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yuǎn)倫
額爾古納河的野生鸕鶿(組詩)
張遠(yuǎn)倫
紅瑪瑙遇見黑龍江,猶如天才落入鸕鶿的巢
沉實的樣子,猶如水鳥的某次分娩
天際遼遠(yuǎn)空曠,唯有飛翔之物
才能撫育一塊透明的石頭
此刻,我低眉垂首,已然不敢僭越藍(lán)天
我看見的水平面如此的黑
細(xì)致,沒有裂痕
羽毛的角質(zhì)低空旋轉(zhuǎn)
繼而跌落
大水也沒有因此而產(chǎn)生迎合
額爾古納河,在洛古村造就了一個孤島
是鸕鶿們的家鄉(xiāng),是鸕鶿們的古國
她們懷抱紅瑪瑙如千年嬰兒
遠(yuǎn)遠(yuǎn)凝視著她們,良久
以至于對禁欲世界產(chǎn)生了懷疑
一條河的源頭,有巨大的無信仰
無人造秩序。菩薩也顯得多余
額爾古納河,有上千個鸕鶿女兒
額爾古納河,是上萬個生命的外婆
匍匐的我,如此崇拜野生的死亡
如此想把到手的玉石,扔到河流的沉默里去
此刻,中國和俄羅斯,一左一右
用水的形式,微微地避讓了一次低空飛行
親愛的卡倫,我有卜留克的老鹽味
身上的大風(fēng)之意,尚未散盡
親愛的卡倫,我有木克楞的低垂之狀
一節(jié)一節(jié)骨折下去的樣子,并不是哀傷
親愛的卡倫,我有枯苔蘚的表情
嘗盡夾縫之苦,才學(xué)會收養(yǎng)冰雪
親愛的卡倫,你把一個湖泊帶到我面前
是不是暗許我洗脫罪愆,立下遺囑
親愛的卡倫,別問我的遺囑是什么
為了神而流血的人們,都愛你的黃昏
親愛的卡倫,黃昏中劃船而來的人
愛你的那朵紫色花,投湖的影子
親愛的卡倫,你像油畫那樣緩慢地活著
而我會匆忙逝去,這并不影響你的安靜
親愛的卡倫,霜凍即將大面積襲來
而我的名字,還在和你諧音
——親愛的卡倫,請叫我遠(yuǎn)倫
以白樺落葉的發(fā)音,以風(fēng)暴拍門的口吻
這角度是人間唯一,是北極村最隱秘的方向
這懸空的高度是云朵和青草之間的高度
這傾斜的樣子,是雪松倒伏的樣子
這兩厘米的風(fēng)口,是一個水瓶口
這迎著風(fēng)發(fā)出的嗚咽
是一場凌厲的氣流
對一秒鐘的時間
徹底的屈服
嗚嗚——短暫,低沉,如腹痛的雀鳥
如極地對我的譴責(zé)
相比于看見虛妄的極光占領(lǐng)漠河的上空
我更愿意聽見這
倏忽不再的痛訴之聲
石頭們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烏蘇里淺灘
雪兔們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大草甸島
賣紅瑪瑙的孩子,有北緯53度33分的羞澀
不信找找他黑臉上的極地陽光,陌生人
帶不走這一瞬
背靠木柵欄,攤開幾片靈芝的老人
木克楞一樣靜穆,不為巧言令色所動
我想問問他們是鄂溫克人?
是鄂倫春人?
還是赫哲人?
他們配得上一個好聽的名字
北紅村的黃昏,看不到積雪孵落日的景象了
那將是在深秋之后
我得站在曲曲折折的木柵欄的盡頭
這幾乎無法再現(xiàn)的幻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
叫做北國
我常常在身體的寒溫帶上,擦亮它
水面上似有一層薄薄的白乳,似有一層輕雪
這樣的泉水,對懷有卑微之心的生命
特別眷顧
你看那蝴蝶,伸出微弱的口器,吸水
對人的來臨缺乏戒心
靜靜地蟄伏,保持生育的能量
聽說,她的孩子,十多年才能成形
極地最細(xì)弱的卵
與遼闊的冰天雪地,有一樣的耐心
這讓俯身拍攝她的詩人,恍若在朝圣
恍若在追捕一種寓意
而我遠(yuǎn)遠(yuǎn)地,不敢湊過身去
我怕她看穿自己粗纖維的靈魂
和正在雪崩的愛慕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