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
富爾江,渾江的最大支流,鴨綠江主要干流。這條并不寬闊的江,發(fā)源于吉林、遼寧兩省交界處龍崗山脈滾馬嶺南麓,兩省以江為界,東為吉林,西為遼寧。遼寧這一邊,臨近界線的,是清王朝發(fā)祥地新賓滿族自治縣所轄的旺清門鎮(zhèn),村莊與吉林的村莊雞犬相聞,居民互有往來。旺清門,清代柳條邊的老邊門之一,與四縣接壤,多民族雜居,因而沿江發(fā)生的傳奇,要么蕩氣回腸,要么情深義重。
一位55歲的朝鮮族婦女,懷揣一顆熱情不滅的心,維護著民族地區(qū)的社會穩(wěn)定與和諧,就是這里的故事之一。
一
節(jié)氣已經(jīng)邁進四月的門檻,遼東的山脈和沃土執(zhí)拗地枯著,一眼望不盡的萎黃。但河水早就開化,掙脫寒冷的捆綁,嘩啦啦涌向下游。富爾江也是,綠瑩瑩的,拐著彎兒,從吉林方向劃過來,流到旺清門鎮(zhèn)子外,劈裂兩座山頭,浪花一波追著一波,朝著鴨綠江去了。
午后的江邊,風大,所經(jīng)之處一律帶著嘯聲,卷起陣陣塵土。我佇立野地里,像一棵把腿腳扎進泥土的樹,枝梢使勁往上拔,企圖望到遙遠的景色。其時,我剛結(jié)束一場對話,心里不能平靜,特意躲到?jīng)]人的地方整理一下情緒,思考一個頑強、善良的民族過去的經(jīng)歷,今天的故事以及他們對明天的探詢。
安香淑,一位普普通通的農(nóng)村婦女,小麥色的皮膚,一米六不到的個子,只不過比別人多了幾分溫和,溫和中又透著堅定。然她與身邊女性又有諸多不同:擔任了30年村干部,前十幾年任村婦女主任、村長,后十多年村書記、村長一肩挑。30年中,她一邊操家里的心,一邊操村里的心,她的那顆心,沒歇過一天。
基礎(chǔ)不牢,地動山搖。農(nóng)村基層黨組織建立在億萬農(nóng)民中間,一言一行,一羹一飯,直接觸及百姓的切身利益??梢哉f,農(nóng)村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團結(jié)進步均離不開農(nóng)村基層黨組織這個政治堡壘,邊遠的多民族雜居地區(qū)尤其如此。
旺清門鎮(zhèn)轄四五個朝鮮族村,安香淑所在的村,叫做旺清門鎮(zhèn)朝鮮族村,簡稱旺鮮村。這個村人口最高峰值時達1800多人口,朝鮮族群眾1400多人,其余的由漢族、滿族、回族和錫伯族構(gòu)成。旺清門鎮(zhèn)朝鮮族村的形成,有其歷史淵源,最早可追溯到豐臣秀吉侵略朝鮮,時韓王請求明王朝收納流亡難民,明王朝特準朝鮮難民渡江就近留駐吉林南部和遼寧東部。日俄戰(zhàn)爭時期,日本第二次侵略朝鮮,大批朝鮮人民渡過鴨綠江,沿渾江逃亡吉南、遼東一帶。民國時代的旺清門,以區(qū)為行政建制,區(qū)長姓王,漢族,是一名老資格的同盟會員,曾留學日本,思想開明,在家鄉(xiāng)開辦學校,教導鄉(xiāng)民子弟,頗有名仕之風。面對不斷涌來的朝鮮難民,王區(qū)長不僅沒有驅(qū)逐,反而頂住多方壓力,容留收納,建房子、給土地、辦學校,開始新生活。正因為王區(qū)長的慷慨,這里一度成為朝鮮抗日革命軍大本營和朝鮮國民府所在地,著名的朝鮮革命軍抗日領(lǐng)袖李浩源、梁世奉等核心人物都與王區(qū)長有著深厚友誼,接受過他的資助。東北抗戰(zhàn)爆發(fā)后,朝鮮革命軍又與滿漢人民一起,組成遼東抗日義勇軍誓死保衛(wèi)家園。解放后,國家實行民族政策,批準成立旺清門鎮(zhèn)朝鮮族村。
