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衛(wèi)

讀普拉斯的詩集《夜舞》

陳 衛(wèi)

內(nèi)容提要：美國自白派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離世53年，她的詩歌仍有著獨(dú)特動人的魅力。去世多年后，她被授予1982年的美國普利策詩歌獎，認(rèn)為她的寫作改變了美國詩歌的創(chuàng)作方向。她的詩集中于女性感受與女權(quán)意識，對生存和死亡有過復(fù)雜的思考。思維在現(xiàn)實與想象空間來去無阻，奇特古怪，但不乏溫情；語言簡潔，貌似無邏輯，但又存在于一個大的邏輯系統(tǒng)中；表達(dá)貌似無意義，但又展現(xiàn)了女性獨(dú)特而真實的內(nèi)心。

西爾維婭·普拉斯 美國 自白派 《夜舞》

最近讀到幾行詩，頗生興趣“一個活玩偶，你隨處可見。/它能縫紉，它能做飯，/它能說話，說話，說話。/它管用，用它作伴沒錯。/你有裂口/它就是膏藥。/你有眼睛，它就是形象。/傻小子，這是你最后的依賴。/你可愿意娶它，娶它，娶它”。詩歌描繪的形象，凡女性讀了，沒準(zhǔn)會下意識地齊聲說“那就是我啊”。這個嘮叨著的“活玩偶”，準(zhǔn)確的定位，就是“妻子”，或稱作“家庭婦女”的人。她的功能的確很多，可以當(dāng)男人的解藥，還可以化身成任勞任怨、勤勞美麗的田螺姑娘。在性別世界中，中外男性所求一樣，然而，只有覺醒的女性，才知“她”已經(jīng)不是自然的“她”，而退化為物化的“它”。有趣的是，詩人并不像咱們的《詩經(jīng)》中所描述的棄婦那樣痛哭流涕，而是帶著調(diào)侃的語氣，在不滿處用疊詞強(qiáng)化，一次，兩次，三次。這首詩節(jié)選自普拉斯的《申請人》，收錄進(jìn)詩人遠(yuǎn)洋翻譯的詩集《夜舞》中，今年剛剛由漓江出版社出版。①

西爾維婭·普拉斯（Sylvia Plath）離世53年。1932年，她生于美國波士頓地區(qū)，1963年在倫敦公寓自殺身亡，留下兩個孩子。她曾為美國自白派中的重要代表詩人，去世將近20年后，1982年獲美國的普利策詩歌獎，獲獎理由為：她改變了美國詩歌的創(chuàng)作方向。

美國詩歌的創(chuàng)作方向是什么？對中國人來說，最早引起中國讀者興趣的，該是惠特曼，他的《草葉集》展現(xiàn)的天地自由和人性自由，為剛剛從格律枷鎖與傳統(tǒng)觀念束縛中解脫出來的新詩注入了活力劑。朗費(fèi)羅詩歌中傳達(dá)向上的生命態(tài)度，洛厄爾、龐德等人的意象詩，為中國詩人示范了于潛意識與現(xiàn)實世界的轉(zhuǎn)換中，通過意象呈現(xiàn)，簡潔地傳達(dá)復(fù)雜的詩蘊(yùn)。金斯堡的《嚎叫》等詩，給詩壇帶來狂放、渴求解放的氣息，伴有與世不容的頹廢色彩。美國的女性詩人，相對于美國主流詩壇寫作還是有一定距離，比如艾米莉·狄金森的詩歌有著獨(dú)語特征，斷斷續(xù)續(xù)的句子，表現(xiàn)女性的敏感和沉靜。伊麗莎白·畢曉普的詩以細(xì)節(jié)描寫和音樂性見長。那么，普拉斯所開創(chuàng)的詩歌方向又是什么？

一、寫作的秘密

普拉斯的詩歌，如果想一蹴而就便讀懂，可能是妄想。讀者很容易被詩中狂突蕪雜的意象和變化多端的語氣、混亂無序的思維嚇倒。但是可以選擇從簡單的詩歌入手，了解詩人的寫作秘密，逐漸深入到她隱秘的精神空間里。

