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會俠
李佩甫小說論
孔會俠
李佩甫是以“小說”來表達他的“大說”的。這句話蹦出來的時候,我沒有做褒語的傾向,也沒有下貶語的意思,只是想盡可能地為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找一句概括。他得于此,作品厚重而指向大時代的社會批判與反思;但他也損于此,這定向文學追求的固執(zhí)棚架了他的文筆,使其無法貼向具體個人生動復雜的微妙內在,而是專注在社會性或集體性特征的歸納與現象概括上。從1978年發(fā)在《河南文藝》上的第一篇小說《青年建設者》,到2012年出版并連續(xù)獲得各種獎項的《生命冊》,一直如此。為什么?生于上世紀50年代的這一代作家,內在精神訴求的構成中,對自我生活的關注都淡弱于對國家民族命運變遷的憂患。我想,這是那個年代成長起來的作家的宿命,很難講對他們是哺養(yǎng)中某種意義的成全,還是限制中某些方面的桎梏。人無法選擇其成長環(huán)境,只能受其影響和塑造。佩甫他們這代作家,心里最早被埋下的那棵種子是關于奉獻和犧牲的,他們與世界的關聯(lián)點是他們自身對世界的意義,他們頑固的文字情結體現于他們癡情于文字負載社會批判、人心改良的大道追求。
那么,佩甫在“小說”中“大說”了什么呢?佩甫的寫作就是對經驗的不斷反芻,在反芻中升華著認識,在認識中完成著“大說”。說說植物,從植物身上領會生命形態(tài)與土壤的生成關系;說說“人場”,在人情關系的透視中疑懼與現代社會標準相悖的生存規(guī)則;說說過去,在懷戀過去的一點一滴中渴望寄托無以安身的惶急靈魂;說說現在,在觀察當前的種種世態(tài)中捕捉并勾勒駁雜時代圖景的精神輪廓。當然,歸根結底,他一直在“說”自己,和自己想要以文字介入時代變化的內部、以其解決時代精神問題的執(zhí)念。盡管佩甫的小說與他個人生活的重疊交合非常少,但文字什么也藏不住,他的性格和情緒、認識和思考、矛盾和痛苦,他對生活的理解,對文學的理解,甚至他寫作過程中矛盾情緒使然的停頓猶豫、或急切表意使然的不管不顧,都暴露在外。尤其是從1986年的《紅螞蚱 綠螞蚱》開始,他尋找到了自己的文學疆域,也同時尋找到了那個叫做“李佩甫”的敘述者,此后,這個敘述者實際上就是他文字世界的頭號主角了。
佩甫從童年開始,就注定成為這樣的佩甫了。作家的童年是他們創(chuàng)作生命的母體,在童年,他們第一次感受了偌大世界里的復雜人情世故,并從此刻骨銘心;他們在混沌中建立了自我在社會人事中的位置和方法,這成了他們觀察和把握世界的視角。他們在童年經歷過的往事是他們生命體驗的原色,他們經歷過的情感是他們日后文字的基調,他們漸漸形成的性格和習慣,是他們在文學世界中的行進方式。佩甫也時常強調童年經驗對他的意義,他說:“我一直有個觀點,一個人的童年,幾乎決定他的一生。在童年世界觀基本定型了。后來會不斷修正自己,但不會發(fā)生太大變化?!雹儆谂甯Χ裕耐杲涷灪托愿裰械墓虉?zhí)、內警,是他文學事業(yè)的難得成全,但同時,有些經驗的教訓和性格中拘謹、怕事的那一面,也成為他文字書寫中難以避免的局限。
