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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蹤者

2016-11-23 10:23洪放
安徽文學 2016年10期
關鍵詞:保衛(wèi)局民團大隊長

洪放

據(jù)有關資料介紹:紅軍時期,僅安徽省金寨縣一地,就為中國革命犧牲近十萬人。這里面,還不包括因各種原因失蹤的三萬余人。這些失蹤者,被隱沒在紅軍史中,成為中國紅軍史上最難以釋懷與疼痛的一筆。

——題記

接善寺門前臺地上的古柏已經(jīng)有七百多年的歷史了。正是十一月的黃昏,古柏被從北邊刮過來的山風,吹出一種說不出來的悠遠滄桑之聲。那些聲音,有的是從古柏的粗硬的葉片上發(fā)出來的,有的是從虬曲的枝丫上發(fā)出來的,有的干脆是從樹身上那粗礪的樹洞里發(fā)出來的。那些聲音,不動聲色,卻有著幾分怪異與冷峻。寺門是半掩的,門前的一對石獅子如今成了拴馬樁,一頭棗紅色的兒馬正在吃草。它不時地抬頭。高臺下面的淠河,此時已經(jīng)進入枯水期。那些往日來往不斷的商船,都不見了蹤影。淠河邊上的史家大宅,如今也不見亮起燈光。據(jù)說在此前不久的中秋之夜,史家老大被紅軍第四團給處決了。跟在史家老大后面的地方民團,也作鳥獸散。

深山里夜露起得早,天還沒全黑,古柏樹上好像就有了一層濕氣。女干部丁小竹從高臺下的湯家匯街上走過來,她一身布衣,老藍色,頭發(fā)剪得很短,齊耳。在山里,她長得不算頂漂亮,但五官周正,甚至有些小巧,整個人也如同一只山雀子,走起路來還冷不丁會像孩子一般蹦跳幾下。她嘴里哼著“八月桂花遍地開”的歌,心想桂花早開完了,但是山風里卻還有些桂花的香氣。丁小竹最喜歡的香氣就是桂花香,她家門前就有一棵上百年的大桂花樹,每年中秋前后,那些細小別致的桂花,從濃密的桂花樹葉中探出來,那個香?。《⌒≈窈孟窆鸹ň驼娴拈_在眼前一樣,翕動著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但是,她接著聞見的就是老柏樹的氣息了。柏樹的氣息是往下的,重;而桂花的氣息是往上的,輕。她聞得出來。柏樹的氣息里有股子說不出來的讓人心緊的感覺。她不喜歡。她上了高臺,走到寺門前的石獅子旁。正吃草的兒馬朝她望了眼,她伸手在馬肚子上摸了摸。馬其實有些瘦,現(xiàn)在山里物資太緊張了。別說馬了,就是人也得緊著過。白匪的隊伍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整個金家寨地區(qū),如今是一張被鐵皮箍著的鐵桶。外面,白匪們日夜盤算著怎么將里面這些紅軍給箍死,而里面,分散在四鄉(xiāng)八鎮(zhèn)的紅軍隊伍,一面要應對大大小小的戰(zhàn)斗,一邊還得天天“過關”。所謂過關,其實連丁小竹也不太清楚。保衛(wèi)局的首長說是要人人講思想,過關就是過思想關。過關的目的是將部隊里那些壞分子給清除掉。這過關的事兒,從中秋前就開始了。一些壞分子還真的被清查出來了,然后……丁小竹又嘆了口氣。她才十八歲,前年跟著哥哥一道參加了農(nóng)會,她專門做婦女工作。具體任務就是發(fā)動廣大婦女籌糧,做軍需品。今年中秋后第二天,她突然被從農(nóng)會調到保衛(wèi)局。保衛(wèi)局首長老李找她談話,說大家都知道你根子正,思想堅定,所以調你到保衛(wèi)局來。你先跟著大家學習學習,然后再好好地開展工作。丁小竹說我沒文化,這事恐怕干不了。李局長說只要堅定信念,就能干好。她于是便從農(nóng)會到了保衛(wèi)局。她負責通訊聯(lián)絡。具體事情就是負責傳遞保衛(wèi)局內部往來文件。她不識字,她也絕對不看那些文件。文件大部分都是敞開的,只偶爾有一兩份特別重要的文件,才由李局長親自烙上火漆。現(xiàn)在,她手里拿著的正是一份烙著火漆的文件,李局長特別交代她:一定得送到接善寺葉局長手里。她進了寺門,里面的房間已經(jīng)亮起了燈。她徑直走到前排由大殿改造的辦公室前,喊到:“葉局長,文件!”

“啊,好啊!小丁哪,來!”葉局長個子不大,精瘦。戴著副眼鏡,鏡片厚得像山上的老樸樹葉。他不是本地人,據(jù)說是從上頭派下來的。在保衛(wèi)局里,他專門負責審訊。他接過文件,并沒有馬上打開,而是問丁小竹:“昨天晚上那個黃老根是不是叫了一晚上?”

“是的。一直在罵。說他冤枉。”丁小竹說,“黃團長說他革命這么多年,一心想著打白匪,怎么忽然就成了AB團?他說他連這個名字都沒聽過?!?/p>

葉局長坐下來,端起白瓷杯子喝了一口,他喝水的聲音很大,喉結上下滑動,像槍的扳手。他慢慢打開文件,說:“沒有人愿意承認自己是AB團的。越是反動,越是頑固。丁小竹同志啊,斗爭很復雜哪,很復雜!”

丁小竹似懂非懂。確實,她真的不太懂,但是,她覺得李局長、葉局長他們都是對的。這是上面的精神,半個月前,她就看到從山那邊過來的更大的首長,專門到金家寨來開會。會上,大家神情凝重。更大的首長說如果再不肅反,再不搞過關,我們的隊伍就徹底被反動派給占領了。那么,革命還怎么革?因此,過關要毫不含糊,肅反要堅決徹底。丁小竹聽著,也覺得問題的嚴重性了。雖然,她平時并沒有看到多少真正讓她覺得嚴重的問題。但首長這么一說,她還是擰起了眉頭。也就是在那次會議之后,一些被請進來過關的人,會在某一個黃昏或者黑夜里被悄然帶走,再也沒有回來。她曾經(jīng)問其他人,那些人被帶到了哪里?沒人回答她。但是,昨天晚上,一夜叫罵的黃團長在叫罵中透露了一點。黃團長說那些人都被打死了,他哭著喊:“那可都是些真正的革命者哪,都是從血泊里走過來的人,可惜被……”她一時震驚。今天早晨,她差一點就去問了李局長。但想到紀律,她忍住了。

現(xiàn)在,葉局長看完了文件,然后拿起桌上的紙筆,飛快地寫了封信,折好,遞給了丁小竹,說:“馬上送給李局長?!倍⌒≈裾f:“好,就送去。請局長放心?!?/p>

出了接善寺的大門,天已經(jīng)完全黑透了。不過這對于丁小竹來說,再黑的天,都一樣。對于這接善寺和湯家匯,她再熟悉不過了。她下了高臺,古柏樹發(fā)出的聲音,比剛才來時更粗重了些。她噓了口氣,小跑著往街上走。就在她剛走到街口時,突然從街角那邊傳來了一個聲音:“小竹,過來!”

她有些驚慌,但馬上鎮(zhèn)定了。她回過頭來,看見丁三樹正向她打招呼。她猶疑了下,又看看四周,除了他們倆,沒別的人影。她走過來,丁三樹說:“從接善寺來?”她點點頭。丁三樹又說:“你手上拿著什么?給我看看?!?/p>

她將手上的信往懷里攏了攏,說:“這不行?!?/p>

丁三樹的眉目,在暗夜里有些模糊,但眼睛卻亮。丁三樹是丁小竹的堂哥,現(xiàn)在在五支隊當小隊長。五支隊大隊長是江子龍。算起來,江子龍應該是丁小竹的表哥。江子龍的母親是丁小竹的堂姑。江子龍人長得高大,濃眉,跟丁小竹的哥哥同歲。兩個人也是同時參加紅軍,不過丁小竹的哥哥早在半年前,就在斑竹園那場戰(zhàn)斗中犧牲了。哥哥當時是五支隊的隊長,白匪砍下了哥哥的頭顱,掛在碉堡上。丁小竹趁著月夜跑到碉堡對面的山上偷偷看過。就是那次,她在山上剛隱蔽好,就碰見了江子龍。江子龍也是一個人。江子龍說他得好好地看看丁隊長。下半夜,他想去碉堡那邊將丁隊長的頭顱給搶回來。丁小竹說這太危險了,敵人這就是在誘你。江子龍說敵人還沒這本事,我知道他誘我,我就是要將計就計。丁小竹還是不放心。但江子龍說一切都計劃好了,我不會失手的。何況丁隊長也會保佑我。那天晚上,天正下著毛毛細雨,江子龍是半夜時分開始行動的。他先在離此碉堡有三里地的另外一座碉堡外,點起了一把大火,又朝碉堡里打了幾槍,然后迅速地跑回到這邊碉堡,在碉堡前喊門,說是那邊碉堡出事了,團總讓大家趕快過去支援。碉堡里的人不明就里,先是有些疑惑,接著就開門出來,往火光處奔跑。江子龍趁著慌亂,施展輕功,取了丁小竹哥哥的頭顱,飛奔而去。在黎明之前,江子龍和丁小竹一起,將哥哥的頭顱埋在鳳形地。那里有一叢茂盛的竹林,在此之前,丁小竹那被白匪殺害了的爹,也埋在那里。丁小竹哭倒在地,江子龍說:“哭吧,哭完了,再殺白匪,替丁隊長報仇!”丁小竹喊了聲:“哥!”江子龍說:“從現(xiàn)在起,我就是你的哥了?!倍⌒≈裼趾傲寺暎骸案?!”

