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渡/著
時光多像我們南方春日的落葉,不斷在旋風一晃中匆匆逝去,記憶倒仿佛是那樹上充滿生機的枝條,一直離不開我思想的視野,成了我腦海里的??汀?/p>
是的,時過多年,短暫的幾天銀川時光,依然歷歷在目,依然神采鮮活著陪伴我,穿越一個又一個人生的歲月。
而回味起來,記憶中的每一個圖景,生動、美好,不論山水、城市和人。
因生出一睹銀川平原景色的欲望與快感,我們?nèi)サ歉?。那是在槐樹開花時的秋天的一日,我們拾級上了承天寺塔的最高一層。寺?lián)f由西夏王朝的一位王后建筑,塔下留有王后井一孔,是后人為紀念她而立的。我倚窗往外眺望,實實在在,又朦朦朧朧,城市、田野、草灘、沙漠、賀蘭山一一進入眼簾。看眼前,只見銀川平原挽著美麗的銀川舊城趨近過來。開始是街邊的槐樹和胡楊提醒我那日正是它們袒露起它們發(fā)亮的綠色引領我們走進舊城的,而后還是它們激起我們的心緒,重溫我們在舊城里走街串巷一些很陽光的日子。我們是在貫通城市東西方向的解放路,再橫過城市南北方向的中山路來回。我們用我們南方人的心態(tài),積極去探尋這異域陌生而新鮮我們從未體驗過的風土人情。我們下館子吃清真美食大餐,清燉灘羊肉;去小店感受清真特色小吃,羊雜碎、羊肉臊子面、羊肉水餃、芥麥攪團;我們?nèi)ヌ詫殻I灘羊二毛九道灣背心,灘羊皮衣。灘羊是寧夏五寶之一,余下的四寶是賀蘭石、枸杞、甘草和發(fā)菜。我們南方炎熱,毛背心和皮衣在冬天是用不了幾天的,我們之所以高高興興把它捎回,只想證明我們曾經(jīng)來過和享受過“塞上江南”。碗蓋八寶茶也在這個時候才走進我們的記憶。這是另一種茶文化,一方水土滋潤一方生命。天地自然環(huán)境設置的冷暖、濕度,造就了這味茶色。就像我們南方這兒較為寒冷山區(qū)的人喜歡受用打油茶,除了茶,還內(nèi)添米花、油炸黃豆、花生和肉類一樣,碗蓋八寶茶自然以茶為主體,內(nèi)加茶伴侶:芝麻、桂圓、葡萄干、蘋果干片、紅棗、酸棗和白糖。不過打油茶是咸食品,八寶茶為甜飲品。喝碗蓋八寶茶,讓我們一反居家喝茶時泛潤喉嚨里那種淡淡的苦味,滿嘴芳甜,心一時也是甜的,就仿佛置身在甜甜銀川人的人情中間。我們并沒有放棄去博物館欣賞賀蘭山壁畫拓片的機會,生活在這里的遠古游牧民族他們留下的畫作,一種令人神往的獨特的精神產(chǎn)品。當然玉皇閣也不得不看,尤其南關清真寺更非去不可了,它是回族文化的圣殿。在南關,我們問回族同胞,可以進去參觀嗎?歡迎,請。他們這一友好的暖暖的回應,也溫熱了我們的心。清真寺形制恢宏,富麗堂皇,莊重肅穆,充滿著伊斯蘭文化的情調(diào)。門庭、走廊、殿堂,十分整潔。從神圣的寺里盡興出來,心情一時特別地安詳,似乎也一塵不染。
再舉目藍天白云下那遠方,隱隱現(xiàn)現(xiàn),是銀川新城了。新城的崛起,使銀川顯得更加高貴起來。這座以井字模樣布局建設的城市,我們?nèi)ビ斡[過,樓旁、街衢、一樣整潔、清凈?;睒浜秃鷹睿黄鸪砷L,蔥蔥蘢蘢,興盛發(fā)達。從城邊穿過的,是導引黃河水的溝溝渠渠,日夜流淌不絕。是水的關愛,讓綠色的植物在陽光的寵護下,不斷地往郊外的曠野延伸,催促不少荒涼變成了綠洲。此刻,在凝視中,我一直想,那一抹抹數(shù)不清的綠,也許是蘋果園、葡萄園,也許是我們南方尋常百姓家一年四季一樣必備的寧夏枸杞的產(chǎn)地?荒漠在逐年退去,讓位給了四季的果蔬和花卉。