特殊的歷史境遇,使小鎮(zhèn)人民養(yǎng)成包容、互助的性格。比如六十年代初的旺鮮村,生產(chǎn)技術(shù)欠發(fā)達,就吸納了一定數(shù)量的漢族工匠,解決現(xiàn)實需求。后來,又融入滿族等其他民族,長此以往,形成了特色鮮明的自然村落。
1983年,安香淑從吉林嫁過來的時候,新家迎接她的,是一間半矮趴趴的草房,80多歲的奶奶婆婆重病在床,及老實巴交的丈夫。安香淑一點兒沒嫌家貧,縫縫補補過起了日子。不久,安香淑的叔公嬸婆雙雙離世,撇下三個女兒孤苦伶仃。作為嫂子的安香淑,不忍三個年幼的小姑子沒人管,和丈夫商量一下,接回家來。從此,一家六七口人擠在簡陋的草房里一住多少年。
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安香淑攬過繁重的家務(wù)和田野勞作,發(fā)揮朝鮮民族勤勞樸素的品質(zhì)照顧著她們。奶奶婆婆動彈不了,她把飯菜端到床前,擦屎擦尿,熱水搓澡。在三個小姑子面前,她就是媽,漿洗縫補,點燈熬油,承擔了母親該承擔的一切。為了三個小姑子,她只生了一個兒子。
“實在顧不過來,不敢要??!”
提起往事,安香淑一聲感嘆。
安香淑的家庭結(jié)構(gòu),被老書記看在眼里,也被村里人看在眼里,1985年,村班子換屆時,她被推選為村婦女主任。
村里人心里有安香淑,安香淑心里也裝著村里人,特別是那些上了年紀的長輩。安香淑看似粗獷,其實細膩,看到村里老人多,有的受兒女的氣,她心里很難過,暗想著,一定要扭轉(zhuǎn)這種壞風氣,樹立人人敬老愛老的社會風尚。想法有了,從哪抓手呢。安香淑琢磨琢磨,腦子里念頭一閃:何不利用朝鮮族喜歡聚會、擅長歌舞的特點,成立個協(xié)會呢?于是,1986年6月21日,安香淑在老書記支持下,正式成立村老年協(xié)會。此后,安香淑每月兩次將老人集中起來,張羅著一起吃頓飯,唱唱歌,嘮嘮家常?;顒痈愣嗔?,老人們心情舒暢,眼角眉梢含著笑。原本對老人不好的年輕人被安香淑的誠意打動,也悄悄改變了態(tài)度,平日對老人知冷知熱,逢著聚會日,攙扶老人參加活動,等活動結(jié)束再接老人回家。老書記見此情景很高興,夸贊安香淑這件事辦得好,幫他分擔了擔子。安香淑說,孝順老人是咱朝鮮族的傳統(tǒng),哪能把這傳統(tǒng)丟了。老書記,你德高望重,見多識廣,我哪里做得不夠,想得不周全,你還得多指點才行啊。老書記說,香淑,你盡管放手干吧,有什么為難盡管和我說,咱們這個老年協(xié)會一定要堅持辦下去。
29歲那年,生活、工作均有了奔頭的安香淑,嘗到厄運降臨的滋味——丈夫得了肺病,治療費花掉二十多萬,這意味著她憑空背上巨額債務(wù)。更可怕的在于醫(yī)生的預(yù)言,他們說,你丈夫頂多維持兩年。倔強的安香淑不肯承認這壞消息,她要挽救丈夫的命,還要盡快還清債務(wù),一咬牙,扔下一家老小赴韓國打工,在外苦熬兩年,回來還上饑荒,重拾家庭重擔。
“那時候,白天上地里掰玉米棒子,晚上熬夜扒玉米,十根手指全裂著刀割樣的大口子,一伸進水里疼得直發(fā)抖?!?/p>
她攤開手,我看到了鄉(xiāng)村勞作雕刻的印記——骨節(jié)粗大,十指有些彎曲。
村里的老人們歡喜安香淑回來,邀請她繼續(xù)擔任村婦女主任和老年協(xié)會會長:“香淑啊,這個會長還得你來當,你走這兩年,我們心里沒著沒落的?!卑蚕闶缤先藗兛释难凵?,沒有拒絕。這樣子,安香淑又一手家庭,一手村里地忙活起來。