丁小竹想到江子龍,再看看丁三樹。丁三樹又道:“讓我看看吧,是不是說我們大隊長的?”

“江子龍?”丁小竹問。

“是啊。江大隊長前天就被喊到接善寺來了,一直沒有消息。我著急啊,全隊的人都著急。眼看著白匪正圍著我們打,這個時候把大隊長給關了,這仗還怎么打???”丁三樹望著丁小竹,說,“讓我看看吧?!?/p>

丁小竹還是猶疑。丁三樹從她手里搶過了信,然后拿出火石,劃亮。他在識字班學了些字,整封信不長,也就三四十個字,他認出了“江子龍”這三個字,還有“處決”兩個字。其余的字他連猜帶想,總算看出個大概。這信里寫的是五支隊大隊長江子龍,查系周炳勛死黨,建議立即處決。請同意。丁三樹看著信,手心出汗,心里發(fā)緊。他吹滅了火石,拉著丁小竹就往街后邊的山上跑。丁小竹說:“干嘛呢?三樹。我還得送信呢?!倍∪龢湫÷晠s嚴厲道:“別說信了。這時候是信重要,還是江子龍的命重要?”

兩個人跑了半里地,到了后山腳下。停住,丁三樹說:“我們得想辦法?!?/p>

“想辦法?”丁小竹問。

“是啊,得救江大隊長。不能讓他們給處決了?!倍∪龢湔f,“三師那邊有兩個團長都被殺了。這事……我怎么從來沒看出他們有什么不對?小竹,你說江大隊長是AB團嗎?”

“這……”丁小竹說,“我聽保衛(wèi)局他們說,AB團是最頑固的,還有什么改組派,什么……反正都是應該肅清的。不過,哥這……”她問丁三樹:“真的要處決?”

“這信上都說了。就等著你送去,他們一得到回信,說不定就行動了?!倍∪龢渑闹X袋,說,“這不行!不能讓他們殺了江大隊長,我們得救他?!?/p>

“救他?怎么救?是得救呢。他可是我哥?!倍⌒≈襁@下急了,她說,“接善寺里關人的地方是中間那一排。由好幾個戰(zhàn)士看守。而且,接善寺里還住著不少兵?!?/p>

“硬救肯定不行。得想辦法。我們合計合計?!倍∪龢鋮⒓蛹t軍前,在鄉(xiāng)里人稱“小先生”,腦瓜子靈活,他想了會,拉過丁小竹,說:“這樣,你先回局里。信就不要交了。明天早晨我來喊你。我們得既救人,又要救得漂亮?!?/p>

丁小竹點點頭,說:“好!”

天剛蒙蒙亮,大別山里的杜鵑鳥正一聲接一聲地叫著。丁小竹已經(jīng)起床了。昨晚她一直沒睡。半夜里,她聽見這邊保衛(wèi)局總部里人聲嘈雜,她起床從窗子里瞅了眼,看見有人被押出去了。那人是紅三師的一個副師長,土生土長的金家寨人。以前,他同丁小竹的哥很熟,據(jù)說是個出了名的能打仗的角色。不過,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被確定為周師長的人。他兩手被反剪著,嘴里還在不斷地辯白:“你們這是胡鬧!老子革命這么些年,白匪用一千塊大洋要我的人頭,都沒要成。沒想到現(xiàn)在你們替白匪干了。老子不服!”她看見有人用槍托狠狠地打了他的頭,他癱了下去。后面兩個人上來,攙著他出了院門。她不知道他們會怎么處理這個副師長。她隱約聽那些執(zhí)行處決任務的人回來給李局長匯報,說有些人是開槍打死的,但大部分是用石頭砸死的,還有的是活埋的。她不懂這些。革命的復雜性對于她來說,幾乎是一團亂麻。她相信組織,不過,她心里也有疑問。從中秋以后,被叫到保衛(wèi)局來的人越來越多。這些人,大部分被關在接善寺,一小部分就直接關在保衛(wèi)局里。其中一些人,丁小竹也是認識的。她以前在農(nóng)會負責婦女工作,同部隊上的人打過交道。在她的印象中,這些人很多都是出了名的老紅軍,能打仗,會做基層工作,老百姓都很喜歡??墒恰缋罹珠L所說:“肅反斗爭是項復雜的斗爭,不能被現(xiàn)象蒙蔽了。”她又想到江子龍。丁三樹說要救江子龍,她雖然嘴上答應了,但心里還是有些打鼓。她從后山回到保衛(wèi)局后,將葉局長寫的信藏在床墊下面。她出門去給李局長打水時,李局長還特地問她葉局長那邊有沒有什么情況要匯報?她支吾著說沒有。李局長說如果有,要及時匯報,沒有,就算了。

丁小竹一直在床上折騰。她無法判斷出現(xiàn)在到底該不該救江子龍。丁三樹說早晨就過來叫她,她必須得在天亮之前拿定主意?,F(xiàn)在可以斷定的是江子龍確實是被關在接善寺那邊,而且,葉局長的信上說是要處決的,就等著李局長這邊同意。時間緊迫,她這會兒想到的是江子龍冒險去碉堡上取走哥哥的頭顱。那天晚上在竹林里,江子龍說:“從現(xiàn)在起,我就是你的哥了?!彼呛傲怂案纭钡?。自己的哥哥已經(jīng)犧牲,現(xiàn)在好不容易有了江子龍這個“哥”,丁小竹想不管怎么著,一定得救他。不過,救出來之后,她得問問江子龍,他到底是不是周師長的人?到底做沒做對不起革命的事?如果真的做了,她也不會放過他。她不想江子龍跟剛才被押走的那個副師長一樣,一直喊著“冤枉”。

主意定了,天也亮了。丁小竹起床到院子里掃地。然后燒水,洗梳。等一切做好,天已大亮。她打開保衛(wèi)局的大門。外面兩個站崗的士兵,朝她笑笑。她四下張了張,然后就看見丁三樹正背著槍從街道那邊轉過來。她站在門邊上,丁三樹老遠就喊:“妹子,妹子!”

丁小竹應道:“哥,咋這么早呢?有事?”

“是有事。娘昨晚上老毛病又犯了,你得回家看看?!倍∪龢湔f,“娘一直嘮叨你?!?/p>

“娘病了?嚴重嗎?”丁小竹著急道。

“年齡大了。說不定……”丁三樹咕嚕著。

丁小竹說:“那我得回去看看。正好早晨沒事。我去去就回來?!闭f著,她跟兩個站崗的士兵說:“如果李局長問,就說我回家一趟。很快就會回來的?!彼∪龢渚妥撸吡耸畮撞?,又折回來,跑進院子。她回到房間,將昨晚上葉局長的那封信裝進內衣袋里,又將保衛(wèi)局發(fā)的二兩紅糖也帶上。再出門時,正遇著李局長。李局長問:“小丁,這么早有事?”她趕緊說:“娘病了?!崩罹珠L說:“那趕快回去看看。早去早回。”

丁三樹拉著丁小竹,出了湯匯街,又到了昨晚上去的那片山腳下。丁小竹問:“想到辦法了?”

“想到了。但要你配合。主要靠你?!?/p>

“說說?!?/p>

丁三樹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丁小竹聽著,腦子飛快地轉著。她覺得丁三樹這想法雖然有些冒險,但確實能行。不過,她怕自己鎮(zhèn)不住場子,露餡。丁三樹說:“沒事的,像平常一樣,有我在呢。見了江大隊長,我會給他使眼色的。他那么聰明,一下子就能看懂?!?/p>

丁小竹問:“要是接善寺那邊不放人呢?”

