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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新工人”①遭遇“夢想秀”
——一個文化研究的媒介分析實踐

2016-11-25 14:29郭春林
文學與文化 2016年4期
關鍵詞:周立波工友工人

郭春林

當“新工人”①遭遇“夢想秀”
——一個文化研究的媒介分析實踐

郭春林

當新工人遭遇日益資本化的電視產業(yè),無論是新工人的生存境遇,還是新工人的情感訴求以及他們的文化理念,新工人面臨的困境,都更加觸目驚心地暴露出來。他們在城市工作、生活,但是,除了無法擁有住房這一最大宗的生活資料外,其余生活資料的擁有狀況也不可能有多好,更重要的是,教育資源、媒介生產及傳播等方面的生產資料更幾乎完全被資本和官僚集團以及技術精英集團所掌握。在這樣的情勢下,當電視節(jié)目將新工人及其文化生產作為再現對象的時候,新工人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矛盾和沖突更加顯豁地呈現出來。本文通過對2014年5月北京皮村社區(qū)活動中心文藝小組成員參與浙江衛(wèi)視節(jié)目“中國夢想秀”的遭遇的分析,揭示在主流媒介的生產和再現過程中被過度剝奪的新工人更加嚴酷的生存現實,同時,希望通過對電視節(jié)目的視頻在網絡空間傳播的反應,尋找新工人文化生產和傳播的可能性空間。

新工人中國夢想秀媒介分析文化生產電視

引言

新工人及其文化在當下媒體再現中的狀況理應得到應有的重視,學術自不能例外,文化研究就更不能例外。用文化研究方法,就某一個案進行媒介分析的實踐似乎還不多見。

2014年5月23日,浙江衛(wèi)視播出的第七季《中國夢想秀》②《中國夢想秀》是浙江衛(wèi)視于2011年開播的一檔綜藝節(jié)目,至2015年已有9季。根據百度百科“快樂藍天下·中國夢想秀”條目,“節(jié)目第一、二季的主持人為朱丹、華少主持,第三季兩人相繼退出,第四季以后由亞麗、陳歡、周立波黃金三角主持。第一、二季版權引自于英國BBCW頻道的《就在今夜》,主打明星圓夢,主要關注普通人對舞臺的渴望,對明星的崇拜與追求。節(jié)目第三季開始,放棄版權,由浙江衛(wèi)視金牌團隊重新設計,關注普通人更為平凡、更為貼近生活的的愿望,并加入夢想大使、夢想助力團概念,夢想大使一直由周立波第三季擔當至今。節(jié)目中,普通人站上舞臺,與夢想大使交流夢想,并通過夢想助力團投票,票數達到要求后,夢想則有可能實現?!?016年5月5日,該節(jié)目正式宣布停播。周立波除擔任夢想大使外,還是該節(jié)目的創(chuàng)意總監(jiān)。參看http://baike.baidu.com/link?url=nxixK5rtrXd-ZCgCnoCxywMRA2m1KIl1DVr1FqDIG Ov8nW5DDiPppgQlp8wuDWlpMDq_5-igHTU9fmAOr-Z9ceHfGFBfASjeR9LtIkpte7zAIHnEfge6HSfoQrHspARZp53pksh488E5e xyVvqXH9qwgvtbZVJ4n2BLLCz2zvSCSwifeQhzBC66_rfzwyNah。節(jié)目中,有一段節(jié)目是來自北京皮村社區(qū)活動中心文藝小組八位工友的表演。他們表演的是根據北京新工人藝術團核心成員之一許多①許多,浙江人,新工人藝術團(原打工青年藝術團)成員、發(fā)起人之一,2014年以來的三屆“打工春晚”總導演。創(chuàng)作的《打工號子》改編的《打工者之歌》②原歌詞是:“我們進城來打工,挺起胸膛把活干,誰也不比誰高貴,我們唱自己的歌;我們熱愛這生活,所以離開了家鄉(xiāng),來到陌生的城市,勤勤懇懇把活干;憑著良心來打工,堂堂正正地做人,誰也別想欺負咱,咱們有咱們的尊嚴?!备木幍母柙~是:“我們進城來打工,挺起胸膛把活干,誰也不比誰高貴,我們唱自己的歌;我離開生我養(yǎng)我的家鄉(xiāng),毅然背上行李來城市闖蕩,想學身技術,回家辦個廠,帶動俺們的家鄉(xiāng)更加富強;我的工作是搞電焊,切割焊接努力把錢賺,一身的衣裳像張破漁網,裸露的皮膚像在上戰(zhàn)場,咋的了,咋的了,過火了,哥們,打游擊的電焊工就是這個樣;我提著心,吊著膽,只為端好盤,稍息,立正,我就是小保安,風里去雨里來,說的是快遞員,不停地穿梭在車水馬龍間,臨時工,不好干,沒有合同,沒保險,心中的夢想它何時能實現;我的家鄉(xiāng)在湖北,常常夢里把家回,干的是電腦維修工,勤奮努力地向前沖;俺們兩個是山東德州的,俺們兩個在廠里頭打工,俺們倆有個同樣的夢想,娶個媳婦在城里安個家;我們是來自北方的姑娘,為了夢想和幸福在城市打拼,擁擠的車間有我們忙碌的身影,長長的流水線有我們揮灑的汗水,脫下了工裝換上了春裝,我們更是一道靚麗風景線?!?,他們的“夢想”是為皮村社區(qū)活動中心添置一套能為兩三百名工友演唱的音響設備。根據節(jié)目規(guī)則,表演者(就其“夢想”訴求而言,他們又被稱為“追夢人”)表演結束后,全場投票,如果達到240票,則“夢想”立即兌現。如沒有達到規(guī)定的票數,追夢行動一般即告失敗,但也有柳暗花明的時候,夢想大使周立波可以使用反轉權,一票否決第一次的投票結果,這時,第二次投票往往都能超過240票。在皮村工友的追夢行動中,第一次得票194,周立波使用了反轉權,第二次289票,“夢想”實現。節(jié)目尾聲,畫面顯示的是音響設備第二天就由夢想助力團成員之一的北京盈郎文化有限公司運送到了皮村。③視頻字幕顯示,本次夢想助力團共有三家單位,分別是金海岸(全稱:杭州金海岸文化發(fā)展股份有限公司)、盈朗文化(全稱:北京盈朗文化藝術有限公司)和洋河股份,嘉賓方俊被譽為“中國電視舞蹈第一人”,做過多家電視臺,包括央視舞蹈節(jié)目的藝術總監(jiān),并有方俊文藝創(chuàng)作中心及方昭舞蹈學校。

無論如何,就“結果”而言,看上去這應該是一個底層民眾借助電視的力量成功獲得幫助的個案,它“再現”了主流媒體與資本集團合力參與慈善/公益④這個節(jié)目能否算公益節(jié)目,我無法確認,更多時候,它像慈善行為。我理解,慈善和公益最重要的區(qū)別在于慈善是慈善家的行為,而慈善家都是成功人士,因而,慈善是捐贈、賞賜;但公益則是公共利益,普通民眾均可參與,甚至有一些人畢生投身于公益事業(yè)?;顒拥男袨?,體現的是積極意義,是“正能量”。但事實果真如此嗎?恐怕未必。在節(jié)目播出后的第二天,北京工友之家的呂途就發(fā)表了《仗勢欺人的人肉大宴——評〈中國夢想秀〉第七季“打工文藝小組的夢想”》⑤參見http://blog.sina.com.cn/s/blog_78d0cea60101qzq2.html。的博文,對播出節(jié)目和節(jié)目錄制過程中的一些“沖突”進行了批判和回應,博文引起了一定范圍內的討論。我將呂途博文的關鍵詞歸納為兩個:剝削和感恩。實際上,這兩個語詞正是出現在電視節(jié)目中并造成沖突的關鍵詞。僅就這兩個關鍵詞,我們也就大體能想象錄制現場的沖突之緊張。無論如何,這是一檔娛樂節(jié)目,“感恩”和“快樂”是它的關鍵詞,從這一期節(jié)目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這一點⑥參看http://vod.kankan.com/v/61/61825/403361.shtml?id=731015。下文凡引用節(jié)目中的臺詞等,均不另注。本期節(jié)目中的另外兩組追夢人一再遭遇到周立波的追問,譬如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與其所救孩子的故事開始,周立波就問當事人:“這個夢想不難過吧?”第三個小節(jié)目中,“北京我的夢殘疾人藝術團”的單腿舞者同樣也被迫面對周立波這樣的語言:“(我們)不會因同情給你掌聲”。這樣對待殘疾人和幸存者是否合適是職業(yè)倫理和個人修養(yǎng)的問題,從這里我們看到的是娛樂節(jié)目所要求的“快樂至上”和“娛樂至死”。這其實也是我們時代最為普遍的精神特征,拒絕同情,拒絕沉重,給我快樂,給我輕松。但同時,很多人(包括中產和底層)以反對道德綁架的理由拒絕反思,拒絕媒體的這一種現實再現。需要說明的是,網址在互聯網產業(yè)不斷重組變化的商業(yè)化環(huán)境中,會不斷變化,包括使用關鍵詞在搜索引擎上搜索,在不同的網站搜索的結果也會不一樣,一個電視節(jié)目在互聯網上的傳播也必然與互聯網的環(huán)境密切相關。?!皠兿鳌边@一政治色彩強烈的語詞的出現徹底打破了娛樂節(jié)目的規(guī)范和氛圍。有意味的是,節(jié)目經過后期“處理”還是如期播出了。雖然經過了“處理”,但節(jié)目仍然擁有較好的完整性。

