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季進 曾攀
文學·歷史·闡釋者
——論顧彬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
文/季進 曾攀
20世紀90年代以來,關于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書寫,已經成為學界的熱點話題。一方面學界熱衷于寫史,大同小異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層出不窮,據(jù)說有上千部之多;另一方面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斷代、分段、命名、性質、成績與局限,又爭議不斷,有學者干脆放棄“新文學”“現(xiàn)代文學”的概念,提出了“民國文學”的敘述框架。相比較而言,海外學者沒有像國內學界如此強烈的寫史沖動,文學史寫作一直不溫不火,但是很顯然,這些文學史無論是文學史觀,還是敘述框架或價值立場,都與國內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頗為不同,兩者之間形成了有趣的互補。對于海外學者而言,從來不存在完全客觀、固定的文學史,文學史寫作也是一種歷史想象的方式,是文學、社會、時代、讀者期待、文學生產等諸多因素斡旋的結果。因此,我們不可能書寫一部完美的文學史,也不可能存在唯一的文學史。我們所能做的只是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角度、立場,不斷地去走近與走進文學史,從這個意義來說,顧彬《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對史料的重新處理,對文本的重新闡釋,對歷史演進的重新敘述,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特殊的極具個性色彩的文學史樣本,讓我們再次看到了20世紀文學史多元寫作的可能性。
夏志清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感時憂國的精神》中曾提出“感時憂國”(Obsession with China)的概念,認為“從世界文學的眼光來看”,這種感時憂國的精神“值得我們進一步加以探討”,現(xiàn)代中國作家并不像西方現(xiàn)代文學大師那樣,“熱切地去探索現(xiàn)代文明的病源,但他們非常感懷中國的問題,無情地刻畫國內的黑暗和腐敗”,這使得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往往“自外于世界性”。顯然,夏志清對此秉持的是審慎甚而批判的態(tài)度。無獨有偶,顧彬在考察20世紀中國文學時,同樣對中國文學的“執(zhí)迷”進行了反思和批判,“‘對中國的執(zhí)迷’表示了一種整齊劃一的事業(yè),它將一切思想和行動統(tǒng)統(tǒng)納入其中,以至于對所有不能同祖國發(fā)生關聯(lián)的事物都不予考慮”。對國族和歷史的過度執(zhí)拗,令現(xiàn)代中國的文學探索“和世界文學觀念相左”,在顧彬看來,緊扣時代歷史的先在的目的性和旨向性,成為了橫亙在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之間的重要屏障。顧彬因而提出“世界文學”的觀念,并將其視為“一種超越時代和民族,所有人都能理解和對所有人都有效的文學”。在文學史的論述中,顧彬同樣試圖將20世紀中國文學提升至普適性的層面,并從世界文學的角度進行考量和批判?!皬摹对娊洝返紧斞福袊膶W傳統(tǒng)無疑屬于世界文學,是世界文化遺產堅實的組成部分”,而且他也指出,中國詩歌在世界詩歌史上,占據(jù)著極為重要的地位,德國則是在經歷了幾個世紀之后,才真正出現(xiàn)了能夠跟中國詩歌和中國詩人抗衡的作品。且不說顧彬直言“我們應當做到公正”,即使是回到中國文學本身,也同樣需要足夠的自信與海量,與任何的藝術形態(tài)進行參照和比對。
