘人的姿勢,勾引著四伯父的眼睛。四伯父只好把它撿起來,洗凈,用刀背敲出更小的塊。他挑選最尖銳的一片,舉在陽光下看。
四伯父不相信光線,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些易于變化的東西常常會背叛他的判斷力,他更愿意相信一些鮮明的能直抵內(nèi)心的感覺,比如說來自肉體的疼痛。——四伯父伸出舌頭,將玻璃往舌面上刺,這還不夠,還得鼓起腮,將玻璃往臉上刺。——四伯父的左右臉頰,各有一個深深的酒窩,我很懷疑,那是他用碎玻璃長年累月刺出來的。
經(jīng)過臉和舌頭挑選的玻璃才是最鋒利的玻璃,它們被四伯父裝進(jìn)空火柴盒里,長出了無邊的法力,山邏街的許多病痛,就是被它刺沒的。四伯父說,那叫瓦針。
把一片玻璃變成瓦針,這一過程,四伯父進(jìn)行得驚心動魄。我們總是好奇,玻璃刺進(jìn)舌頭和臉腮時會是怎樣的感覺?!P(guān)于這一點,就連小叔叔家最調(diào)皮的堂弟也沒有膽量嘗試。
四伯父取出一片玻璃,迎著燈光高高舉起,他瞇縫著眼,目光在玻璃最尖銳的部位來回尋找——在玻璃還沒躺進(jìn)火柴盒之前,他還能確定它們的鋒利,似乎躺進(jìn)去之后,那些鋒利就會消減、磨損,或是像風(fēng)不知不覺中就漏掉了,他得重新尋找、確認(rèn)。
玻璃鋒利,四伯父開始捉弟弟的手了。弟弟閉著眼睛大哭,被捉起的手老老實實地待在四伯父的掌心里。四伯父捏著弟弟的指頭,玻璃快速在弟弟的皮膚上蜇了一下,一滴小小的血珠迅速長了出來。十根指頭一一蜇過,十滴血珠便也跟著長得圓潤豐滿。母親從火塘里刨出被熱灰焐得發(fā)燙的姜,用手拍拍,在火鉗上夾成兩半,姜好聞的辛辣味道沖進(jìn)我們的鼻子。
母親說,不痛不痛,就像螞蟻咬一樣,一點兒都不痛。她的聲音柔軟,像火塘里燃得旺旺的火,烘得人的心忍不住滲出大片大片的潮濕來。弟弟睜開淚眼,把血珠子小心翼翼地遞給母親,母親將冒著熱氣的姜壓在小血珠上,輕輕地打旋、揉搓。
弟弟張大嘴巴用力地哭——他總是這樣的,只要有母親在一旁,他能把一分貝的哭聲,夸張成一百分貝。母親追著不斷長起來的血珠子,冒著熱氣的姜一路跟著打旋、揉搓。額頭、手關(guān)節(jié)、手指頭、腿關(guān)節(jié)、腳指頭,四伯父的玻璃沿著一條我們平庸的眼睛無法看見的脈線,在弟弟的身上游走。他的目光粘在玻璃尖上,眼睛的鋒利與玻璃的鋒利融為一體。四伯父緊抿著嘴,就算不笑,臉頰上的酒窩也凹陷出兩個深深的坑。
在我們家,還有小叔叔家,每個小孩子的手都曾被四伯父的玻璃刺出過血珠子。四伯父說,這是放毒。小孩子單薄,一不小心就會被看不見的臟東西粘住。它潛進(jìn)身體里,人就病了。不干凈的東西隱藏在血液里,朝著一個方向奔流,平常人是無法看到的。只有四伯父,他知道那些毒物的來處和去處。
二
那個男人走進(jìn)來的時候,多半是搖搖晃晃的,他的聲音遲緩,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被人從中間掐去了一部分。他的腳步還沒跨進(jìn)家門,濃烈的酒味早已越過他,跑進(jìn)我們家的堂屋亂竄。
堂屋里沒人,四伯父家沒人,小叔叔和我們家也沒人。那個男人一屋接一屋地轉(zhuǎn),酒的味道跟著他,從我們家大門晃到后門,又從后門晃到大門。我們小孩子在前院跳皮筋或踢毽子,他從我們身邊晃進(jìn)來,又從我們身邊晃出去。
那個男人總是在喝過酒之后,才會出現(xiàn)。酒也許是世界上最厚顏無恥的東西了,它像一件被施了咒語的外套,小叔叔披上它,就會變成另一個小叔叔;那個男人披上它,就會變成另一個男人?;蛟S,人心最隱秘的東西本來就潛伏在那里,酒不過是媒介,通過它那些東西才能找到一個口,肆無忌憚地釋放出來。