“肯定會放。有你在。不會不放的?!倍∪龢湔f,“早點去吧,否則時間來不及了?!?/p>

接善寺前的古柏正被漸漸明亮的晨光照耀著,微風,古柏黃昏時發(fā)出的那些聲音,現(xiàn)在都消失了。古柏靜得像七百年的時光。丁小竹上了高臺,轉過古柏樹。丁三樹留在高臺下面,并沒上去。丁小竹進了接善寺的門,正好碰著葉局長。丁小竹說:“李局長請葉局長到保衛(wèi)局去一趟?!?/p>

“現(xiàn)在就去?”葉局長推推眼鏡,問。

“是的。李局長說有要緊的事商量?!倍⌒≈駨堉弁送簝?。這是第一排。關人的是第二排。從過道那邊看,第二排房子前有站崗的戰(zhàn)士在來回走動。她收回目光,葉局長已經(jīng)回屋整理好軍裝,說:“那咱們去吧。”

出了接善寺,丁小竹和葉局長下了高臺,剛走了十幾步,丁三樹就過來喊:“妹子,在這呢。娘病了,我去保衛(wèi)局找你,他們說你到接善寺來了?!?/p>

丁小竹問:“娘病了?重嗎?”

“重呢??旎丶铱纯窗桑团隆倍∪龢涔室鈮旱土寺曇?。

丁小竹說:“那咋辦呢?”

丁三樹說:“跟首長請個假,回家看一眼吧?!?/p>

丁小竹就對葉局長說:“葉局長,我得請下假,先回家一趟。然后直接回保衛(wèi)局?!?/p>

葉局長朝丁三樹盯了一眼,又看了看丁小竹,說:“那就回去吧,我先過去?!?/p>

葉局長走過小路,就被山腳那片竹林給遮住了。丁三樹說:“我們趕緊進寺?!倍⌒≈裾f:“我有些怕?!倍∪龢湔f:“怕啥呢?反正就這一回。不然,江子龍可就沒命了?!?/p>

丁小竹在前,丁三樹在后,兩個人上了高臺,到了寺門前。哨兵問:“不是剛才才跟葉局長走的嗎?怎么又回來了?”

丁小竹說:“剛才忘記了。李局長讓我們將一個叫江子龍的人帶過去。”

哨兵說:“怎么不跟葉局長一道帶人?”

丁小竹說:“葉局長急著去局里開會。讓我和這個同志一道來帶人?!闭f著,她指了指丁三樹。丁三樹有些憨憨地笑笑。哨兵說:“進去吧!”

進寺到了第二排房子,丁小竹因為經(jīng)常到接善寺來送信件,大家也都認得。丁小竹說要帶走一個叫江子龍的人,看守的戰(zhàn)士也沒多問,就開了最中間那間屋的門。江子龍正坐在簡單的木板床上,戰(zhàn)士喊:“江子龍!”他應聲站起,丁小竹已經(jīng)站在門口了。江子龍先是有些吃驚,丁小竹向他悄悄地擺了擺手,示意他別說話。丁小竹問:“江子龍嗎?”江子龍答道:“江子龍,五支隊大隊長。”丁小竹說:“那好,請跟我們到保衛(wèi)局去?!?/p>

江子龍跨出門,向站在門口的戰(zhàn)士問:“有么事?非要我到保衛(wèi)局去?老子不是什么AB團,根本就不是?!?/p>

丁小竹心想這江子龍也確實聰明,一下子就明白了事情。丁三樹上前來,說:“走吧!”

三個人出了接善寺的大門,誰都不說話,經(jīng)過古柏時,古柏樹的葉子又發(fā)出冷峻的聲音了。三個人下了臺地,丁小竹懸著的心這才稍稍放下來,她朝四周看看,說:“哥,我們是來救你的。”

“我一看就知道是。三樹那眼神,還有妹子你,我一看就知道。不過,咋要來救呢?我又不是壞人?!苯育堈f,“他們要我承認是AB團的,我壓根兒就不是,承認個球?我不承認,他們又能拿我怎樣?”

丁小竹說:“先別說。咱們走?!?/p>

三個人轉過后山腳,就往山里跑。一直翻了兩個山頭,估計后面就是有人來追,也追不上了,才歇下來。丁三樹說:“大隊長還說他們沒辦法,他們準備處決你了。幸虧我提前就聽人議論,昨天下午又看見小竹從接善寺拿回來的信件。這不,今天一大早就來救你。這事,完全是靠了小竹妹子?!?/p>

江子龍問:“信呢?”

丁小竹就從內衣口袋里拿出信,江子龍看了,臉色一下子變了,先是發(fā)白,再是發(fā)紅,他差點就跳起來。他用手捶著山石,問:“他們?yōu)槭裁匆帥Q我?現(xiàn)在到底是怎么了?他們憑什么要處決我?就憑我是周師長的老部下?何況,周師長也……這到底是怎么了?他們這樣做是要將金寨紅軍給滅了的?!?/p>

丁三樹說:“我們下面也這么說。許多團長、營長、隊長都被抓了。部隊里沒當官的,仗怎么打?反正大家也都整不明白。不知道這唱的到底是哪一曲!不過,再怎么著,江大隊長我得救。先救人,救了再說。”

丁小竹說:“昨晚上保衛(wèi)局那邊還押出去一個副師長,估計也……”

“唉!這事有些胡來?。〔贿^……”江子龍嘆了口氣,望著丁小竹和丁三樹,說,“這下一步怎么辦?歸隊是不可能的,他們肯定會派人去抓。你們倆也不能回去了,回去肯定沒好結果。我們得想想辦法,咋辦?”

“這不能回去了,哪咋辦呢?”丁小竹問,“哥,我們真不能再回去?”

“當然不能?;厝プ锛右坏??!倍∪龢渥炖锝乐莞?,說,“他們本來就要殺了大隊長。現(xiàn)在大隊長又跑了,要是再回去,哪還不……反正是不能回去了。大隊長,現(xiàn)在你在,你就是我們仨的領導,你說咋辦就咋辦?!?/p>

江子龍說:“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先在山口藏一陣子,等以后再說。不過,這倒要委屈你們倆了?!?/p>

“我沒事?!倍⌒≈裾f,“去年白匪掃蕩時,我在山里躲了兩個多月。沒事的!”

“那好。我們就暫時藏在山里。湯家匯這邊不行,太惹眼了。我們到赤南那邊去。那邊有不少我們原來周師長手下的隊伍,人熟,地形也熟?!苯育埢仡^朝接善寺那邊看看。他們沒看見接善寺,只看見那三棵古柏樹。江子龍說:“沒想到我江子龍會有這么一天,會被自己人給攆進了山里。不過也一樣,只要能打白匪,哪里都一樣?!?/p>

三個人往赤南方向而去。秋露濕衣,不一會兒,褲腳就濕透了。而朝陽才剛剛升起,山林里各種光線交相閃爍,變幻莫測。

赤南在湯家匯的西南邊,這里駐扎著紅軍的赤南自衛(wèi)隊。隊長姓洪,是從洪家大屋起義過來的。江子龍跟他打過照面,有兩次還配合打圍,算是老相識了。江子龍帶著丁小竹、丁三樹沿著山脊線行走,中午時分,三個人找了些野菜、菌菇,在一處稍稍隱蔽的山洞里生火,簡單地做了點吃的。黃昏時,他們到達了赤南外圍。站在山上向赤南看,那里的青磚瓦房,正升起一縷縷炊煙。丁三樹說:“不知道我們大隊現(xiàn)在還在湯家匯不在?昨天聽他們說要開到白沙去?!?/p>

江子龍問:“怎么突然要開到白沙?那里可最容易受到六安方向敵人的攻擊?!?/p>

“是道委決定的?!倍∪龢鋵屩Х旁诘厣?,半躬著腰,說,“我聽說他們要將隊伍拉過去改編?!?/p>

“改編?怎么個改編法?”江子龍急了。

“聽說是要編到紅73師?!倍∪龢湔f,“原來的許多干部都被抓了,現(xiàn)在沒人,所以要改編。”

“唉!”江子龍眼神有些空茫。他回頭問丁小竹:“累不?歇會兒。我先下去打探一下?!?/p>

丁三樹說:“你不能下去。我先去?!?/p>

江子龍點點頭,說:“也好。你目標小?!?/p>

丁三樹下山后,江子龍問丁小竹現(xiàn)在怕不怕?救了他這個要被處決的人,連保衛(wèi)局也不能回了,怕嗎?丁小竹說一開始有些怕,現(xiàn)在不怕了。反正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了。再說你是我哥,你說沒犯錯誤就是沒犯錯誤,我相信你。既然沒犯錯誤,那就得救。不過,這接下來不知道……

“有哥在,咱們會挺過去的?!苯育垖捨恐⌒≈?,自己心里卻也是懸空的。

夜色開始籠罩上來。有些冷了。丁小竹蹲下身子,在山里抵御寒冷的方法很多,縮成一團就是一種最簡易的辦法。她看見江子龍也蹲在地上,突然想起前不久聽說的關于江子龍的那些傳奇。她便動了動身子,問:“哥,聽說你在晚上不用眼就能識得路?”

