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毓團
重啟“天下”:中國民族主義特質流衍
文/楊毓團
學界對于“民族主義”概念的定義雖然繁多,但其大要有二:其一,民族主義是某民族在其自我發(fā)展和與其他民族相接觸或發(fā)生沖突的過程中,根據自身文化傳統和民族利益而自發(fā)產生的、關系本民族的生存狀態(tài)和歷史命運的、廣泛而又強烈的群眾意識和社會情緒;其二,民族主義還包括基于群眾意識與社會情緒之上的思想觀念、意識形態(tài)以及社會運動,等等。而本文則主要探討其作為觀念形態(tài)的中國“民族主義”。
基于如上界定可以看出,中國“民族主義”無疑是一種具有千年根柢的民族群體文化與社會政治觀念及現象,而決非如有的學者所說的僅僅是“近代”的產物。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民族主義之流衍,卻歷經從“天下主義”到“民族國家”的觀念形態(tài)的轉換,而近年來,“新天下主義”又成為一種可資替代“民族國家”建構模式的民族主義的熱點論說。
對于中國歷史傳統中的“民族主義”來說,它主要是在文化共同體意義上被建構的。而“天下主義”成為這一民族觀念意識中最為核心的特質。然而,何謂“天下主義”呢?在文化、政治意義上,它主要體現為:一套基于以中原為中心、其他區(qū)域為次第邊緣的地理空間想象之上的具有普世特質的“大一統”的政治文明體系。這一文明體系的形成不是完全由于權力實體所致的政治秩序,而是基于優(yōu)位文化認同與地理區(qū)域布展的雙重疊合之上的“價值體”型塑的結果。其特點在于既源于中國民族而又超越中國民族的泛民族之“民族主義”。當然,中國傳統“天下主義”政治觀念的理論底色還是在于其獨特的文化意識。
在中國傳統觀念中,“華夷之辨”就最能體現其獨特的民族文化意識。錢穆于此曾有明確論說:“在古代觀念上,四夷與諸夏實在有一個分別的標準,這個標準,不是‘血統’而是‘文化’。所謂‘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狄進于中國則中國之’,此即是以文化為‘華’、‘夷’分別之明證?!痹谶@里,其實并不是表征中國傳統民族主義觀念的狹隘,而是彰顯了其民族主義觀念中獨具特色的文化意識。這一文化意識的特點又為具有開放、包容特性的“天下主義”觀念所涵攝。
中國的傳統“天下主義”觀念,會衍生出極具普世主義特質的民族主義意識與觀念。并且,它即使在民族之間長期的相互征伐與侵襲下,也保持著一種無以倫比的韌性,最終為融合成近代以來的“中華民族”,鑄就了獨異于西方民族主義的歷史基因。因此,中國傳統“民族主義”的特質即是一種被所謂特殊排異表象下掩隱著的文化普世主義。其內在精神即為帶有世所罕匹的寬大包容的氣質。實際上,中國這種傳統的民族精神觀念來自于一種“天朝上國”式的文化自信。這種文化自信即使在遭遇外來民族入侵時仍然存在。譬如,歷史上少數民族入侵并入主中原的政權如元、清,其最后無不接受中原文化,出現一幕幕“征服者”被“征服”的歷史活劇。因此,文化危機并未傷及其文化自信。由于這一文化自信的存在,中華文化才得以不斷地融合與重建,表征出了極強的自我更新能力。此一文化自信自唐宋以降,已為儒家“道統”一詞所涵攝。
盡管文化意識下的民族主義觀念異常強烈,但政治民族主義卻一直與這種基于文化理解的民族主義處于不斷地博弈之中。宋元時代,現實形勢致使知識人在政治策略與文化自信之間尋找平衡。而在漢人掌權的明代,民族主義中政治與文化的雙重意涵再次獲致伸張的機會。清代雖為滿族入主中原,但其一統江山,且歷時較久,因此,其對民族主義觀念在政治與文化層面的雙重理解皆與明代相差無幾。而這亦即是恢復到漢唐時的政治與文化的高度合一,抑或政統與道統的高度疊合狀態(tài)(政教合一的狀態(tài))。不過,自古以來,中國民族主義觀念實際上大多是政治與文化雙重疊合,政教合一,且以文化統合政治的。