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讀這篇小說前,我覺得你們應該先讀讀我的另一篇小說。那篇小說的題目很普通,叫《石榴》,發(fā)表在一個叫《某某文學》的刊物上。你們?nèi)绻嗛喠斯?016年《某某文學》的話,我想你們應該會看到。你們?nèi)绻麤]有訂閱,到圖書館里的閱覽室去尋找,沒準也會找得到。你們?nèi)绻葲]有訂閱這份刊物。又沒有到圖書館去找,也不要緊,你們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我本人的名字,然后進入我的新浪博客,你們就會在那里見到這篇小說的電子稿。我通常在小說公開發(fā)表一兩個月之后,就會將稿子發(fā)到博客里,圖謀讓更多的人看到自己的作品。因為作品寫了出來。目的就是給人看的,如果沒有幾個人看你的作品,你的寫作也就沒有什么意義了。
《石榴》是個短篇小說,不足萬字的篇幅。
我這篇叫《石榴》的小說,寫的是一個叫強子的人與石榴的故事。強子是位男性,他與多數(shù)人的不同之處是,肢體不怎么健全,是位很不幸的腦癱患者。他的小名叫強子,大名叫王強,我寫這篇小說的時候,他正在他父親工作的單位里干著看大門的臨時工;石榴呢,就是那種眾所周知的,可以食用的水果,大家想必都吃過,這里就不噦嗦了。
石榴自然是從石榴樹上結(jié)的,這也沒有什么好懷疑的,但是,我如果說跑到我小說里的石榴是強子親手栽的樹上結(jié)的,你們未必相信,因為他是一位腦癱患者,腦癱患者通常連自理都不能,怎么可能會栽樹呢?你們不相信也可以理解,但是,我要在這里肯定地說,的確是他栽植的,親手。強子栽植的石榴樹只有一棵,就長在他家的院子里,到了春天的時候,它就長出綠葉來,到了夏天的時候,它便開出紅花來,到了秋天,那些紅色的花朵凋落了,就變成了一枚一枚的石榴。石榴大都是酸的,強子栽的這棵石榴樹,結(jié)出的石榴卻是甜的,而且相當?shù)奶?。那石榴個頭還很碩大,熟了的時候,喜歡將嘴兒咧開,露出紅寶石似的小顆粒,晶瑩炫目地來勾引你的饞涎。這時候,果實們就無法再在樹上待著了,被主人從樹上摘下來,剝?nèi)テ?,將那些甜得要命的顆粒送人口中,經(jīng)過咀嚼與品咂,就成為腹中之物了。
強子第一次收獲石榴的時候,他的石榴樹僅結(jié)了五枚,他將它們收獲下樹后,有五個人得以享用。在這五個人里面,有強子的爸爸和媽媽,有他自己,另外兩位是誰?也許你們已經(jīng)猜出來了,沒錯,是我,當然,還有我的妻子。
我在那篇名叫《石榴》的小說一開頭,寫的就是我們夫妻得到那兩枚石榴時的情景。當時我剛?cè)⒓右粋€筆會從外地回來,一進家門就看到了茶幾上的石榴。在我的意識里,石榴都是酸性的,我們夫妻兩人都怕酸,都不喜歡吃石榴,家里是從來不見這種水果的,因此,當我看到那兩枚叫石榴的水果時,便有些吃驚,便叫了起來,說,哪來的石榴???
妻子端坐在那里玩手機,饒是有興趣地對我說。你猜?
我當然無從猜得出。我也懶得猜。我就嚷著讓妻子別賣關(guān)子了,快點兒告訴我。妻子還是在又賣了半天關(guān)子后,告訴我是強子。我聽了就很是吃驚,心里想,這個強子,怎么會平白無故地送給我們石榴呢?而且五枚石榴中,除了他的爸爸媽媽、還有他自己各得到一枚外,僅剩的兩枚,竟然饋贈給了我們。
我們有何德能享用人家的果實呢?