“哪有這么奇?都是瞎傳的?!苯育埿Φ溃安贿^是在山里走慣了,憑著感覺走。走了這么些年,也還真沒走錯?!?/p>

“那次救曾書記,也是憑著感覺?”

“也是。說起那次,也是巧合了。那時我在自衛(wèi)隊這邊當通訊員。記得是冬天,我送信到特委那邊。回來時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我一個人走在山林里,雪很厚,我盡量找雪淺的地方走。走著走著,就聽見前面有人說話。我趕緊隱蔽。那些人正迷著路呢。雪大,林子深,他們找不著路也是正常的。何況這山前山后都是白匪,又不敢點火照明。我聽了一會他們說話,判斷那是自己人,便走出來同他們招呼。他們一下子緊張了,子彈都上了膛。我說我是自衛(wèi)大隊的,送信路過。問他們是不是迷路了。他們中便有人說是,他們要到金家寨方向去,現(xiàn)在在山林里轉了兩個小時,就是轉不出來。我說那就跟我走吧,我來帶路。他們有些疑惑,我也不管,領著他們尋雪淺的山脊線行走。他們大概是怕我有詐,有意識地拉開了距離。我不看路,只憑著感覺,一步步地往前。不一會兒,就帶他們出了林子,上了金家寨方向的山嶺。我說我得回去了,你們自己走吧。他們中為首的上前來握住我的手,說謝謝同志了。又問我的名字,我說我叫江子龍。他們回去后,便說我有神功,能在夜間識路。不過,那次也真的險,白匪早將那座山圍住了。要不是我?guī)е麄冄匦÷烦鰜?,估計……”江子龍又說,“那個曾書記,前不久在羅田那邊犧牲了。”

丁小竹正要說話,就聽見一長一短兩聲鳥叫,這是剛才他們定的暗號。丁三樹回來了。他說洪隊長的自衛(wèi)隊正在鎮(zhèn)子上。因為人不熟,他也不敢貿然去見洪隊長。但是,他看見赤南街上也有保衛(wèi)分局。他怕這些保衛(wèi)局都是通的,要是下去,恐怕……江子龍說這些情況很重要,我們從接善寺逃出來,估計這邊也知道了。所以明目張膽地下去,肯定不行。這樣,等天黑定了,我去找洪隊長,摸摸情況。丁三樹從懷里掏出兩張餅子,說是從自衛(wèi)隊食堂里弄到的。江子龍沒吃,他說待會兒到洪隊長那去好好吃一頓。丁三樹說就怕洪隊長不敢收留。要是真不收留,咱們就在這山上轉?

江子龍沒回答。他心里也沒底。

天完全黑下來后,江子龍讓丁小竹和丁三樹找了個山洞藏起來,自己直接下山。他繞過鎮(zhèn)子邊的崗哨,進了鎮(zhèn)子,直奔自衛(wèi)隊隊部。他沒有直接進去,而是上到后墻瞅了瞅院子里的動靜。整個院子里只有兩間屋亮著燈,從窗子上的人影看,一間應該有三四個人;另一間只有一個人,而且看那身影,像是洪隊長。他便從墻上屏息跳下,輕手輕腳地走到房門前,猛地推開門。里面的人一回頭,正與他的目光相遇。正要喊,他上前道:“洪隊長,別說話。我是江子龍?!?/p>

洪隊長細看,果真是江子龍,便輕聲道:“不是聽說你被保衛(wèi)局給叫去了嗎?”

“我跑出來了。他們要處決我?!苯育堈f。

“啊,難怪上午保衛(wèi)局那邊來人在赤南調查,估計與這有關?!焙殛犻L說,“目前形勢下,你從保衛(wèi)局跑了,很麻煩?!?/p>

江子龍說:“是很麻煩,所以來找洪隊長,能不能留我們在隊里,做一般戰(zhàn)士也行。”

洪隊長擰著眉頭,開門看了看,又關上門,說:“這哪行?現(xiàn)在審查得嚴。何況按這個形勢,說不定哪天就抓到我頭上來了。這叫什么名堂?說是過關,我們都革命這么些年了,個個忠心耿耿,還過什么關?明擺著是整人嘛!”

“洪隊長可別這么說,讓人聽見不好?!苯育堈f,“我理解。那就給我們些補養(yǎng),再給兩支槍,子彈。行不?”

“行!”洪隊長答得干脆。

洪隊長說著出門安排去了。不一會兒,就有兩個戰(zhàn)士跟著洪隊長過來,遞給江子龍一把手槍,同時還帶著支長槍,外加些子彈。另一個戰(zhàn)士背了些地瓜、烙餅,洪隊長握著江子龍的手說:“我就不留了。讓這兩個戰(zhàn)士送你出鎮(zhèn)子?!?/p>

回到山上,江子龍說:“看來我們得做長期的打算了。這樣,剛才路上我想了想,咱們有三個人,以后就叫五支隊獨立分隊吧,我做隊長。咱們上金剛臺打白匪去。”

金剛臺地處皖豫邊界,從赤南過去,要經(jīng)過上畈、佛山、飛旗山,才能到達。金剛臺主峰一千五百多米,山勢險要;山頂有巨大平臺,平臺下方有許多極其隱蔽的山洞。自古以來,金剛臺就是藏兵聚匪的絕佳之地。江子龍帶著丁小竹和丁三樹,沿著深山行走。以前,在五支隊時,他們怕遇見的是白匪;現(xiàn)在,他們不僅怕遇見白匪,也怕遇見自己人。三個人走得小心。每過一個山頭,江子龍都得提前偵察,確認安全才繼續(xù)行進。這樣行走了一天多,他們到達了飛旗山下。飛旗山下有一大片開闊地。這片開闊地橫亙在佛山和飛旗山之間,要想過去,開闊地是必經(jīng)之路。開闊地中間還有一條小河,河道兩岸有三座白匪的碉堡。這里駐扎的是當?shù)仡櫨粗駡F,顧敬之向來對紅軍恨之入骨,紅軍多次攻打,無奈其背靠國軍劉鎮(zhèn)華部,一直沒有能將其殲滅。飛旗山扼皖豫兩省交界之咽喉,戰(zhàn)略地位相當重要。這山腳下的一大片開闊地,多次成為紅軍與白匪激戰(zhàn)的戰(zhàn)場。江子龍的五支隊,也曾兩次在此與顧敬之民團作戰(zhàn)。此刻,正是黃昏,三個人守在佛山山腳的一片竹林里。三座碉堡呈一字型排開,整個開闊地都在其火力范圍之內。三個人要是貿然通過,必然會被發(fā)現(xiàn)。一旦發(fā)現(xiàn),再退回山中都來不及了。丁三樹要下山去查看,江子龍沒同意。江子龍有自己的打算,他得等到下半夜。雖然路黑風高,但夜間行路對于他來說是個特長,是個優(yōu)勢。到了下半夜,民團會相對松懈,穿過開闊地,也大概只要半小時就足夠。他又跑回佛山山頂,站在一塊巨石上仔細地查看山腳下的那片開闊地。他選準了兩座碉堡間那條小河。河岸兩旁樹木較多,也能有個隱蔽。他算了下,從他們剛才藏身的竹林,先往南走三百步,就可以到達小河邊上。沿河走三里地,就可以到達飛旗山腳下的那片竹林。小河離兩座碉堡的距離分別是五百步和八百步。他在心里記住了,回到竹林,大家吃了點干糧,就地休息。到了下半夜,整個開闊地都沉浸在濃重的黑暗之中,碉堡頂上的大汽燈,也被濃重的黑暗吞沒了,顯得鬼火似的,在風里一晃一晃。江子龍在前,丁小竹在中間,丁三樹殿后,三個人互相隔著近二十米的距離,快速向小河奔去。

河岸上的樹木,有的虬曲著,有的橫斜著,這給三個人的行走帶來了不小的麻煩。江子龍一邊走一邊清理這些樹木。碉堡里依然沒有動靜,此刻,他也看不見丁小竹。只能聽見丁小竹有意壓著的腳步聲。他想喊一聲,又怕被碉堡里的人聽見。他走到快到飛旗山腳時,停了下來。他得等著丁小竹他們過來。他望著河岸,就在這時,碉堡里的汽燈突然轉變了方向,直向河岸上照射過來。在汽燈強大的光照下,江子龍看見丁三樹正在河岸上奔跑。他還沒回過神,碉堡里槍響了。

江子龍稍稍定了定神,他立即轉過身,沿著山腳,向碉堡跑去。在離碉堡不遠的地方,他向汽燈開了一槍。汽燈晃了下,卻沒被打滅。而且,他聽見碉堡里已經(jīng)有人開門出來了,槍聲也越發(fā)密集。他只好退回到山腳下,藏在竹林里。不一會兒,他就看見剛才那條小河的兩岸,已經(jīng)被火把照得如同白晝。他看見一大群火把正向一個點圍過去。而在那個火把陣的中間,丁三樹正端著槍。顯然,他沒子彈了。他的臉被火光照得有些扭曲,他大聲地吼叫著,但江子龍聽不清他在叫著什么?;鸢殃囋絹碓骄o,江子龍看見丁三樹猛地躍起,向著火把陣沖過來,接著,他就消失在那些火把之中……

丁小竹呢?

