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剛

從《黑白男女》看劉慶邦“煤礦文學”的新變

劉志剛

作家劉慶邦數(shù)十年來一直心系底層礦工命運，其近作《黑白男女》是對“后礦難”礦工生活持續(xù)關注的成果。較之于之前的作品，這部小說在題材選取、思考視角及創(chuàng)作經驗等方面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這些變化既體現(xiàn)了作家對自身局限性的反思，也體現(xiàn)了作家與急遽變動的現(xiàn)實生活對話的努力，理應得到評論界的關注。

一、礦工形象的延伸：從煤礦到社會

《黑白男女》主要寫了礦難之后，幾個礦工家庭面臨的生活與情感的重建。失去兒子的老礦工周天杰，孫子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為了留住孫子，就要留住兒媳，雖然知道這樣做很自私，但只有這樣才能維持這個家的平衡。失去丈夫的衛(wèi)君梅，拒絕改嫁，決心挖掘自己的力量，把兩個孩子撫養(yǎng)成人。失去父親的陶小強，無法融入母親改嫁后的新家，搶劫財物，最終失學。礦難失去的是家中的頂梁柱，失子、失夫、失父對家庭的影響是持續(xù)而深遠的?！逗诎啄信啡魭侀_礦難的大背景，就是在平凡得近乎瑣碎的生活場景和細節(jié)描寫中，為我們展示了每一個人都會面對的問題——親人死后的情感和生活的重建。在這些普通人的故事中我們感受到了生活的辛酸、命運的重壓，當然也有人心的溫暖、人性的尊嚴。

對于煤礦事故和礦工死亡劉慶邦是有著切身感受的，只要看看劉慶邦寫的關于礦難的報告文學就可以知道。劉慶邦曾談到：1996年5月21日發(fā)生在平頂山十礦的瓦斯爆炸事故，84名礦工在事故中喪生。事故發(fā)生的第二天，我就趕到平頂山采訪。說是采訪，其實我主要是看、去聽，是用我的心去體察。我體察的對象是那些工亡礦工的家屬。他們都處在極度的悲痛之中，我不忍心向他們提問什么。那幾天，我天天跟工亡礦工家屬們在一起。我的心始終處在震蕩之中，我咬著牙一再對自己說不要哭，可眼淚還是禁不住一次又一次涌流出來。我無力為他們做什么，只能較為具體、詳盡地把事故給他們造成的痛苦記錄下來，寫了一篇近兩萬字的紀實文學作品（《生命悲憫》），就是想讓全社會的人都知道，一個礦工的工亡所造成的痛苦是廣泛的、深刻的、久遠的。①礦難帶來的往往是大面積的死亡，死亡無疑是所有苦難中最沉重的一種。劉慶邦關注底層社會、關注礦工，在作品中曾對礦工生活的苦難進行了淋漓盡致的展示：饑餓、疾病、誘騙、慘死等等。底層與苦難相伴隨，底層敘事不可避免要寫底層的苦難，苦難敘事也被稱為最好的選擇。但當下的一些底層文學不厭其煩地展覽苦難，已經淪落為 “比狠比慘的‘殘酷敘事’或者苦大仇深的‘仇恨敘事’”②有的底層文學不惜宣泄怨恨、渲染暴力恰恰迎合了讀者的獵奇心理，有對現(xiàn)代消費趣味獻媚的嫌疑。對困難的敘事流于表面，顯得輕浮而缺少歷史的厚重感。《黑白男女》開篇就寫了礦難，但沒有具體的去展示礦難的慘烈，礦難成為小說敘事的一個大背景，在死亡的愁云下，劉慶邦關注的是死亡造成的回響，關注的是生者的生活。面對親人的死去，普通的礦工家屬做出了各種各樣的抉擇與努力，在細致的描寫中展示了底層民眾的生活強力，給人以奮進的希望，這應該是作者對自身和當下過度的苦難敘事的一種反撥。