事情其實也不難理解,強子的爸爸與我妻子是同事,當年,他們曾經(jīng)一同在一個叫山區(qū)開發(fā)辦公室的單位工作過。當時,妻子在化驗室里干化驗員,強子的爸爸則是單位里的會計,他們家就住在單位家屬院。他的年齡比妻子大一些,當時妻子還沒有嫁給我,而她同事的兒子卻四五歲了。只是,他的兒子很不幸,生下來不久就患了場大病,成了腦癱。試想一下吧,如果一個家庭育有一個腦癱兒,作為家長,其心情會是什么樣子呢?沒過多久,當爸爸的就抑郁了,天天長吁短嘆,打愣的雞似的,連工作都難以干成了;他的妻子呢,則變得更為消極,在哭啼了幾天后,居然皈依了耶和華,一心撲在禮拜上帝的事情上去了。這么一來,就讓他們的腦癱兒更為不幸了。他從一生下來,就沒有獲得過父愛和母愛,更沒有得到親人的疼憐與關(guān)懷。他的爸爸和媽媽只是做了一輛木質(zhì)的、粗糙的小推車,將其在車里一放,隨便在院子里一丟就不問不管了。
妻子每天去單位上班,就會看到這個被嫌棄的腦癱兒。一看到這位腦癱兒,她就會對那兩位不負責任的夫妻表示出極大的憤慨。
有這么一天。妻子一進單位大門,又看到丟在小推車中沒人理睬的腦癱兒。當時,他正坐在小推車里仰著小腦袋望著頭頂上的樹葉出神,聽到動靜轉(zhuǎn)過臉,眼睛便瞪得大大的,牢牢地盯在了妻子的身上。等妻子到了近前,他突然用不太清晰、但是能聽懂的童音喊了一聲阿姨。就是他那雙瞪得特別大的眼睛和一聲阿姨的喊叫,戳到了妻子心靈的極深之處,讓她原本就脆弱柔軟的心,變得更為脆弱與柔軟。她急忙將車子停下,把孩子從小推車里抱了起來,逗著他玩了半天。第二天,妻子再次來上班時,手里便多了一件東西。那是一支玩具小手槍。那小手槍是電子的,一鉤電門,槍口就能發(fā)出閃閃的火光,還能發(fā)出噠噠噠的聲響。
妻子是特地買了送給這個可憐孩子的。
當時,強子還是被丟在那個木制的小推車里,還是一個人呆在那棵巨大的梧桐樹下孤獨玩耍。妻子的自行車便停在了他的面前。妻子從車上跳下來,親親地叫了一聲強子。強子則高興地喊了她一聲阿姨,隨即,妻子就將那支小手槍取了出來。
妻子說,喜歡嗎?
強子說,喜歡!
妻子說,想不想要呢?
強子說,想!
妻子說,想,那就送給你了。妻子說著就將那支小手槍遞了過去。
那孩子可能從來沒有得到過類似的玩具。接在手里歡喜得不得了,一會兒鉤著扳機,發(fā)出噠噠噠的響,一會兒又貼在臉上,寶貝似的親了又親,樂得合不攏嘴,一抬眼。才發(fā)現(xiàn)饋贈他玩具的阿姨還站在那里,正滿臉慈愛地、笑瞇瞇地望著他,那孩子便非常懂事地、用他那含混不清的聲音說,阿姨。謝謝您!