江子龍學了兩聲一長一短的鳥叫。沒人應答。這時,他聽見那邊火把陣里有人在問:“說,還有人呢?”

“沒人了。就老子一個?!边@是丁三樹的聲音。

接著他聽見槍托打在身上的聲音,腳踢的聲音,丁三樹低沉的呻吟……他閉上眼,眼前幻化出一大片血跡。他聽見那邊火把陣散開了,有人在指揮:“快,四處搜索!不要讓共匪跑了!”

江子龍看著火把越來越近,只好轉身向山上跑去。他一邊跑一邊回頭,他想看見丁小竹。但是,一直到他跑上山頂,也沒見丁小竹的影子。山下的火把也漸漸地回到了碉堡里,那片巨大的開闊地,又恢復了濃重的黑暗與寧靜。他一下子感到揪心的空落。半小時前,在佛山的那片竹林里,他們還是三個人?,F(xiàn)在,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丁三樹落到了民團手里,兇多吉少;更重要的是丁小竹。按照剛才民團火把移動的情況,丁小竹應該沒有被抓住。那么,她現(xiàn)在在哪呢?

江子龍在飛旗山頂上等了三天。這三天內,他四次潛入到山腳下的開闊地,尋找丁小竹。他甚至冒險到顧敬之民團總部,抓了一個活口。活口告訴他:民團只抓住了一個男的,關在地牢里。聽說這人嘴硬,一直沒有招供。顧敬之正準備要活埋這人!江子龍問什么時候活埋,活口說真的不知道。江子龍甚至有一種沖進民團總部地牢去救丁三樹的沖動,但很快就被自己給否決了。民團內看守森嚴,別說就他一人一槍,就是來個支隊,也未必能救出人來。他只好作罷,回到山上,他對自己說:“等到明天中午,如果再……那就上金剛臺去。”

早晨天剛亮,江子龍醒來,一只灰色的小兔子居然就臥在他的腳邊上。他生怕驚動了它,坐起,慢慢地看。小兔子也醒了,卻沒動。他朝兔子噓了聲,它蹦了兩下,想走,卻沒挪開步子。他上前用手抱起小兔子,它的兩只后腳都折了。其中一只骨頭都刺了出來,顯然是被其他的動物給追擊過。他找來小樹枝,又用葛根藤將小樹枝綁在兔子腳上,這樣,就像打綁腿一樣,給兔腳做了固定。兩只腳都綁好后,他摸著小兔子的耳朵,說:“只能這么給你治治了。能不能活下來,就是你的造化了。”

快中午時,江子龍站在山頂?shù)木奘峡匆婇_闊地里聚焦了大批的人群。在人群的中間,有些人正在挖坑。他的心一緊,滴血般疼痛。他看見丁三樹正被綁著站在人群前,有人在高聲講話,丁三樹似乎正在罵著什么。不一會兒,他就看見丁三樹昂著頭走進了坑里,一鍬一鍬的黃土倒向坑里。丁三樹罵的聲音越來越大,但人卻越來越小。漸漸地,就只剩下頭臉在黃土之外了……

人群散去。只有丁三樹那顆頭顱依然立在黃土之上。一只綠色的小鳥,正在他頭頂上盤旋。

夜露格外地重。

江子龍選擇了金剛臺南側的一個山洞。這洞深有三丈,最好的地方是洞口小,而且洞口就在一處懸崖上。要想上到洞口,得先爬上近十丈高的懸崖。洞內干燥,還有些稻草。顯然,這個山洞住過人。這些年來,金家寨一直是紅軍和白匪戰(zhàn)斗膠著的地方。斗爭殘酷時,金剛臺是退守和隱蔽的最好去處。靠近洞的內壁,有搭好的簡單的灶臺。還有一只上銹的鐵鍋。出了洞口,下了懸崖,往北走不遠,就是鐵瓦寺。寺內只有一個僧人,八十多歲的釋懷虛。江子龍上了金剛臺,找好了歇身的山洞,就去鐵瓦寺見了懷虛老和尚。老和尚給了他一些南瓜、紅芋頭,老和尚說前兩年,曾有一個排的紅軍傷員住在鐵瓦寺里??上Ш髞肀幻駡F給發(fā)現(xiàn)了。民團上來捉人,傷員們最后就從寺后的懸崖上跳了下去。寺內原來的四個僧人也被民團給殺了,只留了他一個。江子龍說我住在金剛臺上,沒特殊情況我是不會到寺內來的。我要打白匪,還要找人。

白天,江子龍基本上就待在山洞里。有時也出去打點山貨。他不用槍,只下套子;槍聲會驚動周圍的民團。他也盡量少生火,炊煙會引來白匪。有時,他會將山貨帶到鐵瓦寺,一次性地煮熟了,再帶回山洞。晚上,江子龍便成了金寨大山里的一只猛虎。從他上金剛臺后不到一個月,赤南、佛山,包括河南的商城等地的民團,都先后被“五支隊獨立分隊”偷襲。這些偷襲各有不同。有的是被一把火燒了彈藥庫,有的是被土炸彈給炸壞了碉堡,有的干脆殺了民團的把總,就連顧敬之也差點被殺。那一晚,顧敬之正睡在小老婆那里。半夜時分,他起床小解。就在他蹲在便桶上時,有人進了房,向著黑暗中的床上猛刺。顧敬之的小老婆哼都沒哼,就在睡夢中死了。顧敬之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只等那人出了房門,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便桶上站起來。他跑到院子中大喊:“有共黨,快來人!”可是,那人早已沒了蹤影。江子龍第二天聽說顧敬之沒死,牙齒咬得格嘣響,他后悔沒看清床上動靜。不過,那次收獲還是很大的。他從顧敬之的庫房里弄來了一挺機槍和三把手槍,還帶了些土炸彈出來。他并沒有將這些武器都運到金剛臺上來,而是藏在各個山腳的隱蔽處。這樣,他每次行動時,都能輕裝下山,就近找到武器。成事后,再將武器隱藏。沿著金剛臺、飛旗山一線,他已經(jīng)在不下十個地點,隱藏了武器。有一次,他還將一些重型武器和彈藥,悄悄放到了湯家匯接善寺前。從上次被丁小竹和丁三樹救出來后,他只去過一次湯家匯。那是下半夜,他將從赤南民團那邊搞來的武器放在接善寺前的高臺下,然后一個人摸到了姚家祠堂。姚家祠堂是保衛(wèi)局的所在地,院子里還亮著燈光,他上到屋頂,掀開小瓦,就看見李局長正和幾個人坐在前廳里開會。他屏息靜聽,會議正在通報周師長和許軍長的事情。說這兩個人都是頑固的改組派,已經(jīng)被處決了。他心一驚,腳一顫,差點要從屋頂上滑下來。周師長是他的老首長,許軍長從前也見過不止一次。在金家寨這地方,提到這兩個人的名字,就是主心骨,就是紅軍的靈魂??涩F(xiàn)在……中秋后,他就知道周師長和許軍長被關了,但沒想到他們也被處決了。這運動哪,到底是要運動出什么來?他眼里含了淚,喉嚨發(fā)哽。他正要下去,又聽見葉局長說:“從肅反開始,到目前為止,逃跑或者失蹤的人員越來越多。這其中,就有五支隊的大隊長江子龍,紅216團的營長李新社等。這些人有的是在保衛(wèi)局押解途中跑了的,有的是跟保衛(wèi)局內部人員串通逃跑的,我們應該下令各部隊:對于這些逃跑者或者失蹤者,一旦遇到,要立即抓捕。對于像江子龍、李新社這樣的頑固分子,可以就地先行處決再上報。”

江子龍沒有再聽后面的會議,他悄悄下了屋頂,準備返回山里。但跑了一段路,他心有不甘,便折回來,潛進祠堂后進的屋子里,拿了紙筆,飛快地寫道:

肅反是錯誤的。

許軍長、周師長無罪!

江子龍無罪!

我們都是革命者。革命者無罪!

