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秋
別了小城
我其實想讓自己離開得更決絕一點,像電影里的人物,揮手告別,轉(zhuǎn)身之后不再回頭,讓家人目送我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最后隱入蒼茫的遠(yuǎn)方。
想象只是想象,充實一下屬于影像的向往。事實是我走得拖泥帶水。女兒不知抱在誰的手里,我的行李箱被大侄子奪了去,拖著已遠(yuǎn)遠(yuǎn)走在我的前面,身邊簇?fù)碇胰耍袥]離開小城的,一個不落,浩浩蕩蕩的送行隊伍,氣勢不像送我們上火車,倒像是去迎會某場約架。我努力撐起臉上的平靜,邊走邊阻止這群送行隊伍,還要照會著迎面而來的鄉(xiāng)鄰們奇特的眼神。沒有人理會我的阻止,隊伍前行的腳步堅定,目標(biāo)明確。快兩歲的女兒顯然很興奮,未曾明白外公外婆的叮囑意味著什么,什么是離開,什么是想念,什么是不忘,她哪里懂得,只是像往常一樣干脆地應(yīng)答,討好著她面前戀戀不舍的親人們。我疲憊而尷尬,離開是一件悲傷的事,我悲傷的親人們讓我在這短暫的路程上耗盡了悲傷。
從家到火車站,不到十分鐘的路程。任我和丈夫怎么勸說,在火車到來之前,都沒人肯離開。守候的時間短暫而漫長,孩子們已經(jīng)開始說笑了,兄嫂看守著在站臺上歡快地奔來跑去的女兒,父母此時卻不再言語,他們的目光追著女兒,也追著我。我無法直視他們的沉默,借口找車廂的位置,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直到火車進(jìn)站,才跑過來抱起女兒在大家的圍護(hù)下上了車。安頓好行李,趴到半開的車窗跟前,窗外已聚攏了家人,沖著我們揮手,說著些叮囑和告別的話。父親在人群的后面,背著手一言不發(fā),眼圈卻是紅的。他從來都是很堅硬脾氣也很火爆的男人,我只在幼時奶奶去世時見過他落淚,我和女兒的離開讓他的軟弱盡現(xiàn),送別前他就在偷偷流淚。這不是我印象中的父親。母親有著不一般的平靜,她微笑著,一直揮著手,她不是善于掩飾自己情緒的人,她的微笑送別是不想我此后的異地生活充滿惦念?;疖囬_動后,母親越過其他人,以她不相稱的年齡跟著火車奔跑。
女兒不明車內(nèi)車外從此就是遙迢山水,她乖巧地聽從我和她爸的話,舞著小手說著再見,時不時地還打幾個飛吻。車廂人不算多,不是每個窗口都在演繹告別,身旁的人漠然地看著我們的離別。他們怎會知曉,這列綠皮車,開啟的不過是我們一家三口漫長旅程的一段,從啟程的這個江南小城,一路向西向北,最終我們要穿過無垠的沙漠,廣袤的戈壁灘,駐足在遙遠(yuǎn)的大西北,那傳說中滿目蒼涼的地方。火車在小站停留的時間有七八分鐘,足夠磨盡我們等待分離的耐心。我已經(jīng)壓抑不住內(nèi)心開始泛濫的酸楚,只盼著火車趕緊開動,讓這離別的撕拉結(jié)束得利索些??墒?,當(dāng)火車真的開始移動并慢慢加速,當(dāng)父親哀傷地擠出一絲笑容的臉穿過所有的聲音和表情清晰地落進(jìn)我的視線,當(dāng)母親佯裝的平靜破碎,她追隨列車的身影漸漸模糊時,我終于淚崩。而女兒在此刻忽有所感,她看著我的眼淚,也哇哇大哭起來,這個還有幾天就滿兩歲的小女孩,從此就要交由北方的水土來滋養(yǎng),而她正在離開的江南小城,從這一刻起,成為了她的過往。
一路之上,女兒不再欣悅,她不時地哭鬧一場,用腳踢著車門,憤怒地喊著,開門,開門!我要下車,我要回家!她扯著我,大眼睛含著淚水,表情極度認(rèn)真地說,媽媽,我想回家,我想外公外婆!我以為自己也足夠堅強(qiáng),離開是自己的選擇,青春的落拓和不羈,讓我堅定地要把自己拔離故土,愛情成全了我的一門心思,盡管有許多親朋好友質(zhì)疑,卻不能動搖我的選擇?;楹蟮膬傻胤志樱覍ξ磥砭箯奈从羞^擔(dān)憂。但是現(xiàn)在,在奔馳的列車上,面對女兒的不舍,我難過而煩躁地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猶豫,前路未知,這樣義無反顧的離開,總是充滿了風(fēng)險,未曾厘清自己的人生,對婚姻亦是懵懂無知,將如何擔(dān)起未來?抱著女兒,望著窗外飛逝而過的熟悉景致,我不能自制,任由淚水橫流。女兒替我擦拭眼淚,摟著我的脖子,奶聲奶氣地說,媽媽不哭,我也不哭!