劉慶邦說：“我希望小說《黑白男女》超越一個行業(yè)，不是說光煤礦的人才關心這個事情，所有行業(yè)的人都面臨一個生死的問題，都面臨親人失去以后怎么辦這樣一個問題，我們怎樣繼續(xù)生活，怎么樣打破舊的平衡，建立新的平衡?！雹塾擅旱V行業(yè)的死亡，進而擴大到所有行業(yè)，能看到作者思考視野的擴大，由礦工世界進入到整個現(xiàn)實社會，小說雖以煤礦為題材卻有超越煤礦之勢。劉慶邦曾說：“我之所以強調煤礦的現(xiàn)實就是中國的深刻現(xiàn)實，還有一個想法，就是不想被行業(yè)所局限，只是把煤礦作為人物活動的背景和舞臺，以表現(xiàn)廣闊的現(xiàn)實世界。”④

這種思考視野的擴大，應該是作家不斷突破自己的一種努力。其實，一個作家一旦被貼上某種標簽，成熟的表面下一定是伴隨著某種限制，而這種限制與作家要求創(chuàng)作自由的天性是相沖突的，所以作家一定會不斷超越這種限制。劉慶邦被譽為“短篇王”，但從近年長篇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和速度上看，顯然是要突破自己的短篇限制，劉慶邦也曾說“缺憾是還沒有寫出一部厚重的長篇小說?！眲c邦是中國煤礦文學旗手。有一句話廣為流傳：“到陜北，只要提路遙就有人管你飯吃；到礦區(qū)，只要提到劉慶邦，就有人管你酒喝?！苯Y合劉慶邦近幾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能看到作者在堅守煤礦與鄉(xiāng)土陣地的同時，也不斷去嘗試對新領域的探索，試圖超越自己，如“保姆在北京”系列小說，就寫了城市里的生活?？梢娬f劉慶邦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堅守短篇的同時，也嘗試長篇的創(chuàng)作；堅守煤礦文學的同時，也嘗試其他題材的創(chuàng)作。在煤礦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正是這種改變的需要，或者說是思考的深入，才會有了這種礦工形象的延伸，通過煤礦題材來展示更廣闊的現(xiàn)實人生。

二、現(xiàn)代化的困惑：從追求到超越

隨著《黑白男女》的出版，評論界便有了“煤礦三部曲”之稱，即與前兩部煤礦長篇《斷層》（1985）、《紅煤》（2006）合稱。對于這三部長篇劉慶邦曾說到：“《斷層》是一個改革題材，停在社會學的一個層面。到了《紅煤》就對人性關注比較多，寫人性的復雜?！逗诎啄信分饕脤徝赖难酃鈦砜瓷?，更注重文本的完美性、藝術性和詩意化。”⑤三部作品選取了不同的觀察視角，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美學追求。下面試選取三部作品中對“煤”的三段描寫，在對比中便能明顯地感受到這樣的不同。

“如今，人類社會發(fā)展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人們不僅會借用金屬的力量，木頭的力量，水的力量和風的力量，還借用了火的力量，電的力量和激光的力量，在社會生產力飛速發(fā)展的今天，石頭已經不在話下了。李石駒和他的戰(zhàn)士們藐視一切油頁巖、石灰?guī)r、礫頁巖和花崗巖，為了向自然界索取黑色的寶藏，被稱為大地保險柜的千層巖石、萬重封鎖，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

——《斷層》（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6年，第210頁）

廣東是中國實施對外開放的先行地， 2017年廣東省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進出口貿易總額達3 519.7億美元，遠遠高于我國其他省份的貿易額[1]。本文探索性調查數(shù)據顯示，廣東省同時也是外籍人才需求大省。所以調查廣東省(特別是珠三角地區(qū))企業(yè)對外籍人才的需求信息，對促進廣東高校主動與建設一線的產業(yè)合作，共同推動全國“一帶一路”的人才培養(yǎng)有著重要意義。

“紅煤廠沒水了。紅煤廠的水不是呼啦一下子干掉的，而是逐年減少，逐月減少，一點一點消失的。紅煤廠好比是一盞燈，水好比是燈里邊的油，在過去的歲月里，燈油一直充足得很，燈一年到頭大放光明?，F(xiàn)在紅煤廠這盞燈不行了，燈頭不但小得可憐，還不停地搖晃著，好像小小一陣風吹來，燈就會滅掉，使紅煤廠陷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紅煤》（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349頁）