佩甫生于城市,但他大部分的筆墨卻傾注到了鄉(xiāng)村,而且深情得好像是他們天生的兄弟姐妹一樣,他們的生活變化和精神痛苦時常牽扯著他的神經悸動。這要從佩甫童年經歷的另一部分說起了,關于這部分生活的回憶,他在文字中表露得最多、最深情。中篇小說《黑蜻蜓》道出了這段生活與他寫作選擇之間的因果。小說先迫不及待地交代了他跟鄉(xiāng)村的關聯(lián)基礎——恩惠。“那時小臟孩就是一個小要飯的。他赤肚肚兒穿一小褲頭,很黑,很瘦,一身肋巴骨,還拖著長長的鼻涕。他八歲了,在城里上小學一年級,餓得不像城里人。他來鄉(xiāng)下就是為了糊一糊總也填不飽的肚子?!雹诙銕谇f稼地里四處轉悠,吃野果、燒紅薯、找花生,他認識了廣闊無邊生機勃勃的田野。不僅是二姐,還有那些舅們的照顧,姥姥每晚說不完的“瞎話”, 與孩子們一起白天割草、夜晚在月明地里瘋耍……整個村莊賜予了他童年記憶另一種新鮮廣闊的自由與源于人心、人情的溫暖,于是他將灰茫茫的天、蒼黃黃的地刻進記憶,將綠油油的莊稼地、羊腸般的道路、以及混和了臭味和腥香的牛糞刻進記憶,將路邊不起眼但蔓延成片的野草、帶著細細塵沙和青味兒的風刻進記憶。成為作家后,他明白了:這記憶恩養(yǎng)了他一輩子的寫作,寫他們是自己的情不自禁,是責任的選擇——在這群人立場上發(fā)聲。因此,寫作大地是他堅持的方向,是受恩者帶著虧欠心理的感動與反哺。
佩甫從7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他寫作的第一階段是從78年到85年,這期間他發(fā)表的作品有:《青年建設者》《在大干的年月里》《謝謝老師們》《憨哥兒》《二怪的畫》《多犁了一溝兒田》《我們鍛工班》《十輩陳軼事》《青春的螺旋槳》《小城書柬》《蛐蛐》《森林》。這些作品在佩甫的文集中基本沒出現過,在關于佩甫的評論中也罕被提及,這相當于一個孩子的蹣跚學步,他還沒確定自己的方向,還沒形成自己的步伐特征,但仔細辨析會發(fā)現:這蹣跚中卻已經蘊含以后的步履身姿。這時期的創(chuàng)作簡單、青澀、生硬,像個愣頭小子的初來乍到,卻有股真誠的不屈不撓的勁頭。這個時期的佩甫,勤奮內秀,進步速度挺快,幾乎每篇作品都有某個方面的改變和突破,而這些突破點也被他在以后的創(chuàng)作中繼續(xù)踐行。
從1981年的《憨哥兒》開始,佩甫轉向寫農村人事?!抖值漠嫛贰抖嗬缌艘粶蟽禾铩贰妒呹愝W事》《蛐蛐》《森林》是這時期的代表作品。 城市生城市長的佩甫,其文筆的自如靈活確是從寫農村人事開始的,是“憨哥兒”這個“雙棲”人物啟示了他的關注轉向。憨哥兒是接班到工廠的青年農民,他踏實肯干,善良厚道,但被城里工人(尤其是有關系的那些)取笑,什么好事都輪不到他。但他最后贏得了漂亮“師姐”彩鳳的喜歡,羨煞人也。這篇小說里,他沒有意識到的潛意識里的“城鄉(xiāng)對立”“鄉(xiāng)暖于城”的情緒在文字間先破了土?!抖值漠嫛分?,他用河南方言進入了文學思維,并對天地自然初次回味:“五更,蒼蒼的,天地尚分不清鼻眼兒”。③二怪有個沒成色的父親,他很早就明白了要靠自己成長、強大。這里,鄉(xiāng)村場的“成長課”拉開序幕,一系列孩子們在這個背景中及早走向了人生?!抖嗬缌艘粶蟽禾铩穼懞谧优c德貴為爭執(zhí)是否多犁了一溝兒田差點打架,最后是孝敬公婆、恩養(yǎng)孩子的寡婦秋嫂來批評一頓。這里,秋嫂作為民間道德典范的權威性開始出現,佩甫訴求民間道德來解決實際問題的思維方式在此刻萌芽。