誰也不哭!
兩歲的女兒,她說過這話轉(zhuǎn)身即忘,依然走一段路便毫不收斂地大哭,哭哭笑笑就是她的生活。而我,只能擦干眼淚,握著身邊人的手,繼續(xù)一路往前向西。
北挺陜西
路漫長,時間亦漫長。女兒無法在火車狹小的空間里奔跑,她習(xí)慣了追隨哥哥姐姐們的足跡游蕩,習(xí)慣了在家里樂此不疲地玩捉迷藏,習(xí)慣了掙脫我的懷抱還有更溫暖的胸讓她依靠。而這一切突然問都失去,她的情緒來得比我更激烈和動蕩,散漫的她難以適應(yīng)火車上的被禁錮,哭鬧不休,始終堅持要下火車回家。這個還不懂得什么叫堅定的小女孩,在她人生第一次開始漂移時用她的哭鬧詮釋了堅定的含義:下車,回家!
她或許并不知道,坐上火車對她而言,正是通向她真正意義上的家,因為,我們一家三口在團(tuán)聚,她將不會再陌生于“爸爸”這個溫暖而有力的詞,從此拉著她小手的,只能一邊是爸爸一邊是媽媽。真正離開家的,是我。我像樹上長出來的枝杈,除了來自太陽的光合作用,其余的營養(yǎng)均來自血肉相連的樹干?;橐龀跏迹液驼煞騼傻胤志?。我生活在家里,雖為人妻,除了懷孕、生孩子,生活并沒有發(fā)生重大改變。我依然是家里的成員,沿循做女兒時的生活軌跡,沒有誰不滿我和女兒的存在,甚至,我與家血肉相連的密度比結(jié)婚前更高。而女兒是我這枝杈上唯一結(jié)出的果,明麗,新鮮,閃耀在家里所有人的生活里。大哥那時常出去應(yīng)酬,醉酒是常有的事,他一醉總是要惹出些是非來,吵吵鬧鬧摔摔打打免不了的。酒醉的人聽不了勸,唯一的辦法,是我將女兒塞進(jìn)他的懷里。這真是神奇的見證,歪東倒西、罵罵咧咧的大哥,一抱住我女兒,立馬安靜下來,連趔趄的步子都端正了。
像是一個預(yù)設(shè)的程序,其實都知道,無論我在這根樹干上長得如何葳蕤,遲早是要脫離開的,但在真正的脫離到來之前,大家都在假裝這種脫離的遙不可及。
我無意將女兒帶離勃發(fā)她生命和記憶的小城,只是我們都不能自由選擇生長的地方?,F(xiàn)實讓我用遠(yuǎn)方充實曾經(jīng)的夢想和期望,我聽到自己從樹干上被折下時斷裂的聲音,疼痛感卻在我已經(jīng)接近麻木時倏忽而至,銳利綿長。女兒的哭聲,是否也是她疼痛的表現(xiàn)?只是,兩歲的孩子有著她所不知曉的自我修復(fù)能力,就算被迫移植到異域他鄉(xiāng),她也依然能在極短時間內(nèi)忘卻背離的方向,接著她無憂的成長。
黑夜?jié)u漸來臨,車輪鐵軌單調(diào)的碰撞讓人有種沒有盡頭的絕望。我讓女兒看車窗外星星點點的燈光。無邊的黑暗背景里,螢火蟲般閃爍的燈光沒有一點溫暖的意象,連女兒都明白,那些光芒都不是“我們家的”。家,此時如此具體,哪怕只是一盞燈,開關(guān)的燈繩卻可以握在女兒的手里,她拉一下,亮了一片,再拉一下,黑了一塊。若是她興致起來,用了力氣,兩歲幼兒的臂力一樣可以扯斷年歲久了有些發(fā)脆的燈繩。我把女兒拉進(jìn)懷里,此時那些燈光屬于別人,就讓它繼續(xù)在黑暗的幕布閃進(jìn)別人的夢鄉(xiāng),我們,就在自己的夢鄉(xiāng)尋找屬于我們的燈光。