那日去沙湖,和在銀川一樣,天特別好,蔚藍的長空懸掛幾朵悠悠的白云,一路上,沙丘、草木,都點亮著熱情的陽光。想不到來到沙湖,太陽雖然依舊高照,卻鬧起了風沙。它吹吹停停,搗亂了我們的行程。船工說,昨夜還下過大雨呢,今天又刮起風沙來,行船恐有危險,停航了。因此我們?nèi)ゲ涣撕Π兜纳成?,只得按時順勢安下心來,在湖岸邊走走。
一帶金黃的沙丘,一域光光亮亮的綠洲,它們中間,才是一湖碧水,和水中一片片無序的綠意盎然的蘆葦,涇渭分明,像一幅色調(diào)層次不同的油畫,彰顯在我們的視野。大自然的生存一樣隨機應變,你看蘆葦并不管風沙如何鬧騰,當風沙勁吹,它們避其鋒芒,一齊都彎下腰際,讓風沙在自己的梢頭過去,見風沙一停,它們又齊刷刷挺起腰桿,若無其事過起它們安靜的生活。如此再三,蘆葦不時綠波洶涌、奇詭千般,不時又平靜如初,綠意淋漓,洋洋大觀。蘆葦這種以柔克剛的場景,看了,無不叫人為之一震。不單蘆葦,魚亦然。盡管風起浪興,魚一直在水中暢游,有時還躍出水面,似乎在顯示它們不畏風沙的膽色。特別借著風沙停歇的當兒,往往還有游竄在蘆葦叢中的角色,以搖動蘆葦?shù)姆椒?,傳遞它們在水中自由覓食、歡快游戲或甜蜜愛戀的消息。尤其水鳥,更不將風沙放在眼里了,它們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依然攜妻挈子出游,此刻正不斷變換著它們行進的隊形,無拘無束巡行在蘆葦世界中間。其實,人也一樣。除了讓船停歇,生意照做,來旅游的人照樣涌來。一切都在暗示適者生存、存者興旺的哲理,我們還有什么感到失落而覺得抱憾的呢?所以盡管風沙折騰得人的膚臉生痛,我們還是興致勃勃,四處行走,且仍登臨觀景塔上瞭望,全都沒有錯過此刻沙湖提供給我們每一個有趣的細節(jié)。
那些日子,是詩人肖川陪我們?nèi)ビ^看西夏王陵的。因為那段特殊歷史,西夏王朝留下的遺物那酷似埃及金字塔的陵墓,一直吸引著遠方來訪的我們。王陵九座,分布在南北長十公里、東西寬四公里賀蘭山東麓的草灘上,其間錯落有七十余座大大小小的陪葬墓。我們僅去親近景宗墓泰陵,鑒于在其附近還設有西夏王陵展覽室一間,專供來訪者了解西夏王朝的興衰史以及它留下的各種文化,這樣的選擇當然是最好不過。
我們圍繞泰陵一圈,回頭找塊地坐下,一面吃肖川帶來的一種名叫華萊士的黃河香瓜,一面仰望前方的泰陵,遠眺那草灘盡頭的賀蘭山脈。泰陵已經(jīng)很老了,老態(tài)龍鐘,風流不再。多少世紀滄桑,已剝蝕得它瘦骨伶仃,只剩下凋然聳立的一堆黃土,和黃土中每一塊殘缺的石頭。它真像黃土高原里某一座一毛不長的土山,沉郁、悲涼、窒息,重重地壓在荒漠的草灘上。之所以感覺如此,因為它給人們直覺,可說就是西夏王朝有血有肉的筆墨歷史,一頁一頁累積凝固而成。你可以馳騁神思,此刻王朝它當年熱血奔涌、壯懷激烈和歡樂綿綿鼎盛一時的往昔,與它顛沛流離、跌落絕望凄凄慘慘沒落的后來,都會一幕幕從我們的腦海里逶迤而過,然后又沉潛入你的心頭,一時擾擾攘攘,五味雜陳,久久平靜不下來。