浸泡過酒的話語顛顛倒倒,零碎得像一堆破棉絮,被那個男人一遍又一遍反復(fù)揚起。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個男人是堂姐堂哥的親戚。他來,是要告訴他的侄子侄女,很多年前,他們的母親去世,他也幫出了一部分棺材錢。
當(dāng)一份人情被人拿出來,反復(fù)念叨幾十年,它早就長成另一種面目可憎讓人別扭的東西了。因此,每當(dāng)那個男人醉醺醺地晃進(jìn)我們家門時,所有的大人都借故避開了。他們實在太厭倦,不愿意也沒有勇氣去面對一個反復(fù)提醒自己貧窮和卑微的人。
如果不是那個男人,我不會察覺到四伯父家少了一個人。在一個小孩子的眼里,以為家就是這個樣子的,可以人很多——像我們家一樣有十口人,也可以人很少——像四伯父家只有三口人;可以有父親母親,也可以只有父親。我從來不知道四伯父的家里還應(yīng)該有一個四伯母。有些缺陷就是這樣的,它需要旁人提醒。而這個人的存在,不過是為了強調(diào),別人生命里的黑洞。
母親說,四伯母長得像堂姐,簡直是一個模子打出來的。此后,我再看堂姐,就會沒來由地看見另一個長得和她一模一樣的女人。
堂姐有一頭長長的黑發(fā),她喜歡將它們編成辮子,走路的時候,長長的黑辮子吊在身后一擺一擺的,讓人忍不住想要捉住它們。
堂姐喜歡照鏡子。她躲在房間里,對著鏡子一遍遍地編辮子,又一遍遍地解開。她彎彎的眼睛有笑,彎彎的嘴角也有笑。堂姐有秘密,她喜歡一個貴州男人?!嵌螘r間,山邏街突然來了許多外地人,他們說著奇怪的語言,在場棚里擺一些奇怪的貨物賣。這些不同于山邏街的奇怪,像幾縷從縫隙里漏進(jìn)來的光。山之外的那個世界,終于有了一些可名狀能觸摸的東西,讓山邏街的年輕女子多了許多想象。她們被吸引著,一有空就往他們的貨攤跑。男男女女的笑聲,從場棚飛出來,落進(jìn)一個人的耳朵里,又落進(jìn)更多人的耳朵里。一時間,山邏街的耳朵全都是他們的笑聲。這讓上了年紀(jì)的人聽得渾身不舒服。
四伯父不喜歡這個貴州男人。事實上,山邏街之外的男人,四伯父都不喜歡。那些外地男人都是賊,他們會把堂姐偷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讓他十年八年也見不著她一面,這是四伯父最不能容忍的地方。
那時候,我大約六歲。四伯父的心事,只偶爾出現(xiàn)在母親和父親的談話里。小孩子的心總是太擁擠,裝得下四伯父的鬼,就裝不下四伯父的心事。我和五姐仍然喜歡往四伯父家跑。四伯父不鍘草藥的時候,就讓我們給他捶背或抓癢。我們數(shù)數(shù),一百次,講一個鬼。四伯父抽著水煙筒聽我們報數(shù),一百次到了,他慢悠悠地放下煙筒,開始給我們擺鬼。四伯父遇見過各種各樣的鬼,他的鬼怎么擺也擺不完。
白天,四伯父大多的時候不在家。他背著背篼,上山找草藥。四伯父說,草藥也像人,是有脾氣的。好脾氣的草藥,隨便哪一座山都能長出來,你的腳步剛響過,它就跳出來纏住你的眼睛了。壞脾氣的草藥,像最挑剔的女子,它們挑剔山,挑剔土,挑剔陽光和雨露,還喜歡躲進(jìn)山旮旯里,讓人老半天也找不著。因此,遇上壞脾氣的草藥,四伯父總是把它挖回來,種在我們家后院里。
峒場里的人常常在黃昏時分來找四伯父。那時候,我們已吃過晚飯,正坐在火塘旁聽四伯父擺鬼。四伯父抬頭看來人一眼,什么話也沒說,挎起藥箱,拿起手電筒,就跟著他們走出家門。峒場通常很遠(yuǎn),要走長長的路,爬高高的山。等看完病人回來,山邏街已是漆黑一片。半夜里,我被尿憋醒,迷迷糊糊走出家門,看到四伯父手電筒的光柱,箭一般從街頭遠(yuǎn)遠(yuǎn)刺過來。四伯父的腳步聲,從空無一人的街道穿過,遇到山的阻擋,折回來變成兩個腳步聲。像是有另外一個人陪同四伯父,從寂靜的午夜街頭走過。