老書記不會忽略安香淑的善良,2000年,推薦她當選縣里的婦女模范典型。那是安香淑第一次站在獎臺,彼時的她,有些局促,有些忐忑,更多的,是掌聲響起時,內(nèi)心起伏的激動。
“我當時就跟我自己說呀,你這個光榮花不能白戴,得對得起一村的老少。”
回憶起昔年情景,安香淑竟然流露幾分靦腆,笑望著我。
老書記生病卸任后,建議選舉安香淑當村長。老書記的建議,得到全體村民的贊成,換屆選舉期間,僅在海選階段,安香淑就獲得滿票。從此,每次換屆她必滿票通過,這狀況即便在全縣來講也屬罕見,甚至是絕無僅有。老書記是個厚道人,安香淑上任那天,他殷殷叮囑道:“香淑啊,咱朝鮮人不能貪心,現(xiàn)在你當村長了,千萬不要搞胡吃海喝那一套,讓人戳脊梁骨,給咱村子也毀了?!?/p>
安香淑鄭重地點點頭,她明白,老書記這是托付,是信任,也是敲警鐘。老書記上任前,他的前任就喪失了村干部的自律自省,整天介尋思吃喝,給村里留下一百多萬的饑荒,以致老書記苦巴苦業(yè)地干,直到任滿才勉強還完那些欠賬。
前車之鑒,教訓深刻。老書記心有余悸,同時對安香淑充滿期待。而安香淑也的確用行動證明,她沒有貪心,沒有私欲,心里裝著一村子人。
能管好全村人的事,是她最大的愿望。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中國,發(fā)生著巨大的社會變革,只不過有的地方波瀾壯闊,有的地方靜水深流。遼東山區(qū)的旺鮮村屬于后者,外面的紛繁世界不知這里細微變化,但身在其中的人,每天都有切實感受——村里人去韓國打工的越來越多,原來完整的家庭缺了一部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留守成為普遍現(xiàn)象。在外辛苦打拼,錢掙到了,家庭卻出現(xiàn)危機。夫妻長期不在一起,各種矛盾激發(fā),感情生疏,老人孩子疏于關(guān)心愛護,孤單寂寞等等一系列問題凸顯。曾經(jīng)平靜的村莊,如今四分五裂,作為村長的安香淑,面對這樣的情況,只有兩個選項,要么努力調(diào)解夫妻關(guān)系,要么默默負起照顧留守老人孩子的責任。
村里的朝鮮族老人多不識字,漢語磕磕絆絆,生病了,不會到醫(yī)院買藥;需用錢了,不會到銀行取款。這些雜事,只要安香淑知道,一定親力親為,跑腿費勁不說,三二十塊的藥錢也搭進去。這樣的忙幫多了,老人們過意不去,隔三差五地給安香淑送幾枚土雞蛋、旱煙葉子之類的東西。無論老人給什么,安香淑一律樂呵呵收下。不收,老人們以為她嫌少,或者嫌東西不值錢,心里不安穩(wěn)。比如旱煙葉子,強烈的辛辣味嗆嗓子,老人非卷一棵讓安香淑嘗嘗,安香淑嗆得直咳嗽,還一個勁兒地說煙好,老人們這才滿意離去。
跑跑顛顛尋常事,讓老人生活得開心才重要。為了減緩老人的孤寂感,安香淑利用老年協(xié)會的平臺,絞盡腦汁設(shè)法哄他們高興。除了每月兩次的聚會,安香淑還每年組織老人外出旅游。為了省錢,同時也為增加老人的存在感,旅游時她盡量不下飯店,而是從家里帶現(xiàn)成的菜,干豆腐、大蔥、黃瓜、西紅柿、朝鮮族的各式咸菜,老人們也各展身手,把自己做的拿手菜打包,開飯時大家的菜湊一塊兒,就是一頓豐盛的宴席。草地上、樹叢中、山坡、河邊,隨便一個地方,鋪上餐巾,安香淑和老人們圍坐一圈,吃著喝著,載歌載舞,笑容驅(qū)散了他們心里的陰影,快樂在集體生活中滋長。安香淑說,這些年來,她帶著村里老人走遍了家門口的景點,老人們開了眼界,收獲好心情。她說得輕松,可我知道這需要冒險精神的,萬一老人旅行時磕了碰了,她必成第一責任人。當我問安香淑說,你領(lǐng)著老人出去玩兒就不怕出點兒啥事嗎?安香淑搖搖頭,不怕,我隨身揣著必備藥,即使真的突發(fā)什么情況,以我和老人的感情,誰也不會陷害我。