一聲謝謝,讓妻子的心又一次柔軟。
隨后的日子里,妻子每次去單位上班,只要看到這個孩子被丟在院子里,她都要停下車,逗一逗他,同他說幾句話,再摸一摸他的小腦袋。時不時地,她還帶些別的小玩具,抑或糖果什么的送給他。強子呢,在接到這些禮物的時候,總是用他含混不清的聲音,非常懂禮貌地叫妻子一聲阿姨,再說一聲謝謝。
妻子與強子的爸爸在一起只做了三年同事,那個叫山區(qū)開發(fā)辦公室的單位便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被撤銷了。撤銷之后的所有工作人員,豬崽兒拉窩似的進行了另分配。妻子自然也更換了工作。去了一個新單位。從此,她就再也沒有見到那位叫強子的腦癱兒。
直等時間過了差不多有二十年。
時間過了差不多有二十年,世界上發(fā)生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最大的變化可能還是住房的變化。過去大家的住房一般都是平房,一個三口之家,能有兩間小平房,外加一個獨立的小院兒,就算不錯了。但是,過了差不多二十年之后,當歷史跨入新世紀時,你再滿足于這樣的居住條件就落伍了。房地產(chǎn)開發(fā)早已異軍突起,小城里雨后春筍似的林立起許多住宅樓,多數(shù)人家都鳥槍換炮,搬到有著集中供暖的、有車庫、有衛(wèi)生間,亮堂堂、寬展展的樓房去了。我和妻子自然也不想落伍于時代,便將積攢的錢幣悉數(shù)取出來,又將單位里那兩間參加房改的小平房賣掉。換了棟小區(qū)里的新樓房。鑰匙拿到,經(jīng)過一番熱火朝天的裝修,便興沖沖地喬遷新居去了。
我們居住的那個小區(qū)是一個位置不錯的小區(qū)。它的優(yōu)勢就在于緊鄰著縣城惟一的廣場。廣場上有噴泉裝置、有亭臺樓榭,還有各種各樣的雕塑與花草。當然,最多的,還是切割成一片一片的、平平展展的空場,那是供市民從事各種各樣的健身活動的。有打太極拳的,有練武術(shù)的,有扭大秧歌的,還有甩大鞭、滑旱冰、打羽毛球的。天天熱熱鬧鬧。而時間過了差不多二十年之后,我和妻子都已步人中年,身體的各個器官都開始老化了,健身問題就擺上了議事日程。因此,搬到小區(qū)后,我和妻子很快就找到了適合自己的健身項目,開始了體育鍛煉。妻子是打太極拳,我則是徒步行走。早晨五點,我們準時起床,然后一道去廣場。妻子與她的拳友們在廣場中心部位的空場上打拳,我則沿著廣場的邊緣地帶。一圈兒一圈兒地行走。約走一個來小時。再一道回家。
業(yè)已忘了是哪一天了,我們在健身完畢回家的路上,妻子忽然大驚小怪地對我說,我今天遇到了一個熟人。你猜猜是誰?
妻子不管遇到什么事,總喜歡弄出神神秘秘的樣子讓我猜,這種行徑。簡直都成為她的毛病了。我對付她的辦法就是冷漠以待,偏不去猜,我說,你的老熟人多了去了,讓我怎么去猜?
妻子說,這個熟人我都快二十年沒見了,之前我曾多次對你提起過,是誰,你猜猜看唄?
我說,連你都快二十年沒見了,我怎么知道是誰呢?
妻子見我不想猜,估計我也猜不出,也就不再堅持,說,告訴你吧,是強子呢!
我皺起眉頭道,強子,強子是誰?
妻子大聲說,嗨,你得阿爾茲海默癥了?我多次對你提起的,就是我原來單位里的那個腦癱兒?。?/p>
我當然沒有得阿爾茲海默癥,妻子如此一說,我就想了起來。我與妻子結(jié)婚后,有一段時間,她經(jīng)常向我提起那個叫強子的腦癱兒,說他的父母有多么的不負責任,說那孩子有多么的可憐,說現(xiàn)在這孩子不知怎么樣了?言語之中透出一種擔憂與關(guān)心。直到后來我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妻子一門心思地忙在孩子的哺育上,才漸漸地將那個腦癱兒淡忘掉。沒想到時間過了差不多二十年,妻子會再次與那孩子相遇。
我便露出感興趣的樣子說,這個強子現(xiàn)在什么情況?
妻子高興地說,都長成大小伙子了呢!而且還是我的拳友呢。
我吃驚道,他不是腦癱嗎?怎么能打太極拳呢?
妻子依舊高興地說。人家打得還挺好呢!