寫完,江子龍將紙折好,又上了屋頂,從揭開的小瓦里將紙片扔了下去。然后,迅速地離開了姚家祠堂。

金剛臺上夜風呼嘯,江子龍?zhí)稍谏蕉蠢?,心情沉重。他感到現(xiàn)在自己正處在一張巨大的羅網(wǎng)之中。一邊是白匪,一邊卻是自己人。想著,他心越來越沉,他無法入睡。他起床點燈,要給中央寫信,向中央反映金家寨肅反的真實情況。他寫著寫著,越寫越多,一直到天亮,他足足寫了三大張紙。寫好后,他又認真地看了一遍。可是,這信他往哪兒送呢?誰又能將這信送到中央?他將信仔細地藏好,他先得打聽清楚送信的渠道。而且,最近一段時間,他一直沒有放下的另一件事也顯得更加急迫了。尋找丁小竹,這成了江子龍心中的一個結。從飛旗山下那片開闊地與民團遭遇后,丁小竹就一直沒有音訊。他抓過民團的活口,潛入過白匪的團部,還悄悄到過丁小竹的家里,沒人知道丁小竹的下落。丁小竹從哪夜開始,就一下子蒸發(fā)了似的。按照丁小竹的經(jīng)驗和當時的情況,她應該沒有被抓住。但是,她既然沒被抓住,而且她也知道他們當初就定了要上金剛臺的,她就應該直接到金剛臺來找他??墒牵@都一個多月了,她能到哪里去呢?

松濤陣陣,金剛臺正慢慢地進入深秋。山中的鳥鳴少了,天也開始變冷了。

江子龍改變了行動方法,他晚上專門去偷襲民團和白匪,白天,他就四處逛蕩。一來,他可以打探消息,二來,他可以借機尋找丁小竹。甚至,他還存著個愿望,能找到五支隊,碰見從前的戰(zhàn)友。這天下午,他從赤南過來,正準備上金剛臺。在一個山腳下,突然碰見一支部隊,看樣子,這是支被打散了的隊伍。大概也就十來個人,正向金剛臺方向奔跑。后面,還有零星的槍聲。他藏在路邊的巖石后面,看著這十來個人從山路上經(jīng)過。他居然看到了從前五支隊的兩個戰(zhàn)士,一個叫張發(fā)成,一個小名叫胡瓜娃。這兩個人都是在他當支隊長時參軍的,也都是土生土長的金家寨人。他跟在這十來個人后面,一直上了飛旗山。后面沒了槍聲,這些人才歇息下來。等他們歇定了,他才出來,喊道:“張發(fā)成,胡瓜娃!”

張發(fā)成正撐著槍桿子睡覺,江子龍這一喊,他嚇得蹦了起來,端起槍就拉槍栓。江子龍說:“我是江子龍!”

“大隊長!”胡瓜娃也定了定神,有些疑惑地走上前來。見真的是江子龍,馬上道:“張發(fā)成,看,大隊長回來了?!?/p>

大家都圍上來。原來,五支隊自從江子龍被保衛(wèi)局給抓去后,就被改編進紅73師了。剛才,73師的一個團與白匪一股大部隊相遇,發(fā)生了激烈的戰(zhàn)斗。結果……張發(fā)成這十來個人被打散后,就沿著飛旗山跑。他們大都是本地人,地形相對較熟,所以跑得也快?!皼]想到能遇上江大隊長,真是……”胡瓜娃抹著眼淚,說,“江大隊長,他們都聽說你從保衛(wèi)局那邊逃跑了,部隊里還下了命令,一旦碰見你,就地處決。”

“我知道?!苯育堈f,“你們怎么辦?要處決我嗎?”

張發(fā)成猶豫了下,望望胡瓜娃。另外那幾個人,有的已經(jīng)端起了槍,子彈也上了膛。張發(fā)成說:“大家都放下槍。江大隊長不是壞人。反正我們覺得江大隊長帶著我們打白匪,打民團,哪一點也沒含糊。這樣的人,怎么就要處決?我不懂,大家懂嗎?”

胡瓜娃馬上道:“不懂。聽說連周師長也……像這樣,我們還不如也投了白匪?!?/p>

江子龍打斷了胡瓜娃的話,說:“別說你們不懂,我也不懂。雖然不懂,但我們要相信組織。特別是不能制造敵人,與紅軍為敵。不瞞大家說,我剛逃出來那一陣子,也心灰意冷。想著革命這么些年了,臨了卻要被自己人給……我心里也難受啊。甚至,我差點下山去投靠了民團。我在民團的門口待了大半個時辰,就差沒進門了。不過后來想想,還得革命。還得為著紅軍,為著老百姓著想。我也想回部隊?。〗裉煸谶@碰見你們,了解到了五支隊的情況,我心里很急??墒俏也荒芑厝ィ蝿菸<?,回去就是送死。與其讓自己人給處決了,不如留著這條命,多殺幾個白匪?!?/p>

“那我們跟著你干!”胡瓜娃道。

大家也都附和,說正好打散了,跟著江大隊長干,我們愿意。而且我們也聽說了江大隊長最近到處偷襲白匪和民團,我們跟著江大隊長干,痛快!

江子龍想了會,說:“不行!你們還是得去找大部隊去。跟著我沒有出頭之日。”

張發(fā)成說:“江大隊長是怕我們連累你吧?”

“這倒不是。白匪現(xiàn)在到處在找我,自己人也在找我,我隨時都有可能……所以你們還是去找大部隊好。不過,我倒想打聽一下,知不知道有個丁小竹的女同志,她是我妹。”江子龍說完,胡瓜娃說:“還真沒聽說過。不過這人我知道,以前在農(nóng)會。我聽有些人說,就是她和三樹將大隊長給救出來的?!?/p>

“是啊!可是,三樹犧牲了。小竹她,也沒了消息?!苯育垏@道。

大家都嘆息。江子龍說:“時候也不早了,你們休息會。我等天黑下山去打個碉堡,也好策應你們,讓你們能從容地去找大部隊。”

張發(fā)成問:“江大隊長,你一個人現(xiàn)在……要是知道你在哪,我們以后也好找你?!?/p>

“那就不必了。我一個人到處飄著。哪里能打白匪,我就在哪?!苯育堄侄趶埌l(fā)成和胡瓜娃,“路上一定得小心。如果碰到了丁小竹,就說我一直在找她。”

當天晚上,江子龍摸到赤南民團,向著碉堡內扔了個土炸彈。

沖天的火光中,江子龍突然一陣心緊。他就像一只離隊的孤雁,明知道隊伍就在前面,卻不能歸隊。而丁小竹,也牽扯著他的神經(jīng)。他禁不住淚痕潸然……

第一場雪落下來了。

今年的冬天來得早,剛剛下了一陣子秋雨,然后接著就是落雪。雪花一開始很小,零零星星;但到午后,雪花驟然變大,變密,漫山大雪,不一會兒,就給金剛臺戴上了一頂白雪的帽子。江子龍站在洞口,前一天晚上,他剛剛從白沙那邊趕回來。白沙集結了白匪的一個師,正在計劃對湯家匯、金家寨實施圍剿。他是在潛入敵人指揮部時偶然知道的。他將消息寫成了情報,連夜返回,又快速趕到湯家匯,偷偷地將情報放在接善寺門前的古柏上。接善寺現(xiàn)在是道委機關,負責著整個金寨地區(qū)黨的工作。他沒在情報上署名,他怕他的名字會影響道委領導對情報的判斷。眼下下雪了,敵人大部隊一旦開始圍剿,紅軍轉移和運動戰(zhàn)都會受到限制。何況這小半年來,因為內部搞人人過關,很多部隊人心浮動。一些指揮員被以各種方式處決,部隊戰(zhàn)斗力大受損失。這讓江子龍十分擔心。他在情報上建議:在白匪未完成包圍之前,主動出擊。同時,向金剛臺方向運動。以金剛臺為屏障,呼應皖豫邊界。他同時還建議停止肅反運動,集中精力應對敵人的冬季“圍剿”。

江子龍心里著急。他出了洞,站在懸崖上,遠處鐵瓦寺里一片寂靜。而更遠處,他似乎看見了大批正在游動著的白匪隊伍。他恨不得站在道委領導的面前,將自己的想法一古腦兒地倒出來??墒牵且粋€被宣布要處決的人,也是一個從保衛(wèi)局里逃跑人的,還是一個被各方關注的失蹤者,他……

雪下了三天。

雪下了足足有一尺厚。

雪覆蓋了整個金剛臺,覆蓋了整個大別山。

江子龍焦灼不安。他不知道道委的同志們看沒看到他的情報,又是怎樣安排了?這大雪天,他是不能下山的。下山容易留下腳印,白匪和民團會循著腳印找到他。這是大忌!他跑到金剛臺上,向湯家匯方向瞭望。山高路遠,他無法看清。他又到鐵瓦寺,懷虛老和尚也沒有任何紅軍部隊轉移的消息。他又等了兩天,第五天清晨,他剛上金剛臺,就看見在飛旗山的那片開闊地里,大批的部隊正在向湯家匯方向靠攏。他知道,敵人的冬季“圍剿”開始了。

現(xiàn)在,白匪已經(jīng)將湯家匯、金家寨一線,圍成了一條長陣。他們步步緊壓,意圖明顯。江子龍雖然心里焦急,可也使不上勁。鐵瓦寺的老和尚勸他,同時撞響了大鐘,叩響了木魚。老和尚說:共產(chǎn)黨的軍隊是我八十多年見過的最好的部隊,我得為他們祈福!