現(xiàn)在王陵的永久居民是山燕。它們家族龐大,隨處可以聽到它們的振翅聲和鳴叫聲。多少年了,它們一代又一代在這兒筑巢、生活、繁衍。它們既忙碌又閑適。它們有的飛出去老遠老遠,討生活去了,有的則在陵墓上空旋飛,嬉戲,一會,又一只只飛回了自己的居室,顯得那么悠然、舒心、恬靜。更多的擠在一起,“嚦嚦,啾啾”歌唱,互動交流,有說不盡的話語。它們當然不會知道王陵為什么屹立在這里,它的存在到底具有什么歷史意義,它們只明白它給它們棲息安居之所,一個賴以生存下去的地方。王陵同它下面草灘上的牧羊人一樣,牧羊人守望他的羊群,過著他該過的日子;至于王陵,卻無時不流露出它茫然的無奈,擁著西夏王朝的靈魂在這兒,亦只有看重它立足于草灘上的一席之地了,一年又一年,重復起它孤獨的歲月。唯有不偏不倚的時光,仍繼續(xù)像滔滔不絕的黃河水,一邊流逝,一邊訴說著賀蘭山下這片土地古今不同歷史中許許多多生榮死哀的故事。
羊群并不在意身旁的王陵,散漫著過來了,細心嚼食草灘上供給它們的一切美食。可牧羊人并不像我們在呼倫貝爾大草原所看見的,身跨駿馬,手握套馬桿,帶著牧羊犬,陽剛不羈地跟隨在羊群的后面,徐徐漫過遼闊無垠的草原,而這兒的他們,則倚坐在王陵下一段塌墻下面,目光漫無邊際朝著草灘,仿佛在看他們可愛的羊群,又似乎著意于藍天上的白云,或者,在把玩王陵上的燕來燕去,總之,一副滿足感引起的閑情快意的樣子。所謂田園牧歌,我想,大抵是如此的吧。
我最關心的倒是他們的羊群。它們白皙美麗的卷毛,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一打聽,果然是灘羊。寧夏寶貝,想不到我們竟在這里不期而遇,一絲驚喜,頓時又在我的心間散開來了。
從泰陵歸,正當我們準備前去鎮(zhèn)北堡西部影視城的時候,肖川捎來了張賢亮先生對我們的問候,并交代,張先生一再叮囑參觀完影視城后,有什么意見,請我們坦誠交心,把它提出來。聽了,自然滿心感動。
影視城是張賢亮先生文學創(chuàng)作事業(yè)外“下?!苯?jīng)商,構(gòu)建出最得意最成功也最具影響力的作品。
因為行旅匆匆,途間靜下心來的日子不多,所以只有返回南方家里之后,才得以拜讀張賢亮先生贈給我們的《邊緣小品》。一篇一篇細讀,讀《出賣荒涼》,讀《談〈下?!怠?,讀《文化型商人宣言》,讀著讀著,就好像臨海時忽然聽見不絕于耳的潮聲一樣,也聽見了張先生的心聲,一種充滿了智慧前瞻性的聲音:“‘中國的市場經(jīng)濟建設離了文化人的參與根本無從談起’,未來‘中國市場必將是’‘憑著知識智慧的文化商人’這類商人的天下?!币环N擯棄平庸與自滿,變中求進,力爭再攀高峰的聲音:“‘我要下海’,‘在商品大潮中當一個弄潮兒’?!睆堎t亮又成功了,這是他充滿了喜悅的聲音:“建設成華夏西部影視城,可說是我一生中最值得自豪的事。”
釋下《邊緣小品》,又想起那天我們走進鎮(zhèn)北堡西部影視城的事。
影視城離銀川三十公里。它的建成,因為它的獨一無二,拍了一些著名的影視片,因而聲名鵲起,深受人們的喜歡,慕名前來參觀者絡繹不絕。
它是明清兩代屯兵時留下,早已崩塌衰敗上百年的兩個城堡建立起來的。這種變荒涼為瑰寶,確是絕無僅有。張賢亮“出賣荒涼”,點石成金,收獲甚豐,結(jié)果又給他帶來了除文學以外另一種美麗的文化光環(huán)。