在這個制作出來的“完整”節(jié)目中,哪些內容被“處理”了,編排的順序是否有變化,依據什么原則?這些都值得通過這個看似完整的節(jié)目進行細致而深入的分析,而特別值得分析的是節(jié)目中的“反轉”和“翻轉”的關系。從剝削話題轉換為感恩話題的翻轉是如何完成的?反轉權的使用與話題的翻轉是什么關系?其中所表征的是怎樣的沖突,是同一意義空間中的意義的爭奪,還是兩種不同意義系統(tǒng)之間的對抗?這兩個不同的意義所屬社會集團是怎樣的?爭奪或對抗的結果怎樣?更重要的是,這一爭奪或對抗僅僅發(fā)生在意義領域嗎?如果不是,它與社會關系乃至社會結構存在怎樣的關聯?從對這些問題的分析,我們是否可能對當代中國的大眾文化生產及傳播過程中的意識形態(tài)角力進行歸納總結,進而進一步理論化?正是在上述意義上,我將其作為文化研究媒介分析的有效實踐對象。

上電視的權利

看起來,與越來越多的收費電視(包括視頻網站收費)聚焦于中產階層及以上家庭/個人的營銷模式好像很不一樣,但占有市場的根本目的其實并無實質性差別,這就是越來越多的電視節(jié)目打出“草根”、普通民眾的旗號,選秀類、婚介類、綜藝類,包括新聞類節(jié)目①收費電視的營銷模式是現在流行的P2P模式,而電視以“草根”為號召,則是希望將一般民眾一網打盡。而我所說的新聞類節(jié)目再現普通百姓,并非新聞內容關涉百姓,而是指在新聞節(jié)目的板塊中,設置某一欄目,讓老百姓自己說話。比如央視在節(jié)日里,通過公共空間中類似電話亭一樣的設備,邀請路人進去,對著攝像頭說話。還有一些類似街頭調查一樣的節(jié)目,頗為有名的是央視關于“您幸福嗎”的調查節(jié)目。,更不必說近年發(fā)展迅猛的電視購物頻道了。這一現象似乎標志著電視的普羅時代已經到來。然而,這一期“中國夢想秀”節(jié)目中的一個看似惹人發(fā)笑的細節(jié)卻透露了其中的秘密。

在該段節(jié)目的后半部分,現場播放了五位工友的親人對他們說話的視頻。②節(jié)目中,八位工友中的五位有相應的視頻,缺了楊詩婷、趙晨和王修財這三位的。但這些視頻并非都是電視臺提前錄制,大多數是工友們請親戚朋友幫忙用手機拍攝的。一位樸素的北方農村婦女,抱著一個孩子出現在畫面中,工友苑偉被周立波叫出了隊列??粗嬅嫔系哪赣H和孩子,苑偉始終微笑著。母親說:“大偉,你為家里打工不容易,你照顧好身體,家里爸爸媽媽很想念你,媽媽給你做不了鞋了,眼睛花了,老了,看不見了,(你)在外頭買好鞋,買著穿吧。有空就來家來嘛,孩子挺想你?!边@些樸實卻飽含著深情的話打動了現場的觀眾,這是一個當代版的“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我們從播出的畫面上可以看到不少觀眾在抹眼淚,他們被感動了。這當然是人之常情。但奇怪的是當事人苑偉卻一直在微笑。主持人當然不會放過這一細節(jié)和機會,于是問苑偉。苑偉說,原來,他沒有來節(jié)目之前,父母就給他打過電話,以為他被傳銷組織給騙了。此時,現場爆發(fā)出一陣笑聲,周立波也笑了。苑偉接著說,“根本都不會讓我上這兒來的,所以我就在想它是怎么拍的呢”。全場爆發(fā)出更大的笑聲。而周立波的點評是,“你很有意思”。

這只是一個細節(jié),但這個細節(jié)絕對不是一個“有意思”就可以了結。實際上,這八位工友能上電視,也確實經歷了一番周折③參看劉知遠:《虛偽的〈中國夢想秀〉驚醒工人一場夢》(http://opinion.m4.cn/2014-05/1232819.shtml)。,而這個細節(jié)在一定程度上說原本是為了一種特定的效果,卻在無意中將電視生產的一個秘密暴露了出來。這就是上電視的權利。

在苑偉父母這樣的農民的理解中,顯然并非什么人都能上電視;即使在一般城市市民的觀念中,恐怕也并非人人都有上電視的權利。就一般意義而言,目前各級電視臺和電視節(jié)目的門檻比二十年前已經低了很多。這既得益于電視產業(yè)的發(fā)展,各級電視臺和電視頻道的數量迅猛提高,電視節(jié)目雖然仍不夠多樣,但畢竟為更多的人進入電視提供了可能。這也得益于市場化的體制,市場既需要與眾不同的看點/買點,也需要爭奪收視率/觀眾,只要不觸碰法律和國家政治以及公共道德底線,電視的生產空間看上去無比巨大。也正是在爭奪更多觀眾的意義上,平民路線成為一個選擇,畢竟占社會大多數的是普通民眾,大概也是在這個意義上,強調自由主義市場經濟,甚至更極端的市場原教旨主義者會堅持認為市場化生產了民主,但實際上其中隱藏的問題卻被有意無意地視而不見。這同樣也得益于政府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理念,關注民生無疑是近年官方宣傳頗多的主題。于是,一個被符號化/象征化的“老百姓”越來越多地成為電視的參與者,甚至主角。然而,苑偉的話和新工人這一次在夢想秀的遭遇就告訴我們,實際上并非如此。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上電視,“老百姓”這一概念在被抽象為一個集合名詞的時候,也迅速被文化工業(yè)的媒體工業(yè)符號化/象征化,并進一步地被空洞化。因為像苑偉這樣的新工人,就2014年國家統(tǒng)計局的數據,截止到2014年底,全國(不包括港澳臺地區(qū))共有約2.7億,他們身上除了貧困和艱辛的生活經歷外,既不具有意識形態(tài)的代表性/典型性,也沒有多少媒體工業(yè)需要的故事。就電視娛樂而言,他們需要的是快樂和輕松,是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相匹配的成功學案例,是與眾不同并有看點的故事。而看點選擇的主要參照是收視率,因為作為商品的收視率直接關系到廣告收入。

這只是上電視的權利的一個方面。在理想的狀態(tài)中,電視作為公共空間,對所有人而言,上電視的機會應該是平等的。但是,在當代中國基本上已經完成商業(yè)化的電視媒介系統(tǒng)中,一方面,不可能因為群體數量的多寡而獲得相應的分配比率,它有一系列明確或潛在的、必須符合的媒介生產和再生產的條件和規(guī)定;另一方面,成為電視節(jié)目的參加者,也有基本能力的要求,譬如表達能力就是其中一個頗為重要的方面。換言之,當電視作為文化工業(yè)的一種形式和一個部分的時候,必然對表達能力有要求,因為電視的時間在這個系統(tǒng)中早已被轉換為金錢的數量,一個結巴的人,一個無法把自己的想法正常表達出來的人,無疑就是在浪費時間,而浪費時間也就是浪費金錢,除非節(jié)目特別需要這樣的人。

