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成家徹郎 著 張培華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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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亞非圖書館
——郭沫若文庫
(日本)成家徹郎著張培華譯
2013年11月24日,位于東京都三鷹市的亞非文化財團新大樓落成之際,煥然一新的亞非圖書館也正式對外開放(http://www.aacf.or.jp亞非語學院合并設立)。在亞非圖書館里,有一個貴重圖書室,即“郭沫若文庫”,保存了當年郭沫若留在日本的所有藏書。只要事先申請,人人都可閱覽。當年盧溝橋事件發(fā)生后,郭先生只身秘密回國,其藏書均保存在千葉縣市川市的住宅。有關郭沫若歸國前后的詳細情況,可參閱《疾風怒濤》一書。①
為方便讀者閱覽郭先生的藏書,特此設立了“郭沫若文庫”。提起“郭沫若文庫”設立一事,卻不能不說兩位重要人物,一位是菊地三郎,另一位是小倉正恒。
菊地三郎,1904年出生于東京淺草。他中學畢業(yè)后,曾在《山形新聞》和《中央新聞》報社做記者,1923年辭職去了上海。在上海從事日文報紙《上海周報》的編輯工作。這個時期在上海的親身體驗,成為他后來生活與工作的主要動力。在那兒使他深切地感受到了究竟什么是殖民地。差不多一年之后,他返回了日本,在萬朝報社、每夕新聞社等處一邊工作,一邊在《創(chuàng)造》雜志上發(fā)表評論。1930年,年僅26歲,出版了《農村的崩潰》等兩本著作。這些著作受到了相當重視,他遂于1931年進入了朝日新聞社的東京總社。1944年,敗戰(zhàn)前夕他又去了中國上海,直到戰(zhàn)爭結束。
菊地先生在上海,參與了日文《改造日報》的發(fā)行工作,傳遞新上海的情況。這期間他得到機會與中國文化屆人士廣泛交流。于是話題談到了欲想建立一個與中國文化人一起交流活動的——日中文化交流機構。由此總部設在上海,分部設在東京的“中日文化研究所”(不是“日中”,以下簡稱“中文研”)的活動開始了。
1946年,菊地先生一回到東京,在朋友們的援助之下,就在銀座教文館七樓的一個房間,正式成立了“中文研”。1948年,他退出朝日新聞社,專心從事“中文研”的工作。
這個時期,擁有聯(lián)合國資格的郭沫若兒子郭博,雖然在美軍部工作,可時常在中文研露面協(xié)助“中文研”的工作。由此菊地三郎與千葉縣市川市的郭家有了親密的關系。
郭博于1955年回中國。那時郭沫若的藏書全部寄贈給了“中文研”。
“中文研”收取郭沫若的藏書之際,請了數位學者閱覽。1954年12月19日,邀請了東京大學倉石武四郎教授、京都大學貝塚茂樹教授、早稻田大學實藤惠秀教授、慶應義塾大學奧野信太郎教授以及東京國立博物館考古室杉村勇造室長——五位碩學人士蒞臨市川市的郭家公開閱覽。作為“中文研”所長菊地先生的意思是希望取得公證之意??墒莻}石教授打電報說不能參加,奧野教授也沒到場。郭博把大家領到郭家靠南的郭沫若書房,就在那兒菊地所長及諸位學人老師,第一次落款了“郭沫若文庫”。
可是,由于當時學界派系之爭的原因,其陰影也似乎籠罩下來。菊地先生說貝塚茂樹教授題為“亞洲文化圖書館與小倉簡齋翁”的文中暗射著派系斗爭的陰影(見下文):④
菊地三郎先生向我打聽關于這些郭先生藏書的價值。我(貝塚)的回答是,藏書中雖沒有罕見的珍本,但是我卻強調了有目共睹的郭先生的學問,是接著王國維周代金文研究集大成的碩學者,其研究過程的本身極具學術史的重要意義。因此為不使這些藏書散佚,提出作為一種文庫的形式來保存的希望。