“每一塊煤田的地質儲量都是有限的，每一座礦井也是有一定的開采年限。好比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的生命有限，星球的生命有限，礦井的壽命也有限。一般來說，一座礦井的設計開采年限是六十到七十年。這和一個人的生命長度幾乎是對應的。也就是說，一個人如果生在某個礦山，人轉，井架上的天輪轉；礦山老，人也老；天輪停止了轉動，人的一生也差不多走到了盡頭?！?/p>

——《黑白男女》（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272頁）

《斷層》中是對現(xiàn)代化的熱切追求，迷戀人和科技的力量；《紅煤》中對現(xiàn)代化追求中造成的環(huán)境惡化開始了反思；《黑白男女》以哲學的高度來看待煤礦與人的“向死而生”。作者的態(tài)度經歷了一個“追求——失落——超越”的變化，而這種變化是有著深刻的社會根源的。

《斷層》創(chuàng)作正值改革文學時期。當時許多作家開始把創(chuàng)作目光由歷史拉回到現(xiàn)實，在關注現(xiàn)實改革的同時，也在文學中發(fā)表自己關于祖國未來發(fā)展的種種思考和設想。由于劉慶邦9年的礦工經歷和多年的煤礦報紙編輯身份，使他對煤礦生活特別熟悉，對煤礦命運也格外關心，自然促使其描寫煤礦的改革。當時的語境，改革就是對中國現(xiàn)代化的追求，中國只有奮起直追才能融入到世界的現(xiàn)代化大潮，融入西方社會的現(xiàn)代性的追求中。經濟的改革，經濟政策的調整，廠長負責制的確立，對效率的追求，都成了當時改革文學極力追求的對象。“改革小說”以“收入”“科技”“效率”為核心的現(xiàn)代化設計有著共同的意識形態(tài)背景，都是出于一種強大民族國家的想象。⑥《斷層》中多次提到打通皮帶巷將會大大提高煤的產量，正是在對現(xiàn)代科技的無限崇拜中，人成為了可以改變一切的力量，自然拜倒在了人類的神威之下，只能“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為了盡早打通皮帶巷，采取了上下一起施工的方案，小說中常江和喬川總是感覺到時間不夠用，這些都是現(xiàn)代化對時間和效率追求的體現(xiàn)。

以改革為焦點的現(xiàn)代化追求中，很快走進了現(xiàn)代化的困境。一味地追求“收入”“效率”“科技”帶來了物欲的膨脹、人心的瘋狂、環(huán)境的惡化。《紅煤》與《斷層》有著同樣的故事背景，但小說卻展示出了與此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與思考。同是礦長，《斷層》中的常江憑著改革精神與氣魄使野狼狗礦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作者把常江視為“改革”的英雄而熱情贊頌，尤其小說的最后對常江身世經歷的介紹更是增加了人物的“紅色資本”。而《紅煤》中唐洪濤卻借著手中的權利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因受賄撤職后私開小煤窯，無視礦工的生命安全。一個贊美，一個揭露，并不是一種簡單的人物設置，而是作者對“現(xiàn)代化”認識與態(tài)度前后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都t煤》中這種權利的異化恰反襯出現(xiàn)代性的困境：求追權利的公平之中卻被另一種權利所裹挾。其實在《斷層》中常江最后是因為得到了煤炭部副部長的支持，戰(zhàn)勝了保守派打通了皮帶巷，但這里的成功顯然還是遵循了強權政治的邏輯，打倒政治強權依靠的卻是更大的政治強權。