我聽了自然半信半疑。翌日,再去健身的時候,我就一邊在廣場的邊緣地帶徒步,一面沖著妻子打太極拳的方向張望。這一張望,我在看到妻子的同時,便看到一位小伙子,用異于大家的站姿在那里打太極拳,一招一式,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只是,你若仔細去看。就會看出他腦癱留下的后遺癥。他的一條腿不能直立,走動時一拐一拐,他的一只手也不能有效地伸展,總是呈半握狀,向后倒勾著,特別是做太極云手這個動作時,表現(xiàn)得就更明顯了。但是。對于一個腦癱患者來說。能把太極拳打到這樣的程度,已經(jīng)是非常難能可貴了。
我在心里,對他充滿了肯定與贊賞。
事實上,與強子重逢之后,妻子就是一直用肯定與贊賞的態(tài)度對待他的。就在這種肯定與贊賞中,兩人斷了差不多快二十年的交往又鏈接起來。妻子就從強子那里知道,他的爸爸與媽媽還是老樣子,一個愁眉苦臉,一個皈依宗教。妻子還知道,強子初中畢業(yè)就下學了,爸爸單位照顧他,讓他在單位看大門,每月的薪水是六百元。六百元雖然少得可憐,但是能基本滿足他最低檔次的生活需求。惟一讓妻子感到遺憾的是,強子都二十四歲了,還沒有女朋友,為此,妻子經(jīng)常為他而嘆息。
強子給我們第一次送石榴時,是妻子與他在廣場重逢不久的一天。后來,每當秋天來臨,每當石榴熟了的時候,他總會摘下幾枚來,盛在一個塑料袋兒里,提溜在手中,送到我們家里來。他家住的地方距我們家很遠,一個在廣場的東側(cè),一個在廣場的西側(cè),中間還隔著好幾條車來人往的大馬路,他提著一袋兒石榴,一拐一拐地、艱難地走到我們小區(qū),再一步一步登上樓來,其實是相當困難的,每次見他登門來送石榴,妻子總是感動得淚花閃閃,忙給他讓座,找好吃的招待他,陪他說說話。我對這個殘疾小伙子也充滿好感,見他來了,就走出書房,陪他聊幾句天,他告辭的時候,我和妻子總是送他到小區(qū)大門口,一直望著他的背影在視線里消失。
盡管他每年給我們送石榴這件事情讓我感動,但是,我這個以創(chuàng)作小說為職業(yè)的作家,卻從來沒有覺得這件事情能夠?qū)懗梢黄≌f,更沒有產(chǎn)生寫小說的靈感與沖動。
直到2015年秋天。
2015年秋天,我們搬到小區(qū)來,竟然有十個年頭了,也就是說,我們有十年品嘗到強子送來的石榴了。這年臨近中秋節(jié)的一天,同往常一樣,我正在書房里噼里啪啦地敲擊著電腦,創(chuàng)作一篇叫《去遠方》的短篇小說。門被砰砰地敲響了。似往常一樣,已經(jīng)內(nèi)退在家的妻子為了不使我的創(chuàng)作受干擾,迅速地跑過去,將門打開了。從來者與妻子的寒暄中,我聽出來,正是那個叫強子的腦癱患者。毫無疑問,他又來給我們送石榴了。往常,他來了,我會停下寫作,從書房里走出來,同他打個招呼或聊幾句天的,但是,這天我沒有。我的小說寫得太順了,文思如泉似涌,我不想打斷如此暢達的思路,因此,妻子是如何招待的強子,兩人聊了些什么,我就無從知道了。等我將小說寫完,在鍵盤上敲打下最后一個句號,從書房走出來時,強子已經(jīng)離去了。我一眼就看到了茶幾上擺出的那一盤石榴。
那一盤石榴,同他往年送給我們的一樣,還是個頭碩大。還是咧著嘴兒,露出紅寶石似的顆粒。我不由跳過去,抓起一個就要吃。就在這時候,妻子送強子回來了,一進門就阻止我道,姓彭的,你還有臉吃石榴?
我一怔說,怎么了?人家送來了,不就是吃的嗎?
妻子說,你還是作家呢,懂不懂禮貌?人家來了,怎么連門也不出?
我忙說,我不是正寫著小說嘛?
妻子說,正寫著小說就不能停下來?哼!你看看強子,腿腳不好,又大老遠的,年年給咱們送石榴,你不覺得感動嗎?
我忙說,我當然感動。
妻子說,光感動就萬事大吉了?你有沒有想過給人家點什么?
我怔住了。我還真沒有想過給小伙子點什么,我說,咱們又沒栽個什么果樹,能給他點什么???
妻子突然大聲說,你以為他就需要水果???
我說,那他需要什么???
妻子說,他今年都三十多了,還沒有媳婦呢!