從這個角度來看這個節(jié)目,我們很清楚地看到,這八位工友,包括他們的親人,表達能力都不夠好,甚至很差,除了來自黑龍江五常、身為網媒編輯的楊詩婷外。當年幼的姑娘有些冒失地一下子說出“剝削”這個敏感詞,當他們面對周立波咄咄逼人的追問和霸道十足的搶話,在現場顯然有些壓抑的氣氛中,緊張的他們就更無法將他們的想法很好地說出來,更何況要說清楚“剝削”,不僅僅需要經驗和感受,還需要一定的政治經濟學知識。而常識告訴我們,表達能力與接受教育的程度和質量有關,雖然不能將其徹底普遍化,畢竟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群中,表達能力差的大有人在,這當然在很大程度上說也是因為教育體制及教育方法出了很大的問題。但就這八位工友而言,他們的表達能力普遍不夠好,無疑與其接受教育的程度和質量緊密相關。

我們當然要問他們?yōu)槭裁礇]能接受必要的教育,譬如即使不讀大學,起碼也應該讀完高中。我們從畫面的字幕中了解到,來自吉林的電焊工王修財年紀最大,40歲;楊詩婷31歲;來自甘肅白銀的快遞員李向陽29歲;組裝工苑偉28歲;來自河南濮陽的木匠王宇27歲;來自德州的軟包工李國富26歲;來自遼寧撫順的服裝店銷售趙晨最年輕,只有18歲;而來自湖北公安縣的電腦維修工林波則沒有年齡介紹,看上去應該20出頭。也就是說,八位工友中,一位70后,一位或兩位是90后,余皆為80后。而從他們的出生地則可以看到,基本上屬于老少邊窮地區(qū),從他們親人說話的視頻所呈現的環(huán)境也可以判斷,他們的家境顯然都不怎么好,甚至很糟糕,有些幾乎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且多是農村的場景。他們差不多在90年代開始讀小學,倘使家境好,自己也愿意努力學習,應該能夠在90年代末開始的大學擴招的市場化過程中,進入大學,哪怕是很普通的大學,甚至二本三本,即使不少二本三本院校畢業(yè)的學生在畢業(yè)后就隨之失業(yè),成為“蟻族”①“蟻族”是描述新世紀初主要在北上廣等大城市打工漂泊的大專院校畢業(yè)生生存狀況的專有名詞,他們在公司做的是最底層的工作,拿的是最低的工資,平均月收入低于兩千元,根本買不起房價高得離奇的住房,甚至連市區(qū)月租千元以上的房子也住不起,只能租住在城中村、城邊村,甚至城郊農村。參看廉思主編:《蟻族——大學畢業(yè)生聚居村實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但是他們未能走上這條路。

而且,這其中同樣還存在90年代以來日益嚴重的城鄉(xiāng)教育資源分配不平等的問題。一方面是城鄉(xiāng)教育水平的巨大差距,另一方面卻是教育資源分配的嚴重失衡,錦上添花,再添花,卻就是很少雪中送炭。農村,特別是老少邊窮地區(qū)產生了大量的失學兒童。這從一個相反的方向也可以看到其嚴重性,那就是希望工程的實施,此外還出現了不少類似“感動中國”中救助失學兒童的“當代武訓”白芳禮老人②“當代武訓”的提法究竟始于何時,一時無從查考,據百度搜索,最著名的無疑是天津老人白芳禮,此外有山東冠縣(即武訓故里堂邑縣)的么富江、江蘇鎮(zhèn)江的邵仲義、陜西藍田的李小棚、河北邢臺的王彥西、山東招遠的劉盛蘭等。實際上被各級/各類媒體或行政機構命名為“當代武訓”的人很多。,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這一頗為普遍的社會現象。

當然,他們之中,一定有不愿意讀書的,就像城市中同樣存在不愿意讀書的孩子一樣,但我相信他們多數應該跟李國富一樣,因為經濟困難,因為子女多,家庭負擔重,父母沒有能力供他們讀書。90年代中后期的中國,改革開放已經進行了二十年,竟然還有這樣的農村貧困現象存在?我相信一定有許多城里人和經濟發(fā)達地區(qū)的農村人無法理解,也無法想象。但這是事實。而之所以有人不能理解,一個重要的原因同樣與電視有關。電視作為公共媒體,并沒有將這些貧困的鄉(xiāng)村展現給觀眾,而是沿著文化工業(yè)的發(fā)展方向,為了收視率,在眼球經濟的指導思想引導下,致力于當代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娛樂工廠的生產。甚至可以說,從90年代以來,鄉(xiāng)村基本上就從當代中國的文化生活中逐漸淡出,無論是文學,還是電影電視,更不必說戲劇等其他文藝形式,鄉(xiāng)村都成為一個絕對邊緣化的再現對象。換言之,90年代以來,文化工業(yè)化程度日漸加劇的電視產業(yè),參與制造了整個社會一片繁榮祥和的幻象,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參與生產了一種社會視野的狹隘化,并由此形成了城市與鄉(xiāng)村、發(fā)達地區(qū)與貧困地區(qū)、中產與底層的鮮明區(qū)隔。

根據經濟學家的研究,90年代的中國,一方面,農村在實行了十多年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后,原先因半私有制而被釋放出來的生產力遭遇農產品價格過低及政府攤派增多等壓力,特別是在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不發(fā)達地區(qū),僅僅依靠糧食生產根本無法維持普通農村家庭的日常生活??墒?,越艱難,就越需要更多勞動力的投入。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中,落后地區(qū)的農村產生了大批失學兒童和青少年。更兼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實施后,地方政府的基層組織多處于渙散的無所作為的狀態(tài),甚至為害鄉(xiāng)里,亂收費,硬攤派,更增加了大多數農民的生存壓力。于是,農村勞動力不得不大量外流。③關于20世紀90年代中國經濟發(fā)展的狀況,請參看溫鐵軍等著《八次危機》(東方出版社,2013年)中的有關章節(jié)。但農村勞動力大量外流實際上存在內外兩個動力,其一來自農村經濟落后的內部壓力,其二則是來自城市勞動力商品價格相對較高的外部吸引力。這其中主流媒體更是全面參與城市中心主義的建構和生產。但就農民大量涌入城市的內外在動因來說,媒體的作為不過是其手段而已。城市對勞動力的大量需求無疑是改革開放以來史無前例的大規(guī)模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的要求。90年代以來,大陸工業(yè)化經過了以勞動密集型為主向資本密集型為主的發(fā)展過程,而這一發(fā)展的開端正與全球資本主義擴張過程中資本的大規(guī)模轉移同步,也正是在這一同步的過程中,中國成為世界工廠。同時,大規(guī)模工業(yè)化必然與城市化如影隨形。而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正是中國農村危局的出現。這也就是“三農”問題在90年代末引起社會關注的根本原因。

換言之,90年代以來,大批農民進入城市,絕對不能簡單地表述為農民要進城。這樣的表述既是非歷史的態(tài)度,更隱含著城市中心主義者對整個“三農”的歧視。正如上電視的權利一樣,農民不僅被剝奪了受教育的權利,也被剝奪了進入城市的權利。在這個意義上,大多數農民進入城市,是內外交困的結果,是迫不得已,并不意味著進城是其主動選擇的、包涵主體性的行為。對此進行簡單地辨析是為了闡明,新工人上電視的權利不能被孤立地僅僅視為一個新工人參與主流媒體及大眾文化生產活動的權利的問題,而實在是一個當代中國乃至世界的整體性問題在這一點上的反映。

作為權力場域的電視

然而,無論如何,他們進城了,他們甚至也上電視了,帶著他們對電視的想象,帶著他們第一次上電視的喜悅、自豪和忐忑、惶恐,帶著他們的夢想,帶著他們?yōu)楣び褷幦∫稽c利益的美好愿望。雖然他們行前也有一點點戒備之心,但他們多半沒有想到會經歷這么一場一言難盡的電視經驗。幾天后,他們回到了皮村,帶回的只有第一次乘飛機的新奇感的滿足,還有幾百塊錢的勞務費,此外就只剩下強烈的挫敗感。