這種自信,恰恰來自相互之間的良好溝通和情感共振。而安香淑陪伴村里老人游玩的過程中,就是心靈彼此貼近的升華,她視老人為父母,老人視她為自己女兒,凡事愿意跟她說說,請她拿個主意。
二
美麗的富爾江是旺清門的一道風景,冬季里,北風給江面刮起一墻雪煙;夏秋時節(jié),南風給江面升起一墻霧煙,雪煙和霧煙,將村莊遮蔽得蒙蒙眬眬,催生嬌艷的韃子香和肥美的魚蝦。富爾江邊的另一種煙是炊煙,白茫茫的,繚繞村莊的空中,配上雪煙和霧煙,村莊宛如仙境。
在安香淑的眼里,家鄉(xiāng)的煙不僅飄渺夢幻,也是她巡視村莊的參照。
多年以來,安香淑養(yǎng)成一個習慣:每天早晨,圍著村里轉(zhuǎn)一圈。旁人不知道原委,以為她應(yīng)該是晨練賞景。實際上,她在觀察全村的煙筒——誰家的煙筒冒煙了,誰家的煙筒沒冒煙。
“沒冒煙的一定不正常?!?/p>
這是安香淑總結(jié)的經(jīng)驗,也來自她永遠解不開的心結(jié)。
照顧全村老人絕非買點藥,取點錢,劈劈柴禾,掃幾回院子,領(lǐng)著出去散心這么簡單,棘手的是,還要管著他們的生死。稍一疏忽,就可能出大事。
安香淑畢竟任著村長,一攤子村里的公務(wù)要辦理,無法將全部精力用在老人身上。有一次,她出差到市里兩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晨起巡視。走到崔姓老人家,發(fā)現(xiàn)煙筒沒冒煙,院子里的雪也沒除,安香淑覺得異常,心里合計著,自己走時老人明明在家,這一大早的不做飯,剛下的雪也不打掃,他干嗎去了。遂問周圍鄰居,這兩天看見崔大叔沒有。鄰居回憶一下,說,哎呀,真的好像沒見他出入。安香淑情知不妙,急忙推門進去,果然,老人發(fā)病倒在炕上,已經(jīng)人事不省。安香淑一驚,隨之馬上鎮(zhèn)定下來,招呼周圍鄰居幫忙,打出租車送老人到縣醫(yī)院,墊上醫(yī)藥費,實施緊急搶救。此時,老人的家人遠在韓國,多方聯(lián)絡(luò)仍未接上頭。偏偏醫(yī)生拿來病危通知單,讓家屬簽字。安香淑為難了,問醫(yī)生能不能等等再簽。醫(yī)生搖頭,老人隨時可能終結(jié)生命。安香淑沒別的辦法,一咬牙,替家屬簽了字。
最終,老人沒搶救過來。臨去世前,安香淑才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他的家屬,趕回來為老人發(fā)喪。當老人家屬聽說安香淑跑前跑后,冒險簽字的經(jīng)過,不但沒有責怪她,反而感動得熱淚盈眶??墒前蚕闶绲男睦飬s裝滿自責,覺得沒有關(guān)照好孤獨的老人,使他遺憾離世。
當我問她替家屬簽字的心情時,她說:“我也提心吊膽的,萬一人家家屬怪罪我亂簽字,我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啊,好在他們理解我!”安香淑微笑著坦言。她這種擔心我很理解,雖然同為一個民族,但人性是共通的,性格、修養(yǎng)各異,假若老人家屬鬧起來,安香淑難免不陷入被動。然而關(guān)鍵時刻,考驗的就是一個人的擔當精神,特別是作為各級領(lǐng)導干部,更應(yīng)勇于擔當。
“其實這些年來,我最怕的就是替家屬簽字?!?/p>
“那你怎么辦呢?”
