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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玉者

2016-11-23 04:16:07阿微木依蘿
民族文學 2016年10期
關(guān)鍵詞:風口石頭

爾嘎十七歲(我決定不告訴你他的真名),亞高原出生的膚質(zhì),使他差不多可以長成一個黑美的小伙子——我是說,假如他的眼睛不生病,看東西清楚并且是一對雙眼皮美目,他可以初中輟學之后找到滿意的工作,那樣的爾嘎絕對不為生計所愁,他的長碎發(fā)飄在風中所映襯的那張臉,肯定給人黑美的感受。

你知道了,爾嘎是半瞎的人,他看東西模糊不明。

說來我已十年不見他。這位小青年的十七歲樣貌在沒有見到本人之前,在我的想象中是黑美的,是戴著左耳環(huán)和騎在一匹棕色馬背上隨時準備參加選美大賽的。

現(xiàn)在你可以確信,我已見到他。然而我不能保證這個人與早些時候一樣好相處。他長大了,十年中我們的生活沒有任何交集,天知道他有沒有干過壞事,也或者因為眼睛看不清而成了極其虔誠的信徒。我斷定跟他沒什么共同語言,卻又想見一面。

為了能在見面的時候找到一點共同的話題,我自然要加深記憶,回想這個人的從前。他母親離家出走是萬不能說,他父親早亡更不能說,那么還有什么可說呢?我不知道。

然而見面的事情一點沒有耽擱,是個下午,他從路那邊突然走出來站在我眼前。十年不見,還是可以認出。由于見面?zhèn)}促沒有準備禮物,只好厚著臉皮走過去拿出做長輩的架子,高端端地喊了一聲“爾嘎”。

“大姑,”他也喊我。他必須這么喊我。這稱呼不代表我們是親戚,但一個村的人都愿意攀親帶故。

“我的小侄兒,你都長這么高了,”我?guī)С鲞@份夸張又生硬的熱情。

事實上他并沒有長多高。

他站在風口上,身后的山包是枯黃的一片雜草,我的話在風聲里小得聽不見。他作出一個想聽清楚的動作,而我卻突然沒了復述一遍的興致。我們站的地方稱為“干梁子”,十年了,它似乎還是十年前的風,吹起來沒完沒了,永遠夾雜著山包上枯草和黃泥巴的味道,而這個地方?jīng)]有樹,只有灰塵和飛在風中的破膠紙。

我想到他的父親。那個早亡人當年最愛領(lǐng)著爾嘎坐在風口上吹風。他是個喜歡吹大風的人。大風來的時候他甚至會張開雙手嘶吼,像個瘋子又像個人形的老鷹。由于他這些舉動至今不能從我的腦海消除,我便以為這個人沒有死,只是飛走了。他走之后肯定不能隨便回來,所以這些年等在風口上的爾嘎從來沒有機會再見他的父親。我猜測并且肯定他是在等待父親,或者,至少是在這兒,他會覺得自己是個有父親的人。想到這些我就沒有勇氣將他從風口處喊下來。

“風大。”

我走過去與他并肩坐著。

“風大?!?/p>

他扭頭看我,回了句同樣的話。

我們說完這句話沉默不言。他望著自己的腳尖,又時不時看向峽溝里臥著的集鎮(zhèn)。

如果我說,他像一塊黑色的石頭,經(jīng)過雕琢可以成為一塊美玉,你當然不信。坐在風口上的人發(fā)質(zhì)干燥,皮膚開裂,笑起來牙齒昏黃嘴唇扯出血絲,喉嚨里嘶嘶地冒不出話,這些都不具備雕琢成為美玉的條件。他的舊房子在風口的轉(zhuǎn)彎處,年邁的爺爺奶奶一有閑工夫就張嘴“啄啄啄”地喚雞,這些都無法讓他跳脫出來成為一塊美玉。他生來就是他父親那樣的人,掉在閑雜的漩渦中不可分身,這樣的人飛走了又會以別的方式回歸,是命運般地被牽扯的風箏。

但我又覺得,他不是個喜歡吹大風的人。我在他的神色中捕捉到厭棄和不甘,掙扎和苦悶,他雖然站在風口假裝很舒坦很平靜,其實腳尖總是踮起來,是那種隨時都可能跳開風口的站姿。于是我大著膽子跟他說,你可以將房子攏一攏,不要搞得整個山坡都像是你家的房子。你父親是那樣一個沒有規(guī)劃的人,他恨不得這個山都是他的,房子修得像蘑菇,這里一朵那里一朵。你應該修一座你喜歡的房子,穩(wěn)穩(wěn)地聚合起來,讓它的氣味和你相投。