在視頻中,本節(jié)節(jié)目結束的時候,我們看到音響設備運送到皮村的畫面,我們還聽到了這樣一段畫外音:“八位來自皮村的年輕人,通過他們的努力,成功實現了共同的夢想。我們相信夢想的力量可以穿越生活的陰霾,抵達陽光燦爛的彼岸。在節(jié)目錄制后的第二天,盈朗文化就將音響設備運送到了皮村。希望這些打工者們在勞累工作之余,可以享受片刻的娛樂和放松。今后只要皮村的文藝活動需要幫助,我們一定鼎力相助。”剪輯師不失時機,在這段視頻和畫外音結束后,特意插進了八位工友在錄制現場的集體謝辭:“感謝中國夢想秀”,“爸媽你們辛苦了”。緊接著的是現場的熱烈掌聲。很明顯,這是一個通過數碼技術重新編輯而刻意制造的效果,目的就是要告訴人們,我們一諾千金,言出必行,而使用的手段則是非?,F代的時空交錯。糟糕的是,這不是藝術電影,更糟糕的是,粗糙的技術穿幫了,遺憾地留下了虛偽和欺瞞的證據。

據北京工友之家的朋友講述,送去的音響是舊的,在經過交涉后,他們后來不得不再捐贈一套全新的音響設備。設備的新舊與否并不僅僅關系到承諾的落實與否,也不僅僅是舊的設備能否正常使用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尊重。捐贈不應該是嗟來之食!而有意味的是,節(jié)目的播出使這一發(fā)生在電視外的行為及補贈都成為似乎沒有多少意義的尾巴,實質上卻很好地反映了新工人群體及其文化訴求在整個社會結構和社會心理中的位置。一般意義上,人在電視上和電視外都會存在明顯的差別。上電視的人會自然有一個自我審查的心理和過程,因此,被觀瞻的形象和言行在一定程度上已經經過一次主動過濾,而在電視之外的日常生活甚至一般的社會生活中,這一主動過濾即使存在,其程度多半沒有電視上那么嚴重,這就是媒體作為特殊的公共空間對人產生的作用。然而,問題是,夢想秀的節(jié)目性質對電視的內外理應作為一種約束力,換言之,電視外的行為不應該與電視內的承諾存在偏離。然而,偏離還是發(fā)生了。在這個意義上,偏離的發(fā)生也就意味著電視作為一個公共空間的約束力量沒有實現。而這也正是本文要處理的一個問題,即電視作為一個權力場域,就“中國夢想秀”這一娛樂節(jié)目來說,究竟存在哪些力量,這些力量之間有著怎樣或隱或顯的勾連,這一權力場域給進入其中的人們帶來了什么?同時,這樣一個各種權力角逐博弈的空間所生產出來的文化商品又給社會,更具體地說,給觀眾帶來了什么?

這一電視內外的不同提醒我們,對當代中國此類已經完全成為商品的電視節(jié)目而言,其公共空間的功能是否因其商品屬性而發(fā)生變化?同時,這類節(jié)目的生產和傳播應該被視為兩個既關聯又存在差異的空間,既因其所關聯的對象不完全相同,因而,所再現的權力關系和權力結構也不完全一樣;同時,因其方式的不同,特別是在網絡技術發(fā)達的今天,傳播過程不再僅僅局限于電視系統(tǒng)內部,因而給電視的受眾研究帶來了更大的復雜性。但有一點應該可以明確,權力在電視節(jié)目生產過程中的復雜性要遠大于后者。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將重心放在對生產過程的分析上。

在當代中國的電視生產系統(tǒng)中,其秘密既屬于商業(yè)情報,也與法規(guī)和政策有關,很多時候,局外人無從得知,也不允許外泄。然而,在通訊技術發(fā)達的今天,很多秘密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借口。當我們依靠電視的生產和傳播之外的渠道而知曉了現實中發(fā)生的一切,節(jié)目的結束部分給我們的印象就只有“虛假”和“虛偽”這樣的詞能夠概括。原來,電視節(jié)目的制作竟然可以如此有效地利用錄制和播出的時間差制造虛假的“善行”。但我們知道,所有非直播節(jié)目一般的生產方式都是如此,而當代中國電視產業(yè)近年普遍采取的制播分離體制,在很大程度上給生產者提供了更大更自由的空間。制播分離的體制創(chuàng)新,目的是提高電視節(jié)目的水平和數量,但市場化的手段及其市場化完成后的實際結果,卻在一定程度上既不能保證節(jié)目的質量,也給監(jiān)管帶來了阻礙。雖然監(jiān)管者其實對所要監(jiān)管的內容并不十分清楚,并因此造成簡單粗暴的惡果,更使必要的監(jiān)管無法實施。更重要的是,制播分離是資本擺脫行政控制、獲取最大限度資本增殖的手段。在這個意義上說,恐怕就不能簡單地將這一節(jié)目中電視內外的言與行的脫節(jié)視為體制權力缺失的后果,也不能僅僅將其歸結為電視產業(yè)的獨特生產方式,畢竟這仍然是一個宏觀層面上的權力再現。在我看來,對宏觀層面的權力分析必須深入到內部和細部,進入微觀層面,方能揭示權力的核心圖式。

實際上,在社會生產領域,很少有完全封閉的關系/空間,即使看似封閉的空間,也多半存在外在的作用力,只是外在的力量一般會在內部尋找相應的代理人。權力在關系中生成,權力關系的生成也就意味著平等被打破(此處的“平等”只能在抽象的、理念的意義上成立,實際上,現實的社會關系中,真正“平等”的狀態(tài)和關系在近三十年中越來越少,幾至絕跡。而且,馬克思早就闡明了一個道理,真正的平等應該建立在不平等之上,在對不平等的全面、完整的把握中建立政治經濟和文化的平等,也就是說,馬克思主義的平等絕不是機會的平等和市場體制中的平等。)。我們可以簡單地將權力關系表述為支配與被支配,更強化的表述則是宰制與被宰制。權力關系的復雜程度因場域中關系層次的復雜程度而變動。

因此,就具體電視節(jié)目來說,其生產者無疑是一個支配性的存在。但生產者必須受制于市場和政策、法規(guī)等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的監(jiān)管,這兩者可能是對抗性關系,也可能是同謀關系,抑或對抗與同謀相糾纏的關系。而生產者與此二者的權力關系視其對兩者的認同和接受的程度不同而不同。譬如,2011和2013年國家廣電總局相繼發(fā)布了加強上星電視節(jié)目管理的相關法規(guī),被坊間稱為“限娛令”。①2011年10月,國家廣電總局發(fā)布《關于進一步加強電視上星綜合頻道節(jié)目管理的意見》,2013年10月,發(fā)布《關于做好2014年電視上星綜合頻道節(jié)目編排和備案工作的通知》。這一噱稱反映了電視產業(yè)在市場化和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雙軌之間的沖突,但相當一部分人僅僅將后者視為一種權力,而將市場想象成一個自由的、可以自我調節(jié)并自我控制的空間,實際上,號稱自由的市場最起碼必須服從資本的權力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不自由,也就是俗話說的,得賺錢(這其中往往忽略了怎么賺、賺多少這兩個很重要的問題)。而就目前中國大陸的各級電視臺來說,對市場的認同明顯高于對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的接受,對《中國夢想秀》這一類的娛樂節(jié)目而言,尤其如此。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中國夢想秀》這一類娛樂節(jié)目的生產策略是,原則上不直接反對國家政策和法規(guī),在節(jié)目內容的選擇和編排上,不觸碰底線,但求最低限度地滿足要求,或尋找替代性方案。但各種形式的資本的進入,使可能不那么復雜的關系變得復雜化了。換言之,在最低限度地滿足政策法規(guī)的要求,與最大化地實現資本增殖的目的之間存在著頗為激烈的沖突和斗爭。于是,如何化解成為當前電視節(jié)目生產者的首要任務。而當這一首要任務落實到具體的節(jié)目生產環(huán)節(jié)的時候,它也就成為一個籠罩性的框架,一重權力關系,一個支配性、壓迫性的力量。

在這個意義上說,即使這八位工友所代表的新工人群體的表達能力都不錯,不僅能講述自己的故事,也能夠將剝削被剝削的道理說得清清楚楚,既形象又生動,他們是不是就可以在如今的電視這樣一個公共空間中擁有一席之地?答案恐怕是否定的。這并不意味著新工人不能講述/再現底層的故事,關鍵是如何講述/再現。在節(jié)目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開始的歡樂氣氛在“剝削”出場后陷入了尷尬。當然,這一點尷尬對早已熟稔于電視生產的從業(yè)人員來說,對在節(jié)目錄制現場早就游刃有余的周立波來說,已經不是什么問題。但技術的熟練程度在這里并不是決定性因素,真正起決定作用的是,誰掌握生產資料。