隨后的兩個短篇《蛐蛐》《森林》是早期創(chuàng)作成績的體現,也是他個人對農村的詩意情感和與自己發(fā)狠死磕的個人性情的體現。他從這兩篇小說,進入了作者的主觀世界。《蛐蛐》開始誘惑人沉醉了,《森林》寫三個“陽壯壯的漢子”的攢勁憋氣,改變現狀實現理想的心理。在《森林》這篇小說里,佩甫以“沒有關系”的鄉(xiāng)下“弱勢”蘊蓄憤恨能量、等待爆發(fā)的情緒,敘述著漢子“陽壯壯”改命運、打天下的內宇宙,是佩甫由外在描寫到內心塑像的突破。這股對不公不平怒而自狠的情緒彌漫在佩甫此后的所有作品中,既是他明顯的對立情感和思維、雙線互比結構形成的源因之一,也是他追求平等、公正、仁義的思想內核在文字中作為社會判斷基點的呈現。
1985年到1992年,是佩甫寫作情緒最飽滿激越的一段時期,作品由此直上佳境。這段時期的佩甫,以“地子”的身份進入了對中原大地的抒寫。但這個“子”,盡管有血緣關系緊密相連,盡管佩甫從心態(tài)到筆勢都與他們同榮辱共命運,但終究不是浸泡于鄉(xiāng)村場的親子,而是心懷親近悉心觀察著的外子。
1985年,李佩甫發(fā)表了《小小吉兆村》,這個中篇可以視作前一階段的收尾,也可以看做新一階段的引子。佩甫的文筆介入了村場里復雜的生存背景。我將它放在這里,是因為它跟這個新階段的寫作更為一致。佩甫靈魂里有個“黃土小人兒”,他之前不知道,經由“小小吉兆村”,他發(fā)現這小人兒在他心里守著一屋子的珠寶藏身門后。于是,他懷著狂喜打開門,放這小人兒到闊大的鄉(xiāng)村世界里奔跑,然后追尋著他的足印一筆筆寫下這村莊的精魂。佩甫的寫作激情充分鼓蕩起來了,這個時期是他創(chuàng)作生命力的勃發(fā),既有對鄉(xiāng)村記憶的默念懷想,也有對鄉(xiāng)村歷史的想象追溯,還有對鄉(xiāng)村當下變勢的急惶恐慮。有時候,他以人物或場景的拼貼組合描寫一個村莊的風情;有時候,他以“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雙線交替將小說直接扯入闊大的幾十年的時空構架中撫今追昔;有時候,他以不可抑制的強烈情緒用第一人稱的“我”和第二人稱的“你”來傾訴解不開的困惑和掙不脫的自縛。
《紅螞蚱 綠螞蚱》開始,佩甫在剛發(fā)現的自己的經驗世界里,實現了真正的打通,他進入了自己的記憶和情感深處,找到了他語言的思維方式。這個作品像他模糊涵蘊了許多年而終于唱出的牧歌。這牧歌唱出了舅們艱辛中的善良,唱出了舅們?yōu)碾y后的堅韌,唱出了舅們勞動時的壯美,還唱出了五姨一片真心換負心的可憐。佩甫帶著滿懷感激,和著瞎子舅的琴聲,唱出了“姥姥的村莊”的“村味兒”,跟其他村莊一樣五味雜陳混雜一氣的“村味兒”。《紅螞蚱 綠螞蚱》就像從心底深處緩緩流出的單純明朗的前奏,不久,他連續(xù)寫下這樣的一系列中篇小說,如《紅炕席》《送你一朵苦楝花》《黑蜻蜓》《畫匠王》《無邊無際的早晨》《村魂》《田園》《豌豆偷樹》《鄉(xiāng)村蒙太奇》等。但曲調就復雜而多變起來,好像幾種不同的聲音相和相沖,共同鳴奏著這鄉(xiāng)村難辨明難訴盡的眾生相。這鄉(xiāng)村仍是無私而善良地給人以哺養(yǎng),這大地仍是寬厚地托養(yǎng)著人的生息,但佩甫已經正視并且開始在大視野中的審視,寫鄉(xiāng)村陰暗而殘酷的另一面。