“沒別的辦法,我不簽別人更不會簽?!?/p>
“真是難為你。”我由衷說道。
“除了簽字挺難,還有一樣也難?!?/p>
“什么呢?”
“守夜呀!剩我一個人的時候,真挺嚇人的?!?/p>
“你一個人守夜?”
“以前,我最怕死人,現(xiàn)在不怕了,這些年什么都干過,穿壽衣、守夜、送葬?!?/p>
有一年冬天,村里一位姓樸的老人因病去世。老人的家人都在韓國,身邊一個近人沒有。大冷的天,老人停靈在床,一無所有。怎么辦呢?安香淑著實犯難,然而另一個聲音告訴她,你要送老人安心地走。于是,安香淑舀上一盆熱水,親自給老人擦洗,為他穿上裝老衣服,整理好他的遺容。晚上,安香淑又找來幾個村民一起守夜,陪伴老人最后一程。同時,她發(fā)動在韓國的村民尋找老人家屬??衫先说募覍偃缤舭l(fā)一樣,無一點音訊。家屬不回,遺體不好輕易處理,安香淑只有硬等。兩天過去了,樸姓老人的家屬仍無訊息,村民連續(xù)熬夜受不了,安香淑吩咐他們休息,自己留下守夜。
村莊的夜晚,流淌的富爾江是唯一的聲音,黑暗,把人置入一個龐大無邊的虛幻中,無助而驚悚。一盞孤燈下的安香淑,不能睡,也不敢睡,枯坐著,陪著老人在人世的最后時光。她心里一遍一遍問老人,大叔,如果找不到您的家屬,我只好做主送您走了。做好做壞,有什么遺憾,您千萬別怪罪我。
天亮了,安香淑站起身,揉揉干澀的眼睛,活動活動酸麻的雙腿,安排新一天的事情。三天了,按規(guī)矩,必須送老人走。安香淑想,就這樣吧,我不出頭誰出頭呢,至于老人家屬那邊,將來再做解釋。就在安香淑主持送老人走的過程中,韓國那邊終于傳回找到老人女兒的消息,安香淑聞聽,頓覺一塊大石頭落地,眼淚涌上眼眶。
熬了四天四夜的安香淑,終于給樸姓老人一個完滿的結(jié)局。料理完他的后事,安香淑拖著僵硬的身子回到家,想好好歇一歇,睡一覺解解乏。誰知,剛躺到床上,眼皮還沒合,村民給她打電話,說金善琢老人上街買藥時摔倒了。安香淑一激靈,翻身起床,匆匆朝出事地點奔去——她不能不急,金善琢老人的家庭狀況和別人家不同,換句話說,不是很通情理,平時村里人都不愿和老人一家來往,害怕被他們糾纏不清?,F(xiàn)在老人摔倒,她擔心村民不靠前,老人發(fā)生不幸。
趕到出事地點,安香淑招呼幾個村民幫忙扶起金善琢老人,送到鎮(zhèn)醫(yī)院包扎治療。不巧的是,當時時間太晚,鎮(zhèn)醫(yī)院因醫(yī)療條件差不收留老人,金善琢老人本身又有心臟病,不易挪動,安香淑考慮再三,決定先送回家觀察一夜再說。事實證明,安香淑的擔心不是多余的,村民們礙于她的面子,將老人送到家,稍坐一會兒,陸續(xù)借故走了。大家走,安香淑不能走,無論如何,良心和責任絕不許她丟下老人。當天晚上,安香淑陪伴著老人,一邊與他在韓國的子女聯(lián)系。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翌日,老人在韓國的四個子女仍無消息。安香淑果斷決定,送老人到縣醫(yī)院檢查。此時的安香淑筋疲力盡,十分渴望找地方睡一覺,再看孤單單躺在病床上的金善琢老人,看著他無助的眼神,安香淑忍了。
一天,兩天,三天,安香淑精心呵護著老人,上廁所、吃飯、端水拿藥,墊醫(yī)藥費,每一項均由她一個人頂著。另一邊,安香淑想盡辦法,聯(lián)絡(luò)老人的子女。七天過去了,在安香淑的努力下,老人的子女終于回國。一見到安香淑,就拉著她的手掉眼淚:“香淑姐姐,你救了我家老人的命,謝謝你!”