我對當時戰(zhàn)后財政界尚未安定的局面,尚無充足資金的郭沫若舊文庫能否維持保存維持事業(yè)半信半疑,所以至多也只不過陳述了一種愿望而已。另外意味著保存中華人民共和國重要人物郭沫若在日本的遺跡事業(yè),對此也難說絕對有財政界人士的贊助。因此,這種文庫究竟有誰來保管成了很大的問題。
貝塚先生提出了“這種文庫究竟由誰來保管?”的“很大的問題”。由此發(fā)覺學界派系之間斗爭意識的菊地先生感到很不愉快。中文研不適合,早稻田(實藤)表白無緣,東大和慶應義塾不參加,好像只有京都大學莫屬了。
“郭沫若文庫”公開閱覽結束之后,大家集中在門邊的一個房間里。當時貝塚教授在發(fā)言中,提出了“郭沫若文庫”寄贈給中日文化研究所一事是真是假的疑問。被問的郭博生氣了,據理力爭地站起來說道:“我去拿老頭子寄來的信件”。實藤教授連忙說“算了算了”打圓場。在座的人們都很掃興。
“收藏管理還不是京大”——或許貝塚教授早就吞下了這顆“定心丸”。
筆者非常理解當時貝塚教授的心情。因為藏書中很多都是關于甲骨文和金文的書籍,這類書籍讓一個民間小機關去保管整理,而且向一般讀者提供閱覽,一般看來幾乎是不可能。如果不是京都大學來保管的話,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想法不是沒有道理的。然而這種不可能的可能,應當說是菊地三郎先生的人德和魄力了。
1955年1月,一輛卡車冒著雨,從市川市的郭家,將郭沫若在日本的藏書運到了東京西大久保的中文研。尚未分類,一共1386冊。被運到中文研的“郭沫若文庫”,必須盡早建筑文庫便于收藏。
關于中文研的“郭沫若文庫”,全所人員就收藏保管設施的問題,可謂絞盡腦汁群策群力。雖然如此,但處于一貧如洗的中文研,就連募捐的活動也難以展開。
菊地所長幾乎天天考慮著資金的問題,他想“既然是資金為何不與銀行商量一下”。于是想到了長期在信用銀行做常務總經理的老朋友田部井俊夫,隨后訪問了他,與他商談了籌集資金的事情?!斑@是好事情”田部井俊夫鼓勵菊地所長說,“因為是保存漢籍,甭管去哪個財團商量,都不如去住友的小倉先生那里了,除他之外恐怕沒有第二個更合適的人選了吧?!本盏叵壬B忙接二連三地地打聽著關于小倉正恒的詳情。
1955年4月伊始之際,菊地先生沒有事先預約,就拜訪了下榻在武藏野市吉祥寺的小倉先生住宅好古庵。可是不巧那天小倉先生不在家。于是菊地先生按照預先的計劃,如果主人不在家的話,那就將準備好的書信,交給相關人員,敬請轉交給回家的小倉先生,如此拜托完畢后告辭。當天夜晚,西大久保的中文研辦公室,收到了從好古庵小倉宅邸打來的轉告電話:“勞駕明天上午十點請再來一次,屆時在家恭候?!庇纱司盏厮L和小倉翁有了第一次會談。兩個多小時的談話,小倉翁毫不猶豫,欣然允諾了表示支援“郭沫若文庫”的創(chuàng)建。
從那以后,小倉正恒積極地向財界呼吁籌措資金盡心竭力。
小倉正恒,1875年出生于金澤。1897年東京帝國大學畢業(yè)后進入內務省。1899年辭職進入住友社。以后一直任職于住友,對住友的發(fā)展可謂盡心盡力。年輕的時候,就十分關心中國文化,漢文造詣很深,曾出版用漢文寫的《蘇浙游記》(私家版,1929年)。1941年任近衛(wèi)內閣大臣,當時是住友財閥的總理事。
1955年12月,菊地所長與作為訪日學術視察團團長的郭沫若進行了會談。談話中聽取了關于建設“郭沫若文庫”的意見。當時郭先生好像說道:“不用以郭沫若的名字來取文庫名,也不是中國文庫,建設一個似乎可包括全亞洲的文庫怎么樣?”菊地所長將會談內容全部向小倉翁報告了。小倉翁贊同郭先生的意見,說:“因為‘郭沫若文庫’正在建設之中,按照郭老師的意向不妨擴大當時的建設方針。”
翌年5月,遂改名稱為“亞洲文化圖書館”,基地決定在小倉先生好古庵附近的三鷹市新川。1956年6月舉辦了奠基儀式。筆者細看建設發(fā)起人的名單吃了一驚。從一介新聞記者萌發(fā)的活動得到了十多名協(xié)作者的贊同。財界人士除了小倉先生以外,還有全日空前身的日本直升飛機運輸公司(株式會社)總經理,日產汽車(株式會社)顧問等。學者及作家當中有安倍能成、貝塚茂樹、谷崎潤一郎、川端康成等。