伴著這種批判意識，作者還反思了環(huán)境、城鄉(xiāng)結構等問題?！都t煤》中隨著小煤窯的狂挖濫采，紅煤廠河流干枯，青山不再。劉慶邦早在2001年《北京紀事》中就發(fā)表了一篇題為《都是因為沒了水——從京郊一個山村的變遷看生態(tài)失衡》的文章，他說：“我是覺得發(fā)展得太快了一些。我們消耗的資源太多，用的是老祖宗的家底，吃的是子孫的飯。我們在環(huán)境方面付出的代價也太大，讓人觸目驚心?！雹呖梢?，對現(xiàn)代化進程帶來的發(fā)展困境作者是有現(xiàn)實觀察的?！都t煤》中主人公宋長玉，曾是一個有志的農村青年，卻一步步被極度膨脹的“權利”、“欲望”所吞噬。小說最后，宋長玉因煤窯透水淹死了十七名礦工，消息透露，不得已踏上逃亡之路。在城鄉(xiāng)二元社會結構下，一個普通的農民頂著城市對農村的歧視暴虐，艱難地向著城市邁進?！俺鞘斜趬鞠喈斏瓏?，農村人想進入城市非常困難，誰膽敢貿然進城，輕則會被趕出去，重則會受到制裁?！雹鄤c邦對宋長玉的命運在無奈之中多了幾分同情，快速的城市發(fā)展剝奪了鄉(xiāng)村的多種可能性，剩下的只有貧窮與落后。那些農民身份的“輪換工”是用自己的青春與力量支援著城市建設所需的資源，換來的卻是自身的貧病與農村的破產。偶有漏網之魚，如宋長玉者，也被畸形繁榮的城市所吞噬，這里我們似乎看到了祥子的身影。

到了《黑白男女》這里，煤礦只成了一個大背景，作者開始由死亡的視角去關注現(xiàn)實的人生。這種視角的變化可不可以理解為：《斷層》中作者面對改革初期有著對現(xiàn)代國家的美好想象，然而二十年后發(fā)現(xiàn)了改革的另一面：人心的淪落，環(huán)境的惡化。面對這樣的問題，解決之道在哪里呢？劉慶邦開始向現(xiàn)實生活挖掘力量，或許生活的強力才是面對各種困難的超越之力。在《黑白男女》中普通的男女們，面對死亡，面對生活，展示出了民間力量的頑強。他們以一種“在路上”的方式，對生活做了一種實實在在的回答，也許不是最理想的，但卻是最有力的。在對普通男女的關注中，劉慶邦也從現(xiàn)實層面上升到了生命哲學的高度。由煤礦的枯竭，想到人和星球的有限性，也只有在這有限性之中去承擔生活賦予你的重擔，才能去維持生活與情感的平衡。

三、挖掘生活的強力：從記憶到現(xiàn)實

縱向地分析“煤礦三部曲”，我們可以看到劉慶邦把問題的解決轉向了現(xiàn)實生活，從生活中挖掘力量，但作者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轉向呢？

劉慶邦曾自謙的說：“也許我比較笨，對生活經驗比較依賴，我已經寫了好幾部長篇小說，每部小說的主要人物都有原型?！雹嵴\如劉慶邦所說，在其作品中我們經常能看到一個有著一定文化和思想的青年對生活的執(zhí)著追求：《斷層》中的梁浩、《遍地月光》中的黃金種、《紅煤》中的宋長玉。瀏覽一下近幾年的長篇創(chuàng)作，《遍地月光》（2009）是地主之子黃金種在“文革”期間的悲苦與逃離；《黃泥地》（2013）中是以房國春為代表的鄉(xiāng)紳制度的破產；《遠方詩意》（2014）更是自傳色彩濃厚的對“文革”大串聯(lián)生活的詩意回想。這些作品都有著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源自作家的生活，或者說出自作家的記憶?！皩懽魇且环N回憶的狀態(tài)?；貞浛渴裁?？靠記憶，回憶打開的是記憶的庫存。當我記憶的庫存打開時，紛至沓來的多是農村生活和煤礦生活的記憶，我不可回避地只有寫它們?！雹鈩c邦也說：“小說雖說是時代的產物，并不是時尚的產物，而是反潮流、反風氣的產物。小說不是新聞，不見得越新越好。小說是故事形態(tài)，故者，往也，過去的事才稱得上故事?！保?1）從以上的自述中可見劉慶邦是一個非常注重“經驗型”的作家，正是因為“得地獨厚”，使他一直深挖著煤礦和鄉(xiāng)土這兩大文學場域，在對煤礦與鄉(xiāng)土的回憶中書寫著人們的悲歡離合。