那天晴天朗日,沒有風沙,我們爬上影視城的月亮門,陽光下,只見賀蘭山今天以它特別清亮明晰的雄姿橫踞在遠方,是積雪或是云霧,幾條白帶般炫目的亮色靜靜地逸躺在山脊里。我知道,像誘人的影視城內(nèi)造型各異的影視道具一樣,名貴的賀蘭山石,珍奇的賀蘭山古崖壁畫,就深藏在賀蘭山的一個神秘地方。
是的,人們最傾心的正是那些影視道具。酒作坊,酒壇酒缸,會讓人想起影片《紅高粱》的一些生動細節(jié)。瞭望哨、城堡、炕床和其他如犁耙家什等,同樣也都會將人帶進自己曾經(jīng)欣賞過的另一些片子,諸如《一個和八個》 《牧馬人》等,從而使他們浮想聯(lián)翩。所以走進影視城,人們一聯(lián)想從這里走出去的那二十多部影視片,頃刻之間,誰不感情洋溢,眼光不停地在那些道具上跳躍呢!于是,暗暗審視、猜度、評說,逐一舒展自己的心懷,而后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因死亡而被摒棄數(shù)百年的古城鎮(zhèn)北古堡的復活,是因為張賢亮政治生命的復活而獲得重生的。這是我參觀后最深切不過的感觸。
在歷史滄桑中,在大西北,類似鎮(zhèn)北堡屯兵之地沒有被沙漠完全吞沒的遺址尚有一些,例如我們曾經(jīng)去探看過的新疆哈密拉甫喬克古城、吐魯番交河古城、高昌古城和甘肅安西的橋彎古城(又名“夢城”)。它們殘垣斷壁,千奇百怪,已被風沙摧殘成了無數(shù)嶙峋不一的土丘似的,擠擁堆積在一起,都完完全全是一方一毛不生沉郁不堪沒有點滴生命跡象的荒涼之地了。親臨其境,總有死亡的悲哀暗襲心頭,令人唏噓不已。回過頭來看,這些被遺棄的古廢墟,要古為今用,自然要看它們所處地的區(qū)域、環(huán)境,是否有改造利用它們的文化和經(jīng)濟價值,另一個重要因素,還得看是否有像張賢亮先生這樣很具智慧、想象力和能力的人了!
年輕時張賢亮因詩蒙冤,在社會的懸崖邊緣苦苦掙扎了二十年,在那些不幸的年代,他內(nèi)在的文化精神也隨之衰微,如果沒有后來的撥亂反正,讓其重見天日而成為正常的社會人,從而激發(fā)起他不氣餒不甘平庸勇向前行的理念,鎮(zhèn)北堡影視城的出現(xiàn)有可能嗎?
張賢亮有詩《夜雨》,他最喜歡以此詩抄贈給他文學藝術(shù)圈里的一些朋友,包括我們南方這里和他有來往的友人。詩曰:“夜雨孤燈對晚風,江湖一飲百年空;平生故事堪沉醉,不問茶盅或酒盅?!痹娛撬臎Q心書,是誓言。他不沉淪,不愿迷失于俗不可耐迎來送往的茶與酒的生活中間,那么,他心向往什么,執(zhí)著于什么?是文學,是商品大潮中做一個響當當?shù)呐眱海?/p>
他的建樹是豐厚的。他充滿魅力的小說《綠化樹》《靈與肉》《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肖爾布拉克》,為世人留下一段永抹不去光榮的成功記憶;而鎮(zhèn)北堡西部影視城,這一文化構(gòu)筑極富吸引力的世俗風流呢,也正是他在敢于推陳出新中打造出來的。
從影視城出來,我們在以張賢亮《綠化樹》其中一章的細節(jié)描繪來命名的“美國飯店”里吃飯,詩人肖川要了一瓶銀川產(chǎn)的吳王酒,和我們一起高高興興痛飲了幾杯。