深夜歸來的四伯父身上,有時候會背有小半袋米,有時候會裝有幾枚雞蛋,更多時候什么東西也沒有。四伯父幫人看病,報酬是隨意的,病人給什么就拿什么。
三
山邏街的春天,是從我家后院那棵大葉榕開始的。每當(dāng)大葉榕的葉芽從暗紅色的葉苞掙出來,掙到拇指大小的時候,母親便會說,春天真的來了。
母親清晰地記得,四伯父站到祖母面前,囁嚅著向她請求要娶四伯母的時候,正是春天。祖母坐在窗前織一匹格子土布,她不說話,也沒看四伯父一眼。她手中被歲月磨蹭得光滑油亮的木梭子,魚一樣在藍(lán)棉線和白棉線之間忙碌穿梭。四周寂靜,只有織布機(jī)吱嘎吱嘎的聲音,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驢,在房間里來來回回奔跑。一個藍(lán)格子被織出來了,一個白格子被織出來了,許許多多的藍(lán)格子白格子被織出來了。四伯父垂著頭,長久地立在一旁,固執(zhí)地等待祖母的答案。一直到光線暗下去,織布機(jī)上的藍(lán)格子白格子糊成一團(tuán),祖母才抬起頭來。窗外,大葉榕影子一樣疊進(jìn)墻的影子里。祖母把目光伸進(jìn)那些影子深處,好一會兒,才把目光抽回來,疊進(jìn)四伯父的眼睛里。她說,我不同意,你明明知道,朵儀有病。
四伯父迅速地看了祖母一眼,又迅速地垂下頭。他的聲音從很低的地方爬上來,清晰地抵達(dá)祖母的耳朵。他說,娶回家,我自己醫(yī)。
祖母說,那種病,我還從沒聽說有人能醫(yī)的。
我想試試。四伯父說。他的眼睛看著鞋尖,語氣平靜得像是在陳述他的某一位病人。
祖母不再說話,劃亮一根火柴,點在煤油燈上。燈的火焰跳了幾跳,暗的房間便泅開一塊暖暖的亮。祖母低下頭又吱嘎吱嘎地織起布來。四伯父立在一旁,沉默了片刻,轉(zhuǎn)身走出房門。吱嘎吱嘎的聲音在他身后緩了下來,停了下來。祖母對著他的背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樣的場景和對話,母親曾向我提起過無數(shù)次。每當(dāng)我們家后院那棵大葉榕的葉芽,從暗紅色的葉苞掙出來,掙到拇指大小的時候,很多年前那個遙遠(yuǎn)的下午,就會從母親的嘴里跑出來。我坐在小矮凳上,仰頭望向高高的大葉榕,在腦子里想象四伯父喜歡的朵儀的樣子。
那一年,四伯父已年過三十。這個年紀(jì),山邏街已沒多少人是未成家的。祖母曾幫四伯父說過一門親。那姑娘,祖母很滿意。只是,四伯父不滿意,他從不肯多看那姑娘一眼。那次以后,祖母才驀然發(fā)現(xiàn),她那一向好脾氣的四兒子,原來竟然這么倔。她知道她拗不過兒子。她知道,那個名叫朵儀的女孩子一定會走進(jìn)她的家門,成為她的兒媳婦。
山邏街的人都知道朵儀的病。五歲那年,朵儀的父親去世。喪禮那天,大人們在堂屋里忙碌,麼公唱誦經(jīng)文,跳起舞步,幫朵儀的父親開路。朵儀一個人待在廚房里,她看到有許多酒,低低地擺放在桌子上。她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那種廉價甘蔗酒甜甜的,小時候我也很喜歡喝。沒有人知道朵儀到底喝了多少口,等到有人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她已倒在地上,怎么搖也醒不來。朵儀的手腳冰冷,探不到脈搏也摸不到心跳。
