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雨景
時光深處
窗外的蟬鳴此起彼伏
炫耀著為季節(jié)備好的聲帶
滿院的絲瓜花被風偷走了清香
從河的上游漂來的星光
撒滿母親的鬢發(fā)
她體態(tài)微胖,端坐灶前
在父親遠去的帆影里
手拿梳篦,小心翼翼地為我梳頭
小心翼翼地梳理被風雨吹亂的歲月
媽媽,再為我梳一次頭吧
八月的雨水,正好經(jīng)過當年的炊煙
山居偶記
那么多的仙人在半坡埋鍋造飯
煙氣順著樹尖兒緩緩攀升
這雨后的山林,靜謐而忙碌
像極了一個村莊的早晨
我從對面的窗口望見了這一切
還有一叢蜀葵,我在老屋的檐下
見過它,它曾以高過我的爛漫
嘲笑過我搖搖擺擺的童年
我有很多野花
一杯一杯的酒,對著小風兒飲
把自己灌醉,也把山羊灌醉
山羊把醉意傳遞給青草
青草把醉意傳遞給夕陽
誰說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誰說竟夜無客來,引杯還自勸
滿坡的飲者都是我的親人
滿坡的親人都在喚我的乳名
酩酊的夕陽下,我們一起緋紅著臉
走向一縷東倒西歪的炊煙
蜻蜓飛來
貼著堤岸,貼著老榆的滄桑
她們和亡靈化身的花朵們耳語
發(fā)出一種誦經(jīng)般的樂音
有時,也會來到我身旁
讓我看清透明的翅膀,以及彼此的孤單
偶爾飄過的烏云,體內(nèi)的淚纖塵不染
那些云俯瞰著人間,順便把我
也埋進一種景深,我小成其中的一只
在某個黃昏的瞳孔中,用如蝶的振顫
證明著與她們的骨肉相連
她們一直拒絕向繁華的深處飛
更愿意被那些草木藏起
被泥土藏起,被漸漸亮起來的露水藏起
這卑微的國度,總有什么和靈魂有關
她們彼此相親,都是村莊的子嗣
棗兒紅了
棗兒紅了的時候
赤堿篷也就紅了
赤堿篷紅了的時候
河流就會暗下去
棗兒紅了的時候
村莊的夢也就紅了
村莊的夢紅了的時候
秋天就會暗下去
棗兒紅了的時候
灶膛里的火苗也就紅了
灶膛里的火苗紅了的時候
父親頑固的咳嗽就會暗下去
棗兒紅了的時候
我的思念也就紅了
我的思念紅了的時候
人間的浮華就會暗下去
我對水鳥犯下的罪
它們的房子就建在兩株蘆葦中間
風一來,就一起一伏地飄搖
仿佛漳衛(wèi)新河的一條小船
靜靜的,只喜歡跟河水待在一起
父母們總是先于晨曦醒來
去到廣袤的田間覓食
兒女們倒也樂得其所
它們一起分享食物烈日和風雨
歡笑聲時常從蓬篳間溢出來
在南岸,隨處可見這樣的生存
那些日子,我做的最為風光的一件事
就是搗毀那些小房子,用我的童年
摧毀它們的童年,我們一起碎掉
一起成為南岸的一部分
月過窗欞
月亮升起的時候,蛩聲潮水般涌來
嘈嘈切切,像一個村莊的盛筵
這些微弱的生命,在寒霜抵達之前
除了歌唱,還是歌唱
它們挈婦將雛地歌唱,風越緊
它們的歌聲就越嘹亮
而寒冷的腳步
并不因它們的弱小放慢幾分
既然該來的必須要來,那就歌唱吧
在塵世之間,用歌唱的形式
接受并愛上這樣的日子
稻谷已經(jīng)到了收割的時候,蒲葦也是
和這些弱小在一起的,還有一些更加弱小的
草
風一來,它們就低下去
以柔軟的姿態(tài),達成與世界的和解
但低下去,并不代表屈從
對于它們來說,月色是另一種雨水
澆灌著纖細的腰肢,和腰肢下面的硬骨頭
在長霜來,臨之前,它們早已預備好了
平靜,堅韌,和無聲的火焰
而此時,又是誰佝僂著身子擰亮一盞燈
擰亮一個小小的庭院
拍打著滿身的征塵和別離,向我招手
要我順著水一樣的月光,流回來處去
牧馬人
安于寢食,安于眼里的山水
與命運在哪里相遇,就在哪里生死相親
他把自己的一生,捆在馬背上
一生難得遠行的漢子,只在神性的草木間穿
行
馬蹄聲聲,起點是一片白樺林
終點,是另一片白樺林
他是個單調(diào)的男子,沉默寡言
日復一日,守著一處草場與一面湖水
所有的愛情,都充滿青草的味道
清晨也好,黃昏也好
牧馬,飲酒,看云,想念心中的卓瑪
平靜舒緩,卻有著蒼茫的快樂
我的雙肩落滿棗花兒
相比較爭春的桃李
她的花兒很細小,細小到無人問津
細小到如一個謊言
她由春天經(jīng)過,腳下的灘涂泛著白光
除了那些嚶嚶嗡嗡的蜜蜂
沒有人在意她心里的蜜
她長不出一枝可以尖叫的枝椏
她寡言的樣子像極了一尊雕像
直到秋風開始狂歡
直到萬物開始速朽
人們才開始驚艷于她結(jié)出的寶石
父親不再出海了
不再出海的父親象一柄賦閑的犁鏵
豎在墻角,空蕩蕩無所依
夕陽照過來的時候有一些朽木的光
他開始原諒那些風浪
那些與他對抗了大半生多次要取他性命的敵
人
他開始原諒沒有兒子的人生
開始對四個女兒視若珍寶
他放下遠方,放下心里的帆
為了待嫁的女兒取出鋸子、刨子和墨盒
他在并不寬敞的天井里巧奪天工
經(jīng)常被飛揚的鋸末嗆得咳嗽不止
但他沒有停下來,他認真打磨每一塊木頭
去掉上面的毛刺和不平,像對待那些溝溝坎
坎
偶爾也會抬起頭來眺望,那時
他渾濁的眼睛里總會蓄滿曾經(jīng)的浪濤
沂蒙母親
沒有比母親更遼闊的名詞了
甚至大地甚至天空都比不了那樣的遼闊
整整一個午后我被這個名詞溫暖著
直到夕陽西下,直到流出淚來
沒有人告訴我你是不是眉目慈祥
這不妨礙我三番五次地設想
你臉上的愁苦,鬢間的風霜
硝煙四起的饑饉之年啊
賣掉三畝薄田和獻出四個骨肉
哪一件不是悲壯之事
你悲壯地把自己投入深淵
悲壯地在深淵里點燃薪火,那噼啪的燃燒
和你一樣從容,和你一樣火熱
任何一座雕像都臨摹不出你的全部
你端坐沂蒙腳下,守望著歲月
歲月靜好,踏春的人們正接踵而來
她們小心翼翼地經(jīng)過你的面前
仿佛因你的遼闊重生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