車西進(jìn)北挺,過黃山,到蕪湖,經(jīng)南京,路上過了多少個車站根本無心聽報。盡管困意沉重,睡眠卻并不深,火車中途的奔馳,到站的緩?fù)?,有人下車的急促,有人上車的匆忙,睡眠中的感覺像張開的網(wǎng),那些漏不過去的東西會撞到網(wǎng)上來。然后,疲乏地睜開眼睛,在昏暗的廊燈中搜尋一下自己的行李,模糊中一切安然,再合上眼睛接著浮萍一樣的淺睡。
車到徐州,天還未亮。十月底的氣候已經(jīng)涼意深沉,只不過,還不是冬天那種無所顧忌的寒徹心肺。女兒睡眼朦朧,被我扯著跌跌撞撞地隨著人流出站。出站之后,我們要穿過車站廣場,到一個臨時搭建的售票廳買票轉(zhuǎn)道西安。雖是凌晨,車站的人流量一點都不小,那時火車的時刻表似乎還不能顧及人的生理狀態(tài),半夜出發(fā)與深夜到達(dá)都是尋常的事。經(jīng)常能聽到的是有人睡過頭沒趕上火車,卻極少有人埋怨這種毫無章法的火車時刻表,此地彼地的軌道長度固定的,車速固定,時間卻不因這些固定而發(fā)生移動,十幾個小時的車程實在太普通了。有誰能想得到,幾年之后,火車開始不斷提速、提速,從天南到地北,原來三四天的距離,到如今或許十來個小時就到達(dá)了。習(xí)慣了動車、高鐵,再回頭去坐當(dāng)年綠皮的慢車和快車,就真的是要怨聲載道了。人往往向前容易,回頭總是艱難和不適應(yīng)的。
或許是因為年輕,我還沒覺得轉(zhuǎn)車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女兒在出了車站后,被人聲熙攘的南京輝煌的夜色迷惑了,倦意一掃而光,非常興奮地撒開我的手跑著。丈夫接過所有的行李,我和女兒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跑跑停停穿過往來的人,也繞過一堆堆與人擠在一起的行李。我們在徐州被燈光漂洗明亮的夜色中忘卻了來時的悲傷,僅僅十幾個小時,過去與現(xiàn)在便如此分明地被割裂。在我們?nèi)松穆吠旧?,究竟有多少次這樣涇渭分明的情感割裂?
許是對坐車有了短暫的適應(yīng),從徐州往寶雞的列車上,女兒的情緒舒緩了很多,她好奇列車的走走停停,有人下車有人上車。她不停地問,我們下車嗎?什么時候下車?下車竟成為她新的關(guān)注點。我笑起來,孩子有著孩子的寂寞,女兒現(xiàn)在只期盼著下車,下車,再上車,就像轉(zhuǎn)車南京站一樣,她可以看到另一種絢麗的風(fēng)景,而不是沿路越來越稀少的綠色,卻越來越廣袤的土黃。只是,我們的目的地還在前方,這種單調(diào)的行程還在繼續(xù)。女兒的精力終耐不住這樣的漫長,她懨懨地睡去,醒來再問一句,到了嗎?
女兒沒有再喊著“回家”,她是知道離“回家”遠(yuǎn)了,還是僅僅一時的遺忘,我不知道。我們告訴她,現(xiàn)在,正在回爺爺奶奶的“家”。女兒無動于衷,她還分辨不清家與家有什么樣的區(qū)別。雖然在她出生的家里,大家都盡可能用普通話跟她交流,普通話也是有口音的,所以她說的是有口音的普通話,也聽得懂當(dāng)?shù)卦挘瑢τ诩磳⒍鴣砼c她交流的另一種方言,我在想她能聽懂與接納嗎?