所有的人都以為朵儀醉死了,在山邏街,醉死人的事又不是沒發(fā)生過。母親向我敘述這段往事的時候,直接跳過朵儀家人的悲傷。在很多年前的那場慌亂里,悲傷已不是重點。家里同時躺著兩個人,怎么處理成了最糾結(jié)的事。有人提議,先將朵儀拿出去埋,父女二人,總得有人先下葬。朵儀是孩子,用草席子一卷就可以拿出去埋了,花母娘娘很快就會來接她,讓她變回陰間里的一朵黃花,再變回陽間里的一個孩子。而朵儀的父親卻還要做幾天幾夜的道場,麼公領(lǐng)著他的魂魄,要走完三十六道水路、三十六道旱路,才能順利抵達(dá)另一個世界。
爺修從門外走進(jìn)來,他抱起朵儀說,不能埋呀,她的胸口還暖和,怎么可以拿去埋呢?快找一張?zhí)鹤觼?,我暖她試試,不行再埋也不遲。爺修敞開衣襟,把朵儀抱在懷里,緊緊貼著肌膚,用毯子把自己和朵儀裹起來,一起躺到草席上。也不知道是爺修烘暖了朵儀還是朵儀的酒勁過去了,總之,朵儀活過來了。活過來的朵儀卻再也不是原來的朵儀,像是她離開時從一扇門走出去,回來時卻從另一扇門走進(jìn)來。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朵儀的異樣,小伙伴們在一起干活或游戲,朵儀半句話或半聲笑還掛在嘴上,卻突然莫名其妙地摔倒在地,眼睛緊閉,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幾分鐘后,她獨自爬起來,接著說話或歡笑,就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朵儀倒地的幾分鐘,是別人驚心動魄的幾分鐘,于她卻像是那一段時光被完整掐掉了一樣,她不知道這幾分鐘里發(fā)生的事,她甚至不知道有這幾分鐘存在。
山邏街是一條丫字形街。朵儀在街頭,四伯父在街尾。四伯父一定見過朵儀發(fā)病的樣子。當(dāng)山邏街的孩子,集體把牛趕到草壩子放牧的時候,或是相邀著一起去那力灣打柴火的時候。童年的四伯父,少年的四伯父,青年的四伯父,都會看到不同時期的朵儀突然倒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的難堪時刻。
人生的無數(shù)個交叉點,四伯父遇見過無數(shù)次朵儀。沒有人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四伯父的眼睛長久地停留在這個女孩子身上。
在有朵儀或沒有朵儀的場合里,四伯父心底悄然長出一棵樹,和我們家后院那棵大葉榕一樣,在春天來臨的時候,不可抑制地從暗紅色的葉苞里掙出來,掙成一樹濃郁的綠蔭。
很多年前的那個下午,祖母一眼就看到這棵樹了,它蔓開的枝葉從四伯父的心里長出來,鋪進(jìn)祖母的眼睛里,鋪得滿屋子沒有一絲空隙。祖母很不安,她深知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枝蔓有多厲害,它們一旦扎進(jìn)一個人的心底,便沒有什么道理可言。可是,日子是一天三餐疊出來的,柴米油鹽將會像最堅硬的石頭,把兒子心里長出來的樹砸得支離破碎,把兒子砸得支離破碎。
那段時間,祖母常常唉聲嘆氣。她長久地坐在房間里織布,吱嘎吱嘎的聲音從緊閉的房門里跑出來,聽得全家人心驚肉跳。
四
朵儀成為我四伯母的時候,我們家后院的大葉榕剛剛吐出米粒大小的葉苞。母親說,那時候,春天離我們家很近,只需要十幾個白天和黑夜,它就能跟著風(fēng)跟著雨,從遠(yuǎn)遠(yuǎn)的山外潛過來,爬上大葉榕高高的枝頭,長成一樹的綠。朵儀頭上蓋著大紅巾,被好命婆攙扶著,跨過我們家門口燃燒得旺旺的火盆,跨過我們家門檻,成了祖母的第四個兒媳婦。母親記得四伯母的笑,爽朗朗的,明亮通透得讓人忘記她是一個病人。