在《豌豆偷樹》中,他再次聚焦“有毒的成長”,以一位教書育人的王文英老師的視角,深入到了鄉(xiāng)村權力和鄉(xiāng)人勢力如何讓一顆幼小的心靈在被傷得越殘的情況下,一日日地彌堅起來。他痛恨地批判這沒是非趨附強勢的人場,他擔憂這被毒素侵蝕了的心靈還能不能健康起來?!多l(xiāng)村蒙太奇》的最后,人們像黑夜里冒出來的一條條惡鬼,嗷嗷叫著搶光了保松家的果園,逼得保松以“上吊”進行控訴與討伐。村場此刻像殘酷的動物場,強者將弱者捆縛至此,將他們的尊嚴一層層剝下,弱者將更弱者捆縛至此,以更殘忍的戾氣施虐,發(fā)泄心頭長久漚下的心火。
1986年《小說家》的第五期,發(fā)表了佩甫的第一個長篇小說《李氏家族的第十七代玄孫》(下簡稱《李氏家族》)?!独钍霞易濉肥遣亢苡袃r值的作品,既是當代文學第一部書寫家族史的文本,又是佩甫被點燃后才思迅速噴涌的佳作,也是佩甫創(chuàng)作所抵達的第一個高峰。這是篇沒有固定明確的意義指向、反有復雜意味多處潛藏,讓人停頓沉思且不斷有新感受產生的好作品?!独钍霞易濉酚糜邢薜南容吷钇闻c當代人生活片段交替出現,組成了一個浩浩淼淼的無限延續(xù)的家族發(fā)展史。這家族歷史的追溯,何止是李姓人的繁衍史?是每一個人隱在茫茫黑暗中漫長坎坷的來處,是我們民族從蠻荒到近代的動蕩發(fā)展史。佩甫此刻已經進入了他后來不斷深入思考的命題:時代變化中的鄉(xiāng)人的生活動蕩與精神不安。家族過去與現在的關聯(lián),佩甫有困惑與感慨,卻不下結論,只是真誠而忠實地還原、展現,但在無聲無息間還是敏感而機警地嗅到的那個氣息:斷裂。血脈代代相傳,會有不變的東西在底部沉淀,但斷裂和遺忘還是發(fā)生了,這在中國鄉(xiāng)村的發(fā)展中,是已經公知的事實。先輩的經驗不再構成今人的參照,先人的傳統(tǒng)不再成為今人的守誡規(guī)約,先人的精神不再是今人精神的營養(yǎng),先人的臟污也不再是今人反觀的明鏡。斷裂則傳統(tǒng)之根枯萎,遺忘則負面毒素重煥生機?!独钍霞易濉肥桥甯懽骱退伎忌系囊淮物w躍,是他確立知識者的理性審視和現實批判的體現,他賦予了人事存在以感情之外的眼神和視角,同時,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了他以后常用的結構方式:雙線并進,一條時間順序的縱線,一條切開截面、多人事拼貼的橫線。
說不清為什么,讀《金屋》這部作品,讓我常常在想起它時想起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兩部作品都在改革十年間的背景前寫作,后者懷著理想主義的相信,相信正在好、會更好,前者卻是困惑和疑懼,擔憂正在壞、會更壞;佩甫看到了“金錢”把人潰敗得一塌糊涂,他看不到“人之為人”的存在,只是一群擔不起自己命運也認不清自己靈魂的“愚眾”, 路遙卻塑造了一個亮在無數底層青年心里的精神模范式的人物——孫少平,他在貧窮境況中自尊自強,成長為有獨立思想和精神的勝者?!督鹞荨窡o疑更有社會性前瞻性眼光和預見,但《平凡的世界》卻更閃耀著個體生命人格尊嚴的光芒。《金屋》是則 “寓言”,它將寫作意義的指向延伸到未來的茫闊時空,在佩甫的創(chuàng)作序列中,它是部重要的過渡作品。這時的佩甫,一股腦扎進現實漩渦中,帶著先天的距離感,敏感而警覺地辨析著“扁擔楊”一絲一毫變化的來由和本質,他用象征性的“金屋”預言了時代轉型中的茫亂、人心的失衡。