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洪升
被混淆的嚴鐵橋
——讀《清史列傳》札記一則
楊洪升
《清史列傳》之《汪憲傳》載“朱文藻嘗介嚴可均見憲,憲即館之東軒”句,被學界廣泛引用,且誤讀為朱文藻介紹嚴可均館于振綺堂。事實上嚴可均與汪憲年齡不相合,《清史列傳》所載有誤。今考其史源為《兩浙輶軒錄》中汪憲小傳后的朱文藻跋語,且臆改“嚴鐵橋”為“嚴可均”。據(jù)相關(guān)文獻考證,介紹朱文藻館振綺堂的“嚴鐵橋”應(yīng)該是嚴誠。
嚴鐵橋嚴誠振綺堂《清史列傳》
《清史列傳》卷七十二汪憲傳載:“朱文藻嘗介嚴可均見憲,憲即館之東軒,偕同志數(shù)人日夕討論經(jīng)史疑義,又悉發(fā)所藏秘籍,相與校讎;稍暇則投壺賦詩為娛樂?!雹偻蹒姾舱恚骸肚迨妨袀鳌?,中華書局,1987年,第5890~5891頁。此語涉及乾嘉間三位著名學者,被研究者廣泛引用,認為朱文藻曾介紹嚴可均館于汪氏振綺堂。②如吳晗:《江浙藏書家史略》載:“朱文藻常介嚴可均見憲,憲即館之東軒,偕同志數(shù)人,日夕討論經(jīng)史疑義?!保ǖ?5頁)文字完全相同,當本于此。又鄭偉章《文獻家通考》“汪憲”條稱汪憲“與朱文藻、嚴可均、鮑廷博相友善,可均、文藻均館于其家”(第285頁),出處概亦源乎此。見吳晗:《江浙藏書家史略》,中華書局,1981年;鄭偉章:《文獻家通考》,中華書局,1999年。但這種理解是斷章取義的,未理通上下文氣。《清史列傳》緊接著此句云:“嘗以徐鍇《說文系傳》四十卷,世罕傳本,好事者秘相傳寫,魚魯滋多,或至不可句讀。憲所得雖屬宋影鈔本,然已訛不勝乙,因參以今本《說文》,旁考所引諸書,證其同異,著《說文系傳考異》四卷。又囑朱文藻采諸書評論《系傳》之辭,及鍇兄弟軼事,為《附錄》二卷?!边@里所說的不是朱文藻介紹嚴可均入館振綺堂,而是以嚴可均為介而入館振綺堂。所謂“朱文藻嘗介嚴可均見憲”之“介”字,是“以某某為介”之意。
實際上,《清史列傳》這段文字是違背史實的。無論是朱文藻介紹嚴可均入館振綺堂,還是嚴可均介紹朱文藻入館振綺堂,與汪憲相交游,都沒有可能。雖三人都是浙江人,可能有交集,但年齡段不相合。汪憲,字千陂,號漁亭,錢塘人。他是乾隆間著名學者、藏書家,乾隆十年(1745)進士,生于康熙六十年(1721)八月十一日,卒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八月初九日。③汪伯敔等編修:《平陽汪氏遷杭支譜》卷一,民國二十一年(1932)杭州汪氏鉛印本,葉14a。嚴可均,字景文,號鐵橋,浙江烏程人,生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道光二十三年(1843)卒,年八十二”。④《清史列傳》第5585頁《嚴可均傳》。又《嚴可均集》載嚴章?!惰F橋漫稿序》稱嚴可均“今七十七歲矣”,而序末署“戊戌秋九月”,均可證其生于乾隆二十七年(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14頁)。當汪憲卒之時,嚴可均才十歲,不可能館于振綺堂,更不可能為朱、汪之介。朱文藻,字暎漘,號朗齋,生于雍正十三年(1746)五月十五日。①梁同書:《文學朗齋朱君傳》,見丁丙《武林坊巷志》,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6冊第564頁。他曾自述其初館于振綺堂的時間是乾隆三十年(1775)②汪璐《藏書題識》載朱文藻跋《遼史拾遺》云:“此書文藻乙酉歲初館振綺堂,首鈔是書?!保ㄉ虾9偶霭嫔纾?009年,第19頁),此時嚴可均才三歲。