1956年晚春,小倉先生把菊地先生叫到大阪,意向松下幸之助介紹,希望得到資金的援助。小倉先生向松下先生介紹了菊地先生。這是松下先生已經作為建設“郭沫若文庫”的財政援助,欣然允諾500萬日元(含稅750萬日元)之后的事情。大概松下先生不會忘記當年在關西時,受過小倉先生的恩惠,于是在小倉先生的介紹下,他與菊地先生會晤后,又追加了對“郭沫若文庫”的援助,總額超過了1000萬日元。
所有援助資金,即用于中文研亞洲文化圖書館的全面活動,為保存文庫事業(yè)發(fā)展奠定了初步的經濟基礎。
裝飾一新的新館開館之前,筆者就藏書做了一些調查。因為已經有完備可信的《藏書目錄》⑥,筆者集中詳細地調查了其中有關甲骨文和青銅器銘文的文獻。起初未看到藏書時,以為郭沫若當時處于亡命日本的時代,因為經濟拮據,相關的資料不會擁有很多吧,可令人意料之外的是主要書籍差不多都齊全了。
猶如貝塚茂樹曾經所言,的確藏書中沒有稀奇的珍本。不過,僅僅就這些藏書也可發(fā)見其與眾不同的特征。那就是從藏書中四處可見,許許多多的郭先生曾經使用過的痕跡。不單單是能夠見到郭先生在愛讀書籍中的手寫注解,而且還能看到剪貼的羅振玉《殷虛書契》和林泰輔《龜甲獸骨文字》中的拓本。在甲骨研究中免不了有拼綴的工作,乍一看,很像拼圖游戲的操作。不過,拼綴中為使卜辭的意思能夠通達,必須精心組合才能完成。與現在不同的是那個時代還沒有復印機。所以需要從一些甲骨著述的書籍中剪取拓本部分來吻合意思。
下面介紹幾個在調查中發(fā)現,筆者認為有意義的實例。
1.王國維《古史新證》講義稿本
1925年9月,王國維在清華學校(現為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舉辦了題為“古史新證”的講座。講座之前,國學研究院辦公室的職員,為了便于閱讀王國維的毛筆原稿,將毛筆原稿翻印成楷書的小冊子,發(fā)給聽講人員。郭沫若文庫收藏的楷書印刷本,是容庚于1930年2月所寄(《郭沫若書簡(致容庚)》廣東人民出版社,1981年)。這種楷書印刷本的影印本近年也有出版(《古史新證——王國維最后的講義》清華大學出版社,北京,1994年)。
另外,王國維的毛筆原稿于1935年來熏閣(北京)出版了影印本。兩種版本比較一下,的確楷書印刷本更容易閱讀??瑫∷⒈竟参迨隧?。雖然這次講座僅僅持續(xù)了半年,不過,就在這次講座中誕生了著名的“二重證據法”。
2.《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中附加的甲骨拓本
郭沫若著述的《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于1935年,由文求堂出版。翻開本書的封面,可見貼有兩枚甲骨拓本。這是一枚甲骨的正面和背面。郭先生見羅振玉的《殷虛書契前編》里有兩枚拓本(第七卷三十七葉第一片和第七卷第五葉第一片),實際上原是一枚被分割的兩片,完整的、拼綴的拓本載于《卜辭通纂》(第四九八片)。雖然郭先生后來才發(fā)覺,甲骨背面也刻有文字,但羅振玉卻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郭先生從已經出版的甲骨拓本集(主要是羅振玉出版的書籍)中,挑選有趣的拓本部分,逐一加以考釋(解讀與說明)的《卜辭通纂》,是一本研究拓本的專業(yè)書籍??墒侵钡健恫忿o通纂》出版之后,郭先生才有機會看到了那些甲骨實物。當年羅振玉采取拓本之后,出售了甲骨(也許在文求堂)。三井源右衛(wèi)門買了那些甲骨。關于三井家的甲骨和金石拓本由河井荃廬保管。郭先生拜訪了河井荃廬,見到了甲骨實物,才知道那些甲骨的反面(背面)也刻有文字,遂就背面采了拓本作了拼綴。既然背面也刻有文字,可為什么那些拓本及拓本集里沒有收錄?