“金屋”是大地上突然聳起的時代象征體,是關于大地在物質進程中命運的寓言,它以無法抗衡的誘惑與力量攪擾著村莊曾經的寧靜與安穩(wěn),給村莊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變亂和災難”?!督鹞荨穼懙脛艃捍髿鈨鹤?,讀來讓人心怦怦直跳,有幾股發(fā)源不同靈魂的緊張和悲壯相互撞擊著左沖右突。在這部長篇里,佩甫開始重點思考“人場”關系學和“村場”成長課,這是以后佩甫作為思考核心的“人與土地”關系學的具體組成部分,佩甫的這些思考,和后來的認識同一方向,前呼后應地呈現出不斷完善、深化的清晰軌跡。難能可貴的是:佩甫在“眾人皆醉我獨醒”中焦灼不堪,但他卻有客觀、宏觀的歷史眼光,他明白這發(fā)生是過程的必然,這代價亦是必然。小說的結尾他寫到:“一位有眼力的村人說:扁擔楊村注定要經受這么一個罪孽深重的時期,注定要有人接連不斷在那邪光里經受一次又一次痛苦的洗禮。在千百次血與火的冶煉熬煎中,那一聲聲靈魂的呻吟也許會喚醒扁擔楊村那些最優(yōu)秀的后人?!雹芡瑫r,在感情依戀與理性認識中他傾向了后者,毫不遮掩地直面并揭示了這塊土地的殘酷與偏狹,在人們生生不息的繁衍中,這個生存場已經形成了自己的習慣和規(guī)則,這習慣規(guī)則所具有的強大力量附體在一群人身上,毫無情理地“同化”或“排斥”著不一樣的異己,成為民族根性頑固未變的劣點之一。
這個時期的佩甫,懷戀沒有導致對鄉(xiāng)村的烏托邦虛化,而是導向對鄉(xiāng)村事實的更多關注以及由此而來的更多理解、認識和反思。于是,他的土地情感讓他痛苦于他的現實發(fā)現:年輕人對土地的背叛與逃離,麥玲、小妹、楊如意……向往新生活的欲望與掙脫舊生活的枷鎖,讓他們義無反顧,但得不償失的代價讓這些失迷在佩甫心里砸下沉甸甸的坑窩。
1992年,佩甫寫了電視連續(xù)劇《潁河故事》——堪稱鄉(xiāng)土電視劇史上的經典。盡管其情節(jié)和人物是幾個中篇的合成,但還是消耗了佩甫大量的經驗積累,和據經驗生發(fā)想象性細節(jié)的能力。佩甫惶恐地感到提筆空空的危機,于是,1993年就成了佩甫的著力尋找突破的調整期。他長久“面壁”,既對自己的寫作進行了階段性總結,又對整個中國文學進行了深入思考,在這兩相交叉的總結和思考中,他意識到必須建立自己的思想體系和語言體系,必須切入精神深處,寫出超越“具象社會學”意義的作品。他仍然視線朝下,面對生活的林林總總,在成因鏈條的追索中,將文字意義深化到社會學之上的歷史文化、人性終極等層面。他繼續(xù)嘗試寫城市,從家鄉(xiāng)小城轉向到身處其中十來年的省城,并延續(xù)《金屋》的思索,加大筆力集中寫欲望病源侵入人心后所引發(fā)的系列精神疾病。但怎么寫呢?他不愿另辟蹊徑,而是讓自己的“魔幻”或者“超現實”的小嘗試繼續(xù)拓展,不再是某個具體意象的“魔幻”——比如《金屋》中生硬插敘的金屋的魔幻色彩,《畫匠王》中“蛋兒”破襖處的“小麥芽兒”,《滿城荷花》中老徐臉上的“人面桔”,而是想整體嘗試,探索一下自己在這種寫法和想象上的極限。于是他寫了《城市白皮書》,借一個有特殊功能的小女孩的“眼睛”,呈現一系列的關于人靈魂形象的“意象”,并讓這些有病意象成為長篇小說的主體內容。