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赟
精神之貴:一個被忘卻的理想
——論蔣韻小說的情節(jié)母題
張赟
人生是一種追求,是對真理、愛、美、善、尊嚴和自由的追求;人生是一門藝術,通過修煉靈魂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這就是“精神之貴”。而一切高貴的事物,其難得正如它們稀少一樣,“精神之貴”也是如此,因其被忘卻、因其正在消失而珍貴。馬克斯·韋伯曾說:“我們希望培養(yǎng)和鼓勵人最有價值的東西:個人責任心,高尚的追求,對人類精神和道德價值的追求……幫助人們在不可避免的生存斗爭及其苦難中,維護人最美好的東西。我們愿意為民族保留下去那些肉體和情感的美好品質(zhì)。①然而在物欲無限膨脹的當代社會,高蹈的精神理想越來越被視為荒謬。為物欲所異化的人們常常用粗俗、平庸和瑣碎來印證已成常態(tài)的自私與委靡,泯滅精神理想的可貴,忘記人性中古老的善良和尊嚴,忘記被恩格斯稱為“地球上最美麗的花朵”的人的精神,應該用來想象和擔當詩與遠方。
山西作家蔣韻三十五年的創(chuàng)作正是在提醒人們不要忘記,那是一種并不振聾發(fā)聵的呼喊,卻用靈魂鑄就了一個被忘卻的理想——精神之貴。黑格爾說:“人既然是精神,則他必須而且應該自視為配得上最高尚的東西,切不可低估或小視他本身精神的偉大和力量?!雹谑Y韻始終執(zhí)著于喚醒人們幾被庸常、功利與物欲所淹沒的理想與純粹,那些詩、青春、追求、理想、激情、純真與摯愛,最終將匯成一面精神的旗幟。旗幟下的蔣韻一人獨戰(zhàn)多數(shù),似乎不合時宜,卻成就了文壇上一個獨特、酣暢淋漓又意味深長的存在。
蔣韻對“精神之貴”的尋找或堅守,總是彌漫著死生契闊的大悲哀,似乎是鄉(xiāng)愁,又似乎是生命悲情,總之,“精神之貴”與生命同源同構(gòu),是宿命的、神秘的、幽深的、審美的存在,是生命意義之所在。縱觀蔣韻的文學作品,有若干情節(jié)母題或情節(jié)原點,如追憶80年代、死亡結(jié)局、青春絕戀、“十年之約”、漂泊遷徙等等,通過對它們的生發(fā)、鋪排,形成枝繁葉茂、面目各異的故事,最終升華為形而上的文學理想?!叭w便有如許多圓圈所構(gòu)成的大圓圈。這里面每一個必然的環(huán)節(jié),這些特殊因素的體系構(gòu)成了整個理念,理念也同樣表現(xiàn)在每一個別環(huán)節(jié)之中?!雹圩鳛樾纬墒Y韻“精神之貴”的各個環(huán)節(jié)的五種母題之間是相輔相成的,經(jīng)由這些情節(jié)母題或原點,我們將進入這個固執(zhí)地逆著時光行走的女作家所秉持的古典人文主義者的性靈空間。
要真正讀懂蔣韻,必須了解她與80年代的關系,她曾這樣闡釋心中揮之不去的80年代情結(jié):“我用我的小說向八十年代致敬,對于我而言,那永遠是一個詩的年代:青春、自由、浪漫、天真,激情似火,酷烈,一切都是新鮮和強烈的,無論是歡樂還是痛苦,無論是身體還是靈魂。同時,它也是一個最虛幻的年代,因為,生活似乎永遠在別處?!雹軓?0年代走來的蔣韻,生命里刻骨銘心地留下80年代的烙印,那些青春、理想、激情與浪漫使她永遠陷入80年代的致命誘惑中,她一次次滿懷眷戀地去追憶、想象,最后將80年代所象征的精神內(nèi)涵定格、內(nèi)化。其實這是一個雙向擁抱的過程,很難說是80年代改造了蔣韻、蔣韻迎合了80年代的精神內(nèi)核,還是80年代翹首等待的就是與蔣韻的相遇,精神氣質(zhì)的神秘契合,使蔣韻自身成為80年代的化身。當然,這里的80年代不僅是一個歷史概念,代表相應的時間背景、社會背景與思想文化背景,它更是一種精神文化象征??傊?,走過80年代的蔣韻已與80年代同構(gòu)。