是歲8月1日,我以奔八十之軀,來到泰安,圓了泰山之夢。
是古時帝王的封禪祭典,至圣孔子的登臨;是歷代文化名人的抒懷,杜甫“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吟詠;是“五岳獨尊”的刻石,廣傳于民間“泰山石敢當”的精神圖騰,是的,都是,它們一件件會合一起,早就將一座神奇的泰山牢牢植入我的心間了,只是一直讓我久久渴盼,從生龍活虎的精壯小子變成了今日白發(fā)蒼然的老者,唉,泰山,它才姍姍遲來,走到我的跟前。
激動之余,而此時仰望泰山,我不禁思忖,已一大把年紀了,能否拾級攀爬上陡峻的十八盤,行至南天門?“自知者英,自勝者雄”,我雖覺得腳力尚可,只擔心登上了南天門,人已身心疲憊,游興盡去,覽勝泰山之巔定然消減大半了,由是一番掂量,思想再三,決定放棄登山,改乘纜車上去。
泰山風光的精髓在天街,在上山之路十八盤,一個綺麗,一方雄奇。所以絕不能只擁有天街,拒絕十八盤,否則,你不會收獲到一個比較完美的泰山。不過我想,登山體驗十八盤的勇氣固然值得贊美,但下山感知它也不容小覷,因為不同的選擇會有不同的經(jīng)歷和感受,而享受上下泰山的終極,都基于大家孜孜以求這樣的一個理念,以泰山大自然的壯麗、大美,包括它深厚的歷史文化,來增進自己的人生價值,添加自己生活的樂趣和意義。
一旦定了位,有了目標,動力就來了。我期待下山的到來。不管前面面臨多少障礙、困境,我堅信努力地去付出,目的一定會達到,會獲得某種成功的快感而鑄造成我生命史上一段難忘的插曲。
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但這源遠流長的評論,在泰山,不對了,上山難下山亦難。這正是泰山用它獨特的天然本色,來挑戰(zhàn)著每一個來人。可我既然選擇了步行下山,我是不會退縮的,不會浪費這一次難得的機遇,不想讓我的生活履歷留下沒有現(xiàn)場審視十八盤的空白。
的確,只有經(jīng)歷過現(xiàn)場,才深刻領會到泰山下山如此艱難。它身擁一千六百余級臺階的道路十八盤,陡峭十分,撼人心弦。它形像天梯,高懸在壁立萬仞的翔鳳嶺和飛龍巖兩峰中間,前人曾這樣描述它,“拔地五千丈,沖霄十八盤。徑從窮出見,天向隙中觀。重累行如畫,孤懸峻若竿。生平饒勝具,此日骨猶寒”。好一個“寒”字,全把他們當時泰山道上覽景不得的景象與心情盡顯了出來。今人上下十八盤,我想,何嘗不是這樣呢?
今日星期六休假日,中外游客特別多,他們潮涌一般上山來,大都是中青年男女和小孩,類我年紀者,絕少。下山人亦不多,大概登山者上了山,玩完了風景,都改乘纜車輕輕松松回去了。
而看上山的,很少見有爭強好勝的人,一個個顯得疲勞不堪,有相攙相扶,慢慢兒移步上前;有走一程停一程,休息片刻,積蓄精力,再謀繼續(xù)攀登。雖處境如此,他們并沒有忘記周邊的景色,指指點點,相互交流,仍心蕩神馳,充滿激情。再看下山的如我諸君,更是不敢貿(mào)然挺胸闊步,不得不心無二用小心翼翼,一步一階,只怕不小心被摔壞了。有少許人竟在手足無措中,急中生智,憑借路邊護墻,端正好自己,才穩(wěn)穩(wěn)當當往下。他們雖然磨磨蹭蹭,辛苦是辛苦,但賞景、拍照,收獲該收獲的,都一樣忙得不亦樂乎。