也因此,正是因為生產資料的所有權不屬于新工人,他們才不能輕易地擁有上電視的權利。權利與權力在階級社會中始終是正相關的關系。生產資料的所有者因而是這一權力場域中所有參與者進行生產的組織者,也是權力和權利的分配者。當我們明白這一點,我們就能很清楚地明了,為什么夢想大使周立波在尚未進行夢想投票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要向工友和觀眾們宣布,“如果沒有超過,我也會給你們一個surprise(驚喜)”。這里的“我”不僅僅是周立波作為夢想大使和該節(jié)目創(chuàng)意總監(jiān)的身份,也更清晰地指向生產資料占有者的身份。而這個驚喜就是反轉權,它是設計好的環(huán)節(jié)。在這個意義上說,反轉權就是生產資料所有者的權力,而反轉權的使用就是權利分配的環(huán)節(jié)。于是,當工友們的表演結束,周立波迫不及待地說,要用“夢想表決來為你們的夢想做一次診斷”。當投票結束,果然未能達到規(guī)定票數的時候,當工友們?yōu)槲茨軐崿F夢想而哭泣的時候(也就是說,他們的眼淚是被事先設計好的“陰謀”逼出來的),周立波以他慣用的雞湯式語言①即心靈雞湯。雞湯是營養(yǎng)品,心靈雞湯取其比喻意,意為對心靈有營養(yǎng),通常是關于人生的哲理、關于感情的教導,關于成功的秘訣等溫暖、勵志類語言,也因此多出自名人。據說,2014年在網絡上出現一股反心靈雞湯的言論。一定程度上與網絡語言“人艱不拆”(人生已經很艱難,就不要拆穿了)的流行相似。實際上,此類網絡語言的流行是底層群體長期被壓抑、失去上升可能性的征候,也是社會結構固化的曲折反映。,說道:“雖然你們沒有通過夢想表決,但是,也許這是你們夢開始的地方?!焙芮宄?,從這里開始,被蒙在鼓里的八位工友基本上被完全納入預先設定好的軌道。

反轉權當然不能在這時使用,因為預先編排好的內容必須按照既定的邏輯發(fā)展下去。這個既定的邏輯就是要使反轉權顯得合情合理,然而,怎樣才能讓說出了我們這個時代一大禁忌的新工人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呢?他們必須讓新工人在這里實現夢想,得到恩賜,才能體現節(jié)目的正能量,博得主管部門的認可甚至表揚,贏得更多觀眾的支持,從而獲得節(jié)目經濟利益最大化的目的,但是,真正隱藏在最深處的則是節(jié)目為資本集團服務的目的。更直接地說,這些饋贈給工友的東西恰恰來自資本所攫取的剩余價值,當被剝削者揭穿了這個秘密,他們的惱羞成怒是可以想象的,但是為了攫取更大的剩余價值,不得不盡其所能地掩蓋并轉換話題。資本集團既然已經進入這一場域,既然要擺出公益和慈善的姿態(tài),他們就必須,也只能“大度”地將游戲進行下去。既不愿意背負這一惡名,又必須以公益和慈善的高姿態(tài)心甘情愿、理所應當地方式體現正能量,于是,感恩出場了。

實際上,感恩的話語是與剝削的話語相繼出場的。當毫無電視經驗的趙晨一下子說出了資本增殖的秘密的時候,故作鎮(zhèn)定的周立波不失時機地插科打諢了一下,還很高姿態(tài)地表揚了一下趙晨:“妹妹,這是個很好的話題?!钡斱w晨進一步解釋、描述新工人們遭遇的拖欠工資等境遇的時候,周立波忍不住打斷了她,強行插話,以一種普遍人性的思路,說道:“我覺得人與人,無論是老板還是工人,彼此要有感恩的心,你們要感謝老板給了你們機會,老板要感謝你們付出辛勤的勞動,所以不要輕易用‘剝削’去描述大部分好的老板?!钡幸馕兜氖?,后期制作的電視節(jié)目,在這一段添加了側屏字幕:“八位不同行業(yè)的打工者,各自講述心酸從業(yè)經歷?!痹谶@里,字幕所起的作用是提示,也應該被視為自我廣告行為,希望觀眾不要摁遙控器,不要轉臺,繼續(xù)收看本節(jié)目。但字幕的內容卻恰恰呼應了趙晨所描述的現實,也一定程度上否定了周立波所說的大多數老板是好的這一結論,這大概也是生產者所始料未及的。

然而,重要的是周立波的話應該如何理解。老板和工人要彼此感恩,老板要感謝工人付出的辛勤勞動,沒有工人的辛勤勞動,也就沒有老板財富的增長;工人要感謝老板給了你工作的機會,老板如果不給你工作,你就只能失業(yè),只能更辛酸;老板給了你工作,你因此可以養(yǎng)家糊口,過上好日子。于是,一個詭異的邏輯形成了一個荒唐的結論:工人是老板養(yǎng)活的。即使我們不追問老板是如何成為老板的,而且,我們也承認工作是老板給的,但我們決不能因此就認為工人是老板養(yǎng)活的,工人靠出賣自己的勞動力養(yǎng)活了自己。而老板則不然,沒有工人和工人的勞動,老板則不能成為老板,老板更不可能有財富的增長。財富增殖的重要來源就是剩余價值,剩余價值的存在也就意味著剝削的存在。

我們無法在這里就剩余價值的問題展開進一步的討論。但有一點必須指出,剩余價值存在于所有商品的全部商品化的過程中,包括生產過程、流通過程(包括銷售)等環(huán)節(jié),絕不是如一些所謂經濟學家講的那樣,根本不存在剩余價值。但糟糕的是此類經濟學打著科學的幌子,欺世盜名,牟取資本,其言論假借正義之名廣為傳播,更兼90年代以來甚囂塵上的新自由主義“雙贏”理論的大行其道,政治經濟學被日益邊緣化,資本與勞動的關系在這樣的敘述中被顛倒。于是,老板與工人的關系被抽象化為人與人的關系,普遍人性論再次成為時代觀念的主流,支配著人們的意識和生活。而感恩的話語也只能放置在這樣的語境中才能被普遍接受。

其實,生產者對此并非不了解,他們甚至深諳個中道理,因此他們要規(guī)定工友講述的大致方向,即他們的辛酸經歷,但他們并不知道新工人們會怎么講述,他們恐怕也并不在意工友們究竟有怎樣心酸的經歷,他們希望的是,只要他們講述出令人感動的、不一樣的故事,反轉權才能“合情合理”地使用,才能使原本屬于娛樂性的節(jié)目也披上宣傳正能量的外衣,才能使資本集團獲得饋贈的機會,才能使作秀取得真實的效果,歸根結底,這個理應包含兩個面向(其一是新工人,其二是捐贈)的正能量必須來自資本集團。因此,感動必須被詢喚出來,感恩必須被制作出來??墒牵麄冎雷尮び褌兏屑だ习迨遣豢赡艿?,他們就只能設計出感恩父母的招數。怎么才能做得嚴絲合縫、不留痕跡呢?特別是在方俊自告奮勇、現身說法之后,樸實的王修財仍然堅定而勇敢地站出來申述的時候,已經惱羞成怒的周立波莫名其妙地教訓起王修財來:“孩子,你有怨氣?!辈⒏幽涿畹匾宋还び雅e手表決,他要看看究竟有幾個人同意王修財的意見。但他的盛氣凌人和工友們復雜的心理,使大多數工友沒有舉手?!霸箽狻币辉~值得分析。為什么周立波對王修財所言反應如此強烈,竟要擺出一副長者的高姿態(tài)來教訓人?在我看來,這是周立波的一個近乎直覺的反應,他不僅不喜歡這樣的表達,他還直覺到了這一表達意味著什么,但他不能直接說,你不可以這樣,于是,急中生智,他以更隱蔽更嚴厲的方式堵住了工友的嘴。你現在的處境已經很好,你應該知足,應該感恩,而不是批評不公;因為你所批評的那個不公的體制,恰恰是“公平地”給予他們機會和成功的體制,為什么他們成功了,而你們沒有成功?在他們看來,一定是你還不夠努力,要不就是你命不好。你不能以你的不成功來批評那個給他們成功的體制,否則,就是你的心態(tài)不正常,心胸不夠寬廣,你的批評就是怨氣,你的心態(tài)就是仇富?!霸箽庹f”還站在了一個道德的高度譴責了對現實的批評,也因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為現有秩序辯護的用心。而這也充分地證明了“道德”的階級性,實際上,在階級社會根本不存在抽象的、普遍的道德。周立波的不準有怨氣的道德絕對不是新工人必須說出剝削的真相的道德。