不妨以詩集中的第一首詩《晨歌》為例，可先對詩人的寫作風(fēng)格進(jìn)行粗略的了解。首句起始，是一個短句，再加上一個比喻句， “愛發(fā)動你，像胖乎乎的金表。”“你”是誰？通讀全篇，可以確切地知道，“你”是指孩子。金發(fā)孩子出生，像一塊金色的表，詩人借助金表的形狀、色彩以及它的珍貴，比喻孩子的形象，別有趣味。而這塊金表的驅(qū)動力量不是發(fā)條，也不是光能，“愛”是動力，想象可謂奇特?！爸a(chǎn)士拍打你的腳掌，你毫無掩飾地啼哭/進(jìn)入世間萬物。”詩人的視野非同一般。中國讀者熟知林徽因的《你是人間的四月天》，詩人更多借助四月的風(fēng)景，用她感受到的光、聲、色來表達(dá)對孩子的贊美。普拉斯的習(xí)慣是在日常生活中選擇意象，但是她會在空間處理上表現(xiàn)其特殊性。她既寫產(chǎn)房的場景，又寫人間的現(xiàn)實。新生兒本能發(fā)出的啼哭，詩人不是從母親的角度去寫他的健康，而是用詩人的感受，揭示他與整個世界的聯(lián)系。第二節(jié)的意象與場景，因詩人的詩思跳躍，顯得目不暇接?！拔覀兊穆曇艋仨?，放大著你的降臨。新的雕像。”我們指誰？母親，父親，醫(yī)院醫(yī)生，嬰兒。這時，詩人把嬰兒放在了世間的各種聲音中，對新生的嬰兒描繪，她既不說嬌嫩，也不說可愛，而是“雕像”，“在通風(fēng)的博物館里”。詩句把一個新生命所處的時間抽象化，將他置入一個廣大空間和無限時間交流處，這是偶然來到世界的人，某一天，它會成為一件博物館的陳列品。“你的赤裸/使我們的安全蒙上陰影。我們在周圍呆立如墻?！边@三個短句有特別的含義。人來到世界上，是赤裸的、本真的，可是因為赤裸，會使旁觀者產(chǎn)生欲望，由此引起“你”的危險。于是詩歌有了第二句?！澳恪焙汀拔覀儭钡年P(guān)系非常親密，可是“你”自從離開“我”的身體，“我”又怎樣能幫助到“你”呢？只能像墻一樣，試圖保護(hù)你，然而無能為力，所以“呆立”?！氨绕鹞?，云更像你的母親”，作為孩子的母親，只有感覺到成年人的軟弱，才可能會有這種感覺。云更飄忽，更美好。母親聽到孩子的呼吸“像飛蛾似的”，“在單調(diào)的粉紅玫瑰中撲閃”。然而母親醒來還聽到“遙遠(yuǎn)的大海涌動在我耳里”。詩歌的寫作空間在室內(nèi)（嬰兒室）與室外（抽象的大世界）做著轉(zhuǎn)換，仿佛讓讀者看到一位新生兒母親與一位詩人在交叉著對話。下一節(jié)“一聲啼哭，我從床上跌落，奶牛般笨重，花也似的/穿著維多利亞式睡衣”。又寫到嬰兒室，然而“你的嘴巴張開，潔凈如貓的”，這一個類比，建立起人與動物之間的新聯(lián)系，比喻用來表明嬰兒的可愛。“窗格/泛白，吞沒暗淡的星星”，詩歌再次發(fā)生空間轉(zhuǎn)移，暗示孩子即將迎來光明，還有孩子向這個世界的呀呀之聲，“而此刻你試著/發(fā)出一小串音符；/清晰的元音像氣球升起”。由全詩看，這是一首由口語完成的詩作，表現(xiàn)母愛，從孩子所在空間到母親作為詩人的思維空間，詩歌展開了兩度空間的寫實與想象，在自我世界到廣大世界的描繪與轉(zhuǎn)換中，拓展出詩歌的含義，將母愛與社會、孩子成長的主題結(jié)合在一起。盡管詩歌意象普通，句子簡短，皆源于生活，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詩人視野開闊、聯(lián)想奇特，組接迅捷。

正因為世界廣大、想象和組接能力與眾不同，普拉斯詩歌使一般讀者容易感覺到閱讀障礙。詩中的情感線索，詩人一般不會特別主動地送到讀者那里，而是需要讀者在意象與意象，句與句之間反復(fù)琢磨。如另一首詩《快遞員》，用口語，對話的方式，列舉了七個意象，相應(yīng)分成七節(jié)，貌似好懂，又不容易懂：