事實證明,我是多慮了。女兒并沒有對語言過度甄別的意識,聽不聽得懂不要緊,要緊的是她有自己的理解和表達(dá)。對陌生人的陌生問話,她一句“我坐火車”便足以應(yīng)付。孩子的世界,永遠(yuǎn)是以不變應(yīng)萬變,而最后的萬變,也只能妥協(xié)于她單一的思維——沒有人會有耐心試圖進(jìn)入一個萍水相逢的孩子的世界。當(dāng)火車飛奔在三秦大地,女兒聽到“我們快到了”,情緒亢奮起來,在座位上爬上爬下忙乎個不停,直到車停西安,我們都趴在車窗跟前向外張望。西安下車的人多,??康臅r間也長,因了終點站的不遠(yuǎn),上車的人寥寥。有拾垃圾的人從旁經(jīng)過,看到桌上沒喝完的水瓶、八寶粥罐,便定定地站在旁邊,我們示意他可以收走。然而,等我們從窗外收回目光,列車緩緩開動起來時,卻發(fā)現(xiàn)女兒的鞋子沒有了。小小的一雙旅游鞋,就在我們眼皮底下不翼而飛。我和丈夫哭笑不得,鞋是新鞋,被當(dāng)做垃圾拾走不太可能,只好安慰自己或許人家正缺了這么一雙鞋,不被當(dāng)成垃圾能物有所用,也就物有所值了。但女兒只有腳上這一雙鞋,沒了,她就不能自如地在火車上行走。閑不住的小女孩踩在座椅上很生氣地說,那個人真壞!
終點臨近,正為到達(dá)新的地方而驚奇的女兒為此不開心起來。丟鞋事兒不大,一個城市的印象卻標(biāo)簽一樣貼進(jìn)了心里。十七年后,女兒到西安求學(xué),她來的不情不愿,直到幾年后畢業(yè)離開,西安在她心里,如來時一樣,她沒了解,也不心疼,亦無不安。一座古城的印跡竟不存分毫于心,我想她兩歲時的路過失鞋,是不是冥冥之中注定她與這個城市的無緣?
好在,女兒那時才兩歲,丟了的鞋再新,也敵不過對吃的愛好,再加之不停允諾重新買鞋,才使得剩下的一小段路平靜地過去。從岐山縣的蔡家坡下車,再坐車倒車,到達(dá)塬上的爺爺奶奶家,女兒沒見疲憊,也不膽怯,很自如地融入了新的家庭。她以她兩歲的見識,簡單的識文斷字,驚艷了一幫圍著她看稀奇的村里孩子。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識別家人的方言,但她對于陜西話有種天然的接納,也許,這也是割舍不斷的骨血親情的一種驗證?無論她哪里出生,以什么樣的方言開始,終究,血脈在此。
一路向西
在岐山停留幾日,女兒對岐山的名吃臊子面沒有我表現(xiàn)得那么中意和喜愛。她吃的不多,安慰我們般,嘬著嘴吸溜著幾根面條,然后做出一副已食腹飽的樣子,好像領(lǐng)導(dǎo)批閱文件,隨便翻翻便簽下“已閱”。婆婆用心,刻意多做些米飯,以使吃慣南方飯食的女兒容易接受,怎奈南北差異,生活習(xí)俗完全不一樣,幾天時間要讓南北融合,總是過于期待了。待了幾天,我們準(zhǔn)備行裝,面臨的是又一次出發(fā)。前方目標(biāo)遙遠(yuǎn),一路向西。
坐火車完全是一種考驗。雖然我有坐長途火車的心理準(zhǔn)備,但完全忽略了帶著少不更事的孩子坐車的勞頓和不便。若說從離開家到南京,從南京到岐山,女兒還處于第一次坐車的適應(yīng)期和興奮期,那么從岐山再坐車到烏魯木齊,三十多個小時的行程則完全消耗了她的心理適應(yīng),也徹底磨損掉她的新鮮、喜悅之情。迫于經(jīng)濟(jì)壓力,只我和女兒在臥鋪,丈夫則在硬座車廂。如今的我已無法想象硬座的三十多個小時,同一種姿勢保持十幾分鐘就苦不堪言,更別說數(shù)個人擠在一個狹小的范圍內(nèi),手腳無法伸展的痛苦和疲累了。不能不說人真的很偉大,在非常態(tài)下的承受力簡直無法想象,就像彈簧一樣,在不知道極限的時候,可以一直被拉伸,而所謂的意志力,大概也就是這樣被鍛煉出來了吧。