80年代成為蔣韻小說的一個情節(jié)原點,如《行走的年代》《隱秘盛開》《琉璃》等。在這些作品中,蔣韻追憶了只屬于80年代的愛情與理想的輝煌燦爛,也寫出燦爛之極后的虛空、黯淡,所以有關80年代的故事都是蒼涼的悲劇?!缎凶叩哪甏芬詢蓷l線索描寫青春、理想的淪陷。大學生陳香懷著一腔崇敬的心情與“如同神跡一樣美好,如同陽光一樣光明”的詩人發(fā)生一夜情,隨后奮不顧身的生下與“詩人”的孩子,“我的兒子,你身上流著詩人的血,詩人,他們是一群被神選中的人,你不能用俗世的標準來衡量他,也不能用俗世的價值觀來判斷他!評價他!約束他?!边@是陳香對詩人的想象、定義,也是80年代情懷的集中顯現(xiàn),陳香投身于詩人的懷抱,從深層心理看其實是投身于80年代的懷抱,即投身于理想和信念。冒名詩人騙局的揭穿,直接造成陳香精神世界的崩塌,這是一個荒謬的故事,卻隱喻了一個荒謬的現(xiàn)實,陳香對詩的信仰被冒名詩人所玷污,隱喻了80年代的純情、青春、詩被污濁的現(xiàn)實擊潰,就連另一條線索的主要人物真詩人莽河,在一路向西,也是一路向“詩”的朝圣之旅結(jié)束多年后,向現(xiàn)實妥協(xié),拋棄了詩,成為房產(chǎn)商人。遭到愚弄的不僅是陳香、莽河,更是詩,是80年代的精神和理想;《琉璃》的主人公海棠接過表姐死而未得的要“優(yōu)雅的生活”的接力棒,奮力從泥淖般的生活中脫身,與自己、與丈夫、與生活搏斗了三十二年,最后才發(fā)現(xiàn)精心呵護半生的初戀只是一場虛妄,而所謂“優(yōu)雅的生活”卻伴隨著悲哀、無奈、欲哭無淚,說盡了80年代精神理想在現(xiàn)實遭遇的窘境;《隱秘盛開》中的潘紅霞,窮盡一生單戀他人,生活在愛的信仰里,實現(xiàn)精神的完滿。陳香、海棠、潘紅霞們何其相似,她們屬于80年代,她們已化身為80年代。她們以無限豐沛的宗教般的圣潔情感,對待詩、生活或愛情,然而卻遭到現(xiàn)實“無物之陣”的傾軋和嘲弄,這些可憐的女子,卻并不需要他人的同情,她們因理想而強大并自尊。她們純潔得如一首詩、一個嬰孩兒,她們?yōu)?0年代代言,也為蔣韻代言。在蔣韻看來,她們并沒有錯,80年代的精神理想并沒有錯,錯的是“精神之貴” 遭遇了社會道德的沉淪以及人性的丑惡,錯的是“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
蔣韻在諸多作品中都濃墨重彩地描寫了死亡,如《櫟樹的囚徒》《隱秘盛開》《完美的旅行》《舊盟》《琉璃》《晚禱》《冥燈》等等,所以研究蔣韻小說不能繞過死亡這一話題,盡管這已是老生常談,但卻仍留下意義空間需要闡釋。曾有研究者指出,蔣韻小說中的死亡是“詩意的棲居”,“讓死亡成為了生命歷程中最具永恒意味的燦爛時刻”。但這是不得要領的。事實上,死亡本身永遠不會美好,不會充滿詩情畫意,更不會燦爛和永恒,美好永恒的只能是思想。本文認為,蔣韻小說中的死亡,意味著一種“精神之貴”,是對現(xiàn)實與人性丑陋的拒斥,是對美、理想、信念的堅守,是以個人對抗污濁現(xiàn)實不可得之后回歸精神存在的絕然悲壯之舉。因此,無論死亡的過程多么炫美,都是為了映襯“精神之貴”,為了反襯現(xiàn)實與人性中存在的粗鄙與丑陋,哀嘆理想之不可得。所以蔣韻小說中的死亡不僅是一個具體感性的事件,更是一種象征和隱喻,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蔣韻小說中的死亡并不悲慘,沒有黑暗、恐懼、疼痛、掙扎和血腥,甚至用大量詩意的文字渲染欣然赴死的過程。