這位少年并沒有如我想象那樣來一番動情的對話,而是反手從身后的褲包中抽出一罐雜牌酒,揭開就是一大口。我聞到一股濃烈的酒精味道。

“這才是和我相投的。”我猜他想這么回答,又不便開口。

之后他回到蘑菇屋抱出幾個燒好的洋芋,這算是今天的晚飯。我們坐在風口處,和一條活蹦亂跳的瘦狗一起享用晚飯,風沙就在頭頂盤旋,破膠紙就在頭頂盤旋。

爾嘎說,如果干梁子有水就更好了,這兒晚上的月亮大得嚇死人。

他像是帶著一種期盼和愿望在說。喝了酒的人很難關(guān)閉心事。

干梁子肯定不會有水。掘地三尺也不會有。月亮再大也不會有。這兒的水從另外的山坡引來,渾突突還帶著一股牲畜踩踏的氣味。而選擇這樣的環(huán)境安家落戶,你不得不說,那個喜歡吹大風的人一定在某一天突然瘋了,才會拋棄他原先生活條件不錯的老家。

然而我所想的未必就是爾嘎真正的心思。他也許很愛這個地方,之前我所看見的踮高的腳尖,搞不好只是一種飛翔的姿勢,或者,他父親張開雙臂在這兒呼喊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站姿。這是遺傳性的,不能改變。

那么接下來我最好走開,讓這顆石頭在風口上盡量模仿他的父親。他現(xiàn)在暈乎乎的,用方言重復著聽不懂的酒話。我坐在這兒完全是多余的。我們的見面根本不必要。世界上的人,誰都沒有必要天天窩在一起,誰十年不見誰,都應該感到慶幸——你終于可以不用活在別人的眼皮底下。

這太可怕了。我把自己丟進了死胡同。這場見面說到頭是我要堅持的。至于爾嘎,他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只不過是一種難以逃開別人眼皮的宿命。他是被我的好奇心牽到這兒來了,我仿佛聽到什么人在高喊:

——如今蹲在風口處的他醉醺醺多么可悲。

——如今蹲在風口處的她眼睜睜看他的可悲。

——如今誰都幫不了誰卻愿意窩在一起吹大風。

——那些風口上的灰塵和破膠紙啊,它們窩囊囊地飛走了。

我猛然從爾嘎旁邊站起,我說,就當我是陌生人,你就在這兒過你的日子吧。不用改變你父親遺傳給你的吹大風的習慣。

他也猛然站起來——我不確定是他自己站起來還是風吹他起來——說,我早就看出來,你和其他人一樣把我當成風口上不成器的石頭,你們看到我父親留下的那些別扭的房子——是啦,你說的這里一朵那里一朵的蘑菇——很不舒服,他把窮困潦倒像黃沙一樣潑在這兒,搞得風口上的半空中全是破膠紙和灰塵,你可能還聞到了我父親留下的房子中飄來的霉臭味。很不幸,你還得看著他兒子緊跟他的腳步喝酒、吹大風、口出狂言,你們都替我操心,三天兩頭打探我過得怎么樣,有沒有走上與我父親不一樣的道路,甚至分別十年,你們也會想方設(shè)法陪我蹲在大風口看看有什么大的變化?,F(xiàn)在你看到了,我與十年前沒什么兩樣。這兒缺水,只有干巴巴的大月亮,只有干巴巴臥在這兒看大月亮的石頭!