劉慶邦是一位很接地氣的作家，對于現(xiàn)實的關注是一以貫之的。劉慶邦視創(chuàng)作為勞動，把勞動視為修行，經常去采訪搜集創(chuàng)作素材?！逗诎啄信分械膫€別人物形象及細節(jié)在1997年的報告文學《生命悲憫》和1999年的《兄弟姐妹別趴下》中已有描寫。但對“后礦難”礦工家屬的生活，在作者的記憶中是缺乏的，《黑白男女》出版時，劉慶邦說“完成了19年前的一個心愿”，這心愿為何一等就是19年，我想這是作者對現(xiàn)實觀察思考的結果。礦工死亡對這個家庭的影響是持續(xù)的、久遠的，作家的觀察自然要求遵循時間、生活的邏輯。在2006年《小說月報》第11期上劉慶邦就發(fā)表了中篇小說《黑莊稼》，開始了對“后礦難”生活的描寫，里面已然有《黑白男女》中部分情節(jié)的展現(xiàn)?！逗谇f稼》主要寫了苗心剛的兒子遭遇礦難，留下僅一歲的孫子，想留住孫子就要留住兒媳田玉華，為了留住兒媳，他甘心伺候兒媳，還要調節(jié)老伴與兒媳的矛盾，千方百計的阻止兒媳和別的男人交往，借回老家祭祀兒子之機，試圖喚醒田玉華對丈夫的忠貞。甚至最后，苗心剛妄圖用自己來代替兒子，來滿足兒媳的性欲需要。小說在兒媳外邊已經有了人，兒子的撫恤金也被哥哥投機打了水漂中結束了。小說題為“黑莊稼”，寓意豐富，可以寓指那黑黑的煤層，等待人們的開掘，也可指向那些撫恤金，對于礦工的家屬來說，撫恤金又何嘗不是“莊稼”呢？然而這樣用生命換來的“莊稼”是不是過于沉重呢？讀罷小說，掩不住的是對礦工家屬的同情與悲哀，黑色的“莊稼”讓人看不到一絲亮色，一點希望。

2013年11月5日《羊城晚報·花地》上劉慶邦發(fā)表了紀實文章《采風與采礦》，主要采訪了礦難后的兩個家庭?！坝幸晃焕系V工叫孫倉，他退休后，由獨生兒子接班當了礦工。兒子不幸遇難時，他的孫女兩歲多，孫子還不到一歲。兩個這么小的孩子，正是離不開娘的時候，可是兩年之后，他的兒媳哭著回到娘家去了。因為兒媳唯一的哥哥也在事故中遇難，兒媳的嫂子另嫁他人，兒媳的父親不堪打擊，癱瘓在床，兒媳只得丟下自己的孩子，回到娘家伺候父親?！绷硪粋€家庭是工亡礦工的妻子劉玉紅和她的兒女們?！斑@兩個家庭的情況，是礦難后現(xiàn)象的兩個代表，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此，我們已經能清楚地看到《黑白男女》中主要人物的原型：孫倉之于周天杰，劉玉紅之于衛(wèi)君梅?？梢哉f正是對生活的持續(xù)關注，使劉慶邦看到了生活的強力，是生活給了劉慶邦答案。

當然小說創(chuàng)作不是對生活簡單的模寫，需要藝術的加工。劉慶邦認為小說創(chuàng)作有三個層次：“第一個層面是從實到虛；第二個層面是從虛到實；第三個層面是從實又到虛……虛不是虛無，不是虛假，不是虛幻，虛是空靈、飄逸、詩意，是籠罩在小說世界里的精神性、靈魂性和神性?！保?2）正是劉慶邦以19年之功，采訪調查積累了“后礦難”礦工家屬活生生的素材，在這素材之上進行了詩意處理，超越了普通人的生活現(xiàn)實，進而關注人類社會的根本問題---生死。小說在簡單的情節(jié)之中，以富有韻味的細節(jié)打動著讀者，人物以樸實的行動和語言，詮釋著生活的堅韌?！逗诎啄信返谝徽旅麨椤皼]了兒子”，起筆寫了周天杰老人在菜園里拔辣椒棵子，周天杰“人老得像一棵老辣椒”，當辣椒拔下時，葉子上青蟲落在了地上。文中寫到“青蟲靠吃辣椒和辣椒葉子為主，辣椒棵子突然被拔除，青蟲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條件，它頓時恐慌起來，仿佛到了世界末日。它躺在地上打滾撒潑，似乎在大聲喊叫：我沒法兒活了，還我辣椒，還我生存的權利”。這里人與青蟲，人與辣椒的命運交織在一起，一句“我沒法活了”，恰是“沒了兒子”的老人內心最真實的呼喊。