工友們返回皮村后專門開了一場討論會,從中我們知道,此時周立波是想取消這個節(jié)目的。在電視上,我們看不到錄制現場緊張的沖突,但剪輯在這里還是給我們留下了想象的空間。工友們說了什么,我們看不到,但我們看到了周立波強勢的表達:“當我們用自己的辛勤的雙手去勞動的時候,我們只知道我們的辛苦,為什么我們不去感恩別人給我們的機會呢!”此時,現場響起熱烈的掌聲。由方俊引出的幸福的話題,經工友國富的表達,終于走上了感恩的軌道,但那并不是同一根軌道,而是不同的軌道。生產者事先準備的視頻都是工友們親人的問候和叮囑,怎么樣讓他們的親人出場?最便捷的辦法就是在心酸經歷的講述之后,讓親人的問候撫慰、溫暖他們,也讓家庭的溫情打動現場的觀眾和電視機前的觀眾,但剝削的話題干擾了預先設定的進程,王修財們拒不接受感恩老板給予機會的“頑固”姿態(tài)更使這一進程難以繼續(xù)。但是,錄制最終還是完成了,而就作為文本的節(jié)目所呈現出來的結果看,國富的講述無疑是打破僵局的重要因素,因為這正是那個既定的軌道。

但親人們問候的視頻不能在這時播放,因為現在仍然不是反轉權使用的最佳時刻。必須在夢想表決失敗后,才能“合情合理”地使用反轉權。既然如此,也就必須保證表決的失敗。但現場畢竟有近三百人,要控制,還要保密,顯然并不那么容易。技術再一次出場了,通過控制投票表決的時間長短同樣可以達到目的,于是,在一些觀眾尚在猶豫的時刻,周立波宣布投票結束。這才是真正的天衣無縫。但周立波再一次告訴我們,他要給大家一個驚喜。這個巨大的漏洞既暴露了他的顢頇和自大,也將這一電視生產的秘密昭告世人。

請注意,周立波一再強調的是,他,要給大家一個驚喜。這個驚喜就是反轉權的使用。反轉是權力的實施和結果。在現在的“中國夢想秀”節(jié)目中,只有“夢想大使”周立波一人擁有反轉權。那么,在什么情況下應該并且可以使用反轉權?依據什么原則?反轉權的使用是事先安排的嗎?為什么要設置這一特權?反轉權使用的效果如何?反轉權究竟是一種什么權力?是單一的權力主體,還是一個權力的集合體?如果是后者,它又包含了哪些主要的構成部分?如果我們看了這個節(jié)目,就知道反轉權基本上都是預先安排好的,觀眾和節(jié)目的參與者都被蒙在鼓里。但就電視作為文化工業(yè)的一種,其生產者通常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甚至數個團隊,內部也不能完全保持統(tǒng)一,因此,在“中國夢想秀”節(jié)目中,我們很難判斷,究竟誰,或哪一個集團擁有最終的決定權。我們只能說,周立波作為夢想大使,作為該節(jié)目的藝術總監(jiān),一再強調他的特權,在很大程度上說,他是整個生產者權力在這一場域中的代理人。然而,他對自己所擁有的特權的強調,一方面是顯示其公平、公正和權威的形象,另一方面卻將這一權力據為己有,為個人的文化資本的積累而服務。也因此,我們在這里既可以看到,現實中的特權模式及權力壟斷在電視生產和傳播空間中的復制,同時,我們還看到了一個公共權力神不知鬼不覺地轉化為個人權力,更進而轉換為私有財產的過程。毫無疑問,這是當前大陸電視產業(yè)頗為普遍的現象。遺憾并且糟糕的是,這些被電視產業(yè)或相關文化工業(yè)包裝、生產出來的電視明星,卻在很多場合打著反特權、反專制的旗號(有意味的是他們不反市場經濟中私營或跨國資本的壟斷)。其中的諷刺意味深長,如果將其延伸到受眾層面,正如該節(jié)目中被蒙蔽的觀眾和節(jié)目參與者一樣,電視節(jié)目的受眾也被這巧妙的轉化和轉換機制所蒙蔽,為他們對特權的抨擊而喝彩,為他們點贊,殊不知,所有的喝彩和點贊除了強化其權力資本外,在其商品化的過程中已經悉數轉化為資本積累,也就是明星們的身價。

在這個意義上,也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理解節(jié)目中周立波那些夸張的表情,他的惱怒,他的作秀,他的咄咄逼人、盛氣凌人,還有他的偽裝;我們才能理解節(jié)目最后呈現給電視觀眾的那些斷點和裂痕。斷點可以通過技術處理得天衣無縫,但裂痕卻無法通過雞湯式的語言走向和解和彌合,因為心靈雞湯是為回避社會分化所造成的階級鴻溝而采取的策略。也因此,可以說,周立波在這一場的反轉權,與其說反轉的是節(jié)目中八位工友夢想能否實現的過程,毋寧說是對現實社會關系的歪曲,以表演掩飾緊張,用設計制造幻想,以感恩掩蓋剝削,用親情遮蔽階級壓迫和階級矛盾。

因為存在k不等于整數的情況,所以隨機抽樣時先對k取整.根據首次入侵發(fā)起時間點t1(0≤t1

在這個權力場域中,我們清楚地看到了新工人的命運,他們不僅僅是社會現實中的弱勢群體,他們更是權力關系中的弱項,處于當代中國文化工業(yè)電視產業(yè)生產線的末端,既受到來自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的壓抑,更受到資本權力主導的文化工業(yè)的壓迫,他們即使不是被遺忘的,也是被實實在在邊緣化的群體。正如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這就是說,一個階級是社會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物質力量,同時也是社會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著物質生產資料的階級,同時也支配著精神生產的資料,因此,那些沒有精神生產資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受統(tǒng)治階級支配的?!热凰麄冏鳛橐粋€階級而進行統(tǒng)治,并且決定著某一歷史時代的整個面貌,不言而喻,他們在這個時代的一切領域中也會這樣做,就是說,他們還作為思維著的人,作為思想的生產者進行統(tǒng)治,他們調節(jié)著自己時代的思想的生產和分配;而這就意味著他們的思想是一個時代的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①馬克思、恩格斯:《費爾巴哈——唯物主義觀點和唯心主義觀點的對立》(《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一卷第一章),《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2頁。將生產資料劃分為物質的和精神的兩類,既是在一般意義上重申了物質與精神的關系,也更深入地表達了思想、文化、精神的生產,與其生產資料的占有之間同樣存在直接的關系這一思想,進而言之,被壓迫者不僅僅在物質生產領域處于被壓迫的地位,在精神生產領域同樣也處于被壓迫的地位。

但他們并不是待宰的羔羊,他們有自己的主體意識。他們之選擇來“中國夢想秀”,就不單單是為了一套音響,他們也希望借助主流媒體,能夠將他們創(chuàng)造的新文化傳播出去,即使他們僅僅只為了一套音響,但客觀效果已經超出了這個簡單的目的。雖然是因為冒失而說出的“剝削”,卻意外地有了與主流媒體和主流價值觀面對面斗爭的經驗,其結果雖然并不理想,甚至可以說是一次失敗的戰(zhàn)斗,但正如道出了皇帝新衣的真相的孩子,天真而勇敢。

新工人、新文化的困境和未來

斯圖亞特·霍爾從電視的生產和傳播過程中提煉出兩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編碼”和“解碼”。電視生產者將他們要表達的意義以一套專業(yè)化的知識和技術編織進一系列的符碼中,而受眾的接受過程就是一個解碼的過程;但解碼所產生的意義之和并不完全等于編碼時放進去的全部意義?;魻栐趯碚撽U述后區(qū)分了三種不同的編碼—解碼方式:主導—霸權式、協調式和對抗式。②參看斯圖亞特·霍爾:《編碼,解碼》,羅鋼、劉象愚主編《文化研究讀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