女兒開始想念南方的外公外婆了,記憶短暫的消弭之后,重又恢復(fù)原有的配置,畢竟是南方的水土養(yǎng)育了她兩年,要是再矯情一點,把她從形成胚胎開始算起,差不多是三年了。想念來得猝不及防,上車前還乖巧靈動,卻在列車開始穿過山洞時,好端端地就哭開了,喊著外公外婆,鬧著回家,重復(fù)她離開江南時的那一套程序。我愣愣地看著女兒圓溜溜的大眼睛成顆粒不斷滾落的眼淚,竟沒有一絲憐惜的意思,唯有悲傷和煩躁。她可以毫無心計沒有端由地隨便哭喊,我揣著滿腹離情別緒和對未知生活的擔(dān)憂,卻連發(fā)泄情緒的機(jī)會都沒有。在我的成長史里,這次離開,又何嘗不是人生的第一次。生活沒法預(yù)演,想象是想象,成就不了未來,未來怎么樣,誰都不知道,列車向前不能停下,我們跟著向前停不下來。
白天的時光,丈夫還可以跟我們待在一起,沿途路過的,一些不一樣的風(fēng)景,他會說與我和女兒。女兒不懂,卻依然裝著很明白的樣子,點頭、應(yīng)答。而到夜晚,車廂之間的門要鎖了,丈夫不得不離開去硬座車廂,他的座位由旁的人替他坐了,他說多待會兒,可以陪女兒,也能讓那坐的人多坐些時間一一有座尚且煎熬,何況沒有座位的人,連站有時候都沒地方可站。爸爸的離開,讓女兒有機(jī)可乘了,她哭的理由無比正當(dāng):要爸爸!這根本不能拒絕??蛇@世界需要我們守的規(guī)矩很多,就這么簡單的事并不以簡單的面目出現(xiàn):我們穿不過那一道道車廂的門。女兒很甘心地從車廂一端折回來,車門鎖了!要爸爸成為不了現(xiàn)實,她還有其他的理由用來哭一一就是不要理由她也是要哭的,反正總要有動靜就好,不能寂寂無聲。于是,這個夜晚,我們所處的車廂,靜謐時不時地被打破,女兒莫名的哭鬧聲就像一支畫筆,將平坦的夜晚劃出一道道不規(guī)則的線條。列車員經(jīng)過好幾回,也許昏暗的燈光里我的疲憊與無奈卻是鮮明的,她在我們鋪側(cè)站定之后,終歸沒有制止和規(guī)勸的語言。當(dāng)然,就算她制止,也是沒有辦法的。我很感激鄰近的那些旅客,沒有人因女兒的哭鬧而有過惡語或表現(xiàn)明顯的不滿,是那樣的寬容與善良,才讓我獨(dú)自在女兒的哭鬧中無計可施時不曾有崩潰之感。第二天一早,女兒醒來又開始唱歌,她又蹦又跳,天真爛漫。有人打趣問她,昨晚是誰在哭啊?她毫不掩飾地回答,是我!理直氣壯得像是做了件多好的事。列車員也過來,一臉歡喜的模樣看著女兒,哎呀,昨晚就是你在哭,為什么哭啊?問題有點高深,女兒回答不上來,大眼睛就那么一眨一眨地看著列車員,眼神如晨曦,明亮潔凈。一瞬間我覺得世界涌滿了鮮花,花香四溢,明媚可愛,一夜的疲累與焦慮不復(fù)存在。我笑意盎然,內(nèi)心的感動如一條緩緩流淌的河水,漫過我對前路未卜的惶恐。剛結(jié)婚時,丈夫還在新疆的喀什,我見識過那個被傳說的城市,充滿了異域風(fēng)情,但烏魯木齊與喀什有三天半的長途汽車,讓想象完全顛覆,異域風(fēng)情失去了誘惑。車長時間在戈壁沙漠里行駛,沒有多少變化的四面八方幾乎是一樣的,地域的廣闊在特定的時刻也一樣能把人的精神摧毀。所幸,那時對未來尚有諸多的期待和好奇,即便生活已呈現(xiàn)出艱難的一面,我的希望也不曾罷過工。