我聽了他的話很激動,一把將他推到風口的下方。

“大姑,”爾嘎站穩(wěn)后吃驚地喊了我一聲。我這才意識到先前走了心神,我僅僅是陷入一場幻想。

“我們剛才聊了很多?!蔽乙陲楛c什么。

“啥?不記得了?!边@是最好的回答,他喝多了嘛。

山下集鎮(zhèn)上的燈火亮起來,爾嘎的那些散落的蘑菇屋也燃起微弱的燭火。由于他的房子分散,此刻蘑菇屋只有爺爺奶奶,他們無法將每一朵燈火都點亮。

夜色完全蓋下來,誰都不想說話。但是我可以感覺身邊少年的眼睛在望著山那邊的路。那條路通向市區(qū)。通向市區(qū)之外的各個地方。

如果我說,今天晚上我們就出發(fā),去流浪,去發(fā)瘋,我敢保證他會跳起來舉雙手贊成然后又坐下去,他會給出這樣的理由:我不是為自己活,我生來就背負了責任,我父親的房子和他年邁的老父母,還在那些散落的蘑菇屋等著我回去。我的慫恿注定要毫無疑問地失敗,這種事情放在哪兒都是一樣結(jié)果:天黑了淹沒肉身,膽子會膨脹得跳出來,然而它無法見光,天不亮跑出去,天亮時哪兒來又回到哪兒去。如此反復,如此不自由。

“你該出去找點事情做,不要蹲在風口上,你的眼睛一定是風吹壞的?!蔽艺f。

“你信不信,我是個非常厲害的采玉的人——那種瑪瑙石,聽說過它是怎樣挖掘的嗎?明天晚上你來找我,我?guī)闳ラL長見識。”爾嘎很得意。

為什么采玉要選在晚上呢,晚上看得清什么?但這個事情它對我有瘋狂的吸引力。于是這天晚上的夢全都跟采玉有關(guān)。

第二天晚上我們出發(fā)了。爾嘎準備了電筒、水、餅干,還有一只破邊碗,亂糟糟地攪在一只蛇皮口袋里。他戴了一頂舊氈帽,走在前邊像個落魄的……打漁的?……不,要飯的。這身裝扮的好處就是,讓一輛小四輪車的主人大發(fā)善心,將我們一直載到那個傳說中藏了許多寶貝的山腳下。余下的山路差不多要走三個小時。

他作為領(lǐng)路人毫不客氣地走在我的前面。這個時候我只好一步一步踩在他的腳跡窩里。我感覺這個晚上他不是去采玉,而是專門為了領(lǐng)我走一截上坡路。這個地方潮濕險陡,走在前面的人就像踩在后面人的眼皮上。

“我想走前面。”我試探著說。

“這種路你走不慣,到處都是懸崖和樹刺,必須要我這樣熟路的人帶領(lǐng)。”他又給我展現(xiàn)了得意的臉子。

我發(fā)現(xiàn)一點變化,這個少年坐在風口處和走在采玉的路上,完全不像同一個人。他坐在那兒是個年輕的有點心理負擔的人,走在路上卻爆發(fā)了流浪漢的瀟灑。這條看上去黑黢黢的山路對我來說有幾分可怕,說不定哪兒藏著一眼地洞,恰好等到我們的雙腳踩下去,那可完蛋了。自從我離開山區(qū)到別的平坦的地方生活,近二十年沒有走這么險陡的夜路,我原先走路腳趾內(nèi)扣,能穩(wěn)穩(wěn)地抓住地面和隨時繞開割人的石子,而現(xiàn)在我的腳趾可恥地失去這種功能,由于在別處長期走著平坦舒服的路,它們放松地抬著腦袋恨不得拱開我的鞋子——“去流浪,去發(fā)瘋!”我差不多要聽見這樣的口號從它們那兒爆發(fā)。我伸手抹了一把汗,不知道這是汗水還是露水——這時候一股涼意躥來,反正這兒的秋天冷起來很要命——兩三顆星子灑在我們上空,昏沉沉的月光根本照不明地面,我感覺危險就藏在暗處,它可能正帶著不必掩飾的夸張笑臉,等著我自投羅網(wǎng)。誰讓我是一個走了和父親不一樣道路的人呢?現(xiàn)在我不得不將這種難走的路歸罪于當初的選擇。而父親對這種夜路的熟悉就像對人生一樣清醒,他絕對不會掉入陷阱也不會走一丁點彎路。

眼下我確實有點后悔,但不是無藥可救的后悔。我心里還有一點“去流浪,去發(fā)瘋”的狂歡。

“走快點。”他催我。

“你走上坡路真厲害?!蔽蚁氡頁P他,又累得說不出話。

爾嘎越走越快,我得承認,他在這條路上走起來真帶勁,簡直可以這么說:一個人適合走什么樣的路完全看他的腳勁。

好啊,來了一段下坡路。

我喜歡走下坡路,它不使人費力,不會讓我累得像狗一樣哈哈喘氣。我自然地超過他,并且,我看到天邊薄薄的亮開一道口子,過一會兒那里就會拱出一枚新鮮的太陽,我似乎已提前聞到了路那邊順著陽光而來的花香。

“走快點。”我催他。

爾嘎走下坡路簡直太慢,甚至好像根本不是在走,是用拖拖拉拉的兩條腿在地上挪。

“你的狗腿子才十七歲,走那么慢!”我忍不住抱怨。

“這種路我根本不需要走多快。”他指了指天邊,“天都要亮了,急什么!”