有了這句話,安香淑什么累都忘了,她愈發(fā)堅信,只要你付諸誠意,人心換得到人心。
安香淑的這些親身經(jīng)歷,沒有夸大其詞,沒有虛張聲勢,但有一點我不太明白,就是那些留守的朝鮮族老人,為什么與國外的親人幾年十幾年的失聯(lián)呢。韓國與中國,僅隔著一條江啊。當我提出這個問題,安香淑一聲嘆息,她說,我們朝鮮族本來節(jié)儉,和漢族、滿族等其他民族一樣,注重道德倫理,講究安家置業(yè)。可我們的村民所過的中國式生活,到了韓國全變了。韓國受美國影響,過的是西方式生活,有柴一鍋,有米一灶,有了今天,不管明天。這種消費觀的壞影響,是村民掙到錢后無節(jié)制亂花,兩手空空了,借錢再出國。漸漸地,我們村子出國的人形成兩種現(xiàn)象,一種是掙到錢了,也攢下了,但夫妻之間出現(xiàn)裂痕,分手離婚。留守的一方出于憤怒等原因,自然不管對方老人,之后留守的一方也出去了,雙方父母全沒人管。再一種,先期掙到點錢,胡亂花光,等再回去,要么運氣不好,要么自己不爭氣,混到年歲大了,娶不上老婆成不了家,想回來,沒臉,只得在外漂泊。
“我們村子出國打工的,跟我歲數(shù)差上差下的,十有八九離婚了,沒離的,是兩口子一塊走的?!?/p>
我真的沒想到,我們熱烈追求的現(xiàn)代生活,對城市造成巨大的沖擊,對鄉(xiāng)村,對我們國家的一個少數(shù)民族,也造成這么大的沖擊,這不僅表現(xiàn)在生存方式,更深層的在于價值觀。我也進一步理解,為什么旺鮮村的朝鮮族老人對安香淑那么依戀,他們實實在在地將暮年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在他們心里,安香淑不僅是本族的女兒,還是一名中共黨員,一名村干部,她的行動就是黨和政府的行動。
倘若再換個角度看出國的那些人,尤其落魄的那一部分,浪跡在外多年,最終又回歸村里,是怎樣的一種心理呢?安香淑說,前幾天,我才幫一位村民送到韓國去。他在韓國時,離了婚,不學人樣,沒攢下錢,倒攢了一身病,無奈之下,回來了。前幾天,腦出血突然倒在大街上,我雖然平日里恨他不成器,這時候也不能不管啊,借了三千塊錢,給他送縣醫(yī)院,又通過關(guān)系在韓國到處找,第十一天,終于找到他哥姐,我說你們都不理他,不等于盼他死嗎。他哥姐聽我一通說,心軟了,出院后把他接到韓國。
“你說話這么直來直去,不怕惹他們不高興?”
“不怕。他們知道我是為他們好?!?/p>
安香淑爽朗地笑起來,聲音卻不高。還真是,安香淑式的笑容讓人對她恨不起來,相反,她有種吸引你的力量,叫你不敢生亂七八糟的念頭。這種力量,就是正直。
“村里這類人多不多?”
“前些年不少,后來他們家屬知道我實在顧不過來,理解我了,有條件的陸續(xù)接走,也有的去世了?!?/p>
安香淑的這句話,使我想到一個直接的問題:“這十幾年你一共親自送走多少老人?
“三十七八個吧?!彼徽f道。
我暗暗抽口冷氣,這個數(shù)字意味著,她給三十七八位老人做了孝女,為他們舉行告別人間的儀式,為他們的靈魂禱告。這個數(shù)字更意味著,她以一名共產(chǎn)黨員的名義,堅定地執(zhí)行著黨和國家的民族政策,為維護地區(qū)的和諧穩(wěn)定辛苦付出。正因為有了她這樣的村干部,我們的基層黨組織建設(shè)才堅如磐石。而那些在國外的朝鮮族村民每逢艱難困境,第一想到的是回來,不也正是堅信他們是這個國家,這個鎮(zhèn),這個村的一員,堅信任何時候他們都能在這里獲得溫暖和生存的勇氣嗎?