江子龍說:“我得下山!”

老和尚阻止了他。老和尚說:“這個時候下山,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p>

“可是,我心里總是不安。”江子龍說,“這雪地行軍,我有經(jīng)驗。可是,我現(xiàn)在這身份,又不能去直接跟上大部隊。老師父,你說這……”

老和尚閉上眼,說:“施主做的事,我都清楚。心到事到,就行了。”

江子龍反復念著:“心到事到。心到事到,心到事到!但愿心到事到!”

又過了兩天,江子龍實在憋不住了。山上的雪一點也不見融化,而這些天,他看見白匪的部隊越來越多地向湯家匯和金家寨地區(qū)集結。他決定下山一趟。無論如何,他得探探情況。他不能干等在這金剛臺上,他雖然是一個被宣布要處決的人、一個失蹤者,但他也還是一個戰(zhàn)士,一個五支隊的老紅軍,甚至是一只熱血沸騰的猛虎……

江子龍砍了些樹條,自己在前面走,然后用樹條掃干凈留下的腳印。這樣走了大半天,終于下了山。他又仔細地檢查了一遍,確認看不出任何痕跡,才放心地尋找小路,往湯家匯而去。這些年,他在金寨的山里打游擊,對道路十分熟悉。快中午時,他到了四道河。這里駐扎著劉鎮(zhèn)華的一個民團。他簡單地做了些化裝,將自己打扮成民團的小兵,大搖大擺地進了街口。街上積雪很厚,積雪上覆蓋著錯綜復雜的腳印,這說明不久前剛剛有大部隊從此經(jīng)過。江子龍判斷這些部隊正在完成對湯家匯的合圍。他在街上轉了一圈,幾乎沒看見多少行人。老百姓都逃走了,門面都關著。只有街東頭的那片池塘旁,有人在洗衣。他遲疑了下,就走過去。他剛剛走到塘塥上,就聽見池塘邊有人在吆喝:“快點!營長等著你燒飯呢!”那人滿臉麻子,紙煙斜插在嘴角上,正望著塘邊洗衣的女子。那女子穿件黑色的襖子,正低頭在雪水里洗著什么。江子龍又走了兩步,那邊麻子問上了:“哎,那是……哪個部分的?”江子龍停住腳,說:“顧老總的三團的。”麻子道:“三團?三團怎么到了這?”江子龍說:“顧老總讓我送封信到碉堡那邊去?!甭樽佑值溃骸澳堑每禳c。前面要打戰(zhàn)了?!?/p>

江子龍這些話,都是下山前就想好了的。他不能露出一點破綻。如今這街上,你別看著沒人,其實到處都是白匪。只要稍有不慎,就會陷入包圍之中。他不想在這節(jié)骨眼上生出枝節(jié)。他答完,就又邁步往前??删驮谒~步那一瞬間,他的眼光瞥見了正在洗衣的那個女人。而她,也正抬著頭看著他。江子龍一下子驚呆了。那個女人正流著眼淚,而她的臉,雖然被劃了長長的一道傷痕,但他一下子就看出來了,那是丁小竹!真的是丁小竹!他僅僅呆了幾秒,馬上又移動了步子。他邊走邊向丁小竹搖手示意。他的意思是讓她別動,他走過塘塥,再回頭時,看見丁小竹還在看著他。他的心猛地疼了下,他加快了步子,上了佛山。剛才那段路上,他已經(jīng)飛快地做出了決定:他得救丁小竹。要救丁小竹,他就不能現(xiàn)在回金剛臺,他有意識地選擇了佛山。他在樹林里待到了三更天,然后找出先前藏好的兩把手槍,悄悄地摸進了鎮(zhèn)子。

街上很靜。在營部的大門前,哨兵正在來回巡邏。江子龍折回到營部后面,這山里大宅的建造有一定的學問和機關。除了本地人,很少有外人知道。每家大宅的出水口都選擇在宅子的陰面。那出水口一般能容一人通過,宅子里的內出口大都設在廚房。江子龍察看了下地形,沿著陰面的墻壁走了不到二十步,就找到了出水口。他伸手去摸,出水口前橫著一根粗木,這是防止動物進入下水道而故意設置的。他摸索著下了水,那水刺骨,冰涼,一下子從腳上直躥向心口。他深吸了口氣,開始慢慢地移動粗木。粗木是用棕繩綁在出水中的條石上的,他拿出刀子割斷了棕繩。出水口里水很淺,而且結了冰。他小心地側著身子,往里一點一點地移動。也不知爬了多長時間,他一直伸著的左手探到了空洞。他知道出口到了。他停下來,用手先輕輕地推了推出口的蓋子。是木蓋子,他推出了一條縫,然后向外面看了看。果真是廚房。他推開蓋子,爬了出來。借著院子角上朦朧的亮光,他看見一個哨兵正站在院子的南角上,頭耷拉著,似乎正在打瞌睡。他推開廚房門,望了下整個院子。按照他的經(jīng)驗,靠近廚房這邊應該就是下人們住的地方。丁小竹毀了容,而且聽那麻子的口氣,她應該是在廚房里燒飯。那么,她就有可能住在廚房的隔壁。但是,他不能再往前。他思忖了會,又下到下水道里,蓋上木蓋。

天漸漸亮了。廚房里有了動靜。是女人的腳步聲。江子龍將木蓋子推了條縫,他一眼就看見了丁小竹。只有她一個人,正在鍋臺前準備洗鍋。他輕輕喊了聲:“小竹,小竹!”

丁小竹驚愕地回過頭,朝屋里看。并沒有人,但喊聲又響了起來:“小竹,是哥。”

丁小竹低下頭看著出水口。江子龍從里面探出頭,向她招手。她馬上朝窗外看了看,那個站崗的哨兵還靠在南角的柱子上。她蹲下身子,淚水卻先流出來了。她說:“哥!你怎么在這?”

“別說話了??煜聛?,跟我走。”江子龍推開蓋子,用手接住丁小竹。然后又回頭蓋好蓋子,兩個人也不說話,就沿著下水道往外爬??斓匠隹跁r,外面的天光已經(jīng)很亮了。加上積雪,老宅子周圍全部暴露在屋頂?shù)膷徤谘巯?。江子龍給了丁小竹一支手槍,讓她守在出水口,一聽到前面槍聲響起來,就爬出來,往山上跑,上了山后,要確認沒有敵人跟蹤再上金剛臺。丁小竹說那你得小心,我在金剛臺等哥。江子龍貼著墻腳,快速從院后跑到大門前,接著丁小竹就聽見前門響起了槍聲。江子龍邊打邊往鎮(zhèn)子北邊跑,這與丁小竹要跑的方向正好相反。丁小竹聽見院子里人聲嘈雜起來,她出了出水口,選擇了有些低矮樹木的道路,飛快地向山腳奔去。等她一口氣奔上佛山,她聽見鎮(zhèn)子里槍聲也越來越遠了。她開始擔心江子龍。雖然她知道江子龍的身手,但這鎮(zhèn)子里住著白匪的一個營,是正規(guī)軍。她怕江子龍擺脫不了敵人的追趕。她不敢多停留,又沿著山脊線,往飛旗山那邊走。她一路走一路用樹枝清掃留下的腳印。這是前年冬天下雪時,她跟在哥哥后面學會的。可惜現(xiàn)在哥哥都已經(jīng)犧牲快一年了。她忍住淚水,往金剛臺而去。

第二天下午,丁小竹到達了鐵瓦寺。江子龍正等在鐵瓦寺前。丁小竹見到江子龍,一下子哭了出來。江子龍說:“好妹妹,你受苦了。別哭了,都怪哥!”