在這一期的夢想秀節(jié)目中,新工人的出場使這一原本被生產者完全操縱的生產過程發(fā)生了變化,它不再是完全主導—霸權式的生產方式,而不得不采取協調,或協商的方式展開。這一點顯然與其他各期不同,這個節(jié)目的絕大多數參與者在這一權力場域中,多半是配合的、認同的、服從的,既因為這一場域中權力集團的強勢,也因為參與者多半已經被主流文化的價值觀所同化,甚至也可以說,因為認同才會去參加節(jié)目。但是,在一定程度上說,這期節(jié)目中的八位工友有不那么一樣的價值觀。他們唱的是非主流的、他們自己創(chuàng)作的音樂,他們也并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我們進城來打工,挺起胸膛把活干,誰也不比誰高貴”,他們有的“想學身技術,回家辦個廠,帶動俺們的家鄉(xiāng)更加富強”,有的要“娶個媳婦在城里安個家”,這些夢想當然有與主流一致的地方,但更多的是其中蘊涵著的尊嚴和平等意識。更重要的是,他們看到了這個時代普遍存在的人剝削人的現象,可他們并沒有像周立波說的那樣,有什么怨氣,而是在自強自立之外,希望為被壓迫的新工人群體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希望依靠團結的力量維護勞動和勞動者失去的、被剝奪的尊嚴,而并不是個人的成功。如果說,他們因為說出了剝削是這個時代成功的秘密就是有怨氣,那么馬克思的《資本論》就是最富怨氣的不朽之作,出身資本家階級的年輕的恩格斯所撰寫的《英國工人階級狀況》就是為英國工人階級發(fā)出的最真實也最強烈的怨氣。這不是怨氣,恰恰相反,成功者將對取之無道的批判視為仇富心態(tài),這才是真正的怨氣。他們不允許被剝削者揭穿真相,他們還要繼續(xù)偽裝下去,繼續(xù)蒙蔽下去,繼續(xù)他們的財富積累,繼續(xù)維持這不平等的社會。

電視節(jié)目是意義的生產者,電視因而是一個意義生產的空間,娛樂節(jié)目也不例外。很多時候,意義的生產和再生產在電視的生產和傳播中走在生產者設置的軌道上,然而,在這一期節(jié)目中,新工人及其親人的出場雖然未能在其中創(chuàng)造一個足以與其對話的意義空間,但是他們還是依靠親身的經歷和樸素的認識,在這個既定的空間中展開了一場意義的爭奪戰(zhàn)。

感恩的環(huán)節(jié)如同反轉權的使用一樣,都是事先設計、安排好的。親人的視頻和新工人們的自述確實感動了現場的觀眾和電視機前的觀眾。親情牌是近年來主流意識形態(tài),包括消費主義和治理策略所生產出來的一個有效手段,但其核心的價值觀仍然是個人主義和成功學。有論者一語道破天機:“如果懂得如何對窮人的眼淚進行有效的營銷和包裝,資本主義殘酷行為的力量將從中獲益……”①這是彼得·麥克拉倫為保羅·弗萊雷偉大的《被壓迫者教育學》所寫的“修訂版前言”中的話?!侗粔浩日呓逃龑W》“修訂版前言”,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41頁。在這個意義上,親情牌,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煽情”就正是服務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手段,因此,這些真假難辯的眼淚,說到底,不過是資產階級人道主義的溫情。當節(jié)目嘉賓方俊現身說法,告訴工友,也告訴大家,他當年如何在賣水果之外堅持夢想——舞蹈練習,抓住很不容易得來的一次上臺的機會,終于有了今天的成就的時候,我們在電視上看到,方俊被他自己敘述的成功故事打動了。因為他自己的成功,不僅有自己的公司和學校,還可以經常作為嘉賓和裁判出現在電視上,他也因此就擁有了現身說法的資本,他忍不住不假思索地說,“你們太幸福了”。這時,他和臺上所有的觀眾一樣,也還沒有看到工友們親人的視頻。然而,一方面,他忘記了自己成功的關鍵是伴隨著全面市場化進程而展開的文化工業(yè)的興起,他也忘記了時代不同了的老話。更重要的是,他忽視了工友們的夢想與他當年個人奮斗的夢想完全不搭界,對八位工友來說,他們并不是要通過這一次的上電視為自己積攢文化資本,并由此獲得未來個人的成功。方俊的話中甚至還包涵著這樣的意味,我努力了,我奮斗了,于是我成功了,你們沒有成功,是因為你們還不夠努力。也許王修財敏感地意識到了這其中的問題,也許他仍然是為了回應關于剝削的討論,總之,他試圖以協商的方式進一步地強調剝削的存在。

雖然親人們的視頻不是由于工友們對剝削的認識而不愿對老板表示感恩才拍攝的,雖然這仍然是電視生產者根據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立場而預先設定的,但觀眾們確實被打動了,他們的眼淚是真誠的,一如工友們的眼淚一樣。但不同的是,觀眾們多半應該是居住在杭州的城里人,即使是新城市人①這里所說的“新城市人”,譬如新上海人,新北京人等等,是指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通過高考進入城市的人,也有一部分是依靠市場化的力量,比如90年代后期以來城市房地產市場吸納小城鎮(zhèn)和農村資本而獲準進入大中城市的人,他們擁有該城市的居民戶口,享有相應的社會保障,也有相對比較穩(wěn)定的工作和收入。也就是說,新城市人不包括新工人,也不包括近年來日益增多的知識勞工,他們未獲得該城市戶籍。,也與八位工友的生存狀況不盡相同,視頻中工友們家鄉(xiāng)的經濟落后和家中的貧困狀況一定使他們震驚了。而對工友來說,那就是他們的家,就是他們的親人,就是他們原來的生活世界,他們就是從這里走進城市的,他們不會震驚于那簡陋的居住條件和儉樸的生活環(huán)境。當電視將這些畫面呈現在城市人眼前的時候,巨大的落差喚起了人性中最樸素的同情和憐憫,他們流淚了,他們?yōu)檫@些受苦的人而流淚。而這些受苦人的淚水則是感恩的淚水,是對他們親人的感激。當前者在節(jié)目散場后,他們抹掉眼淚,又重新回到消費主義的時空中,繼續(xù)他們中產或夢想中產的生活;但工友們卻只能回到他們的工廠中,站到他們的工位上,繼續(xù)掙扎在為生存而戰(zhàn)的現實中。因此,他們感恩的對象絕非“賜予”他們工作的人,而他們對感恩的理解也顯然不是電視生產者所希望的內涵。一位在網上看了視頻的網友說的好:“難道你們就覺得農民就應該呆在山里嗎?他們有權利選擇他們的生活,為什么說要反哺?因為社會欠農民太多,要說到感恩,最應該感謝的是他們,時(是)他們的辛勤勞動給這個社會提供的(了)最基礎的生活保障,沒有他們就沒有發(fā)展,現在發(fā)展起來了卻忘了他們,當他們(的)權利得不到保障,有怨氣時,你們卻搬出所謂的‘感恩’,而最應該感恩的卻是你們?!雹趨⒖磧?yōu)酷視頻的評論頁:http://v.youku.com/v_show/id_XNzE2MTgyMzc2.html?from=s1.8-1-1.1。上引文字為網名“含笑66167152”的評論,因仍然不斷有網友追加評論,該網友評論的網頁地址會有變化。引文中手誤標示在括號中。在這個意義上,感恩環(huán)節(jié)的設計,既是為了推卸責任,你們的貧困與我無關,也是為了感動人,為了賺取眼淚,還是為了轉移剝削的話題,擺脫難以自圓其說的困境,同樣也包涵著縫合階級裂隙甚至鴻溝,彌合階級對立和沖突的技術訴求。但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也源于他們對新工人這一群體的刻板印象,以及對家庭這一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認同,而之所以形成這一刻板印象,根本的原因既在于城鄉(xiāng)和階級之間的鴻溝,也因為時代嚴重的非歷史化現象。即使我們不回溯更久遠的歷史,僅僅就三十多年來中國的經濟發(fā)展事實而言,網友所云基本不錯。然而,這個事實恰恰被許多人遺忘,或不愿意正視。