我一路下來,同樣一路汗流浹背,一路腰酸腿疼,但也不失情趣留意眼前的一切,將美景奇觀,諸如升仙、龍門、五大夫松、飛來石、對松山、望人松、萬丈峰、夢仙境、云橋飛瀑、酌泉亭,以及這樣那樣的刻石,甚至峽谷輕霧、山崖黃花、流澗飛蝶,都一一拾進眼中,收入心底。
有人半開玩笑半自我安慰說,下山的也是英雄。但不管怎么樣,畢竟都順利下來了。尤其最值得欣慰的是,上了年紀,快八十的人了,面對懸若天梯陡險十分的十八盤,沒有半步遲疑,一級一階往下,仍堅持把它走完。
泰山之巔有街,因它高踞云端,故曰天街。
山上平地不多,街向泰安一面,為懸崖絕壁,深谷林海;背靠一方,是天柱峰,多巉巖峭石,故各種建筑也只好順坡隨勢構(gòu)筑。依我看,天街有三段,但它們血脈相連,段與段之間都在泰山文化陽光的輝映中相依互存。一段商業(yè)民居,多仿古建筑,不外是旅館、工藝品店、餐飲飯鋪、茶莊等,一看就明白,專為旅游者提供消費服務的;一段是廟宇神殿,著名的有碧霞祠、孔廟、玉皇廟,朝拜者也眾,香火裊裊不絕;一段是牌坊與歷代琳瑯滿目的山崖刻石和觀泰山日出、遙望齊魯大地或東海景色的臺地。在天街的每一段,游人都如過江之鯽,熙熙攘攘,擠擠擁擁。在廟里上香的,四處行走參觀的,拍照的,似乎都在爭分奪秒,大概大家都不想在這半日游中在山上待留的時間過長,爭取早點兒將景點看完,早點兒下山,因為他們還有一段長路要走,還有不少事要辦。
我們自帶食物,山上餐飲美食免了。旅行的習慣使然,除看景外,便是逛工藝品店。隱含泰山文化元素的工藝品可不少。泰山的一塊頑石,一刻上“泰山石敢當”幾個字,就身價百倍,含金量大增,渾身似乎就充滿了拔山蓋世超自然的神力了。紀念用也罷,圖個吉利也罷,捎一方回去吧,遠行人大抵總有這般的心思。我傾心的倒是手杖。泰山手杖真多。雜貨鋪門口的手杖架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手杖。覺得實用,也許會有一天用得著它。如果選擇有藝術(shù)品位的,還可以觀賞呢。早年在峨眉、廬山、黃山、三清山,都曾買過一根回來,像帶回了這些名山的精魂,每每看見它們,自己會不禁想起那山那水,那當年登山拾趣的種種況味來。于是,一杖在手,再徐步向前,想去繼續(xù)尋找俯拾天街一些異乎尋常的東西。
名山多廟宇。我們走進天街著名的碧霞祠。人聲鼎沸,香火飄溢。而至于我,并不在乎廟里祭祀什么神圣,只關心它們民族傳統(tǒng)古色古香的建筑風格。這祠,是沿著山勢高低不同地形地貌布局設置,其完整的古建筑群落,錯落有致,十分壯觀。玉皇廟比起碧霞祠,顯得太小太小了,但它的地位在泰山無比重要,絕不能不去,因為它建筑在泰山極頂一千五百四十五米高端,是泰山終端的標志,是完勝登上了泰山的象征。至此唯天在上了,所以人們來到這里一站就高出泰山一籌,恰像廟門對聯(lián)所言,“地到無邊天作界,山登絕頂人為峰”了。也許為歡慶登上了泰山之巔,表達自己要與泰山同在的精神,人們在玉皇廟,無不紛紛買把鎖讓工匠刻上自己的名字,代表自己的誠心,留在泰山。因此千鎖萬鎖,帶著千人萬人的心思欲念,都鎖在廟院里“天池”周邊的欄桿上了。我沒有鎖心,拍張紀念照吧,這乃是另一種心鎖,如此,不也一樣和泰山極頂親密無間相聚在一起了嗎!