他的語氣帶著挑釁的味道,走得慢,體力保持完好,更可悲的是,我走得越快他就顯得越高,他又像先前那樣踩在我的眼皮子上了。好在這種險些干架的局面快速得到化解。天亮了,我們來到了采玉的地點,從晨霧中時不時鉆出幾個孩子,他們可能剛剛吃完一包泡面,手里端著的泡面盒子里的石頭上還沾著幾根面條。我這樣說一定把你繞暈了。天知道我要怎么才能形容這些邋遢的孩子。他們抱著寶貝從我身邊走過,丟給我的眼神充滿防備和嫌棄,我深知這種眼神下的暗語,他們肯定在說,又他媽來一個搶生意的!

我只好躲躲閃閃地退到爾嘎身后躲起來。

“不要怕,我們經(jīng)常為了一顆石頭干架,這些人!我們要裝著是本地人,和他們一路的?!弊詈筮@句話他說得很小聲。

我們挨著那些密密匝匝的地洞走,爾嘎說,要找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洞,用最快的速度找到有價值的石頭。也就是說,用最快的速度找到有價值的石頭,偷走。因為這些地洞都是本地人挖出來,外地人沒有開采的權(quán)利和機會。

“寶貝長在人家地里,又不長在我家風口上。有什么辦法?!睜柛抡f。

做賊心虛,我一邊走一邊拿眼睛四處觀察,任何一個孩子只要把屁股扭向這邊,我就覺得他要跑去喊人。地洞里也總是擠滿了人,一張張黑乎乎的臉,眼里除了石頭——不,不是石頭,是瑪瑙——沒有別的。當然,也不是說他們看不見我們從地洞上邊經(jīng)過,走路總難免要弄出響聲,尤其踩在一顆一顆石子上,那就更引人注意——萬一你踩壞了價值連城的寶貝可怎么辦。所以這些人一看見我和爾嘎從地洞上邊走過,就在那兒大喊,瞎子!走路要帶眼睛!

爾嘎因為眼睛看不清東西,有好幾次都掉進洞里,又被那些人合力丟了上來。我奇怪的是他每次掉下去都能順勢抓到一塊石頭。而這里地洞到處都是,它們像傷口又像吃人的嘴巴。

我趴在洞口邊等爾嘎從地洞里出來。我們已經(jīng)找到一眼暫時沒有主人來開挖的地洞。也可能根本沒有主人,它是野豬拱出來或者天生就存在的。

這時候我又看見那些孩子端著泡面盒子朝我們走來。我有點害怕,天知道我為什么要怕這些毛孩子,他們破爛的衣衫糊滿泥巴,有的人甚至把紐扣弄丟,有的干脆打著光腳,戴一頂舊氈帽。(難怪爾嘎要戴一頂帽子,那看上去和他們很像。)

你們干什么?我說。我必須要搶占上風,在他們還沒有問我是從哪兒冒出來之前。

誰知道他們根本不理我,看不見我一樣,將盒子抱緊,從衣兜里摸出一根辣條若無其事地吃起來。有人還掏出了一架斷了一邊翅膀的小飛機,用嘴巴“嗡嗡”地飛著。

爾嘎一無所獲,他從地洞里伸出腦袋對我說,要不,去搶一顆?