第一節(jié)：“一片草葉上蝸牛的字？/這不是我的。別收它。”這個對話，似乎抒情主人公在回答快遞員的問題?？蓡栴}是奇特而非現(xiàn)實的，或者說，它來自想象，夢話。為什么這樣問？為什么這樣回答，為什么不收下？詩人也給我們讀者留下疑問。

第二節(jié)：“密封錫罐里的醋酸嗎？/別收它。這不是真的。”這又是對話，談到真假問題，有點玩笑意味。醋酸，容易給讀者帶來一些關(guān)于情感的聯(lián)想。誰送來醋呢？

第三節(jié)：“一枚鑲嵌太陽的金戒指？謊言。謊言和一樁傷心事?！边@個對話，還是像在說夢話?！疤枴比绾文堋拌偳丁痹诮渲咐?。這些意象，有情感、性別線索進(jìn)入。回答與問題的反差很大，似乎其中隱藏著愛情故事，真相及假相。

第四節(jié)：“草葉上的霜，結(jié)凈的/大氣鍋，噼里啪啦，全都在?！边@個句子，也許會令人莫名奇妙，霜如何進(jìn)了大氣鍋。也許是詩人與朋友之間玩的一個快遞員游戲，所以有游戲性的詞語搭配。

第五節(jié)：“九座黑色阿爾卑斯山的/每個峰巔上，自言自語?！边@些如何郵寄？峰巔？自言自語？顯然是詩人在說癡話。什么狀態(tài)啊？不由得引起讀者的猜疑。

第六節(jié)：“一場騷亂在多面鏡子中/大海打碎灰暗的一個。”大海如何打碎鏡子呢？因此，這首詩，不是想說：讀者啊，你讀不讀得懂？這首詩并不是要讀者很懂，只要讀者知道，它全部說的是夢話，或者胡話，這就對了。因為最后一節(jié)，只有一行，交代詩歌到底要表現(xiàn)什么。

第七節(jié)：“愛情。愛情。我的季節(jié)?！痹娙瞬]有對前面的詩歌做出任何闡釋，然而，這三個短句，我覺得是全詩的重心所在，“愛情”它是對詩歌昏話的暗示，也是談戀愛的時節(jié)。原來，這首詩是一首愛情昏話。

通過解讀這兩首詩，基本可以看到普拉斯的寫作特征：思維在現(xiàn)實與想象空間來去無阻，奇特古怪，但不乏溫情；語言簡潔，貌似無邏輯，但又存在于一個大的邏輯系統(tǒng)中；表達(dá)貌似無意義，但又展現(xiàn)了女性獨(dú)特而真實的內(nèi)心。

二、女權(quán)與女性

成長于戰(zhàn)爭年代，繼而在女權(quán)主義萌發(fā)中寫作，普拉斯的詩歌里有她感受到的時代風(fēng)云和性別意識?！渡暾埲恕肥撬拇碜?。這首詩歌語言尖銳，運(yùn)用了較多的反問句，如第一節(jié)：

首先，你是我們同類的人嗎？

你有沒有佩戴

假眼、假牙或拐杖，

吊帶或鉤扣，

橡膠乳房或橡膠的胯

由“首先”開始的提問，異常嚴(yán)肅，而且問的是“人”類的問題。接下去的幾行，所提的物件都是一些女性特別隱私的使用物品。這種問法，這種內(nèi)容，容易引起讀者的緊張感，然而，我們會發(fā)現(xiàn)詩人不是只想羅列這些物品，她更想要揭示這個世界平日隱藏的丑陋一面，即男性把女性排斥在另類中。這種排斥，出于何因？詩人沒有做正面探討，讀者反過來會想到，這些另類女性，為討好男性，她不得不準(zhǔn)備假眼、假牙、橡膠乳房等來裝飾自己。詩人不停地問，接二連三地問，似乎要把人類社會中遮蔽的許許多多丑惡都揭示出來，如問到“我注意到你赤身裸體。/這套衣服行嗎—//黑色，很硬，但還合身”這里有真實的感受，也有女性弱弱的回答。然而詩人又仿佛替代了上帝，繼續(xù)追問“你愿意娶它嗎？/它防水、防震、防火，/防穿過屋頂?shù)恼◤棥?相信我，他們會讓你穿著它埋葬”這些聲音里，沒有女性絲毫的柔情，更像是物質(zhì)世界中，一個商品推銷員的口吻。這個“它”是一套衣服，也是一位女性，女性的用處相當(dāng)于一套衣服的作用，給男人遮掩裸體。