玉皇廟下方和觀日出平臺之間,題刻遍布,我只瀏覽了大的題字,如“五岳獨尊”“拔地通天”等。這兩方神采飛揚的題刻,似是每時每刻都在不斷重復地告訴人們,泰山在中國的五岳中無可爭辯的神圣地位和它舉世矚目的偉岸。神圣的泰山,也使泰山日出金貴十分神圣十分了,不知多少慕想它的人像追星族一樣為它千里迢迢趕來。據(jù)說拱北石那兒是觀泰山日出的最佳處,我下去勘看了。石真有如一位滄桑老人,傾身向東,像是俯瞰齊魯大地,又像在癡癡守望旭日東升似的。一年又一年,多少癡迷泰山日出的人天未亮擁來這里,帶著他們的夢,將拱北石一帶觀日出的臺地,這一些能依托站立的層層疊疊的巖石,都消磨得光滑了一層又一層。但,究竟能有多少人在這千載難逢的機緣,圓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目睹泰山日出之夢?我曾有過遺憾的記憶,名山的日出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隨便看得到的,在廬山,在黃山,我們都曾興奮地早早而起,結(jié)果全是情深緣淺,掃興而歸??匆姷?,盡是白茫茫的云海。這不,1961年郭沫若先生登臨這里,連他也看不到泰山的日出呢,無不遺憾地將《觀日出未遂》一詩擲留在泰安,走人了。
沉醉于天街的,不僅是人,還有麻雀。麻雀與人為伍,活躍天街之上。這生靈,其實是最能親近人高興同人和諧共存的一種鳥類了。在天街邂逅,一看上去,它們那么沉穩(wěn)、謙卑、親和地在游人中間來回穿梭,不禁使我想起濟南一間名叫“迷你麻雀居”的小旅館來。不難看出,館主盡用了麻雀的特色來招徠生意。一指居家不大,有如麻雀,二當然是指住地雖小卻相當溫馨、親善,有如麻雀同人友好的關系一樣。不是嗎,你看天街,麻雀成群結(jié)隊,人來了,就禮讓路旁或樹上,人一過去,它們又回來了,自由自在慢條斯理地一邊嬉戲一邊謀生,撿拾游人丟棄的食物。山高云眷戀。天街如夢如幻詭異橫生又是詩意十足的,莫過是云霧輕舒慢卷飄過時。大概因為長年的云飛霧走,白云居、白云亭、白云茶社、仙居各種各樣的樓宇店鋪的名號便應運而生,相得益彰,神韻盡出。泰山之巔,街名因云天街,那么,麻雀呢,該叫天雀,而人,包括我,此時也該好好享一回天人生活之樂了。
下山經(jīng)歷過一段臺階以后,才知道百聞不如一見,看見不如親臨現(xiàn)場體驗這一俗語的真知灼見。我想這草根俗話,可能是從荀子“聞之不若見之,見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的教誨里衍生出來的。事實正如此,只現(xiàn)場身體力行短短的一段險峻陡峭的十八盤,就立刻叫我明白了昨天晚上那位泰安本地人善意的心思了,他不只想推銷他的手杖,應該說,還有他對我的關愛。
我七老八十了,他知道我一定為泰山而來的,一大把年紀了,沒有手杖的幫扶,焉能順利登上泰山?
他向我招招手,“拐杖”,他說,并指一指擱在他旁邊的一排手杖。他在他居室外的地方納涼,順便做這一小小的生意。
我當時真的有眼不識泰山,向他搖搖手,心里在說,“很有必要嗎?”我覺得他一定十分失望,回到旅館,我一直這么想。
現(xiàn)在面對實實在在的十八盤,而又僅僅體驗過它一兩段陡峭的臺階而已,卻已印證了上下泰山之艱苦了,使我不能不在一絲內(nèi)疚掠過心頭以后,忽然了解他的好意,他賣手杖,還要將他的良知無私地饋贈予我。
我終于恍然大悟,手杖,對于登臨泰山的人是何等的重要。