佩甫也受著現代主義(尤其是魔幻現實主義)的誘惑和逼壓,心里那股不撞南墻不回頭、不信貓不吃生姜的倔強和不服的性格起了作用,他非要盡全力試一試,非要讓自己以非現實的“通靈”敘述進入時代生活的本質深層——繁華表象下危機潛動的時代精神深層。這個因病而開了天眼的小女孩能穿透皮肉看見人五臟六腑的花花腸子,能穿透建筑物看清別人家發(fā)生的種種事情,她發(fā)現,人心里都有病,各種各樣的。她的眼其實是佩甫透視世道人心的鏡頭,他將遍布城市各個角落的平凡人的內心抖摟個小蔥拌豆腐,可見他觀察之久、歸納之細、沉淀之久,但這部小說最終還是流于現象整合類的病相報告。并且因畫蛇添足地用了“魏征叔叔”的視角和敘述作為補充,一下子將意義空間填塞得過滿,像城市的景觀一樣,連物與物之間的空隙也不存在,讓人在有意暗示或明示的密集主題指向中透不過氣來。佩甫用力過猛,以千斤重寫千斤重,靈動不起來。
1999年,李佩甫的代表作《羊的門》由華夏出版社出版,在當時引起了轟動。大象有形,佩甫寫的是養(yǎng)人的大地千百年中所形成的“意形”,是關于中國人社會生存真相的村莊寓言。相信讀過《羊的門》的人,一定會被前邊寫土地和草的篇章震驚住了,沒有人這樣寫過,這么新鮮,這么細致,感覺捕捉這么準,平原的氣息——混合著泥土味,青草味,和人的鼻息,就在眼前、在耳邊?!堆虻拈T》是當下生活的寓言,呼天成形象的內涵就是這部書的寓意所在。呼天成諳熟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他們草般堅韌,羊般無主,他們不可能承擔和改變自己的命運,他們需要一個責任感和能力都強大的“牧羊人”,既手握皮鞭管理他們的日常,又能領他們到豐沃的草場;他深諳土地文化的內核蘊含著現實規(guī)則中的有效主導力量——人情,所以他善于經營人場,善于長線短線地以送“私恩”來編織牢固可靠的人際網,以求關鍵時刻的“公報”;他高度集權,心底堅硬,不僅規(guī)劃了村民整齊一致的日常生活模式和思想模式,還保留著封建統(tǒng)治者的“獨尊”“極權”;他煉“易筋經”,將外圓內方的智慧以不揚之平的韜略深藏,想完成一個“圣者”的自修,但深具諷刺的是,在貌似完成或戰(zhàn)勝中,他遠離了自身,失去了自身,連基本的生理欲望的渴求和能力也喪失了。
《羊的門》是典型的雙線結構,呼家堡是主線,穎平縣是副線,副線印證了主線的實效,是主線意指輻射全國的外證,暗示著這是部國家場的生存寓言,呼家堡不僅僅是一個村,它外聯(lián)著縣,省,國,并因其如魚得水的發(fā)展與通達而象征著這村里的生存規(guī)則實質是整個社會規(guī)則的外化。讀《羊的門》會有中被淹沒的感覺,好像水要消失于水中,人要消失于人場中。我于是特別焦急地想在《羊的門》中發(fā)現“人”,一個健康、茁壯、完整的“個體”,我看到成者呼風喚雨,但其個人性喪失了,敗者俯伏順應,其個人性也喪失了?!叭恕蹦睦锶チ耍渴O乱粋€謝麗娟嗎?她也是沾染了病菌泡一陣染缸了的。這就是土地蘊含的內核嗎?“人”從來沒有作為過“人”,作為過“自己”?我深陷在一種連同自己命運在內的悲哀中——土地之子無法逃離、愛恨交織的悲哀。