我望著那些正在享受辣條和開飛機的孩子,不知道怎么下手。他們小得像麻雀而我是個小偷,如果我要奪走他們手里的任何一顆石子,那誰都無法阻止。我感到心虛。但我也不是特別內(nèi)疚,當我聽到地洞里他們的父母咔嗒咔嗒敲石頭,然后用那種嚇人的粗嗓門喊:“砍腦殼的娃兒,還不給老子過來幫忙!”就覺得我和地洞那些人一樣,不好不壞。

不過,這也不能完全怪地洞里的人。就像沒有人怪爾嘎假冒本地人混進洞子探寶。并不是說,他們愿意把孩子們的童年像敲石頭一樣搗碎,而是,他必須要讓他們知道,這兒到處都是石頭、懸崖、黑土地,牛屎馬糞和火辣辣的太陽,這種天色下玩游戲也不盡興。

“你去?!蔽抑缓冒堰@個棘手的難題推給他。

爾嘎用鼻子“哼”了一聲。他站著不動。我猜他也不好下手。畢竟我們兩個站在他們中間實在太高,簡直就像上帝一樣,毫不費力眼睛皮垂下去,這些人就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了。不過這種高度看人的壞處在于:容易眼酸。容易因眼酸而冒出眼淚。孩子們當然不會在意這種意外的眼淚,爾嘎說,他們的父母在地洞里眼酸得比我們現(xiàn)在還厲害,要一直扛著眼睛盯著石頭,只要有人肯下去查探,那張扭過來看你的臉不是血紅就是滿眼的淚水,并且還有點意外的呆滯——因為你出現(xiàn)得過于突然嚇到他了——以及先前某個時候找到一顆精品瑪瑙原石的喜悅,它絕對不會還有別的心情表現(xiàn)給你,“吃飯了嗎?”這種無聊的問候簡直多余。

我不知道這個地界屬于哪個縣,爾嘎一會兒說“跑馬”一會兒說“美姑”,一會兒說,隨便什么地方吧。反正走了那么遠,我又沒什么方向感,他怎么說都可以。

“涼山?jīng)霾粵??”他突然問我?/p>

“涼個屁,這幾年變得很熱?!蔽矣脙筛种赋镀鸷蟊成险粗顾囊路?/p>

這個時候我們已經(jīng)找了個背陰的地方歇涼。外省來買石料的老板沿著洞子走來走去,用蹩腳的雜牌彝漢雙語跟本地人談生意。由于來這兒買石料的大多是中原人,本地孩子們現(xiàn)在正搖著腦袋跟他們交談:恁說的不中,再添點兒。他們已經(jīng)不吃辣條和開飛機,而是抱著那些盒子蹲在洞門口,滿頭的汗水和泥巴,鼻子也沒有完全擦干凈,就投入到成年人的買賣當中。

我覺得這個時候爾嘎應該去碰碰運氣,像那些孩子一樣蹲在洞門口,掏出他剛才撿到的原石,說不定一顆石頭就可以改變他的命運。但是爾嘎堅持不去。他蹲在我旁邊打起了瞌睡。

不成器的。我有點生氣,難道走這么遠的路就是為了撿幾顆石頭坐在涼地上打瞌睡嗎?

“晚上再碰碰運氣吧,我剛才撿的都是廢料,不值錢?!?/p>

然而,我又改變了主意并且慶幸他沒有去那兒賣石頭。因為我發(fā)現(xiàn),那些賣石頭的孩子蹲得太矮,周圍又沒什么遮陰的樹木,陽光直射在他們黑乎乎的腦門上,使汗水成線地淌進眼睛,以爾嘎這種昨天喝了不少酒的體質(zhì),坐那么矮又遭太陽烤曬和汗水沖擊,肯定要當場昏倒。

整個白天我們沒有吃多少東西,爾嘎吃得更少,他拍著“空空”響的肚皮說,熬吧,熬到晚上就好了。

晚上來了。晚上的月亮也來了。

我們偷偷跑到?jīng)]有人看守的洞口,爾嘎走夜路比白天有太陽的時候走得穩(wěn)而快。我覺得他的眼睛不像是生了什么病,它只是受不了白天陽光的強度,而習慣了夜間的月光。接下來的行為讓我不能不相信他輟學之前從學校跑到風口上看月亮。這不是文藝青年的行為嗎?正巧我是有望月情結(jié)的人,我眼里的月亮會變出很多東西:石門坎的仙人掌,院壩里的石榴樹,我父母親手栽的芭蕉樹和竹子。這些都是隔遠了才會被月亮照出來。而現(xiàn)在月亮就在涼山,我也在涼山,這種時候月亮的光芒對我起不了作用。我還不具備看它的心情。

爾嘎卻坐在洞口不走了。

他的樣子像只天狗。我是說,他脖子伸得長長的,再伸長一點月亮就會被他拱下來。

其實我可以自己下地洞,反正坐在洞口也沒什么意思??晌胰狈δ憵?。洞子那么黑,洞子里的路那么黑,即便洞口月亮再大月光再好,到了洞里什么都摸不清,注定要一條道走到黑。