女性賦有生育的本能，可是也有女性失去了這個天賦的能力。在中國，這類女性會被婆家堂而皇之地休回娘家，一生獨(dú)自忍受天命不公帶來的恥辱。美國女人普拉斯也關(guān)注到這一事實，她寫了一首《不育女人》，純用意象，而非口語展現(xiàn)：“空蕩蕩的，我回應(yīng)最輕微的腳步聲，/無雕像的博物館，因支柱、門廊和圓廳而雄偉?！痹姼枥锍尸F(xiàn)的景象是幽靜的，“空蕩蕩”，無人理；“無雕像”，暗指沒有生育的能力，“雄偉”，寫的是建筑，可讓讀者聯(lián)想，寫的是一個本來健康的女人。接著她寫“一股噴泉躍起又陷入自身，/有修女之心，無視世界”。噴泉是孤獨(dú)的風(fēng)景，可暗示女性有生育的欲望，卻因為某種原因，陷入孤獨(dú)?！按罄硎俸?散發(fā)出香氣般的蒼白?！边@一句詩，有著復(fù)雜的組合：“大理石/蒼白”與“百合/香氣”二者間，進(jìn)行了意象與意象、香味與色彩的混搭，詩句進(jìn)一步修飾了自己為人們忽視的壓抑與無力感。第二節(jié)詩歌在想象中進(jìn)入幻覺狀態(tài)，“自己跟大眾在一起，/一尊白色勝利女神/和幾尊眼球光禿的阿波羅的母親”。只有生育了孩子，女人才能回到大眾當(dāng)中，為人尊重，連死去的人也可能產(chǎn)生嫉妒“死者反而用注目來傷害我”。這一切終究沒有發(fā)生，孤寂的“我”只有月亮相伴，“月亮把一只手放到我額上，/面無表情，沉默如護(hù)士”。這里透露出來的信息，護(hù)士對女性不育的治療無能無力，她被拋棄，除了月亮，沒有其他人關(guān)懷。因為不育，一個女性就失去了整個世界。

如果說《申請者》比較火爆地表現(xiàn)出女性對性別歧視的不滿，這首詩，則平靜地吞食女性不能生育而帶來的苦果，沒有任何凸顯的憤怒與抗?fàn)?。普拉斯的詩在表現(xiàn)女性題材上基本呈現(xiàn)出這樣兩種不同的風(fēng)格。

女性詩歌往往離不開對愛情的書寫。普拉斯的《情書》是一次帶有反思的回憶。抒情主人公是感激愛人的：“你促成的轉(zhuǎn)變難以言喻/如果我現(xiàn)在活著，那時就是死了。”她不直接強(qiáng)調(diào)愛的作用，如英國白朗寧夫人詩中所表現(xiàn)的那樣，因為愛而站立起來。普拉斯說的是，因為愛而活了下來。詩歌寫到之前“眼淚凍結(jié)”，“我像彎曲的手指繼續(xù)睡去”，但是因為有了愛，“我發(fā)光，云母鱗片般，敞開/把自己像液體一樣倒出”。“我立刻認(rèn)識了你。//樹、石閃亮，沒有陰影。/我整個手指變得玻璃般透明。/我像三月的嫩枝開始發(fā)芽：/一只胳膊和一條腿，胳膊，腿。/從石頭到云，我如此上升?！痹趷鄣恼樟林校械揭粋€新的世界，一個新人誕生了。在她的描寫中，自然與人體仿佛是一個整體，詩歌寫出這種新奇的體驗，進(jìn)而寫到“此刻我像某個神/飄浮在空氣中，我的靈魂更新/純凈如冰窗格。這是禮物”。在進(jìn)入縹緲的狀態(tài)后，詩人回到自身。

寫到孩子，普拉斯多首詩表現(xiàn)濃郁的母愛?！逗⒆印防镉袑⒆拥男蕾p“你清澈的雙眼是絕美之物。/我想用顏色和鴨子填滿它，你思索著//新動物園的名字—/四月雪蓮花，水晶蘭，/小小的//沒有皺紋的莖稈，/池塘中的形象/應(yīng)宏偉而典雅”。詩人有著孩子一樣的天真，用美麗的植物來比喻孩子。然而，普拉斯總是有一層陰影在詩中，“不是這焦慮的/絞著的雙手，這黑暗的/天頂，沒有一顆星”。也有的詩，非常風(fēng)趣，似乎母親對著孩子講童話故事，也像情侶之間的互逗。如《失憶癥患者》、《對手》、《你是》等?！靶〕蟀?，用手撐地樂翻了天，/腳朝星星，有月亮腦殼，/嘴巴似魚。反對常識，/以嘟嘟鳥的模式。/線軸似的包裹自我，/拖著你的黑暗如貓頭鷹所為。/從美國獨(dú)立日到愚人節(jié)，/你啞巴得像一棵蘿卜。/呵，高高隆起來，我的小面包?！保ā赌闶恰罚┻@些怪怪的句子，奇特的比喻，讓人讀過，會覺得有趣，可笑。