如果以世界性的坐標品評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合法性可以確立,那么顧彬的《二十世紀文學史》中無處不在地將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并置而談,毫不忌諱對之進行高下優(yōu)劣的對比,就與國內通常的文學史敘述大相徑庭,兩者形成了有趣的互補??梢哉f,顧彬在他的文學史中,設定了一個比較文學的理論視野和研究框架,在討論魯迅時,將其作品與《圣經》,與尼采、艾略特、羅素等人的作品對照進行闡述;在討論郁達夫時,一般的國內文學史只是將其與日本的私小說相對應而談,而顧彬則更是將郁達夫對現(xiàn)代人心理的書寫,與列夫·托爾斯泰、加布里埃爾·鄧南遮、歌德等人的作品做比對;討論新月派詩歌時,將其與巴那斯派(Parnasse)詩人圈子相結合,而徐志摩的《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則是其“在德國敘事謠曲影響下創(chuàng)作了漢語的類似之作”……雖然以世界文學為坐標軸的論述方式,有時也有可能會陷于簡單的比較和判斷,例如在評論現(xiàn)代戲劇時,簡單地以是否得到國際承認和認可作為評斷標準,就沒能將戲劇這一復雜而豐富的藝術樣式在現(xiàn)代中國的發(fā)展狀況呈現(xiàn)出來。但是,不管怎樣,顧彬在敘述20世紀中國文學史時,經常采用世界—中國的敘述模式,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西方尤其是德國文學相映照,恰恰是國內文學史敘述所缺乏的視角。其中也許會有不科學、不嚴謹?shù)牡胤剑坏貌怀姓J,這種敘述模式更多地起到了一種相互映照的效應,打開了思維的空間,也賦予這本文學史與眾不同的光彩。
海外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及其歷史的研究領域,往往一方面以西方文學理論作為方法論的支撐,形成立論的根基;另一方面則是直接對抗和消解國內現(xiàn)有的研究路徑和概念理論,尤其是對意識形態(tài)管控下的文藝思想進行質疑。值得注意的是,這兩個面向往往是相互呼應的,以此建構起具有西方思想形態(tài)的同時又有著強烈尋求本土化和在地化效果的獨特的文學史體系。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指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對現(xiàn)實主義的歷史內容過分關心,容易令自身落入某種目的和手段的陷阱中,從而忽略了對藝術和形式的探索;夏濟安的《黑暗的閘門》將傳統(tǒng)的魯迅研究從單調引向了復雜和豐富;李歐梵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浪漫一代》中重新揭示被現(xiàn)實主義及其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所壓制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浪漫主義一脈的文學史價值;王德威則在《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晚清小說新論》中,直接指摘和反抗以“五四”為圭臬的文學史敘述;安敏成的《現(xiàn)實主義的限制》則重新反思作為20世紀中國文學主線的現(xiàn)實主義文藝創(chuàng)作;等等。在這種情況下,顧彬的文學史如何擺脫影響的焦慮,反抗現(xiàn)有文學史的寫法,尤其擺脫意識形態(tài)和固有觀念對文學史的禁錮,為20中國文學發(fā)展歷史提出新的命題,成為了他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書寫不得不面臨的挑戰(zhàn)。
如前所述,世界文學與中國文學、普遍性與特殊性、西方性與在地化的辯證,成為了海外中國文學研究尤其是文學史研究重要的方法論。然而,對文學外部元素如世界與國族、文化與社會等要素的考察,勢必最終要回歸到文本內部探究,否則將會架空文學真正的本質與核心。就這一點而言,與夏志清以“新批評”理論投入中國現(xiàn)代小說研究相對照的是,顧彬相應地將文學史的研究重心傾向于文學文本的內部——語言與形式。