這一點決定了在中國傳統社會里,民族主義觀念具有“文化意識(理解)”的優(yōu)先性。即便是在政治、軍事層面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創(chuàng),處于一種“想象的民族主義”的宋代,也仍然沒有摒棄這一文化秩序優(yōu)先性的觀念。其所發(fā)生變化的只是在華夏文化秩序優(yōu)先性的前提下,對中國“民族主義”的理解逐漸作了政治區(qū)域層面的調整,如元、清兩代。因此,在這一意義上,中國傳統“天下主義”觀念一直未受到真正動搖。而恰恰相反的是,中國歷代政治疆域的不斷擴張,卻又確證了這種傳統民族主義觀念的內在合法性。
西方學者認為,“民族主義最多也只不過是一種附著狹隘政治概念的‘弱中心’意識形態(tài)”。因此,西方所謂“自由”“平等”“民主”“人權”等思想原則在后來處理國際“民族主義”問題時顯得是那么蒼白!而且事實上,近代以降西方帝國主義殖民者的殘酷炮火更是凸顯他們如上思想理論的急迫。誠如英國學者安東尼·史密斯所說:“民族主義只會在短暫的時段內變得極為重要,即在進行民族建構、對外征服、遭遇外部威脅、發(fā)生領土爭議、或內部受到敵對族群或文化群體的主宰等危機時,民族主義才顯得極其重要?!痹谶@一點上,中西方皆然,而近代中西方所不同的是,西方是征服與侵略,中方是被征服與被侵略。中國近代民族主義思潮由此應運而生。在某種意義上,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確實是一種帶有十分明顯應激性的“民族主義”。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已有學人開始注意到,談中國的近代民族主義觀念必須追溯其歷史文化傳統,否則,中國在近代以來所出現的與民族主義相關聯的許多歷史事象都無法解釋,由此也易陷入歷史文化虛無主義的泥淖里。
基于上述分析,中國近代民族主義觀念的衍生,實導源于如下兩方面的彼此匯合:一是中國傳統民族主義之觀念;一是西方近代民族主義之觀念。
第一,中國傳統民族主義觀念對之影響甚深。雖然中國近代民族主義觀念與思潮主要為西方列強的經濟與軍事入侵所引發(fā),但是,中國傳統民族主義觀念特有的韌性,使得其在中西沖突之初,是難以被迅速撼動的。不過,傳統“夷夏之辨”觀念以往屢受學界詬病,被視為“民族”歧視與“民族”不平等的觀念。但在筆者看來,這一觀念的文化判準本身并非是意在強調基于民族歧視與民族不平等的所謂傲慢與偏見,其主要宣示的是一種文化自信與對于普世價值的追尋,這也是與其“天下主義”觀念互為契合的。而且,“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狄進于中國則中國之”的傳統論說,恰恰燭照了中國傳統“民族主義”觀念里的一種獨特的文化平等性。退一步講,盡管在中國歷史上出現過所謂民族歧視及不平等的現象,但那不過是該觀念在后來政治意識形態(tài)化之后的一種本質異化的表象而已。因之,我們不能就此而否認這一觀念原初的良愿美意。正因為有此傳統“平等”觀念,其對于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特質的析出有奠定之功。
第二,它受西方近代民族主義觀念之影響明顯。西方民族主義觀念衍生于近代社會。該觀念是西方自17世紀尤其是18世紀以來,在打倒天主神權與封建王權的基礎上形成的頗具普遍性的重要社會思潮。其民族主義的核心理論基礎是“天賦人權”“主權在民”。換言之,它是一種追求自由、平等、人權與博愛的思想。其欲實現的目標在于建立現代民族國家,而其理論支撐則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就時人訴求而言,對內,爭取自由、平等與民權;對外,反對外來民族的壓迫與剝削。這一西方民族主義思想觀念隨著19世紀末20世紀初葉帝國主義列強的軍事侵略與經濟掠奪日甚而愈發(fā)為中國知識人所接受。這些所謂西方資產階級曾經在自己國土上爭奪天賦權利的思想竟然同樣成為中國知識人“反帝反封”最為銳利的武器?!懊褡逯髁x”無論中外,都具有一種自我利益捍衛(wèi)的本能,因此,“反帝”也勢必成為近代中國的最大主題之一。而西方近代民族主義觀念之于“反封”的意義則在于其基于進化論的觀念,呼喚自由,主張民主共和政體為先進強國之所亟須,為反對清廷勢力提供了重要的精神資源。