劉慶邦在談到《神木》創(chuàng)作時說，是靠著作者的“理想”實現(xiàn)了從實又到虛的轉化和升華?！拔乙恢闭J為，人類的發(fā)展，社會的進步，民族的復興，包括個人的前途，都離不開理想的引導和推動。理想好比是黑暗中的燈火，黎明前的曙光，一直照耀著人類前行的足跡。”（13）同樣，在《黑白男女》的最后，我們也看到了這樣的“理想”。在蔣志方的建議下，礦團委成立了一個青年志愿服務隊，及時為有困難的曠工家屬提供幫助。“為周天杰家更換了老化的電線，把菜園的地刨了一遍，還幫周天杰的老母親洗了頭，剪了發(fā)?！薄皫托l(wèi)君梅掃地，擦桌子，修自行車，還輔導慧靈寫作業(yè)，教慧生唱兒歌”。王俊鳥“一邊拍水，一邊嘻嘻樂，高興得像個孩子”……一種普通人之間的互助之情洋溢在作品的結尾。

綜觀《黑白男女》的創(chuàng)作，它展現(xiàn)了劉慶邦煤礦文學的新變化：由煤礦這一領域去觀察整個現(xiàn)實社會，由“礦難”進而思考我們每一個人都要面對的死亡問題，把死亡上升到哲學的高度，觀死如觀生；在對現(xiàn)代性的追求困惑中看到了普通男女的生活強力，在人間大愛中給人以希望。但在這變化之中我們也要看到劉慶邦創(chuàng)作的不足。誠如劉慶邦所說“覺得自己的小說寫得太實”，因為太實，過多依賴經驗，故而許多情節(jié)和細節(jié)多次出現(xiàn)在不同作品中，若從報告文學、《黑莊稼》《黑白男女》一路讀來，的確有雷同之感，缺少新意?！百N著人物寫”的視角固然寫出了人物的悲歡離合，真實可信，但也限制了問題思考的深度，當拂去那苦難上的詩意，剩下的卻是現(xiàn)實的無奈，在那廉價的快樂中我們看不到真正的希望。當然，我們不能苛求作家去解決所有的問題，但是我們希望“詩人是世界的回聲，而不僅僅是自己靈魂的保姆?！?/p>

劉志剛 哈爾濱師范大學

注釋：

①王覓：《深入生活接地氣的作家》，中國作家網，2015年10月30日。

②王念燦：《90年代以來新鄉(xiāng)土文學的癥候分析》，《漳州師范學院學報》2007年第2期。

③劉慶邦：《我會像深挖礦井一樣繼續(xù)寫煤礦題材小說》，《晶報》2015年12月25日。

④劉慶邦、高方方：《在現(xiàn)實故事的盡頭開始書寫》，《百家評論》2013年第2期。

⑤劉慶邦: 《每個人都會面對生離死別》，《京華時報》2015年9月3日。

⑥王金勝：《“現(xiàn)代化”想象與現(xiàn)實塑形》，《海南師范大學學報》2015年第11期。

⑦⑩劉慶邦、蕭符:《寫作是人生的一種修行》，《上海文學》2010年11期。

⑧劉慶邦：《〈紅煤〉掘進人性最深處》，《中國青年報》2006年2月13日。

⑨（11）劉慶邦、舒晉瑜：《英雄幾乎都和悲劇結伴》，《雨花》2015年第18期。

（12）（13）劉慶邦：《小說創(chuàng)作的實與虛》，《人民政協(xié)報》2012年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