雖然親人們說的都是勉勵、安慰的話,大多也都是好好干,不必掛念家里,可是向陽母親的一番話,卻說出了成功學絕對不會在意的內容,她說:“好好在城里頭打工啊,不管做什么事兒都要誠實啊,人誠實才能干的(得)好事情,老實,誠實……”視頻是向陽的姐姐幾經周折,托人用手機拍下的。無論是國家和社會層面,還是家庭和個人層面,發(fā)展主義都算得上這個時代支配性的意識形態(tài),所謂“發(fā)展是硬道理”,但國家層面尚有國際政治經濟格局和地緣政治等因素的壓力,而個人的發(fā)展主義一旦內在化為全部生活的動力,則完全蛻變?yōu)閰擦址▌t,老實、誠實這樣的品德不可能有立足之地,勢必被掃進垃圾堆。然而,恰恰是這些被拋棄的價值觀才是一個好社會的必要條件。如果老板人人都誠實地將他們的利潤,以及如何獲得利潤的方法都公布出來,如果老板人人都不以剩余價值的攫取為生產的目的,而能夠主動地為工人提供必要的生活資料,如果老板人人都能給工人以尊嚴,而不是只把他們當成抽象的勞動力,甚至勞動的機器,工人還會有怨氣嗎?我知道,這是癡人說夢,資本的天性絕不是這樣,而是相反。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資本可憎的面目被資本主導的文化工業(yè)裝點、打扮得一如我們每個人的夢中情人,它只讓我們看到能夠看到的,那些不能看到的早已被他們嚴嚴實實地掩蓋了起來,并且生產出一套又一套動聽的說辭,讓我們相信。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理解網友們自發(fā)地為老板們辯護的行為。③參看優(yōu)酷視頻的評論頁:http://v.youku.com/v_show/id_XNzE2MTgyMzc2.html?from=s1.8-1-1.1。

同時,親人們的視頻無疑是真實的,你看他們面對著鏡頭,無論是手機鏡頭,還是攝像機鏡頭,他們都以最樸實的面目示人,沒有矯揉造作,沒有夸張自憐,老人的慈祥,孩子的害羞,就像我們在農村見到的任何一個老人和孩子一樣。工友們大多也是如此,如果說他們的演唱因經過主辦方排練而顯示出一種不熟練的舞臺氣,他們說話時身體的姿態(tài)和語言的表達,就多是自自然然、實實在在的日常生活的面貌,是真正老百姓、普通人的形象。然而,他們是道具,就如親人們的視頻一樣,在這個舞臺上,他們是為了完成他們即將得到的“施舍”而設計的道具,是為了體現節(jié)目的“正能量”,也為了以他們?yōu)閷ο罄^續(xù)建構這個“正能量”而編排的道具。但他們是活的“道具”,是醒著的生命。他們的拒絕,他們的眼淚,甚至他們的迎合,都是他們在這個作秀的舞臺上自覺的自我意識。然而,他們也還是被當作了“道具”。

這就是困境,萬物商品化的商品生產與保證商品生產繼續(xù)擴大的消費行為之間構成了資本主義在日常生活領域的一個結構,這一結構化的力量改變了很多東西,包括權力、意義、觀念、生活方式、社會關系乃至社會結構。換言之,它改變了我們的文化,改變了我們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在這個意義上說,必須反對資本主義。

困境永遠存在,但危機中隱伏著生機。這是困境與生機的辯證法。既然現實都不允許電視生產者制造出工人感恩老板的謊言,而八位工友的協商式參與雖然不能代表整個新工人階級,但畢竟有了清晰的主體意識。更重要的是,雖然他們的表達還不是很好,但畢竟已經無需代言,他們已經具備了自我表達的意識,也已經基本掌握了自我表達的方法。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他們所演唱的《打工者之歌》就完全出自十來年前和他們一樣的新工人之手,而不是文化工業(yè)的制造。北京工友之家以及新工人藝術團近年來在經濟、教育、文化等領域的諸多實踐看,他們已經在探索反抗資本主義的方式,創(chuàng)造自己的文化。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是上了電視的八位工友作為新工人的一部分,還是他們的父母作為傳統(tǒng)的一部分,以及網絡空間中支持工友的網友,都昭示著一個不同于資本主義、消費主義所生產、打造的新主體存在的事實,也告訴我們,今天的電視觀眾也并非全無獨立思想意識的“沙發(fā)上的土豆”,一種集體的、階層的,甚至是階級的意識正在逆向生長,如地火般在繁華的地表之下醞釀、生成。

雖然新工人創(chuàng)造的新文化與新工人一樣,仍然處在被壓抑的、邊緣的位置,主流也并沒有為它留下相應的空間,但新工人們早就看清了現實,他們要“自己搭臺,自己唱戲”。更何況,網絡上的跟帖足以證明新的力量正在孕育中,戴維·哈維期待的“通過日常生活的共同關系產生的大眾文化”①[美]戴維·哈維:《叛逆的城市——從城市權利到城市革命》,葉齊茂、倪曉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113頁。已經被創(chuàng)造出來,并將有更多的創(chuàng)造。

但是,必須客觀地說,新文化的未來較之新工人艱難的處境而言,必然更加艱難。當物質生產資料和精神生產資料幾乎完全被利益的精英集團所占有的時候,哈維所說的共同關系的生產雖然并非不可能,但毫無疑問是困難的。一方面,必須與之展開有力的爭奪戰(zhàn)。葛蘭西也許沒有想到,二十世紀以來,特別是后工業(yè)時代的資本主義文化工業(yè)會有如此迅猛的發(fā)展,文化工業(yè)的商品,無論是音像制品,還是印刷電子產品,乃至其在日常生活消費領域的強勁滲透,包括建筑空間,幾乎占領了我們全部的生活世界,共同文化的陣地是否存在已經成為一個日益嚴峻的現實問題,在這個意義上,首先必須進行的就不可能是陣地戰(zhàn),而是陣地的爭奪戰(zhàn)。在爭奪陣地的同時,利用已有的陣地,進行阻擊同樣也是必須的。就如上文引用網絡上網友的文字所表明的那樣,網絡空間當然是資本和權力主導的世界,它制造了一個看似自由表達的空間,但不能不說,在這個空間中自由表達的可能確實存在,然而整體上又是被掌控的。因而,在這個逼仄空間中的爭奪會異常艱苦和困難。另一方面,必須創(chuàng)造新的空間,新的陣地,新的形式,重建共同世界。正如雷蒙·威廉斯所說:“工人階級運動中,雖然那緊握的拳頭是一個必要的象征符號,但握緊拳頭并不意味著不能攤開雙手,伸出十指,去發(fā)現并塑造一個全新的現實世界?!雹伲塾雷蒙·威廉斯:《文化與社會1780—1950》,高曉玲譯,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年,第345頁。握緊拳頭是在戰(zhàn)斗的時刻,伸出十指是創(chuàng)造的時刻。必須重新通過講述一個實際存在但被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及文化工業(yè)肢解為原子化的“共同關系”,在共同關系中重建一個共同世界,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需要探討晚期資本主義條件下階級動員和社會動員的可能和新的形式。

(郭春林,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教授)

When“New Workers”Come Across“Dream Show”——Analysis and Practice of a Cultural Research Media

Guo Chunlin

When they come across increasingly capitalized TV industry,the new workers are exposed to the helpless plight in many aspects:living circumstance,emotional appeals,cultural concepts,and so on. Living and working in the cities,they are not entitled to own an apartment,which is important property in cities.They don't have much living materials,either.What is more,they are almost deprived of the opportunity of education,media production and diffusion,which are mostly controlled by capital groups and bureaucratic groups and technical elite groups.In this case,when television programs try to involve these new workers and their culturalproduction,emerge the contradictions and conflicts between the new workers and the mainstream ideology.The members of community center at Beijing's Picun Village participated in Zhejiang Satellite TV program“China Dream Show”in May 2014.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is participation,this article reveals the operation of mainstream media and the bitter living environment of the deprived new workers.It hopes to better the cultural production and diffusion for the new workers via the spread of TV programs on the webs.

New Workers;Chinese Dream Show;Media;Analysis;Culture;Production;Television

①呂途在《中國新工人:迷失與崛起》中,很清晰地辨析了“農民工”與“新工人”的異同,并特別強調話語/概念使用的政治意味,因為前者包含了一種不易察覺的歧視性。遺憾的是,雖然不少聲音都在呼吁不再使用“農民工”,目前主流媒體和學術界仍然頑固地繼續(xù)使用著這一被新工人群體所反對的稱呼和概念。參看呂途著《中國新工人:迷失與崛起》,法律出版社2013年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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