有人說悲劇是將美好事物毀滅給人看,在蔣韻小說中,選擇死亡的主人公們通常都是無限美好的女子,死亡使鮮活生命隕落、真情摯愛不再,青春絕戀難續(xù),讀者們不免扼腕嘆息,可以說蔣韻小說總是以悲劇做底子的?!稒禈涞那敉健分械年惞鸹ā⒍谓疴O、關莨玉、小紅,每一次死亡場景都壯麗無比,老祖母陳桂花為了掩護兒子投伊河而死,“祖母飛翔而下,像一片起舞的金葉,像一只縱情的鳥,像一條回家的魚。祖母回到了河流的家,從此和伊水融為一體,汩汩東去,滔滔東去,奔向天涯”;范福生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段金釵,吞鴉片而死,“兩百里外,洛陽城的牡丹盛開不敗。六百里外,陽山的杜鵑盛開不敗。牡丹杜鵑遙相呼應,為她壯行?!毙〖t為男人擋槍而死,“她的美呈現(xiàn)出最皎潔、最輝煌、最美麗又最虛妄脆弱的百合花般的絕境”;《完美的旅行》中的陳憶珠在洗了熱水澡后服藥自盡,“那水是煮了干茉莉花、干菊花、干連翹花還有橘皮的水,溫暖芳香”,她帶著芬芳潔白地上路了。蔣韻將死亡與自然融合在一起。河流、花朵、蝴蝶是大自然的象征,在水中,在花的芬芳中,主人公回歸自然。人從自然中來,死去化為自然的一部分,所以人與自然的親近是天然的,自然不僅意味著山川河流、草木蟲魚,同時也意味著自由——人的生命的本質(zhì)屬性,蔣韻小說中的死亡描寫固然寫出了人物對回歸自然的渴望,但更多的還是通過對大自然的描寫寄托自由奔放的精神追求。
蔣韻以死亡書寫探索現(xiàn)實與人性的光明和黑暗,人心的善良和尊嚴,毀滅中對理想信念的堅守使我們看到美與愛的永恒意義,回歸自然即是回歸自由的精神存在,進而回歸人的本質(zhì)屬性,而在鋼筋水泥覆蓋的現(xiàn)代都市社會里,在一個令人眼花繚亂卻又一切速朽的時代,這同樣是一個幾乎被忘卻的理想。
“南方來的微風啊,東方來的輕風,你們在我頭頂上會合,互相撫摸互相嬉鬧。……請你們到那里去尋找啊,尋找把我丟下的那個男人。他坐在一棵樹下乘涼,那是他心愛的樹,請你們告訴他,你們看見過我,看見過淚水滿面的我。”這是高更《諾阿·諾阿》一書結(jié)尾的一段文字,描寫了一群包括他的塔希提新娘在內(nèi)的女人們望著漸漸遠去的輪船、輪船上的男人,哼唱起的一首古老的毛利歌曲。蔣韻將高更的文字放在《心愛的樹》的開篇,渲染出感傷、悲涼、憂郁的情緒。蔣韻的愛情故事大多如是美麗而憂傷,如《隱秘盛開》《晚禱》《上世紀的愛情》《琉璃》《心愛的樹》《舊盟》《相忘江湖》等等,演繹出一場場純粹、深沉,痛徹心扉,又永遠得不到回應的一個人的青春絕戀,那些“愛的天才”——潘紅霞、袁有桃、陳香、海棠、拓女子、凱、謝螢們,如木心《從前慢》詩中所說“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她們在青春妙齡之際升騰起愛的信仰,從此便一頭扎進愛的虛幻中,無論遭遇怎樣的艱難險阻,無論怎樣遙不可及都無怨無悔地將自己化為一座活的“望夫石”,她們等待的剪影堅不可摧,而她們深愛的男人甚至可能完全不知情,不知她們的疼痛、深情、糾結(jié)、渴望,不知她們的“淚水滿面”,她們用一曲曲青春絕戀譜寫成中國版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所以,蔣韻的青春絕戀在欲望喧囂的時代被我們視為現(xiàn)代童話,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卻是一個人的纏綿悱惻。