有希望才有溫暖。
丈夫一早便穿過一道道車廂門,又過來陪伴和守護(hù)我與女兒。車窗外,遠(yuǎn)遠(yuǎn)閃過的樹木已經(jīng)沒有了綠色,土地上也沒有可以點亮眼神的風(fēng)景,連陽光都隱匿在云層里,秋天的蕭殺氣息濃厚,好像某種暗示。我在列車的勻速中安靜下來,看著女兒和周圍的人熟絡(luò),從一個隔問到另一個隔間;看著喜歡皺眉頭的丈夫溫和的笑容,他臉上的疲倦還那么深刻,卻以笑容迎對我們。窗里窗外,不一樣的風(fēng)景,不一樣的溫度,我多么喜歡窗里這有人情的世界。紅塵陌上,獨(dú)自行走也許灑脫,而有人相伴,又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不知道什么時候,列車進(jìn)入新疆地域,過吐魯番時,遙指著遠(yuǎn)處黑得發(fā)亮的火焰山,跟女兒講孫悟空向鐵扇公主三借芭蕉扇的故事。女兒不懂故事,只聽到孫悟空是猴子時,便勾起手做猴子的模樣。我不記得給她學(xué)過猴子,也不知道她跟誰學(xué)來的這招,但那模樣實在招人。我笑起來,兩歲的女兒,果然是有見地的。列車?yán)^續(xù)西行,大西北的廣袤與蒼涼顯現(xiàn)出來,戈壁和沙漠,漠不經(jīng)心地跟隨列車一直向前,幾蓬干枯的野草在滿目的沙地和鹽堿灘上,稀稀落落。更遠(yuǎn)處,江南水溝樣的河段,歪歪扭扭,不知所措的樣子,河岸旁有灌木叢,不茂盛,那是紅柳,實在很詩意的名字。也許正因為詩意落在戈壁上,所以才讓文字里的戈壁灘不缺浪漫,也不缺誘惑。偶爾,還會有幾株跟河道一樣不端不正的樹木,岔著干枯的枝條,在寧靜中落寞而孤獨(dú)。丈夫說那是胡楊。明信片上極具生命力極有美學(xué)意義的胡楊,在我眼里竟敗落得毫無特色,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一心只守候著日出和黃昏的垂暮老人。沿途人煙難見,有時會閃出幾幢低矮破敗的平房,而周圍看不見人影出沒。是少有人煙,才有戈壁的荒涼,還是戈壁荒涼,才讓人煙稀少?不管怎么說,人與自然的不相侵?jǐn)_,或許才是最好的相處原則,可惜人類做不到不侵?jǐn)_,于是自然也不能不回報侵?jǐn)_。
無論多遼闊,終點還是要如期到來。烏魯木齊是傲嬌的,它有自己的時間,與北京時間有兩個小時的時差,我的理解是可以晚睡晚起。不僅如此,它還有屬于自己的季節(jié)。十月底,我離開的江南秋季才剛剛開始,寬大的落葉還沒到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時候;在陜西,秋風(fēng)雖凌厲了些,也還可以用秋高氣爽來形容;而烏魯木齊,已經(jīng)是冬天的模樣,下過好幾場雪了。我們到達(dá)沒幾天,又一場大雪漫天而下。女兒興奮地說,下雪真好!說這話的時候,她依然還有著南方的口音,在電話里用方言說很想外公外婆,想回家。十?dāng)?shù)天后,她獨(dú)自看電視學(xué)會了跟著節(jié)奏跳維吾爾族舞蹈,再往家里打電話,她已經(jīng)聽不懂外公外婆說的話了。
由南向北,由東向西,我們終于停了下來,開始了烏魯木齊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