中國近代民族主義觀念既難以擺脫具有千年傳統的民族主義觀念的影響,又無法避免西方近代民族主義觀念帶來的沖擊。但其中不得不加以正視的是,中國近代民族主義觀念是在西方軍事、政治及文化等多重沖擊下得以型塑的。盡管它有著千年傳統的民族觀念內蘊其中,但其主調還是效仿西方的近代“民族國家”建構。誠然,這一基于“民族國家”建構的民族主義觀念在外御西侮、內行革命的過程中與激進主義思潮互為綰結,確乎展示了其所具有的異常明顯的效用。但是,在“天下主義”的秩序觀念隨著中國傳統政治架構的轟然崩解而逐漸淪為邊緣之后,基于西方進化論之上的“民族國家”的建構,卻又無法祛除因其自身的內在缺陷而帶來的負面影響。由此,這一“民族國家”的建構路徑給人類所造成的困境將會成為在不斷加劇的全球化進程中無法逃遁的一種宿命。如果說這種宿命在皆以普世文明面相自居的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之間斗爭氛圍濃郁的20世紀尚未全然展露;那么在現代民族主義挑戰(zhàn)抑或“文明沖突”日益凸顯的21世紀,卻成為了人類無奈的共認。
中共建政之后,中國民族主義的特質與中國共產黨的思維傾向有著至為密切的關聯。其秉持的是具有國際主義精神的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在這一國際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侵染下,近代以降的中國民族主義日益邊緣化,雖未徹底消失,但其“民族主義的訴求受到意識形態(tài)理念信條直接而有力的約束與抑制”。不過,自中蘇關系破裂至改革開放,尤其是蘇東劇變、冷戰(zhàn)結束,民族主義意緒才開始逐漸漫過籠罩全球的國際主義的沉沉大幕,再次成為人們關切的焦點。
一如前述,中國近代民族主義是在回應西方列強的侵略與掠奪的行為中形成的,無疑具有十分明顯的應激性。而在當代中國,雖再無炮火硝煙之催迫,但因經濟崛起而引來的諸國壓力卻屢有顯現。國際上的中國“威脅論”“崩潰論”等不絕于耳,中國與西方諸國及鄰國關系時有摩擦與沖突。這些帶有異常明顯的現代“民族主義”意緒的現象在有著諸多國際性協調組織的當今,也是無法消弭的。此一動因皆可歸于西方近代以來建基于“民族國家”之上的民族主義特質的影響。在當代中國,千年民族主義傳統雖然猶在,但其仍然為一支伏流,尚未遇時。而建基于“民族國家”之上的西方近代民族主義所致之沖突遠甚于和諧。當今西方所宣揚的普世主義價值在現實政治行動中已顯露了真身,是無法擺脫民族國家所設定的命運的。
此外,當代中國民族主義之風云再起,也與國家政權在一定程度上的主觀推動有關。隨著蘇聯解體后的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遭受重創(chuàng),以及市場經濟大潮沖擊下的社會文化多元化的出現,中共的政治合法性也遭到很大的挑戰(zhàn)。這從其當時急切動用一切國家資源來反和平演變,以及進行維穩(wěn)的政治舉措中可見一斑。而如上威脅中國政治合法性的來源,多與西方民族主義文化有關。因此,在某種意義上,中國當代民族主義為政治力量所烘托而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官方提法,即是中共在國際主義與民族主義之間尋找理論平衡的極好體現。誠然,這一政治民族主義表面上有其自洽性,但深入內里,可發(fā)現基于此的“愛國主義”宣傳則未免顯得空洞無物。