這時我才覺得有時候一不留神,許多值得關心的事情會從自己的身邊悄悄溜走,譬如眼前的泰山手杖。開始對于它,我并沒有看重它在上下泰山時的主體價值,我的注意力全在人們的攀登和沿階而下的體力狀況,他們的表情,他們各種方式的登踏。上山的人潮水一般,下山人不太多,只像小河淌水。尤其那些上山的,一群群一排排,他們的姿態(tài)千篇一律,都以眼下那陡峭的臺階為對象,將自己的腰身向前傾斜同這些臺階保持成一種合理度,而后才平平穩(wěn)穩(wěn)一步一臺階艱難地踏上來的。此刻再細瞧他們,他們有的氣喘吁吁,但仍興奮不已,豪情萬丈;有的雖顯得疲勞十分,大汗淋漓,臉卻笑意常在;也有的在長吁短嘆,露出無可奈何的樣子。不過盡管如此,他們都沒有落伍者,那些疲憊不堪的、長吁短嘆的,都沒有因此而情感萎減,選擇放棄,改變他們來擁抱泰山的初衷。可見他們與泰山的情緣都非同一般,他們遠離故土,來到這里全身心地投入,還不是為了心儀泰山,泰山獨得的風景,泰山獨有的歷史和文化嗎!我相信大家誰都明白,成功往往總在克服重重困難的實踐中,才一步一步來到的。
正好這時,一位中年登山者突然站到我的面前?!澳咸扉T還遠嗎?”他問。我說不遠了。他的臉霎時泛起一片曙光,笑意也從嘴角飄了出來。的確不遠了的,其實我們離開南天門并不太久。正交談時,中年人站立的姿勢吸住了我的目光,提起我的興趣,那是因為他的手杖。只見他雙手攏著緊握手杖的把手,牢牢地向下壓迫,讓自己的雙腿和手杖形成三足鼎立地夯實于地上,仿佛三條柱子支撐起他高挑粗壯的軀體,穩(wěn)得像一塊泰山的石頭。
于是我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登山和下山者,他們幾乎每人都持有手杖一根,尤其攀登的人們,中年的,青年的,甚至少年的,大都離不開它。這才又注意到,途中,不時還有叫賣手杖的呢。結(jié)果經(jīng)過這么耳濡目染,我終于明白了手杖和泰山的關系意味著什么了,是嵬峻的泰山,泰山陡峭的路,迫使人們須借泰山的手杖來攙扶與支撐。
泰山手杖有三種,一類是臨時型的,說白了,一截竹竿而已,連鉤形的把手也沒有,用罷可以隨手棄之;一類是實用型的,木材結(jié)實,形象亦佳,登完山留下,日后尚可以利用;一類是實用觀賞型的,材盡其妙,形色講究,有韻有味,如果再題上“泰山紀念”或“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其意義更非同一般了。
中年人走了。我后悔剛才沒有仔細瞧瞧,不知他的手杖到底屬于哪一種類型的,而此刻猛抬頭望去,只見他的背影了,只見他挈起手杖不斷往前面的臺階尋找平衡點,然后使勁支撐,好協(xié)助他的雙腳順利地向前攀登。和他并肩而行的人群也同他一樣,懷著相同的目的,在手杖的同心協(xié)力下,不斷重復著這一連串特有的動作,爭先恐后地登踏上去。而這時候塞滿我耳道的,自然已不只是先前的人聲、風聲、山谷里的水聲了,還有扣人心弦的“的的篤篤”手杖熱鬧的聲音。
有如人生善良的幫扶者,忠實地努力幫受助人圓滿完成自己的追求,手杖是支撐一切登高者成功的有力工具,特別在泰山,更是一種美艷絕無僅有的風景。近讀有人登上了泰山后賦的詩,“高山仰止試扶筇,踏破云天路幾重。一小眾山誰自許?狂吟人在最高峰!”表明了他之所以能在泰山之巔“狂吟”,是得益于手杖的支持,“踏破云天路”才得以達到“最高峰”的。筇,這兒指手杖,乃由筇竹制作而成。又從詩中“試”的暗示,可見詩人過去一直未用過手杖的,只由于今天面臨陡峭險峻的泰山之路,不得已才頭一回啟用手杖的支撐了。就此一例,亦足以佐證手杖在有志于泰山的人心中的特殊位置。
當然,也有不用手杖上下山的,如泰山挑夫。我看見這么一位挑夫肩負重擔,大概習以為常,他輕車熟路,以“之”形的運作方式沉著地沿階慢慢而上,只流汗,卻不喘氣;又如五六歲孩童,可真是后生可畏,初生牛犢不怕虎,勇氣十足,他們在父母的關護鼓勵下,嘻嘻哈哈打鬧,像比賽一般,努力著往上攀爬。彼一時此一時也,風景不同,看在眼里,心里又別有一番感動,就不覺情懷朗朗、意象翩翩了。
投身泰山,用手杖和不用手杖的,大都是因為孟子“登泰山而小天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