也有瘋狂的，因為孩子和家庭。如《萊斯博斯島》中的一個片段：“廚房里的邪惡！/土豆嘶嘶叫。/整個好萊塢風(fēng)格，沒有窗戶，/熒光燈不時閃避，如可怕的偏頭痛，/靦腆的紙帶給門跳脫衣舞—/舞臺帷幕，寡婦的卷發(fā)。/而我，親愛的，是病態(tài)的撒謊者?！泵y的母親，處在一個混亂的狀態(tài)中，接近精神分裂?！白蛲淼陌裁咚幨刮衣槟具t鈍，/烹調(diào)的煙霧，地獄的煙霧/讓我們的頭漂浮，兩個冤家對頭，/我們的骨頭，我們的頭發(fā)。/我叫你孤兒，孤兒，你病了。”因為詩集沒有標(biāo)明作者的寫作年月，憑著對詩歌的領(lǐng)悟，我只能推測，詩人這時精神恐怕出了狀況。句子短，語氣急促，現(xiàn)實生活混亂，思維混亂，詩中的人物稱呼“我”、“我們”、“你”也相對混亂?！吧碁┥系聂~鱗光讓我害怕極了。我們一把把地不停撿拾，喜愛它，/揉搓它如生面團(tuán)，混血兒身體，/絲綢發(fā)出摩擦聲?！边@樣的感受及詩句，它不在人們正常的思緒里，所以，我們讀普拉斯時，又是可以放棄整理她是否有縝密的理路或崇高的情緒。她其實就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不過用詩歌記錄生活中的樂趣、玩笑、幽默，有時用來排解生活中的緊張、矛盾、恐懼。

《爹爹》，在我讀來，它絕不是一首親情詩，更像一首具有女權(quán)性質(zhì)的詩篇。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作為女兒，對父親充滿了屈辱、傷痛，抑郁與憎恨感?！澳阍僖膊唬阍僖?不做黑鞋了，/三十年，在里面我活得/像一只腳，可憐，蒼白，/幾乎不敢你出氣打噴嚏?！边@種感受，我認(rèn)為不完全是女兒對父親的感受，而是女性對于壓迫者男權(quán)的感受，或者說來自對父權(quán)的想像?！按罄硎愠林?，裝滿上帝的口袋，/鬼似的雕像，一根灰腳趾，/大得像舊金山海豹。”為什么說不完全來自父親的感受，而是來自對父親的想象呢？因為詩人寫到，“爹爹，我早該殺了你。/我還沒下手你就死了”。因此，在這首詩里，我認(rèn)為有一部分內(nèi)容可能來自父親，如“操德國腔”，“你的納粹空軍，你的打官腔。/還有你優(yōu)雅的小胡子/你雅利安人的眼，明亮的藍(lán)”，“我以為每個德國人都是你”。但是，又有一些句子，說的是男人，抽象意義上的男人，而不太可能是有血緣關(guān)系的，“我從來不能跟你說話。/舌頭卡在下顎里”，女兒不可能與親生父親做到一聲不吭，天性會讓她說話的，會讓她依賴父親的。詩中，她還寫到“我做了一個你的模型。/一個黑衣人，有《我的奮斗》的神態(tài)”。這個“父親”的形象，就是納粹頭子，希特勒的形象，或者說男權(quán)形象。與之相應(yīng)的《巨神像》中寫到的“父親”，“在我們上方形成拱頂。哦，父親，你獨(dú)自聳立/精煉而滄桑如古羅馬廣場”也與此同類。或許普拉斯不是一個孝順的女兒（更準(zhǔn)確地說是女性），而是一個敢于調(diào)侃的，不屑男權(quán)的女性詩人“我永遠(yuǎn)無法把你拼湊完整，/修補(bǔ)、粘貼，加適當(dāng)結(jié)合。/喇叭似的騾叫、咕嚕嚕的豬哼、猥褻的咯咯笑/從你的大嘴唇發(fā)出。/這比谷倉前的空地更糟”。