那么《清史列傳》是如何致誤的?其史源是什么?王鐘翰先生在整理《清史列傳》時曾詳考了其來源,認為“大別有三”:“一、出于原國史館纂修的《大臣列傳》稿本……小部分鈔自《滿漢名臣傳》(京都琉璃廠菊花書屋巾箱本)……大部分鈔自《耆獻類征》(光緒十六年湘陰李氏家刻本)……”③《清史列傳》卷首王鐘翰點校序言,第5頁。今檢《滿漢名臣傳》及《耆獻類征》,均沒有汪憲傳,則其可能出于《大臣列傳》。雖《大臣列傳》今殘存不全,無法確定其為汪憲撰傳的具體情況,但汪憲傳收錄于《清史列傳》的《文苑傳》中,說明它可能也收錄于《大臣列傳》的《文苑傳》中。《文苑傳》是阮元在嘉慶十五年(1810)年由浙江巡撫降編修充國史館總纂時所創(chuàng)立,傳文多采輯私家傳志而成。④繆荃孫:《藝風堂文漫存·乙丁稿》卷三,《國史儒林文苑兩傳始末》,民國十年(1921)藝風堂刻本,葉16a。再考阮元《兩浙輶軒錄》卷二十三選收了汪憲詩文,小傳后有朱文藻跋曰:“往歲甲申,滯留靖江,吾友嚴鐵橋取予所制文,達之比部汪魚亭先生。先生賞予文,遂屬鐵橋為介,明年館余于靜寄東軒。日夕校讎經(jīng)籍,悉發(fā)所藏,俾研究其中。軒有花木水石之勝,主客同游,十數(shù)人常以投壺賦詩為娛樂?!雹萑钤骸秲烧丬庝洝肪矶螒c六年(1812)仁和朱氏碧溪草堂、錢塘陳氏種榆仙館同槧本,葉48a?!秲烧爿捾庝洝肥侨钤螒c元年(1796)至三年督學浙江時所輯,至嘉慶六年(1812)巡撫浙江時經(jīng)朱文藻、陳鴻壽等重加編訂而刊行之。該跋語當系朱文藻重編時所補入。朱氏的這段自述文字可能是記述朱文藻入汪憲振綺堂的最原始記錄。它與《清史列傳》所述極相合,很可能就是稿本《大臣列傳》汪憲傳之史源,亦為《清史列傳》之史源。值得注意的是,這段文字有一處與《清史列傳》不同,即記載介紹朱氏入振綺堂的是“嚴鐵橋”,而非“嚴可均”。顯然《清史列傳》汪憲傳的編撰者將這個別號稱呼改為了名字。然而通過考察可知,這個嚴鐵橋并非嚴可均,而是另有其人,他叫嚴誠。
對于嚴誠,《杭州府志》有傳:“嚴誠,字力闇,浙江仁和人。垂髫就學,手不釋卷,能篆籀,工繪畫,詩歌一本性靈。乾隆三十年舉人。卒年三十六?!雹挢暭蝺y修,李楁纂:《杭州府志》卷一百四十六,民國十一年(1922)鉛印本,葉11b。嚴誠系以商籍入學中舉者。⑦延豐等纂修《兩浙鹽法志》卷三十九商籍舉人“乾隆三十乙酉科”載:“嚴誠,杭州人?!保ㄇ寮螒c七年[1813]刻本,葉39b)杭郡同以業(yè)商出身的友人汪啟淑曾撰《嚴鐵橋傳》,述嚴誠生平極詳:“嚴孝廉者,浙江仁和縣人,名誠,字力闇,一字立菴,號鐵橋。幼即穎異,好讀書。家貧,其尊甫急圖治生,置鐵橋于市肆習會計。暇仍讀書,日為制藝,灑灑千言。因反儒服,列膠庠,聲譽藉甚,尤孳孳不勌,研經(jīng)讎史,旁及諸子百家,莫不肆力焉。文師韓昌黎,詩法韋蘇州,畫宗黃大癡,隸學蔡伯喈,咸古致秀勁,澄瑩蕭散,非僅得皮毛者。繼而究心六書,寄興篆刻,見龍泓丁隱君敬身所鐫印,遂規(guī)之,便能逼肖。后過予開萬樓,縱觀所藏秦漢銅玉章,其技益進,而另變創(chuàng)一格,頗蒼潤古雅,但不輕為朋侶奏刀,惜所留傳者甚少。性豪飲,精通音律,醉后常高歌以自適。乙酉秋舉于鄉(xiāng),北上就禮部試,一時名公巨卿見其著作,多愿與游。有高麗使臣之從子洪大容者,亦極嗜經(jīng)藝,一日遇諸書肆,就坐各相問難,遂訂交契,共數(shù)晨夕后,與哭別,有愿他生同聚首之約。裒其疏筆述唱酬諸稿名《日下題襟集》。歸而得衉血疾,屢治不瘳,逾二載卒,年僅三十有六。所著有《小清涼室遺稿》,乃其友人朱生文藻編次者,藏于家?!雹嗤魡⑹纾骸独m(xù)印人傳》卷三,道光二十年(1840)海虞顧氏刊本,葉6。從汪氏傳中,可知嚴誠在杭郡頗是以力學多才被稱譽的下層士人,且與汪啟淑有不淺的交誼。