只有四伯父,他一刻都不曾忘記四伯母的病。他知道她身體里潛伏著一只獸,他得小心翼翼,提防它竄出來。四伯父不肯讓四伯母干重活,甚至不肯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范圍。
百藥解百病,這世間,大抵是一物降一物。四伯父相信,一定有一種藥能治四伯母的病,只不過還沒有人尋找到它們罷了。
有一段時間,四伯父似乎找到這種藥了,因為四伯母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發(fā)病。她每天都好端端的,和我母親一起織布、推豆腐。那只獸,一次也沒有從她的體內(nèi)竄出來。
一直到堂哥滿周歲的前一天。
母親記得,那一天,天氣很好。陽光從樹梢鋪進(jìn)來,落得一院子的金燦燦。母親把洗凈的衣物一件件往竹竿上搭,四伯母蹲在不遠(yuǎn)處,正要把熱騰騰的豆腐漿倒進(jìn)木模子里壓成豆腐塊。這些豆腐,是第二天辦周歲酒時用的。母親停下手中的活說,我來幫你吧。四伯母說,不用不用,你曬衣服吧,我自己能行。母親看了一眼滿院子的陽光,又看了一眼四伯母,她有一絲的猶豫。四伯母朝母親微微一笑,她彎下腰,一桶滿滿的豆腐漿就被提在手里,她轉(zhuǎn)過身,再一次彎腰,豆腐漿嘩地倒進(jìn)木模子里,熱騰騰的水汽立刻躥上來,在她眼前彌漫開去。很多年后,母親回憶起這一幕,總是后悔不已。她說,如果那天我堅持去幫她就好了,也許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她說,那天早上,四伯母的笑是那樣好,她的手臂是那樣健壯有力,一切都完美得跟那天早上的陽光一樣。這讓她忽略了四伯母身體里的獸。她不知道,那只獸早已醒來,正張開爪牙,就在接下來的那一秒,竄出來,襲擊四伯母。
四伯母被擊倒在地的時候,母親正往竹竿上晾一件衣服,她聽見身后有重物倒地的聲音,回頭一看,四伯母已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她的手里仍然緊緊地握著木桶,熱騰騰的豆腐漿自她腿上淋下,流淌一地。
那天,四伯父一大早就上山找草藥去了。那段時間,四伯父四處拜師,四處尋藥,還根據(jù)藥性自己配制藥方。有時候,他覺得離那一種草藥很近,似乎一伸手就能抓到它們;有時候,又很遠(yuǎn),遠(yuǎn)到他就算用完一輩子也不可能尋找到它們。
滾燙的豆腐漿把四伯母的大腿和小腿屈合著糊在一起,那是她倒地時的姿勢。她就這樣被凝固在時間里。四伯母無法站立,無法行走,整天躺在床上對著窗外的大葉榕發(fā)呆。四伯父不愿意讓四伯母變成琥珀,他用刀嘗試著小心地把糊在一起的肉割開。重新分離出來的腿被敷上草藥,很多天過去,四伯母才又重新站起來行走。
那次之后,那只獸醒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白天或黑夜,誰也無法預(yù)知到它的行蹤。它幽靈一樣出現(xiàn)或消失,在我們家來去自如。四伯父看著四伯母在他面前突然倒地不醒,又獨自爬起來,這中間被掐去的一段又一段時光,四伯父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卻無能為力。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所有的藥方都失靈了,長長的睡眠之后,那只獸似乎修煉成銅墻鐵壁。四伯父焦躁不安,他在懷疑,這世間也許根本就沒有一種草藥,能醫(yī)治好四伯母的病。