富裕了的呼家堡人為什么在呼天成死后發(fā)出一夜狗叫?富裕了的“造假村”村民為什么在蔡花枝被抓走后個個縮回腦袋,甚至不去照顧他的瞎子娘任其餓死?佩甫逐漸強烈地認識到:物質貧窮對民性的傷害很大,但精神貧窮的傷害更大,物質富足的國人并沒有同時精神進步,反有因物質繁盛而刺激出了更多欲望、欲望將民族精神往更低處拖去的社會現象?!堆虻拈T》后,佩甫就著重思考著精神貧窮、如何擺脫精神貧窮的問題。于是,他寫了《城的燈》,這是他力求表達精神拯救的意圖,但有“病急亂投醫(yī)”的急切盲目,有終開不出藥方的精神無助?!冻堑臒簟返耐怀鲆饬x在于劉漢香這個人物形象,其顯目敗處也集中在此。佩甫為求她形象的典范完美,在她身上迭加了太多優(yōu)點,且不敢讓她沾染任何俗世之樂或俗世之濁,最后干脆將她生命的本能需求也禁錮起來。雖然佩甫在扉頁引用的仍是《圣經》中的話,但劉漢香卻是民間傳統(tǒng)道德所升華出的當代圣女、當代烈女,她寬厚善良,將渡眾生沉淪之心放在弱肩,但不堪重負,最終喪生在風氣浸染的年輕人的“惡”手下。劉漢香比呼天成單薄、虛弱很多,但她是佩甫的精神理想化身,盡管其構成要素帶著源于民間源于過往的陳舊,但他在后面文字中還是像在寫一首悲壯的詩歌,關于昂揚與挺拔、純粹與執(zhí)著。佩甫想往更虛上寫,想從這片土地上升華出一片神性之光,但這片土地的現實氣太重了,她最后還是“玉碎”在現實的泥沼。但佩甫最終成全了她,也成全了自己的執(zhí)意,讓她成為大地上的一個“傳說”。佩甫以文學價值上的犧牲堆起了一個供人們下跪懺悔的“香姑墳”,點亮了一盞城市進程中靈魂迷途知返的“燈”。《城的燈》中,點心匣子、煙盒紙做的作業(yè)本等過去小說的細節(jié)再次出現,暴露出作者生活體驗的透支,他對當前農村生活不再熟悉,不再親切,不再理解。這恐怕也是50后作家長期與時代對話式寫作所面臨的整體困惑與不足。
《生命冊》是耗費佩甫心力最多的一部作品,因為在寫《生命冊》之前,佩甫似乎就明確了這部書對自己終生寫作的意義。于是,他將50多年的生活經驗和30多年的寫作經驗都在心里重新盤點,再次在面壁狀態(tài)中長久反芻,他渴望多方面的突破,而突破對于拘謹而求穩(wěn)的佩甫來講,是件不易的事情。這部作品,事實上是在檢省來路的過程中思考前途:社會發(fā)展的幾十年現象反思,試圖在困厄中尋找“讓筷子里立起來”的方法;敘述狀態(tài)和方式的經驗反思,試圖克服以前寫作的明顯不足。印象深刻的變化是:是時間的磨礪讓佩甫緩解了情緒,面對社會世相更加理性寬和,于是,那常常斂不住的惶急之氣幾乎不見,敘述從容舒緩,從而盡力避免了《羊的門》《城的燈》的“半部現象”,以長至五年的時間硬是將三十多萬字的寫作情緒和思索一撐到底。這是有意做到的,為這點,他甚至把自己的寫作情緒和狀態(tài)再次調整到了“螞蚱時期”。同時,他“取長”延續(xù)這么多年攢下的寫作經驗,過去鄉(xiāng)村場的構成人物仍寫得鮮活生動,命運感很強。但在這些人物和情節(jié)中,那背草捆、編席子、吃百家奶、煙紙盒寫作業(yè)等的重復性內容,仍凸顯著一個“外子”憑聽聞目睹所得的經驗在生發(fā)作家想象性細節(jié)過程中內源不足的制約。但是,他很注意積累與時俱進的新經驗:一方面頻繁地下農村走,了解新變化,沉淀新感受,著意彌補90年后農村生活經驗匱乏而導致的“慢拍”“跑調”現象,一方面積極發(fā)掘積攢下的都市生活經驗,并保持與周遭變化同步“合拍”,主動炒股,體會人物可能有的心態(tài)起伏。他讓幾十年的“鄭州”生活體驗發(fā)酵出了一種獨特氣味,與鄉(xiāng)村場的變遷混合一起,顯示了中國大地上城鄉(xiāng)場已難分彼此,共同經歷著時代的急促變動,這讓作者對于社會轉型的思索更加深遠。