這完全靠精神力量支撐的愛情讓人聯(lián)想到張潔在1980年代發(fā)表的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這篇小說也描寫了一場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女主人公終其一生愛著那位已婚的老干部,雖然兩人最親密的舉動也只是握了握手,但女主人公仍然覺得幸福,并希望他們未來在天國實現(xiàn)相守。張潔與蔣韻兩位女作家的愛情觀似乎取得了遙遠的共鳴,但她們之間的差異也是鮮明的。張潔寫的是兩情相悅的相愛,蔣韻的男女主人公卻是錯位的,他們并未“相愛”,但一場與對方無關的青春絕戀卻仍然痛苦淋漓、蝕骨銷魂。
雖然不能像流行的三角戀或多角戀在情節(jié)上可以起起伏伏、分分合合、跌宕起伏,蔣韻的青春絕戀卻描繪出精神世界里的波瀾壯闊。在描寫愛的初體驗時,常常寥寥數(shù)語,蘊藉豐富。才子佳人式的偶遇促成愛情的萌發(fā),有時他們的一見傾情以張愛玲的方式進行,《琉璃》中海棠與劉耘生相遇,《心愛的樹》中席方平與梅巧的相遇,都以“原來你藏在這里,原來你在這里等著我……”開啟愛的模式;有時是灰姑娘拯救落難公子式,《晚禱》中的蘇慈航和《琉璃》中的劉耘生都在境況堪憂的流浪發(fā)配之地,悲涼地吟唱著“為什么,我苦難的命運,送我到——西伯利亞……”,這歌聲伴著空曠的河灘、蒼涼的野長城,永遠是灰姑娘們內(nèi)心無限柔情的一個秘密之源。
一場場青春絕戀蕩氣回腸,是專注于“精神之貴”的女作家在“憑吊一個傳奇”,在閃婚閃離、冷漠肆意的今天,這一不具現(xiàn)實性和實踐性的情節(jié)母題卻具有不可替代的意義,它與古典人文主義價值觀取得了一致,精神的力量是有缺陷的,但卻是永不磨滅的,它能夠戰(zhàn)勝個人的痛苦,疾病和苦痛。人的精神世界高于一切……
蔣韻作品中多次出現(xiàn)這樣一個情節(jié):文革風暴中的青年男女在艱辛而無望的現(xiàn)實生活中痛苦茫然,相約十年或二十年之后在某地相見,他們堅信那時的生活將充滿陽光,那時的他們將有機會共同暢飲生活的美酒。但約定往往不能按既定計劃進行,中途發(fā)生的變故使兩人從此失散在煙波浩渺的歲月里,但其中一方卻執(zhí)著地信守著承諾,縱使他或她清楚地知道,物是人非,對方已無踐約的可能,自己已無踐約的必要,但還是來到那個只有他們知道的地方緬懷過去的青春與理想,憑吊今日的庸常與乏味。這仍是一個關乎人的精神存在的母題,以一種“儀式”的莊嚴與神圣,演繹出絕望、希望與虛妄三者之間彼此既對立又交融的哲學內(nèi)涵,即裴多菲所說的“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在蔣韻小說中,約定意味著對現(xiàn)實的絕望,也意味著對未來的期待與希望,等到踐約的日子終于來臨卻又發(fā)現(xiàn),當年的希望都已成虛妄。