四伯母頻頻摔倒在地,她的頭一次次撞擊在硬物上,這讓她開始出現(xiàn)幻覺。時間在她腦子里失去了順序,過去和未來,真實和虛幻,以一種紊亂的姿勢呈現(xiàn)在她的世界里。四伯母常??吹郊依锏哪局由?,水一樣流下一波波白花花的大米和銀兩。她笑嘻嘻地對祖母說,莫擔(dān)心,莫嘆氣,您看那些柱子,一波一波的大米正不斷不歇地流下來呢。母親在講述這個細(xì)節(jié)的時候,語氣重音放在“一波一波”上。母親的壯話里,說的是“咕噔咕噔”。這節(jié)奏明快的壯音詞,在我心里拍擊出強而有力的生動節(jié)點。我的腦子里立刻對應(yīng)著出現(xiàn)一座吊腳樓,那是我們家很多年前的老房子,頂著厚厚的茅草,那些粗大的木柱子上,白花花的大米水浪一樣,自上而下,一波一波流下。
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爬起。那只獸在四伯母的腦子里涂抹出另一個外人無法進(jìn)入的世界。她滿腦子的奇思妙想,像遼闊的畫卷,一旦鋪展開去,便沒有了邊際。四伯母越來越不愿意待在家里,——家實在太小了,無法裝下她那瑰麗妖嬈的世界。她在街頭游蕩,像一尾魚,從街頭游到街尾,或是游進(jìn)某一條小巷子里,獨個兒發(fā)呆或發(fā)笑,一切都是那樣隨心所欲。
四伯父一次又一次滿大街尋找,高聲呼喚四伯母的小名,四伯母從某一處角落里鉆出來,站到路中央,怯生生地看著四伯父,像一個已經(jīng)知道自己做錯事的小孩子。四伯父向她遠(yuǎn)遠(yuǎn)伸出手,她便走近四伯父,把手遞到他的掌心里,讓他牽著走回家去。
五
有時候我會想,一個腦子被排錯了序的人,她的世界會是怎樣的遼闊呢?家太小,街太小,世界都太小。
山邏街已裝不下四伯母的夢想了。她開始一次次往山上跑。在她漫無邊際的奇異世界里,丫字形的山邏街已經(jīng)顯得太逼仄,她得爬到高高的山上,尋找另一個能裝得下心事的更遼闊的地方。
我們家門前是山,門后是山,四伯父看守著這些山,不讓四伯母跑出去。他出門幫人看病或是上山找草藥,就由我母親看守。一不留神,四伯母便迅速打開家門,箭一般沖上山去。奔逃中的四伯母敏捷得像一頭健壯的小牛,母親跟在她身后,翻過幾座山頭,才能追上她。頭腦不清楚的時候,四伯母的體內(nèi)像是蘊藏著無窮無盡的力氣,母親根本無法獨自一人把她帶回家。在四伯母眼里,山不是山,她踩下的每一步,都是一個幻覺。她特別喜歡從高高的坎上往下跳,似乎身體從高處降落的瞬間更能接近她的內(nèi)心世界。母親不放心四伯母,只好一路跟著,漫無目的地遍山游蕩,游魂一般。
像隔著一片汪洋,四伯母被她腦子里的幻覺圍困著,在只有她一個人的島嶼里左沖右突,別人進(jìn)不去,她也出不來。四伯父帶著四歲的堂姐和不滿兩歲的堂哥,每天奔波著幫人看病,上山采草藥,還得一次又一次跑上山去尋找四伯母。那只獸一直跟著四伯母,它越來越頻繁地竄出來襲擊她,四伯父找到四伯母的時候,總看見她一身的傷。
那根繩子四伯父買回來很多天了,它就掛在墻上,四伯父抽水筒或鍘草藥的時候,一抬頭就能看到它。它像一條扭曲著身子的丑陋的蛇,無聲地與四伯父對峙。四伯父一天比一天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潰敗。
又一次,四伯父在山上找到四伯母,她又摔倒了,血從她頭上流下來,變成黑的顏色,凝固在發(fā)間。第二天,臨出門的時候,四伯父從墻上取下繩子,綁在四伯母身上。母親說,四伯父的手抖得很厲害。我在想,那一刻,四伯父的心底一定已坍塌成廢墟。他被那只獸打敗了,他被自己打敗了。他知道,這輩子,他永遠(yuǎn)都不可能找到那一種草藥。