“那村里現(xiàn)在還剩下多少老人呢?”我問她。
“還剩三十多個。這些人都是六十歲以上的,疾病在身,行動不便。”
我對她的話很感興趣,追問她為什么剩的都是六十歲以上的,且?guī)缀跏侨宄r族村民的人數(shù)。安香淑的回答,又讓我有些驚訝。她說,近年韓國出臺了一項政策,凡在韓國查得到三代以上家譜的,有勞動能力的人,六十歲以下均允許申請去韓國居住。
“六十歲的人,還可以干活嗎?”
原來如此。韓國的這項政策,其實是一項特殊的勞動力輸入政策。而失去勞動能力的人,剩在中國。那么剩余的這三十多位朝鮮族老人,中國的地方政府就要義不容辭地予以關(guān)懷,照顧他們的具體責任和義務(wù)就落在安香淑頭上,她將守護他們到最后。
一副柔弱的肩膀擔著這么重的擔子,安香淑也覺吃不消,幾次想辭職。她說,十幾年了,累也累過,苦也苦過,自己已奔六十,應(yīng)該考慮下后面的事情。何況丈夫的病要治,需要錢維持。安香淑也提出過辭職,最近的一次,是2015年底,她悄悄跟鎮(zhèn)政府遞交了辭職報告,等批準后和丈夫一起去韓國打工。沒想到,年還沒過,各方人士聽說了,紛紛來找她談話。首先,是朝鮮族協(xié)會的領(lǐng)導來,在她家坐了整整一下午,勸她說,香淑,你不干了,以后我們來奔誰呢?我們有什么扶持項目投給誰呢?老人們也來了,握著她的手不放,安子,你干吧,能堅持多久堅持多久。你不干了,我們怎么辦呢?老人們可憐巴巴地望著安香淑,給她的眼淚望出來了。令安香淑“失言”的還在于,年后,村兩委班子換屆,安香淑在明確提出辭職的情況下,再次在海選中獲得滿票。這是她任村干部以來的紀錄,一直沒被打破。如果說,早些年她仰賴村里朝鮮族村民占絕大多數(shù)獲勝,今天完全兩碼事:村兩委班子成員中,唯她一人是朝鮮族,全村1500多口人,漢族、滿族占大多數(shù),而且是合并村。
從村兩委班子的架構(gòu),到主體村民的構(gòu)成,兩個決定性條件下,安香淑卻贏得那么多人的信任,她辜負不起。她只好失信于丈夫,讓他一個人去了韓國,自己成了留守群體中的一分子。
三
2003年,安香淑任旺鮮村黨支部書記,2004年,旺鮮村與江東村合并,任村長,江東村原書記續(xù)任書記。二村合并,最易產(chǎn)生合而分立的局面,村民之間有距離感,村干部怕自己被排擠,互相防范、猜忌。江東村原書記就存在這樣的心理隔膜,工作上與安香淑不打配合,甚至使腳絆。
江東村有兩戶居民,為兩家邊界的事情鬧騰了好幾年,多方調(diào)解無效。被占地的人家是朝鮮族,占地的人家是漢族,且男主人的侄子很蠻橫,全村無人敢惹,導致事情遲遲無法解決。并村后,兩家?guī)状握医瓥|村原書記調(diào)解,原書記既不敢得罪漢族那家,又想借機給安香淑制造點麻煩,索性把事情推給她。安香淑心里清楚,這位新搭檔本意想給自己個下馬威,如果這件事自己退縮,以后就別想在江東村開展工作,新搭檔也不會買自己的賬。她從頭至尾梳理一遍糾紛始末,總體上看,江東村漢族村民多,朝鮮族村民少,如果自己冒然介入,會不會激化矛盾引起兩族村民相互敵視?再具體到兩家,一強一弱,這碗水要端平也非易事,強的一方會不會說自己傾向本民族?弱的一方以后會不會日后承受更多壓力?安香淑左思右想,覺得棘手是棘手,但也不是沒有解決之道,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要找對要害。深思熟慮之后,安香淑步行去江東村。