在普拉斯的詩里，能看到很多女權(quán)因素，也許不是有意，只是由于她是女性，剛好處在一個男權(quán)中心的社會中。如《美杜莎》中所寫“我沒有召喚你。/我根本沒有召喚你。/然而，然而，/你越過大海，熱騰騰地駛向我，/肥碩，鮮紅的，一只胎盤//令活蹦亂跳的情人們癱瘓”?！度齻€女人》是她的女權(quán)詩歌代表作，類似詩劇的獨(dú)白，設(shè)置了三個身份不同的女性角色，通過她們的獨(dú)白，探討了女性的生產(chǎn)、工作及對于死亡的態(tài)度。女性生產(chǎn)人類，而人類自相殘殺，怎樣認(rèn)識這個生死世界，普拉斯的這首詩表現(xiàn)出女性詩人的敏銳思考。詩中第一個聲音表現(xiàn)的是自然女性的沉著?！拔蚁袷澜缫粯勇?。我很耐心，/在我的時光中流轉(zhuǎn)，太陽和星辰/留意照看我?！钡诙€聲音里有著職業(yè)女性的急躁和幻覺“當(dāng)我第一次看見它，那紅色的小滲漏，我不相信。/在辦公室里，我注視著周圍走動的人。他們是那么扁平！他們有些像硬紙板，而此刻我明白了，/扁平，扁平，扁平，從這開始，觀念、毀滅、/推土機(jī)、斷頭臺、有尖叫聲的白色房間產(chǎn)生了”。第三個聲音，顯示對自然的恐怖感，表現(xiàn)出個人的脆弱不堪“池水中的臉很美，但不是我的—/它有自命不凡的神態(tài)、就像其他東西，/而我覺得一切都很危險：鴿子與詞語，/星星和金色陣雨—懷孕，懷孕”！這三個聲音，第一個聲音冷靜生下了孩子，她認(rèn)為是人生的“獻(xiàn)祭”，完成了一個作品，讓自己成為“奶河”、“溫暖的山”；第二個聲音認(rèn)為這是生育是一場大屠殺，“這是死神之愛，讓萬物患病”，然而她在掙扎，“我重新找到我自己。我不是影子”； 第三個聲音，因為失去了孩子，而感到失落，“我是走出醫(yī)院的一道傷口。/我是他們正在放棄的一道傷口”。這三種聲音，與其說代表三種女性身份，不如說象征女性對于生命感知的三種狀態(tài)：淡定的、矛盾的、脆弱的女性，她們不得不在戀愛、生產(chǎn)、為人母中度過的多樣人生。

三、生存與死亡

普拉斯有一首詩《生命》，描寫生命有力度、有感觸?？梢?，“觸摸它：它不會像眼球一樣畏縮，/這卵形范圍，清澈如淚水”?？陕牐坝媚愕闹讣纵p彈玻璃杯：/它會砰然鳴響，像一只中國編鐘，在最輕微的空氣中搖動”。生命是一種自然的狀態(tài)。此外“居民們輕如軟木塞，/人人都永遠(yuǎn)忙碌”。詩歌用了很多生活場面比喻人們的安閑。但是，詩歌后半部寫到“一個女人拖著她的影子/繞著光禿禿的醫(yī)院茶碟轉(zhuǎn)圈兒/貌似月亮，或一張白紙/似乎遭遇了一場私密的閃電戰(zhàn)”。詩歌游離現(xiàn)實，似寫夢幻，這個女病人，“安靜地活著//無依無靠，像瓶中胎兒/廢棄的房屋，海，壓成”，詩歌接連用了三個比喻，使她安靜的形象，縮小，放大，再放大，夢幻色彩加濃，然后才寫到這些“進(jìn)入照片”，“悲傷與憤怒，被驅(qū)除，留下她孤單單”。

《高燒一百零三華氏度》寫的是一次生病。在高燒產(chǎn)生的幻覺里，詩人除了看見“火絨在哭泣”，“從我身上滾出，像伊莎多拉的圍巾”，害怕突然而至的死亡，也寫到“嬰兒”，“惡魔般的美洲豹”，“潤滑著奸夫們的身體”的“罪孽”， “我”時而是“風(fēng)中閃爍的油燈，忽明，忽滅”，時而是“日本紙做的”，皮膚“黃金錘煉”，時而是“一朵巨大的山茶花，/紅潤鮮艷，開開合合，迸發(fā)重重光彩”。詩人與常人不一樣的地方在于，詩人不以病為病，卻將病當(dāng)作寫詩的靈感，在病中，她更看清生命的另外狀態(tài)。