海棠與劉耘生的“十年之約”(《琉璃》)、袁有桃與蘇慈航的“通信之約”(《晚禱》)、廖志平與凱的“二十年之約”(《相忘江湖》)都制定在相似的情境下:“文革”中的少男少女或青年男女;有著濃厚的小布爾喬亞的感傷;喜愛讀契訶夫小說,唱蘇俄歌曲;擱淺在困窘的現(xiàn)實生活的海灘上……約定的達成無一不是出于絕望:海棠絕望于無休止的勞作和精神的荒蕪,對劉耘生說:“那就讓我們相信……不過,未來有多遠?十年夠不夠?假如,十年后,生活還是這個樣子,我就死?!眲⒃派卮穑骸斑@是咱們的‘十年之約’,你不能失約,假如你失約了,我,我會追進地獄和你算賬……”;凱與廖志平的對話:她說,二十年后,我們會在哪兒?他說,不知道。不管我們在哪兒,她說,二十年后的今夭,我們在這里約會,好不好?他說,一言為定;蘇慈航說,“袁有桃,你要給我寫信?!痹刑艺f,“好”。蘇慈航又說,“袁有桃,放假了,你可要回來,你能回來吧?”袁有桃回答,“能。”蘇暢又說,“一放假,我就天天來這里等你,你可不要忘記?!痹刑尹c頭,“不忘”……
面對外力不可逆轉(zhuǎn)的分離,男女主人公達成約定。瓊瑤式煽情的對白是青春之愛浪漫唯美、濃烈圣潔又堅定不移的表現(xiàn),更重要的是蘊含著對未來的熱切希望,但不能忽視的卻是其內(nèi)里的茫然。源于“孤獨和憂傷”的約定本身早已預示了注定的分離。但約定——不論是十年,還是二十年——終究也如愛的信仰一樣,是黑暗生活中的“一團光明”,指引夜行人前行的方向。在約定的鼓舞下,主人公生活得更努力,以到達想象中的遠方、實現(xiàn)“優(yōu)雅的生活”,在追尋半生之后,他們得到了嗎?《琉璃》中劉耘生提前終結(jié)了“十年之約”與另外一個女人結(jié)婚了,三十二年后的偶遇,劉耘生已化身腦滿腸肥粗俗可鄙的房產(chǎn)商,海棠半生的等待等來的是“夢破碎的聲音”;《相忘江湖》中的廖志平與凱的結(jié)局正如標題所示,廖志平生活在“裝修成三流賓館格局”的家中,聽著妻子沉重的鼾聲,想到“二十年前他遙望、憧憬的未來的日子,原來就是這樣?!弊鳛閷ζ接狗ξ?、令人窒息的生活的吶喊,廖志平用文字虛擬了一個離家出走的男人,而在現(xiàn)實中,“他老婆梅在喊他吃飯。他聞到了紅燒牛肉的香味兒”,一切歸于平庸。
所以,看似妙不可言的約定,從頭到尾印證的卻是那句“絕望之于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原先的詩意、浪漫、遠方最后墮入庸常。當年的約定都成虛幻,徒留悲傷,未來的希望在哪里?人生已到暮年。但蔣韻拒絕悔恨。盡管約定預示了悲劇,卻仍然肯定了“精神之貴”,莊嚴的約定正如一場“儀式”,它為平常形態(tài)的生活賦予了意義,它照亮和拯救了整個人生。
蔣韻寫過很多關于漂泊的故事,這種漂泊,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遷徙,更指向人對精神家園的追尋。有二個人結(jié)伴而行,如梅巧與席方平、莽河與葉柔,但更多的是一個人的旅程,如天菊、蘇柳、凱、米小米、袁有桃、海棠等等,一次次漫長的漂泊遷徙,似乎要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地老天荒。在特定時空下漂泊是具體的感性的時代呈現(xiàn),但如果我們以宇宙空間的視角俯瞰,漂泊又是象征的、普遍的,喻示著人類在亙古的宇宙洪荒中漂泊無依的生存困境。對于蔣韻而言,漂泊是她個人內(nèi)心情感的外化。借用《舊盟》中對陳周的描述:“這個城市待他不薄,但他在內(nèi)心深處永遠無法和這個城市認同。他想,我們是被放逐的一群人,我們失去了家園。他的精神上獨立于這個城市,這使他充滿一種悲劇色彩,充滿鄉(xiāng)愁。”如果在“城市”后面加上“時代”“社會”,則可以看做是蔣韻的自況。漂泊是因為失根,失去故鄉(xiāng),失去精神家園,失去過去的美好事物,所以為鄉(xiāng)愁所籠罩的流浪遷徙的人們注定終生都在尋找,可能找到,可能找不到,然而漂泊本身就意味著意義和救贖。