一個作家所創(chuàng)造的人物序列里,一定有一個是他自己形象的“孿生”,而《生命冊》中的吳志鵬,就是佩甫自己,他第一次破天荒地寫了距離自己最近的人物。吳志鵬身上疊印了佩甫的經歷、思考、性格和情感,他的“有背景”,他的“背著土地行走”,其實就是佩甫在坦陳這么多年來他與土地的關系和這關系的因緣,土地給他的沉重是注定,給他的成全也是必然,是土地讓他保持清醒,在時代漩渦中得以身入心離、適可進退。佩甫以自身體驗塑造這個人物的用心就在于此:精神貧窮的人們只有精神富足才能得到拯救,精神富足的表現就是一個人有思想、有認識、知反省、能修正。他的形象是劉漢香形象的延伸、克服與超越。這部小說是佩甫關于農村與城市現狀的思考,城鄉(xiāng)在這個歷史點以奇特的組合同質化了。“《生命冊》的城市敘事包裹了故鄉(xiāng)人的命運,而鄉(xiāng)村敘事又演繹了現代性的嘴臉,它們是彼此依存、難以割舍的充滿了自身矛盾的整體?!痹谶@部整體性的城鄉(xiāng)敘述中,佩甫的新發(fā)現和新認識得以充分表達,但新困惑和新憂患卻在悵惘中難以解決,他只能回歸無梁村,在目睹無梁村的“水盡魚飛”后,試圖尋找“讓筷子立起來”的方法。他就這樣一如既往,在發(fā)現后思索,思索后困頓,困惑中尋找,即便自知無望也決不放棄希望。他就這樣在不知何為但定要為之的結尾,強化了回歸健康人性、理智“正面建設”良性社會發(fā)展的宏愿。
佩甫對文學懷有神圣之心。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佩甫特別激動,他說:莫言為我們這一代作家的寫作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佩甫內心里有和深切的社會責任感一樣重的文學使命感。文學對于佩甫的意義,是出口、寄托、追求,是佩甫幾乎整個的世界。他愿意沉溺其中,他甘心摒棄一切享樂與閑暇,煩惱與實務。他希望以委屈、犧牲去維護的一個不受干擾的世界。他把他的情感、思想、痛苦都投射到了這個世界。他的文學世界是一句句大地的聲音,從遙遠處而來,從歷史深處而來。佩甫熱愛這塊土地,他一次次凝視,一次次反芻,一次次形而上地深思。于是,這塊土地在他心里發(fā)了酵,散發(fā)出混雜而強烈的氣息,那氣息日夜流轉在佩甫的血液里,飄散在他的口鼻前,他時而沉醉時而厭惡,時而激動時而憤慨,時而在簡白中溫暖,時而在蕪雜中絕望。
每個作家都有自己逃不過的作繭自縛,因為性格,因為經歷,因為情感,因為思維。佩甫比較保守、克制,因此局限性明顯,導致讀者對其重復性細節(jié)、類型化人物、社會性總結、單向度推進等方面的閱讀倦怠。但佩甫就是這樣,當他將目光緊緊地鎖在大地上的一切的時候,久久注視的大地就是他的視域和精神注焦,忘記了仰頭看看天的高遠,星河的燦爛,忘記了閉目任神思自由玄游幾番。
孔會俠 鄭州師范學院
注釋:
①李佩甫:《上網寫字不能叫創(chuàng)作 警惕庸俗化的泛濫 》,選自《中華讀書報》,2012年5月3日。
②李佩甫:《黑蜻蜓》,《中國作家》,1990年5期。
③李佩甫:《二怪的畫》,《莽原》,1981年2期。
④程德培:《李佩甫的“兩地書”——評〈生命冊〉及其他六部長篇小說》《當代作家評論》,2012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