丁小竹哭得更加傷心了。

懷虛老和尚給丁小竹燉了碗山藥湯。丁小竹邊吃邊說起這幾十天的事情。原來那天夜晚在開闊地遭遇民團后,丁小竹在慌亂中跑到了四道河。天亮時,她撞進一戶人家。那人家只有一位老奶奶。老奶奶不敢收留她,說鎮(zhèn)子上都是白匪,要是知道這事是要掉腦袋的。她保證說只是躲兩天就離開,又自己拿出刀子在臉上劃了一刀,然后抹上香灰。這樣,丁小竹原來那么姣好的臉,成了現(xiàn)在這般模樣。第三天,她臉上的傷口剛結了痂,白匪挨家挨戶搜人去做勞工。她被抓去分到了營部廚房,負責洗衣做飯。幸虧她事先破了相,不然……但就這樣,她還是被強行分配給了麻子班長做老婆……說到這,她哽咽著。老和尚合掌嘆道:“阿彌陀佛!”江子龍說:“妹子,這債我會讓他們還的?!?/p>

外面,雪花又大了起來,更大的嚴寒正籠罩著大別山。

臨近過年。大雪封山。

江子龍和丁小竹藏在金剛臺的山洞里,小小的山洞,讓丁小竹感到從未有過的安寧。她給江子龍唱《八月桂花遍地開》,唱那些金寨小調,唱著唱著,她往往就想起犧牲了的哥哥。想起至今不知下落的娘。這期間,江子龍專程趕到丁小竹的老家,但是,那三間小瓦房已經(jīng)被推倒了,厚厚的積雪蓋在倒塌的墻上。他問周邊的村民,村民們都不言語。他知道這樣特殊的時期,村里除了他和村民,還有許多看不見的黑暗中的眼睛。他最后在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口里得知了消息:丁小竹的娘早在兩個月前就被民團給抓去了。后來就再沒回來。她那房子也是民團燒的。而且,就在前一陣子,保衛(wèi)局那邊也曾派人過來,說丁小竹私自放走了壞人……

“我娘還好嗎?”丁小竹見著回到山洞的江子龍就問。

“還好。好著呢。她老人家還讓我給你帶了餅?!闭f著,江子龍將從其他地方搞的餅子遞到丁小竹手里。丁小竹拿著餅子,眼淚又嘩嘩地往下掉。

江子龍握住丁小竹的手,說:“哭吧,是該哭??薨?!”

丁小竹咽著餅子,望著江子龍,說:“哥,等那天勝利了,我們一道去看娘?!?/p>

“那當然要得。一定得去!”江子龍說,“到時要好好地聽你唱《八月桂花遍地開》,看你跳舞,看你……”

丁小竹問:“我唱得好聽嗎?”

“好聽。好聽!我從來沒聽過比這更好聽的。”江子龍望著丁小竹。丁小竹將頭埋進他的懷里。他摩挲著她的頭發(fā),那頭發(fā)上還別著一小朵梅花,是前天江子龍下山時從人家的屋后摘來的。梅花散發(fā)著幽香,江子龍輕輕地嗅了嗅,說:“小竹,你當初和三樹救了我,你后悔嗎?”

“不后悔。一點也不后悔!”丁小竹回答得很干脆。

江子龍道:“我給中央寫了封信,想反映肅反情況??墒牵@信我也不知道送到哪里。眼下,白匪的“圍剿”越來越厲害了。聽說紅軍主力都轉移到了河南那邊。白匪正在搞清鄉(xiāng)運動,許多地方的老百姓,只要跟紅軍有一點兒關系,就被殺了。還有許多女人,被賣到了外地。唉!”

丁小竹抬起頭,問:“那我們咋辦?”

“只有守在這里。外面,到處都是白匪。又不能回到自己人中。現(xiàn)在……不過,好在我們手里有槍,這些天,我跟在白匪后面,東打一槍,西晃一槍,雖然沒有大部隊那樣過癮,但也讓他們很麻煩。我的目的就是擾亂他們的布置,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以減輕紅軍大部隊的壓力?!苯育堈f,“如果我有一個支隊就好了??上А?/p>

丁小竹勸道:“哥,在我眼里,你就是英雄。一個人到處打白匪,掩護大部隊,不是英雄是什么?只是你做這些事,咱們自己人都不一定曉得?!?/p>

“曉不曉得沒關系。我是戰(zhàn)士,就得為大部隊著想。小竹,說真的,多少次夢里我都在想著回到部隊上,想著周師長、許軍長他們。我一直弄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帥Q周師長和許軍長?小竹啊,將來無論怎樣,我都得將這信送到上級手里。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得幫著我把信送到。”江子龍指著洞壁最里面的那塊巖石,說,“信就在那石頭下面?!?/p>

丁小竹點點頭,又說:“哥,你不會不在的,你是英雄;你也不能不在,你要不在了,我怎么辦?”

江子龍抱住她,說:“小竹,哥會在的,只要你在,哥就在!”

這天晚上,江子龍舍近求遠,一個人跑到九房店,硬是將駐扎在這里的白匪一個連的槍支全給燒了。等到敵人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回到了山上。站在高處看著那沖天的火光,就在他正要回頭時,從側面的山腳下跑過來一個人,這人壓著嗓子喊著:“江隊長,江大隊長!”

江子龍將身子往旁邊的樹蔭里躲了躲。這大半夜的,誰跟他一樣在這山上?而且,能這么準確無誤地叫喚他?他又聽了聽叫聲,有些熟悉,但又不太熟悉。叫聲更近了,借著雪光,江子龍看見那人身材中等,斜挎支長槍,正東張西望。他猛地走到那人身后,拿槍對著那人腦袋,低聲問道:“誰?”

那人回過頭,聲音有些驚喜又有些顫抖,說:“江大隊長,可找到你了。我是五支隊的葉青牛。我在三小隊,我家就在斑竹園那邊?!?/p>

江了龍仔細看了眼,這眉眼有些熟悉,但也僅僅是似曾相識。他收了槍道:“怎么在這?為什么找我?”

“十幾天前,我們團在這兒跟白匪作戰(zhàn)。結果隊伍打散了。我就一直在山上躲著。我早就聽說江大隊長在這山中專門打白匪,就想著如果能找到江大隊長,跟著大隊長后面殺敵人,那多好!這不,還真讓我找著了。大隊長,我就跟著你后面干吧?”葉青牛說,“五支隊還有一些人也想來跟大隊長干,就是找不到。這以后我再把他們拉過來?!?/p>

江子龍問了一些五支隊的情況,他一來是想了解五支隊現(xiàn)在怎么樣了,另外也想借機再查查眼前這個葉青牛。葉青牛答得詳細,葉青牛說:“五支隊聽說大隊長要被處決,有些人還曾想去保衛(wèi)局救人呢?!?/p>

“瞎來?!苯育堈f,“再怎么著,也不能跟組織對著干。我這在山上打游擊,也是在配合組織,配合大部隊的?!?/p>

葉青牛笑著,說:“總算找著了。大隊長,我這也算跟上了組織吧?”

“算。算!”江子龍說時間不早了,那咱們就回金剛臺吧。兩個人在天亮之前回到了金剛臺,一進山洞,丁小竹就呆住了。丁小竹拉過江子龍,問這是啥人,怎么跟著來了。江子龍如此這番解釋了一通,丁小竹小聲說:“你這……怎么能?我還是有些不放心?!苯育堈f:“有什么不放心的?五支隊的,老戰(zhàn)友了?!?/p>

葉青牛說:“是老戰(zhàn)友了。丁大隊長在時,我就在五支隊了?!?/p>

丁小竹不好再說什么。這山洞小,江子龍就讓葉青牛單獨住在離這不遠的另一個山洞里。那個山洞同樣在懸崖上,要下山,就必得經(jīng)過眼前這個山洞,否則無路可走。江子龍這樣安排,既是解決住的問題,也是安了個心眼。畢竟這葉青牛他不是十分熟悉,尤其是現(xiàn)在斗爭形勢這么復雜,他又離隊好幾個月了,隊里人員的變化他一點也把握不住。丁小竹提醒得對,他甚至有些后悔將葉青牛帶上金剛臺。但既已上了山,那他們三個人就又成了一個整體。從這天開始,江子龍帶著葉青牛下山去搞襲擊,就會在現(xiàn)場留下“紅軍五支隊獨立分隊”的字樣。一時間,金寨及大別山地區(qū)都知道了:在金寨的深山老林里,又出現(xiàn)了一支紅軍部隊。這支部隊神出鬼沒,成為了一棵楔在敵人心臟的釘子。

轉眼就過年了。

這幾天居然出了大太陽,山上的雪融化了大半。雪地下,有些地方冒出了嫩黃的草芽。葉青牛說他想回家去看看老娘。老娘眼瞎,他想送點吃的給老娘過年。江子龍二話沒說就同意了,還將獵獲的一只麂子讓他帶了回去。葉青牛走后,江子龍又到鐵瓦寺,同大和尚聊了聊。大和尚最近剛剛在山下轉了一圈,他將沿途所見告訴江子龍,說白匪的“圍剿”太殘酷了,山下很多村莊都成了空村。有些道路旁邊還堆著被殺死的老百姓,農(nóng)會干部和那些支持過紅軍的家庭,大都遭到了浩劫。最多的一家六口人全部被活埋了。江子龍心里滴血,牙齒發(fā)冷,他恨不得馬上下山,去找那些白匪拼命。他回到山洞,丁小竹正在做年夜飯。丁小竹說這是我們在金剛臺上過的第一年,要過得像個樣子。何況,她有些嬌羞地望著江子龍,說:“何況你也快當?shù)?。?/p>

“當?shù)??我要當?shù)??”江子龍興奮地跳了起來。

丁小竹說:“是的。我這個月那個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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