普拉斯有一組寫蜂的詩，《養(yǎng)蜂集會》、《蜂箱送達(dá)》、《蜂螫》、《蜂群》、《過冬》等，通過寫?zhàn)B蜂人的生活，展現(xiàn)人類社會以及個人存在的尷尬。在村民中，“我赤裸如雞脖，沒人喜歡我？”有一種惶惑，“我不能跑，我生了根，荊豆刺傷我，/用黃色豆莢，它釘子般的武器。/我要是跑，就得永遠(yuǎn)跑下去”。在一群“平淡無奇的婦女中”，“我”強(qiáng)調(diào)與她們的差別“我不是苦力，/雖然多年來我吃塵土，/用我濃密的頭發(fā)擦干盤蝶”。

生日，本是人們感覺到生存開心的時刻，普拉斯會在《生日禮物》一詩中如此冷漠地問：“這是什么，在這面紗下面，是丑，是美？/它閃閃發(fā)光，它有乳房，有刀刃嗎？”她的描述也無任何美感可言，只有恐懼：“它站在我的窗口，天一樣大。/它從我的床單里、寒冷的死亡中心呼吸，//撕裂的生活在那里凝結(jié)，僵化成歷史。/讓它別用手指遞給手指的郵件送來?！痹娙藘?nèi)心一定有著傷疤。

對于世界，詩人有時滿是懷疑，即便看到美麗的鮮花。如《七月的罌粟花》所寫“小小的罌粟花，小小的地獄火焰，/你真的不會傷人？//你閃閃爍爍，我無法觸摸你。/我把我的雙手放在火焰中。沒有灼傷”。然而，她最終看見的是“一張剛流血的嘴。/血淋林的小裙子”！詩人的幻覺里總帶著莫名的傷害。

可能與中國讀者熟悉的詩人狄金森最不同的是，普拉斯不僅僅只寫內(nèi)心世界，她不少詩歌著筆充滿血腥味的世界，即使有的詩題看上去詩情畫意，如《戛然而止》、《抵達(dá)》、《伯克海濱》、《瑪麗之歌》等，實際上寫的都是死亡、尸體與屠殺。她有些詩歌表現(xiàn)在人世間的狂躁，有些詩歌表現(xiàn)孤獨(dú)者的特別憂傷。如《月亮與紫杉》《霧中羊》：“山巒踱入白色。/人們或星星，悲哀地注視我，我令他們失望。//火車留下一線呼吸。/哦，慢騰騰的馬兒，鐵銹色，/馬蹄，憂傷的鈴鐺— /整個清晨/清晨越來越暗，//一朵花被遺忘。/我的骨頭支撐著寂靜，遠(yuǎn)方/原野融化了我的心。//他們恐嚇說/要我直達(dá)天堂，/無星星，無父親，一片黑水。”