實際上,在尊奉“國際主義”信條的意識形態(tài)大行其道時,中國民族主義是隱匿抑或內蘊于其中的,且為“愛國主義”概念所表達。民族主義觀念在是時中國仍為涌動之暗潮,呈蓄勢待發(fā)狀。值得注意的是,國際主義與民族主義之間存在很大程度上的內在緊張。在某種意義上,國際主義是手段,民族主義才是實質。因此,當20世紀90年代初,冷戰(zhàn)結束之后,人們就迫不及待地拋棄多年扛舉著的國際主義大旗,而徑直且毫不掩飾地投入民族主義的懷抱。這便是中國當代民族主義所遭逢的現實境遇。
由此看來,在中國當代民族主義觀念的建構中,宣示人類的普世價值,尋找各民族間互相認同的最大公約數,確乎顯得尤為必要。近年來,學界就普世價值問題有著激烈的爭論。如否認普世價值存在者,多以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與階級分析方法來推論“普世價值”論是一個偽命題,并將其引到挑戰(zhàn)現存政權合法性的層面,視之為所謂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觀念,其目的就是“取消共產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制度,走資本主義道路”。而實際上,雖然塞繆爾·亨廷頓也曾說過“普世文明的概念是西方文明的獨特產物,普世主義是西方對付非西方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但僅僅是強調西方人在概念運用上的主觀意圖,其并無否認客觀意義上的普世文明的存在。
我們需要跳出基于近代進化論思維的民族國家模式的“民族主義”狹隘視線,重新體認中國傳統民族主義觀念中的“天下主義”思維。而且,尤為值得一提的是,其不但之于中國民族自身,且之于世界各民族的發(fā)展皆有重大現實意義。因為如前所述,中國傳統民族主義觀念之特質在于自信、開放與包容的文化意識。而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孔子所言“和而不同”的君子理想人格在民族主義文化層面上的一種思想泛化與擴充?!昂汀笔侵钢^中華民族文化應有的普世主義價值維度的開放性表征,“不同”是承認民族文化多元認同的包容性思維的彰顯。由此,在日益全球化的當下,諸民族之間“并育而不相害,并行而不相?!鼻樾蔚某尸F才成為可能??傊诋敶袊嬀哂衅帐纼r值的民族主義觀念不但必要而且可能。
中國傳統民族主義觀念中的“天下主義”思維實是有貢獻于現代世界政治新秩序重建的極為重要的精神資源。重新開掘中國傳統民族主義思想資源,不但可以使中國走出當代民族主義的狹小天地,而且對于整個世界諸民族的現代文明走向都會有一個很好的示范與引領。實際上,這一點在20世紀20年代,梁漱溟等現代新儒家們早已作了頗為準確的預判:“世界未來文化就是中國文化的復興,有似希臘文化在近代的復興那樣?!逼鋸团d不僅表征著中華民族自身的復興與強盛,而且更多的是對于現代世界政治新秩序的良性建構的貢獻。
由此,可以預見的是,未來全球化時代下的中國民族主義,不應是近代以降基于本能防御式的所謂“愛國主義”,而應是一個將傳統“天下主義”觀念加以現代涵化的內蘊豐富的觀念結構。這一現代的“天下主義”觀念可謂之“新天下主義”。
(作者系福州大學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副教授、復旦大學現代化進程研究中心博士后;摘自《政治思想史》2016年第2期;原題為 《從“天下主義”“民族國家”到“新天下主義”——中國民族主義特質流衍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