《晚禱》中的缺乏父母之愛的袁有桃,少女時代在都市的父母家里和鄉(xiāng)村的姥姥家之間多次往返,每一次都伴隨著精神的陣痛;《櫟樹的囚徒》中的14歲少女天菊,孤身一人風塵仆仆,經(jīng)歷了世態(tài)炎涼,一心投奔表姐家所在的“草海”;《琉璃》中的海棠,走出家鄉(xiāng),先是上大學來到初戀愛人的小城,后又到深圳;有著公路片電影風格的《行走的年代》,干脆以莽河與葉柔的“走西口”為主線;《相忘江湖》以凱的童年、青年、成年三個階段的漂泊歷程展現(xiàn)其一生的精神漫游……小說中的海棠曾說: “去遠方。崔護,這就是我想要的,去遠方?;蛘哒f,逃離,逃離庸常的、令人窒息的生活、人生。自由、美好、優(yōu)雅、羅曼蒂克,和夢想,這一切,似乎,都在遠方,只在遠方。還有愛?!边@段話是能在這些漂泊者們中間引起思想共鳴的。
蔣韻小說中人物外在行為的漂泊遷徙與內(nèi)心對精神家園的找尋是同一的,相互呼應的過程,共同塑造和演繹了人物的性格與命運。漂泊是現(xiàn)代人集體的情感底色,習慣于行走在擁擠的人潮中的現(xiàn)代人,卻總是感受著被遺棄的悲哀,因為“生活在別處”的詩意想象,他們是命中注定的精神漂泊者。
“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因為執(zhí)著于“精神之貴”,這一被忘卻的理想,蔣韻留給文壇的似乎永遠是一個夸父式的背影,漂泊是小說中人物的命運,也是小說外作家蔣韻的命運。無論是80年代、死亡、青春絕戀、約定,還是漂泊,它們都是在蔣韻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人物基本行為、精神現(xiàn)象和關于周圍世界的概念,這些母題喻示著蔣韻與她的人物一起始終為精神而存在,并超越了具體和感性,獲得了普遍和象征的哲學內(nèi)涵,這正是蔣韻之于文壇的獨特性與超越性所在。
本文系2016年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當代作家小說創(chuàng)作的歷史意識與身份認同”,項目編號16BZW120。
張 赟 遼寧大學
注釋:
①本迪克斯:《馬克斯·韋伯思想肖像》,劉北城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4頁。
②[德]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一卷),賀麟,王太慶譯,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第3頁。
③[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 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56頁。
④蔣韻、張瀅瀅、董倩:《書寫那個年代是我的天職——蔣韻訪談》,《江南》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