乾嘉間,在杭州以汪氏振綺堂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士人交游圈。嚴誠、朱文藻都是這個交游圈中的人物。汪憲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曾有《柬朱朗齋》一詩云:“夫子有賢母,何為成此行。云衣翻手頃,膠漆故人情。累恥誠相負,舟虛任自橫。今朝重翦燭,不見鐵橋生(謂嚴力闇)?!雹偻魬棧骸墩窬_堂詩存》,光緒十五年(1789)刻本,葉14a。詩寫因朱文藻之遠行,汪、朱兩人闊別重逢,剪燭而談之事,然這次重逢已經(jīng)沒有了鐵橋生嚴力闇。言外之意,以前促膝夜談時是往往有嚴誠參加的。為什么此次相聚沒有嚴誠了呢?據(jù)汪啟淑之傳知其已經(jīng)下世了。汪詩末句頗有懷戀悵惘之意。此詩證明汪、嚴、朱三人交誼并非泛泛。同時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友人們稱嚴誠多呼“鐵橋”。關(guān)于汪啟淑傳中提及的嚴誠與朝鮮人洪大容相交之事,洪大容曾著《乾凈衕筆談》一書,記錄了其詳細經(jīng)過,與汪傳完全契合。②洪大容:《干凈衕筆談》,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日下題襟合集》的編纂,朱文藻實親為之,朱氏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曾記其經(jīng)過:“十月既望,鐵橋疾亟還里,兩旬而歿。痛哉!易簀之夕,招余坐床笫,被中出洪書令讀之。眼角淚潸潸下,又取墨嗅之。愛其古香,笑而藏之。時已舌疆口斜,手顫氣逆,不能支矣。悲夫!今猶子奏唐收拾遺稿,乞余編次。余感鐵橋彌留眷眷之意,因先取其所存諸人墨跡編錄一冊,凡鐵橋所與贈答詩文悉附入,故本集不載,而筱飲數(shù)詩存者亦錄之,其在秋處者未及也。題曰《日下題襟合集》?!雹壑煳脑寰帲骸抖枷骂}襟合集》卷首朱文藻序,見《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朝鮮版漢籍善本萃編》第10冊,廣西師范大學,2014年,第446頁。此集文藻并鈔藏于振綺堂。④汪諴:《振綺堂書目》載:“《日下題襟合集》不分卷,一冊。朱文藻手鈔本。卷首小像,悉依原本重摹。國朝朱文藻編。所錄嚴誠等與朝鮮使者李烜等倡和之詩,并洪大容往來書札附焉。嚴誠,字力闇,號鐵橋,仁和人,乾隆乙酉舉人。文藻自序?!保祥_大學藏玉笥山房鈔本,第五冊葉58a)嚴誠的著作后被合為《鐵橋全集》,據(jù)該集卷首朱文藻序,其編纂實亦出于朱文藻之手。⑤參祁慶富:《中韓文化交流的歷史見證——關(guān)于新發(fā)現(xiàn)的〈鐵橋全集〉》,見《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1年第1期,第77頁。可見嚴、朱二人交誼之深。
此外,嚴誠與在汪氏振綺堂坐館的另一位著名學者吳穎芳交亦極厚。吳穎芳乾隆三十二年(1767)與朱文藻同館于振綺堂。⑥汪璐:《藏書題識》載朱文藻跋《遼史拾遺》云:“此書文藻乙酉歲初館振綺堂,首鈔是書。越歲戊子,吳西林同館,復(fù)取郁陛宣本校過,遂成善本?!保ǖ?9頁)《乾凈衕筆談》中載洪大容問及吳穎芳德行,嚴誠答之極詳,并談及其本人曾參與校吳氏所著《說文理董》之事:“弟亦曾為校對,時參末議。先生虛懷之極,無論是否,皆許條記之書中,以備抉擇。故弟亦時有駁雜之語,先生不以為忤?!雹摺陡蓛粜h筆談》,第25~26頁。又引文中“駁雜之語”,“雜”疑為“難”之訛。