對文學語言與形式的關注,實際上依循的是文學發(fā)展的內在規(guī)律,通過考察文學內部的構件和要素,尤其是敘事語言和美學形式上的發(fā)展演變,闡釋20世紀中國文學的質量和品格。這也是顧彬的文學史不同于以往的文學史寫作的關鍵所在。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談及民國時期文學時,首先闡述“五四”新文學的奠基性意義,指出“從文言文到書面化口語的過渡也可以解釋為從過一種精細的守則到突破這種守則,從而形成了一種更自由的語言的過渡”。在此基礎上,通過闡釋魯迅、郭沫若、郁達夫等“五四”先驅對文學語言、組織、形式及體裁等方面的貢獻,揭示出現(xiàn)代文學在草創(chuàng)時期的真實境況。然而,近年來對紛繁復雜的晚清文學的研究,令“前五四”文學的面貌更加多樣豐富,而僅以劉鶚、蘇曼殊等個例闡述“五四”前后文學觀念和文學語言之過渡的顧彬,不知對此會不會有所增補和轉圜?在討論“后五四”時代的文學時,顧彬指出,經由“五四”文學之根而開枝散葉的現(xiàn)代文學,進入了蓬勃發(fā)展的時期,林林總總的作家作品,包括諸種文學體裁如小說、詩歌、戲劇等,都得到了拓展和延伸。顧彬將文學的演進引向其“激進化”的一面,尤其是出于戰(zhàn)爭和革命的影響,意識形態(tài)對文學的攪擾,令其走向了政治、大眾和民間??梢哉f,顧彬很好地將文學橫向存在的狀態(tài)呈現(xiàn)了出來,通過語言形態(tài)、敘事特性、形式體裁等要素來考察文本自身的質地與品質,并與縱向發(fā)展的政治歷史時間緊密勾連,在不貼近和附著現(xiàn)實歷史與不被其左右的前提下,清晰呈現(xiàn)了20世紀中國文學的演進歷程。
然而,問題的復雜性還在于,顧彬的文學史思想似乎存在著一個悖論:20世紀的中國是一個革命的時代,革命話語、戰(zhàn)爭敘事、政治宣教等因素,對文學的侵入都相當明顯,有的甚至起到了決定性的影響。顧彬并沒有避諱這些尖銳的問題,而是執(zhí)拗地回到自己所意欲構筑的文學和文學文本內部,坦承面對文學在歷史中的源流和沉浮,理據(jù)并重地對其進行分析和闡述??梢哉f,對語言與形式的倚重,固然是顧彬研究中國文學史所考慮的核心問題,而如何以點及面,從語言和形式的傾向,提升至能夠觀照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歷史的觀念和方法,在觸及中國文學發(fā)展核心問題的同時,牽引出統(tǒng)領現(xiàn)代中國文學格局的史論形態(tài),顯然是所有中規(guī)中矩的文學史最希望企及的層次。在這方面,顧彬還是一如既往地不落窠臼。他并不是以先見的方法論套入現(xiàn)代中國文學發(fā)展過程,也沒有遵循一般的文學史表述方式,而是先將相應的問題呈現(xiàn)出來,隨后對癥下藥地提出研究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方法論。
20世紀的中國文學史并不是謹飭的平順的,其中存在著無數(shù)的折疊、迂回甚或是倒退、殘缺,相應地,顧彬并不在乎構建整飭的史的敘事,比如對先鋒文學就幾乎不加關照,直接進入對余華等人90年代長篇的評價。如果說第二章還有些傳統(tǒng)文學史的框架,到了第三章就完全打破了文類的差異,基本上是以問題為中心,隨意調用和驅遣小說與詩歌文本。這種看似不協(xié)調的史論,恰恰構成了顧彬的特色。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可說則說,不可說則不置一辭,這本身就代表的史家的立場和評價。與其把它看成是一部文學史,不如看作是一本“20世紀中國文學史論”。誠如他自己所言,“我寧愿嘗試去呈現(xiàn)一條內在一致的上下關聯(lián),就好像是借文學這個模型去寫一部20世紀思想史”。從文學史論或曰思想史論的角度,又當如何來看待20世紀中國文學發(fā)展的若干問題?這就涉及了文學材料、文本形式如何處理與自身相關之歷史的方式。
在這一點上,顧彬在討論現(xiàn)代和當代文學時,對其中歷史發(fā)展的常態(tài)與變數(shù),就拿捏得頗為準確。他在討論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奠基階段之后,將1928年到1937年的文學定位為“激進化的文學”,指出文學運轉中的異變,并且將這種異數(shù)延伸至1949年之后的文學,探討戰(zhàn)爭和革命影響下文學的發(fā)展形態(tài)。不僅如此,其對20世紀80 和90年代文學的研究,同樣以問題為核心,探究后文革時代的改革開放的文學,如何面對和參與商業(yè)化的歷史。顧彬似乎毫不在意文學文本的時間性,他可以從翟永明的詩歌跳到郭沫若,把《圍城》的“自我的展開”與艾青的分析捉置一處。顯然,顧彬沒有嚴格地依照時間發(fā)展來觀照文學歷史,而是以方法和問題為核心進行文學歷史的梳理和論述。