到了2015年,強子三十多歲了還沒有媳婦,我們是都知道的。在過去的幾年里,我和妻子在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也曾就這個話題探討過,一度我們還打算幫他一把,給他當個紅娘,為他介紹一個對象。但是,具體操作起來時,卻遇到了相當大的困難,因為沒有女孩子同意嫁給他這樣的殘疾人,何況他還沒有正式工作。一度。我們曾將希望寄托于鄉(xiāng)下,想給他介紹一位鄉(xiāng)下姑娘,可是一打聽才知道,現(xiàn)在的鄉(xiāng)下也已今非昔比,那些鄉(xiāng)下女孩子,即便不是獨生子女,也都是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她們在打扮上,同城里的女孩子完全不分伯仲,她們見過的世面,她們的世界觀,她們的人生觀,早與上一輩有了質(zhì)的飛躍!說穿了,她們同城里的女孩子一樣,追求的是高富帥,你讓她們嫁給一個殘疾人做媳婦,還是個看大門的臨時工,根本就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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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妻子只好知難而退、淺嘗輒止。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現(xiàn)在,妻子竟又提起了他的婚姻問題。
我說,你要怎么樣?
妻子堅定地望著遠方說,我要幫他找個對象。
我說,給他找對象是難于上青天的。
妻子還是堅定地說,不管有多么難,我一定要努力。多好的一個小伙子??!就因為殘疾,難道就打一輩子光棍?妻子說著竟哽咽了起來。
我知道妻子慈愛與悲憫的心腸又發(fā)作了。她這么一發(fā)作,就是八犋耕牛都不能拉轉(zhuǎn)的。我沒有再說什么話,只是聳了聳肩。進了書房。
隨后的幾天里,我躲在書房里修改著那篇叫《去遠方》的短篇小說時,就聽到妻子坐在沙發(fā)中,開始不停地給她的同學、同事、朋友打電話,讓他們幫幫忙,為強子物色一位對象。妻子每打一個電話。都要贊夸一番強子,說他雖然是個殘疾,但充滿陽光與朝氣,心眼兒特別好,特別仁義,哪個女孩若是嫁給他,肯定會得到幸福的。只是,妻子這么努力了幾天后,反饋過來的消息卻讓她失望??此荒樦钡臉幼?,我勸她說,理想很美好,現(xiàn)實是要打折扣的。沒有女孩子會嫁給他的。
妻子還是那句話,這么好的一個小伙子,難道就獨身一輩子?
我說,除非他是個官二代或富二代。
我接著說,如果他不是官二代、富二代,他能身殘志堅,干出一番大事業(yè)來也可以。可是,他僅僅是一個看大門的臨時工,那就不好辦了。
妻子非常不同意我的觀點。她拿眼盯著我,盯了半天后,突然憤怒地說,天底下有幾個富二代、官二代?有幾個身殘志堅干出大事業(yè)的?難道一個普通的殘疾人,就不能享受天倫了?
妻子說著,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沖入臥室,又給什么人撥打電話求助去了。我則坐在沙發(fā)里,拿起了果盤里的石榴。往年,強子送來的石榴,早就進入我們的腹中去了,今年有些例外,好幾天過去了,竟然沒有人肯動,它們就紅艷艷呆在盤子里,咧著嘴兒向我釋放著誘惑。我忍不住就將其中的一枚拿起來,一掰為二,開始食用。卻就在這時候,我的大腦中靈感一閃,感覺來了,我發(fā)現(xiàn)強子這個人物,還有他十年來給我們送石榴這件事情,是完全可以寫成一篇小說的。如此一想,我非常高興,跳起來,沖人臥室,對妻子叫道,老婆。我來靈感了,我要以強子為原型寫篇小說呢。
我與妻子曾經(jīng)是一對文學青年。我們之所以相戀并且走進婚姻,就是因為文學,而且,妻子早在我們結(jié)婚前,就曾公開發(fā)表過文學作品。那是一篇題目叫《化驗室里的姑娘》的小說,寫的正是她在山區(qū)開發(fā)辦公室時的那段生活。只是結(jié)婚之后,她選擇了放棄,把主要精力用在了家庭中,將創(chuàng)作小說的空間讓給了我。不過,她雖然自己不寫了,卻一直支持和關(guān)注著我的創(chuàng)作。我每當有了靈感,都是首先要同她交流的,她如果對我的題材構(gòu)思表示肯定,我就信心倍增地寫下去:她如果對我要寫的東西不看好,并且提出質(zhì)疑,我就會信心全無,甚至最后放棄。但是,這天,我對她說了我要以強子為原型寫篇小說后,她卻表現(xiàn)得無動于衷,她坐在床沿上,管自打著電話,睬都不肯睬我一下。直到電話打完了,她才冷冷地對我說,彭興凱,今后你不管寫什么小說,都不要再告訴我,我不感興趣!