然而,我掉進洞子里了。爾嘎不肯拉我上去,他的意思是,人一輩子難得掉一次地洞,既然掉進去就不用著急出來。

于是我只好規(guī)規(guī)矩矩又懷著恐懼站在這個別人挖出來的地洞,這簡直像是特意給我準備的一樣,洞子的大小完全符合我的體型,只不過,我不能隨意自由彎腰做一些放松肌肉和伸懶腰的動作。說白了,我被恰到好處地卡在這兒了。我記得從前有個男青年跟我說,如果我嫁給他,吃再胖都沒有關(guān)系,我卡窗戶就拆窗戶,卡門拆門,卡墻拆墻。我沒有嫁給他所以卡在了地洞?

但這難道不會是爾嘎故意給我設(shè)的陷阱嗎?他總是一個人跑到這兒來,而又總是一無所獲,瑪瑙石存在許多年了,他還是和他爹一樣窮光蛋,他住在那些蘑菇屋里簡直是個倒霉的蘑菇?我越想越覺得受了迫害,但毫無辦法,就像他說的,人一輩子難得掉一次地洞。

過一會兒,洞子外面燒了一堆大火,嘈雜的聲音隨之傳來,我聽了一下,是白天那群孩子睡了一覺又跑來干活了——這些不要童年也不要睡眠的人。爾嘎終于肯將我拉出地洞?;鹩悬c小了,他們圍在那兒選石頭,照著月光和火光,把爛掉的石頭挑出來放在別的盒子里。

有人在寫作業(yè)。他們寫作業(yè)的時候眼睛卻時不時地望著我先前掉下去的那個地洞,然后又望著我。我從來沒有在這么多雙眼睛的注視下感到無處可藏,感到恐慌和心虛。他們把我看得就像一張扁塌塌的紙。這些小小的人到底要在我身上尋些什么呢?好啊,我猜到了,他們可能在想象自己明天就會長成我這個樣子:穿不沾泥巴的白衣裳和夢想了半生的黑皮鞋,以及腰包上掛著裝模作樣的精巧的茶杯。這時候我要解釋一下這些來不及換下的行頭肯定不行,假如我說,不要在意這些身外之物,它們在外面的大街上隨處可見,至于那雕刻得相當不錯的茶杯,它在我們這兒只是一件喝水的用具,如果可能的話,去做那個雕刻茶杯的人,你要相信他絕對不是一個附庸風雅的人,杯子上的刀工可以想象那是很多年的修養(yǎng)和提煉,尤其那些細碎的花紋,它透著一股寂寞的白月光的味道——你得相信他蹲在很多個晚上的月光下完成了這個作品。然后,好好珍惜你們圍在柴火邊烤火的日子,不要讓它跑得太快??墒沁@種話肯定沒什么底氣和說服力——“那你為什么要穿它們,為什么要穿它們回來!”——他們一定會有更多的反駁,我就是懷著那么多的反駁走了一條自認為和父親不一樣的路。而今天我滿心要走回來,卻發(fā)現(xiàn)不是落在爾嘎的眼皮底下就是落在這么多雙眼睛的直視下,我失去了走山路的能力和與他們交流的心情。

就在我胡思亂想時,爾嘎掉進了我剛剛才爬出來的那個深洞。

“快拉他上來!”我喊。

他們跑過來圍著地洞大聲笑,不伸手幫忙。山風呼呼向著地洞里灌,我敢肯定爾嘎兩只耳朵都是大風的回聲。然而我也無能為力,手短,力氣小,我根本夠不到爾嘎的手。

“不要自作多情呀,你的手那么短,他又根本不想上來,你看他的手正在那兒摸石頭呢!我們敢保證,他在那兒自由得很,這種活只有像他——還有我們父母——才吃得消,你不要操心了,他在那兒心情好得很,你側(cè)著耳朵聽,一會兒他可能還要唱山歌。”