當然,盡管顧彬對過于貼近歷史與時代的文學,始終保持審慎的態(tài)度,但顯然并不回避重要的歷史節(jié)點,他可以以“現(xiàn)代前夜”“民國時期”“1949年后”等政治歷史更迭的關鍵時間分章立節(jié),又專門以1927、1937年這樣的革命戰(zhàn)爭為討論的時間界限,尤其是在第二章的第三部分,專門討論“文學的激進化”,以戰(zhàn)爭歷史、政治干預等要素,進入文人和文學內部的討論。這正體現(xiàn)了顧彬的文學史直面中國歷史問題與中國文學問題的文學史論述風格。20世紀的中國文學,并不是純粹的不受外在因素影響的文學,也不是一個超然世外的烏托邦存在,那么對于20世紀的中國文學歷史,有針對性地實現(xiàn)在地化的歷史論述,就成為了顧彬文學史最為突出的亮點之一。
如果細讀顧彬的文學史,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激進化文學、港澳臺文學、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學中的文學軍事化和人道主義研究以及當代文學的商業(yè)化趨向等內容的研究,都成為了這部文學史較為引人注意的地方。譬如他在討論1949年中國文學的軍事化傾向時,將抗日戰(zhàn)爭、國共內戰(zhàn)等戰(zhàn)爭歷史在文學上的映射,延伸至共和國的歷史之中,從土地改革、戰(zhàn)爭、歷史題材到百花齊放的文學,再到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文學寫作,浸透著軍事、戰(zhàn)爭和政治氛圍的文學表達,其內在的敘事語言、形式探索及其中的發(fā)展線索于焉得以顯現(xiàn)。不僅如此,顧彬對文學的軍事化的敘述,并沒有先入為主地批判軍事化給文學帶來的侵犯、腐蝕甚或是災難,而是將共和國戰(zhàn)爭和政治意識形態(tài)影響下的文學進行深入分析,指出其中的文學發(fā)展線索和文本語言形態(tài),例如他以茹志鵑的《百合花》(1958)為例,指出戰(zhàn)爭背景下的,人性與愛情的萌動;又如宗璞的小說《紅豆》,對豐富而微妙的內心世界進行了刻畫等等。顧彬往往能聚焦于文學現(xiàn)象與文學文本的暗部與細處,探討文學語言與敘事形式的流變與轉化、受困與掙扎,采用文學與語言的相互倚重的方式,既揭示文本語言與“語法”的核心作用,又關注文學語言與敘事話語對文學的滲透與再造,揭示出其中呈現(xiàn)出來的文本形式的選擇與話語形態(tài)的建構。
顧彬的文學史,并沒有給人一種明確而直觀的感受,也不是千篇一律的尋常文學史敘事模式。其始終展示著突出的問題意識與現(xiàn)實關切,從而將文學史內部的復雜與曲折加以呈現(xiàn)。其往往從“文學”與“史”的框囿中“越界”出來,尋求與中國歷史乃至世界文學發(fā)展歷史更為深層的對應與啟示,尋求世界文學理論與中國文學的在地化對接。而這一切的歷史敘事與文學史論,包括文學文本之問題的提出與解決、文學史研究方法的建構和運用,事實上體現(xiàn)出來的,是敘事者或曰闡釋者所秉持的文學觀念和所采用的論說方式?!?0世紀中國文學并不是一件事情本身,而是一幅取決于闡釋者及其闡釋的形象。”顧彬在這里固然是強調敘述者話語的重要性,甚至將其抬至了決定性的高度;然而需要指出的是,20世紀中國文學,卻并不代表可以取消文本和作者,如何在彼此之間實現(xiàn)真正而切實的對話,既是文學史家與文學本身的交互對話,同時也是西方學界與中國文學文化的彼此對話,這不僅是反思20世紀中國文學發(fā)展歷史,也是將其置于世界文學語境下加以考察的必由之路。
總之,顧彬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體現(xiàn)了特立獨行的文學史觀,呈現(xiàn)了相當敏銳的文本解讀的能力,處處浸潤著其西方文化的素養(yǎng)與知識結構。我們顯然不能要求海外學者按照我們傳統(tǒng)的文學史觀來寫文學史,如果那樣,反而是毫無價值的,而現(xiàn)在這本充滿個性的文學史,雖然有粗漏,有誤讀,有局限,但畢竟體現(xiàn)了20世紀中國文學史敘述的另一種可能性,也為西方讀者提供了20世紀中國文學的基本面貌,其價值和貢獻是不容否認的。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摘自《文藝爭鳴》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