四伯母以為是玩一種好玩的游戲,她咯咯地笑著,任由四伯父將繩子纏到她身上??墒?,這游戲畢竟太漫長了,漫長到四伯母失去了耐心,漫長到她終于明白過來,繩子原來是束縛。她掙扎著,又叫又罵。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多久呢?母親沒有確切的記憶了,也許是半年,也許是比這更短的時間。終于有一天,四伯母安靜下來,她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有一根繩子長到身上。她長時間地看著窗外,眼睛里空無一物。
祖母抱著遲遲不肯入睡的堂哥踱步,四伯母傻愣愣地看了好一會兒,空洞洞的眼睛里某一樣?xùn)|西在慢慢復(fù)蘇,她伸出雙臂,說讓我抱抱。祖母沒有把堂哥遞到她懷里。祖母說,你抱不動。四伯母默默收回手,她低聲說,我抱得動。
事實上,四伯母已經(jīng)很虛弱了。她單薄得像紙片。她眼睛里復(fù)蘇的東西,也許在下一秒之后就會沉睡。她會沒完沒了地搔孩子的胳肢窩,跟著孩子不停哈哈大笑,孩子笑得滿臉漲紅,聲音繃緊得快要斷裂也不知道停下來?;蚴?,她突然站起來,懷里的孩子“砰”地摔落到地,她卻沒事一樣走開,似乎她的懷里從來就不曾抱有孩子。誰也不敢讓她抱堂哥或者堂姐。
那個時候,長在四伯母身上的繩子已經(jīng)被解下來很久了,只是,對四伯母來說,身上有繩子或無繩子是一個樣的,她已經(jīng)不在乎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她都不再關(guān)心。她整天待在房間里,在她一個人的世界里游蕩。家和家之外的這個世界正漸漸從她腦子里褪去。滿滿一屋子的人,她只認(rèn)識四伯父。
四伯母去世的時候是秋天,母親記得那一年的黃豆結(jié)得特別地好。家里的欄桿上、梁檐下,掛滿了沉甸甸的黃豆稈子。母親打下這些黃豆,推了好幾磨豆腐。山邏街有人送米來,送菜來。幾家人湊錢買了一副棺材,送四伯母上路。這場喪禮,讓羅氏在山邏街露了怯,全山邏街的人都看見,他們的貧窮和卑微。
我來到這個世界時,這些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差不多二十年。我見到的是中年的四伯父,他慈眉善目地坐在火塘旁,給他的侄子侄女們擺鬼。長長的水煙筒靠在他腳邊,他不時拿起來吸一口,瘦的臉頰深深一陷,水煙筒便咕嚕嚕地響起來。他的生活里已然沒有了四伯母的痕跡,除了一些傍晚,那個喝醉酒后走進(jìn)我們家門的男人,我甚至不知道這個家曾經(jīng)生活著一個四伯母。
在我的記憶里,四伯父是那樣健朗,他的鬼似乎可以一直擺下去,擺到我們長大,再擺到他的孫子長大??墒?,四伯父沒有等我們長大,他甚至都沒等他兒媳婦走進(jìn)這個家的門。有一天,我放學(xué)回來,看見許多人在四伯父家進(jìn)進(jìn)出出,跑過去一看,堂哥從床上抱起四伯父,讓他平躺到鋪在地上的席子上。四伯父閉著眼,像是在沉睡。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們已經(jīng)沒有四伯父了。
堂哥把四伯父的衣物整理出來,碼放在一邊,這是要燒給四伯父帶走的。當(dāng)他掀起床上的席子時,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四伯父的席子下,五顏六色的藥丸像散落的珍珠,色彩斑斕地鋪了一床。堂哥從醫(yī)院買回來的藥,四伯父竟然一粒也沒吃。每次堂哥問他時,他總說吃過了,原來是趁人不備,悄悄塞到席子下。有人猜測,身為郎中的四伯父其實害怕吃藥,就像那些膽子最小的淘氣孩子,背著大人悄悄把藥扔掉??墒?,我很懷疑,以我們平庸的眼睛和智慧,真能猜測到四伯父的內(nèi)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