于是,郭先生拼綴了所有拓本的正反面,即兩面拓本。也許這是郭先生引以為豪的一件事吧。我想大概由此郭先生才把它們粘貼在《大系》里了。關于《大系》里這一枚,以后又有數次綴合,最后比較理想的拼綴拓本乃是郭沫若主編的《甲骨文合集》中的第六〇六三片。
3.傅抱石《傅抱石所造印稿》
畫家傅抱石(1904—1965)向郭先生謹呈的印譜《傅抱石所造印稿》,也收藏在郭沫若文庫。書里寫傅抱石謹呈的年月日期。關于傅抱石的著作及年譜,已有多種版本問世??申P于傅抱石滯留日本的活動時間,各家版本有很多分歧。我想那些作者及編者們,可能尚未見過郭沫若文庫收藏的《傅抱石所造印稿》吧(也許根本就不知道有此書吧)。另外還有郭沫若寄給文求堂的書信里,其中存有五封信言及傅抱石(《郭沫若致文求堂書簡》,文物出版社,1997年)。郭先生寄給文求堂的書信,一般大多只寫月日,而不注明年份。雖然《郭沫若致文求堂書簡》的編者,就書簡內容出發(fā),判斷其前后關系,對書簡按過去到現在的時間順序排列,但是這個排列是有矛盾的。也許編者不知道郭沫若文庫中藏有《傅抱石所造印稿》吧。如果能參考《傅抱石所造印稿》所記年月以及郭先生寄給文求堂的五封書簡,那么極有可能判斷傅抱石在日本活動的正確時間。
翻看《傅抱石所造印稿》的封面,可見有下面的題字:
“郵呈
沫若先生方家教正
甲戌孟冬月后學傅抱石記于東京”
甲戌即一九三四年。
4.成仿吾從柏林寄來的德文圖書
1928年,郭沫若一家亡命日本,定居在市川市。然后郭先生開始甲骨文和金文的研究。1931年,《甲骨文字研究》(全二冊)由大東書局(上海)出版。在這部著作中占主要部分的“釋支干”,是關于“十干”和“十二支”的起源研究。郭先生認為“十二支”的起源與巴比倫王國天文學有關。關于巴比倫王國天文學,郭先生主要參考了A.Jeremias的《古代東部的精神文化》(A.Jeremias,HandbuchderAltorientalischenGeisteskulture)一書。該書出版于1913年,郭先生可能借閱了這本書。1929年,這本書出了增訂本。正好那個時候,一直因為由于創(chuàng)造社的關系,郭先生最親密的聯(lián)系人成仿吾去了柏林。因此成仿吾從柏林將增訂本寄給了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一書的“自跋”里記敘了此事。但是在《郭沫若全集》里,“自跋”被刪除了。⑦
增訂版比初版本提供了翔實的證據,對此郭沫若十分欣喜。郭先生收到增訂版時,記述了以下文字:
“是書,仿吾由柏林寄來,今日中午接到。是夜是中秋。
一九二九年九月十七日誌”。
成仿吾從柏林寄了兩本德文圖書。另一本是Michaelis的《美術考古發(fā)見百年史》(EinJahrhundert kunstarch?ologischerEntdeckungen,1908年)。郭先生最初讀了日語譯本(浜田耕作譯《美術考古學發(fā)見史》,巖波書店,1927年)后,遂將此書譯成中文出版(1929年),但一直還是想看原文,成仿吾也將該書寄給了郭沫若(關于此事,1931年再版“譯者序”里有記載)。因此看來郭先生應當也收藏了原書,可不知為什么,現在“郭沫若文庫”里卻找不到此書。
郭沫若文庫中所藏甲骨實物大概有80片。不過都是僅為二三個字左右的小片。《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四卷(科學出版社,2002年)卷頭中林先生的兩個雕塑作品。照片左方的小作品,即收藏于文庫中。
在亞非文化財團大樓落成之際,同樓內的三鷹市南部圖書館也開館了。因此舉辦了以下南部圖書館紀念講演會。
十二月七日
·西江雅之(亞非圖書館館長)
“語言與世界——圍繞多樣性與共通性”
十二月十五日
·成家徹郎“郭沫若的甲骨文字研究”
注釋:
①齊藤孝治. 疾風怒濤(上下)[M]. 編集出版委員會出版,2005.
②木村實季. “創(chuàng)立者菊地三郎先生的生涯與思想”[A]. 收于《革新與創(chuàng)造》(亞非文化財團創(chuàng)立五十周年紀念志)一書,同志編纂委員會(代表菊地弘)發(fā)行,財團法人亞非文化財團出版,三鷹,1982.
③《革新與創(chuàng)造》②亞非文化財團史編集委員會《亞非文化財團二十五年》,亞非文化財團出版,三鷹,1982。
④貝塚茂樹. “亞洲文化圖書館與小倉簡齋翁”[A]. 收于神山誠《小倉正恒》,日月社出版,1962。
⑤《亞非文化財團二十五年》。②菊地三郎《住友的哲學——晚年小倉正恒翁的思想和行動》,風間出版社出版,1973。③神山誠著《小倉正恒》。④《小倉正恒》傳記編纂會,大阪,1965。
⑥《沫若文庫目錄》亞非文化財團創(chuàng)立五十周年紀念誌別冊。
⑦成家徹郎. 《說文解字研究》(后編)大東文化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2011。筆者當時執(zhí)筆此書時,尚未見到郭沫若文庫中收藏的A. Jeremias書籍。
(原文載于2014年4月,日本東方書店出版的《東方》月刊,中文翻譯刊載權經《東方》及作者本人的許可,譯者注)
2016-01-29
成家徹郎,日本大東文化大學研究人員;張培華,日本國文學研究資料館博士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