我一怔。奇怪地說,為什么?
妻子說,我現(xiàn)在只希望能給強子找個媳婦!
她說著站起來,走了,將門用力地一關(guān)。
妻子對我要寫的新小說沒有了興趣,我卻并沒有將這篇小說放棄,否則,你們也就不會在《某某文學》上,或者我的博客里看到那篇題目叫《石榴》的短篇小說了;如果沒有那篇小說,我在這里要講的這篇小說的背景與構(gòu)思,自然也就無從談起了。真實的情況是,我在那個名字叫《去遠方》的短篇小說改定后,就開始了這篇叫《石榴》的小說的構(gòu)思了。
我構(gòu)思小說的時間,過去都是在入睡前。鉆進被窩里時,后來我發(fā)現(xiàn)在睡覺前構(gòu)思小說。經(jīng)常引起失眠,給身體造成傷害,就將其改在了健身徒步的時候。
天氣挺不錯,持續(xù)許多天的霧霾終于被一股冷空氣給驅(qū)走了,小城迎來一個難得的好天氣。天是藍的,云是白的,吸在鼻子里的空氣也有了新鮮的味道。一大早我就來到廣場,一面沿著廣場邊緣地帶徒步行走,我就一面開動腦筋,構(gòu)思起那篇已經(jīng)引起我創(chuàng)作沖動的、關(guān)于那個殘疾人強子的小說。因為小說與石榴有關(guān),題目我早想好了,就叫《石榴》,里面的人物我也設計妥當,就是強子與我妻子。只是,我要在這篇小說里表現(xiàn)一種什么東西。抑或什么結(jié)局,還沒有想好。我不想寫成芥川龍之介《桔子》那類的小說,雖然寫成這樣的小說也并無不可,但是,我還是更想避開這篇有名的作品,寫出點新的,完全屬于自己的東西來;我更不想寫那種感恩報答類的小說,這樣的小說太多了、太舊了、太俗了,我不想再重復。我想寫一種深刻,一種震撼,或者一種讓你難以忘卻的刺激。
只是,怎么寫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呢?我一時難以找到突破口。
一個小時的時間過去了,我還不得要領(lǐng),打完拳的妻子喊我回家了,我只好將思路收回。
我與妻子并肩朝著小區(qū)走,都各懷心事地不說話,這是過去我們健身時很少有過的。顯然,妻子首先意識到了這一點,她歪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拋橄欖枝似的道,彭興凱,忘了是昨天還是前天,我好像聽你說,你要把強子,還有他送咱們石榴的事情寫成小說,真有這事?
我說,是的。
我接著說,怎么突然又關(guān)心起我的創(chuàng)作來了?記得那天你似乎對我說。你不再關(guān)心我的創(chuàng)作了的?
妻子笑笑說,我說過這話?
我說,紅口白牙,你不可能忘了吧?
妻子又笑笑說,你還記仇啊?那天是我心情不好,現(xiàn)在我倒對你這篇小說非常感興趣呢!說說看,你準備怎么寫?想表達個什么東西?
我只好老實說,我還沒有想好呢。
妻子便拿眼盯著我,忽然非常鄭重地說。我告訴你彭興凱,你要把強子的事情寫成小說我支持,但是你一定要寫一個有著美好結(jié)局的小說,要讓人看到信心和希望!總而言之一句話,絕對不能寫成悲劇!