他們提醒我了。爾嘎確實沒有伸手給我,并且看上去——抬頭的時候我捉到了他的眼神——心情不壞。

“那我自己跳下去救,”我擔心他會在地洞呆很久,誰知道呢,他視線薄弱,萬一看錯了出口而在地洞的岔道中反復走著彎路,那今天晚上我們誰都不要睡覺了。聽說我要跳下去之后,這幫孩子齊刷刷看向我,那種眼神提示我在多管閑事或者同情心泛濫,當然,也有別的猜不透的味道。他們提示的也許真不錯,在某些時候我的確會同情心泛濫。還在東莞的時候我就聽說了爾嘎的遭遇,他快要瞎了,他快要輟學了。然而我并非像他們看到的那樣日子過得跟我的茶杯一樣精致。我僅僅是同情心泛濫——這種毛病簡直可以稱得上“舊傷復發(fā)”,它不能保持長久,卻又總是間隙性發(fā)作——然后又被別的事情打攪,很快把這件事沖淡?,F(xiàn)在他輟學了,他掉進錢眼一樣深的地洞去了。

有山歌從地洞冒上來:

太陽出來照東方

東方是個好地方

背時崖蔭來打岔

娘在西來兒在東

歌聲是地洞的旋窩風扯上來的。看來爾嘎也只會唱這一首歌。我記得,這首歌他的母親唱得很好,她是漢族,喜歡穿黑白相間的外套,又怕它沾上泥巴所以洗起來很賣力,衣服的縫口總是飄著幾根刷子扯開的碎線。我的意思是,像這種會唱山歌又愛打扮的漢族姑娘,她的心可能根本安不下來,她太有想法,有想法的人愛折騰,會干出二三件隨心所欲的事。后來她隨著娘家人搬到別的省份去了。

我以為他很快就要爬上來喘氣,反復唱歌消耗力氣也必定要口渴,地洞卻傳來敲石頭的聲音,接著又是原地踏步后邁開腳步向哪個岔道進發(fā)的響動。聽他那種忙活,你會以為地下不是窄巴巴的洞子而是一個廣闊的世界,他在那兒過得確實如孩子們斷定的那樣,很開心,也很自由。我在上面反倒無事可干,是個徹底的局外人。

孩子們抱著石頭在火堆旁精心挑選,火烤在臉上就像烤在那些油黃的黑白照片上。最后我認為自己看到了一條昏黃的河流,它可能是火舌變來也可能憑空而出,河流的水正在他們手指上灑落——因為他們在河邊挑石頭嘛——當這些人撩起衣袖擦眼睛,手指上的水也就沾到眼皮上。于是我忍不住跟他們說,坐退點。

“多管閑事,”這回他們直接這么跟我講,并且狠狠地瞪著我。

爾嘎在地洞扯著大嗓門喊,喂,你不下來嗎?我剛要回答卻被那幫孩子打岔了。他們哈哈大笑,指著我說:

“看她那個樣子一點都不像干活的。”

“對啊,她連只盒子也不帶,根本是來混日子?!?/p>

他們說話簡直和大人一模一樣。不過這也可以理解,畢竟過早地學會挖坑、尋寶、說河南話、察言觀色、賣原石,心性成熟快,順便會幾句嘲笑的話根本不算什么。

不過他們也有可愛的一面,那就是突然來了興致要下地洞和爾嘎一起找石頭。他們說這種工作白天做起來沒什么意思,要在晚上找到好石頭才是本事。所以這幫人很炫耀地在我面前一個個跳進地洞。他們很快從下方傳來歡笑,始終沒有聽見敲石頭的響,我才明白這是一個去地洞玩捉迷藏游戲的借口。

地面上徹底只剩我一人,山風吹著我,冷月照著我,山脈在隱約處馱著我看不清的樹木和不值錢的石頭。地面的石頭是不值錢的。

爾嘎一定也加入了他們的游戲,“下來啊,下來瘋?!蔽液孟衤牭秸l在喊我,也可能誰都沒有喊,只是我的魂早一步參加了地洞那場狂歡。

事實上我很想跳下去加入這場游戲,然而我敢肯定在那兒得不到一點自由,那種黑茫茫的通道只會令我沮喪。說到底我不了解他們,他們也不了解我,互不了解的人擠在一起只會讓場面陷入尷尬。剛才傳上來的逗笑搞不好只是我耳朵的誤聽,他們可能躲在洞中傾訴,因為當中有的人父母無法親自來采玉,他們在采玉的地洞里受傷,現(xiàn)在還躺在床上呢——爾嘎跟我說的——那么,眼下這些洞子是父母留給他們的“寶庫”,白天尋寶,晚上玩游戲。也可以說,白天是精明的生意人,晚上才回歸童年時代。此刻他們在寶庫里瘋跑,大喊大叫,一點都不在乎踩壞了有可能相當值錢的石頭。目前看來,石頭也回到了石頭本身,你似乎也可以聽見它在歡叫:不要流浪,不要發(fā)瘋。