通過以上考察可知,嚴誠與朱文藻、汪憲及其身邊友人多有交誼,推論他介紹朱文藻入振綺堂是合乎情理,也應(yīng)該是符合事實的。嚴誠與朱文藻年相近,而經(jīng)歷亦相仿,多年坐館謀生,都于科第汲汲以求久而不得,最易有交集而相識相知。在朱氏入館振綺堂之前,乾隆己卯(1759)自浦城還家,教塾鄉(xiāng)里⑧梁同書:《文學朗齋朱君傳》。,嚴誠在朱文藻與汪憲不甚相知的情況下薦需要館谷的朱文藻進入振綺堂是情理中之事。至于介紹的時間、地點,據(jù)上文引朱氏之言,是在乾隆二十九年(1764),這一年嚴誠尚未中舉,二人遇于靖江,遂有引薦之事。
《清史列傳》將嚴誠混淆作嚴可均顯系失考,其原因除了兩人姓、號完全相同外,可能與汪憲、朱文藻、嚴可均都治《說文》有關(guān),學術(shù)趣味相同,易令人想當然。更重要的是,嚴可均是著名學者,而嚴誠在世之時名位不顯,常年屈身塾師間,除幾位摯交外,知之者少。其詩文集等著述生前卒后亦沒有刊刻,僅有二三鈔本,流傳并不廣泛。可以想見,《清史列傳》之汪憲傳的撰者未必知悉嚴誠其人。
(楊洪升,南開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Yan Tieqiao,A Mistaken Person——On a Reading Note of Biographies of The Celebrities In The Qing
Yang Hongsheng
In Biography of Wang Xian of Biographies of The Celebrities In The Qing Dynasty,it is recorded that“Zhu Wenzao introduced Yan Kejun to Wang Xian,and Wang Xian invited Yan Kejun to his library.”This sentence is widely quoted in the academic world,and it was mistakenly thought that Zhu Wenzao recommended Yan Kejun to work at Zhenyitang,i.e.Wang Xian’s library.In fact,it is mistakenly recorded in Biographies of The Celebrities In The Qing Dynasty,because the age difference between Yan Kejun and Wang Xian.The mistake can be traced back to Zhu Wenzao’s postscript to Wang Xian’s brief biography in Liangzheyouxianlu,in which Yan Tieqiao was arbitrarily changed into Yan Kejun.Through some textural researches,it proves that the person named Yan Tieqiao who was introduced by Zhu Wenzao must be Yan Cheng.
Yan Tieqiao;Yan Cheng;Zhenyitang;Biographies of The Celebrities In The Qing Dynas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