在國內(nèi)一些介紹普拉斯的文字中，往往要突出她的死亡情結(jié)?！斑@個女人是完美的，/她死了的”，這的確是普拉斯在《邊緣》中的詩句。她應(yīng)該無數(shù)次想象過死亡，而且將死與完美聯(lián)系在一起。是不是她覺得現(xiàn)實生活更不美，讓人勞累？因為生活不順，她的確有多次自殺的經(jīng)歷，但并非每次自殺她都想死（這些材料也許以后會解密，本文僅對文本做出判斷）?！队艚鹣恪钒阉卺t(yī)院搶救的場景寫得非常美，“我把名字和白天的衣服給了護(hù)士/我的歷史給了麻醉師，我的身體給了外科大夫”。她們給她治療，“如今我已失去自我，厭惡行李—/我精巧的漆皮旅行箱像黑藥盒，/我丈夫和孩子從家庭照片里微笑；/他們的微笑鉤住我的皮膚，歡快的小鉤子”。詩句中呈現(xiàn)的死亡反而沒有她在生活中所感受的那種惶亂感，寧靜異常，還帶著溫馨。她到底如何看待死亡？在《拉撒路夫人》中，她寫道：“我又做了一遍。/每十年中的一年/我就試試—”讀了這幾句，作為讀者的我特別希望其他讀者不要把死亡與詩人的才華過于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以為只有早夭的詩人才能寫得出好詩，或是死亡是詩人最佳的去處。在我看來，死亡有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例如在中國現(xiàn)代詩歌史上，詩人選擇死亡，一類是思想情緒變化不穩(wěn)定，如顧城、海子；一類是窮困潦倒，如朱湘。還有的是情感經(jīng)歷失敗，無法調(diào)整自己?；蛟S還有很多內(nèi)心的隱秘，遺傳因素，社會問題等。從詩歌文字的表面看，對普萊斯而言，她有過受挫經(jīng)歷，不排除她也傾心死亡，把死亡當(dāng)作生活的一部分，還有可能，成為靈感的一部分，不然，她不會這樣清晰地去描寫它，似以此作為人生的一個必然的經(jīng)歷（或是游戲？）。這首詩里寫道“我，一個微笑的女人。/我才三十歲。/像貓，我可以死九回”。她不拒絕救活，而是盡情享受救活后的那種快樂，“這是第三次。/一大堆垃圾/每十年要清除一次”。她這樣說，就好像我們看佛教徒通過打坐，基督徒通過懺悔來清潔自己的靈魂，她用了自殺的方式，“死亡/是一門藝術(shù)，像其他一切。/我做得十分出色”。這首詩，她時而寫得清醒，時而像在夢囈，當(dāng)她得知自己被“奇跡”般救過來，要收費(fèi)，她寫到“還要收費(fèi)，收一大筆費(fèi)/買一句話，或者摸一下，/或者一點兒血//或者我的一縷頭發(fā)，或者我的衣服。/如此，這般，醫(yī)生先生/如此，敵人先生/我是你的作品/我是你的財寶/純金娃娃”。從詩句里也能看到，她的自殺，不是為了某種無可挽回的感情，而是寫到自己玩完死亡游戲，發(fā)現(xiàn)要付出很大的一筆金錢的代價，由此不滿。她的自殺，也使她的先生處在輿論的譴責(zé)中難以發(fā)聲，然而，這首詩選進(jìn)詩集中，詩人休斯，她的先生，或許從中能夠得到一點解脫。

中國讀者向來對非正常死亡的詩人有著特別的興趣，隨著近年普拉斯詩歌中譯版的傳播，我也擔(dān)心會因為她的死而出現(xiàn)對其詩歌的認(rèn)識偏頗。我認(rèn)為讀者如果尊重一位詩人，就需要尊重詩歌。用心領(lǐng)會普拉斯詩歌中的奇特想象、各種語調(diào)，感受她情緒的多變，理解她在詩歌中表現(xiàn)的女性的苦痛、恐懼、無力的反抗和掙扎，不必過分宣傳她的死亡偏好及死亡方式。因為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她帶給我們的是一個極其豐富的世界，即使我們一時還不能太懂，但絕對不是通過我們?nèi)庋鬯匆姷哪嵌↑c。

注解【Notes】

①［美］西爾維婭·普拉斯：《夜舞》，遠(yuǎn)洋譯，漓江出版社2016年版。該版選譯自普拉斯丈夫、英國桂冠詩人特德·休斯編輯，哈珀·柯林斯出版集團(tuán)1992年出版，2008年再版。另注：近年普拉斯的詩集有多個中譯本，除遠(yuǎn)洋的版本外，更早的有馮冬譯：《未來是一只灰色海鷗：普拉斯詩全集》（譯文出版社2013版）；陸鈺明譯：《普拉斯詩選》（花城出版社2014版）；陳黎、張芳齡譯：《精靈》（廣西人民出版社2015版）；包惠怡譯：《愛麗爾》（南海出版公司2015版）等。

Though the American confessional poet Sylvia Plath died fi fty three years ago， her poetry still has unique charm. Years after her death， she was awarded Pulitzer Prize for Poetry in 1982 for having changed the direction of American poetry writing. Her poetry centers on feelings of women and feminine consciousness and gives complex thought to life and death. Her thinking， odd but warm，fl oats freely between reality and imaginary space. Her language is clear and simple. It seems illogical， but it exists in a larger logical system. Her expression looks meaningless， yet it refl ects women's unique and truthful mind.

Sylvia Plath America The confessional School The Night Dances

chen Wei is from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Main Research Area: Modern Poetry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陳衛(wèi)，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研究方向為現(xiàn)代詩歌和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

Title: On Sylvia Plath's The Night Dan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