地洞的回音效果將那兒的聲音鍍上一層陌生感,已不能分清爾嘎和別人的喊叫。很顯然,他們的興致全都升得很高,這場游戲一時半會兒結(jié)束不了。然而,我卻看見他們一個接一個從地洞爬了出來。

“干活去。”他們無精打采地互相招呼。

爾嘎最后一個出來,頭上全是泥巴和碎葉子。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懶氣無力說了句:“回去吧。”

“兩手空空的回去嗎?”我實在忍不住這樣的問題。爾嘎不說話。他父親遺傳下來的沉默的習性簡直長進了骨頭。他又掏出半瓶酒,揚起笑臉晃著酒瓶跟我說,沒有兩手空空。

于是我們兩個又趕著夜路往回走,月光比先前明亮,照在爾嘎身上就像照在一顆走路的石頭上。我說,你抖掉那些泥巴和碎葉子,它們要把你蓋掉了。他不愿意。為此我二人吵了幾句。我怪他將我哄到這兒卻什么都沒撈著,他怪我不敢跳進地洞害他什么都沒撈著。“道不同!”他說這三個字簡直像詛咒。“不相為謀!”我說這四個字也像詛咒。到后來我們根本無法走在同一條路,但又不能不走在一起,天黑風大,下山只有一條獨路。

由于鬧了矛盾,我們在途中遇到的危險得自己承擔,比如月亮被云層蓋掉,天黑乎乎的,一腳踏空時喊出的不是對方的名字,而是“老天爺救我”。

后來,天快亮了。我們也走得疲憊不堪。

“和好吧,”他說,“我們是同一條路上的人?!?/p>

“好啊,”我說,“反正暫時沒有第二條路可走?!?/p>

我們繼續(xù)往回走,由于剛剛和好心情不錯,他抖掉頭上的泥巴和碎葉子,忍不住放開腳步將我丟在后方,這時候我恍惚以為他騎著一匹棕色大馬,只要再催一下馬的腳程,就有可能從這兒跑出第二條路。

責編手記:

近幾年,阿微木依蘿的散文向以白描化地敘寫底層各色人物見長,不動聲色中觸碰到卑微生命中的尊嚴與銳利,這種筆調(diào)和風格幾乎成了我對作者的定位,期待她仍然在這個路徑上再寫一批佳作出來。但阿微似乎有些不甘于這樣的滑行了??吹竭@篇《采玉者》,起先并沒有引起我足夠的重視,以為仍是一個小人物,只不過工種有些別致而已??催M去,發(fā)現(xiàn)了較之以往的僭越之筆,全篇敘事似無明確的故事性,更多呈現(xiàn)的是一種石頭般的狀態(tài),靜坐的石頭,行走的石頭,月光打亮的石頭。無論哪一種,都帶著一股濃重的人情色調(diào),融入著作者強烈的參與感、代入感。也就是說,這一篇里的敘述,不再是那種冷峻的、保持著一定疏離的旁觀,而是在猜想、感受、交互中完善著一個眼盲而寡言的爾嘎形象。探秘般的采玉之旅,更像一則詩意的寓言,上路下坡,入洞探寶,空手歸程,一樁樁碎片式的記錄,恐怕也無法連出一段何其整飭的劇情,甚至顯得散漫而荒誕,卻隱微地晃動著一些奇妙的感受,伴隨著從風口到地洞的地點轉(zhuǎn)換,人的狀態(tài)、身份、心境也在隨之瞬變,喘息之間滲透著悠長的人生感嘆。黑暗中的爾嘎沒能最終挖出值錢的寶貝,這殘酷的結(jié)局不禁使人遺憾,但對被表達者心情的理解畢竟需要同路而行的基礎(chǔ),作者不是爾嘎,我們也不是?;蛟S對于爾嘎來說,真正閃亮的至寶并不深藏在眾人追逐的地洞里,而是潛伏在那條命定中孤獨逼仄、無人理解的長路上。

責任編輯 石彥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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