妻子說罷,正好走到一家小吃店門前,她便將我在那里一丟,買豆汁油條去了。
吃過早餐,是我寫作的時間。我在動手寫作前,是要先打開電腦上一上網(wǎng)的,一是看一看有沒有新的郵件,二是到博客和微博里去逛一逛的,看看有沒有感興趣的帖子,三是到新浪或網(wǎng)易看一看,天底之下又發(fā)生了什么重大的新聞。但是,今天我卻破天荒地沒有干這些事情,我等到妻子出了門,一屁股坐在沙發(fā)里,又構(gòu)思起那篇已經(jīng)有了題目的小說。剛一坐下,突然靈感奔涌而出。而靈感的產(chǎn)生,正是出自剛才妻子給我的警告。她這一警告,非但沒有阻止我,倒是提醒了我。我突然覺得,惟有把強子的事情寫成悲劇,才能達到我想要的效果。
悲劇是什么?悲劇就是將美好的事情撕碎了讓人看,讓你流淚,讓你悲傷。
故事很快就構(gòu)思了出來。我開始創(chuàng)作這篇以《石榴》為題的短篇小說了。
我并沒有將有悖于她旨意的構(gòu)思告訴妻子,我怕她再橫生枝節(jié),影響我的寫作。我悄悄地寫起來。但是,我的如意算盤還是打錯了。那天,我打開電腦,剛將小說的題目敲打出來,從外面回來的妻子便走進了書房。妻子走進書房,是給我送茶水的,每天的這個時候,她總要給我泡好一杯茶,送到我的書桌上。進來的妻子完全是無意中沖著屏幕看了一眼,就看到了我剛剛打出的小說的題目,也就是“石榴”這兩個字,吃驚地說,關(guān)于強子的小說,你開始寫了?
我只好說,是的。
妻子有些警覺地說,你要寫個什么樣的小說?我那天對你提的要求你還記得嗎?
我每寫好一篇小說,妻子總是我的第一個讀者。我知道是瞞不住她的,只好老實說,對不起,關(guān)于強子的故事,我無法寫出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
妻子將眼睛瞪大說,那你要寫一個怎樣的結(jié)局呢?
我只好如實說。悲??!
我接著對她說了小說的結(jié)尾:又一個秋天到來了,強子家的石榴又收獲了,他再次來給我們家送石榴,可是,當他走到馬路上的時候,卻突然遭遇了車禍,他被一輛呼嘯而來的大卡車撞飛了。他送給我們的石榴,全被車輪碾碎了,紅色的石榴汁兒與他的血流在了一起……
妻子駭然地瞪大了眼睛。她用瞪大的眼睛望著我,定定地望著我,許久說不出話。
我說,老婆,你怎么了?
她突然開腔,彭興凱,你真要這么寫?
我說,這個小說只能寫成悲劇才更有力量。
她繼續(xù)拿眼瞪著我,憤怒地說,你們這些當作家的就是這么狠心嗎?一定要置他于死地,才能滿足嗎?
我說,小說嘛,都是虛構(gòu)的嘛。
她根本不理睬我的分辯,提高了嗓門,吼一般地叫道,虛構(gòu)也不行!我不同意!
我繼續(xù)爭辯道,如果不這樣寫,小說就太平庸,就發(fā)表不了??!
她氣得嘴唇都抖了起來,說,你寫小說,就是為了發(fā)表啊?就是為了出名、為了掙稿費?。侩y道你就沒有一點愛心?沒有一點同情心?你是不是太自私了???強子是多好的一個小伙子??!他不幸得了腦癱,連父母都嫌棄他,可是他不悲傷、不難過、不消沉,勇敢地面對生活;他沒有正式工作,也沒有說上媳婦,依舊活得陽光燦爛,你為什么不寫寫這些呢?為什么一定要讓他遭遇車禍呢?難道他的命運就應該是這樣的結(jié)局嗎?
我一時啞然。但我馬上又說,其實,他的一生,本來就是一個悲劇嘛。
不!不!妻子叫了起來。
我并不管妻子的情緒變化,繼續(xù)說,別的不說,就說他的婚姻吧,你也努力了,結(jié)果怎么樣呢?
妻子張了張嘴,一時無言以對,眼里卻有淚在慢慢地積蓄。
我知道,這幾天,妻子一直忙在給強子做紅娘的事情上,只是,結(jié)果還是徒勞,沒有一個女孩子,哪怕是身有殘疾的女孩子肯嫁給他。妻子的情緒也因此而處在低潮中。我現(xiàn)在這么一提及,妻子顯然受到了刺激,她定定地望著我,定定地望著我,情緒突然失控,一頭沖進臥室,撲倒在床,放聲地大哭起來。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