江東村的地理位置在富爾江東,村名即來源于此。村子坐落于山腳下,山上有古漢墓和古高句麗人遺址,百余戶民居紅瓦青墻,面朝著大片的稻田,春天里,稻田池子的江水亮汪汪,仿佛溫潤江南。稻子成熟季,黃綠色的田野條塊縱橫,從公路上看去,宛如一幅巨大的油畫。安香淑看著家鄉(xiāng)的景色,邊走邊想,我們的村莊有這么深厚的歷史背景,這么好的資源,大家住一起是緣分啊,該倍加珍惜,高高興興地生活才是,哪能為一點小事計較起來沒完呢。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徹底解決積壓多年的問題,讓兩家心無芥蒂地做鄰居。
到了江東村,眼前的場面讓安香淑暗吃一驚:街上黑壓壓全是人。大家都想看看,安香淑怎么化解這筆陳年老賬。這時候,兩家涉事女主人還在指責爭吵,安香淑一言不發(fā),站在旁邊聽。等兩家涉事女主人吵累了,她也聽明白原委:朝鮮族一家先買了村里青年點的房子,漢族一家后在附近買的地皮新建的房子,住進來之后,逐漸擠占朝鮮族一家的地方,杖子越夾離鄰居越近,拐了好幾道彎,給朝鮮族鄰居出入造成很大不便??蓾h族一家矢口否認占鄰居地方,堅持現(xiàn)有狀況。
安香淑站起身,問朝鮮族和漢族兩家要房照,她想,先看看房照怎么寫的,找個突破口。兩家各自拿出房照,安香淑一看,大失所望,原來老房照寫得比較籠統(tǒng),沒有標注具體的四至??磥?,突破口需要另找。安香淑又問,誰當年主持賣朝鮮族一家的房子?誰主持賣地皮給漢族這一家蓋房子?村民說,老書記和現(xiàn)任書記。安香淑說,好,我去找老書記。
村民嘴里的老書記,姓金,也是朝鮮族,一名老共產(chǎn)黨員,卸任后在家務(wù)農(nóng),不愿再過問閑事。之前,也有人為朝漢兩戶村民邊界的糾紛找過他,均被他拒絕。安香淑不知道老書記是否拒絕自己,但她一定得去,說服老書記還原真相。
安香淑進了老書記家,二話沒說,跪在地上給他磕了一個頭:“老書記,您是老黨員,老干部,唯一知道真相的人,這會兒您要站出來,主持公道。您不要害怕,后果我承擔!”
老書記被安香淑誠意打動,隨安香淑趕到現(xiàn)場,說出當年的情況。安香淑趁熱打鐵,帶著老書記返回現(xiàn)場,當眾問自己的新搭檔江東村書記,后建房的地皮是你經(jīng)手賣的,今天村民、鎮(zhèn)司法所、土地辦的人都在,當場判。如果你們不服,再不要找政府,直接去法院起訴?,F(xiàn)在請你說說情況吧。江東村書記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只好指證漢族一家房址的四至。這時,安香淑轉(zhuǎn)身對漢族一家說,事情已經(jīng)明了了,現(xiàn)在請你把杖子拔掉,歸還人家的地皮。漢族一家急了,矛頭指向安香淑,那家的婦女破口大罵安香淑,他家侄子也怒氣沖沖,威脅安香淑。安香淑不惱火,也不還嘴,環(huán)視著看熱鬧的村民,問漢族那家:“你們拔不拔,不拔,我要動手了?!睗h族那家當然不會拔。安香淑便走上前去,一根一根往外拔杖柈子。
這一幕,把圍觀的村民看傻了眼,旋即,報以一片掌聲。
安香淑的倔強、正直為她贏得江東村民的贊許,她給村民們鞠躬,感謝大家的支持。此事也使她深信,不論哪一個民族,哪個人,心里都裝著一桿秤,一邊是公平,一邊是正義,只要自己遵循這個原則辦事,就不會與村民離心離德。
江東村朝漢兩家的糾紛結(jié)束了,安香淑卻沒有簡單了事。通過這一次,她側(cè)面了解到,漢族那家的兒子出國,老兩口單獨過,春耕秋收的各種困難都有。安香淑留意到這一點,總找機會幫老兩口一把。老兩口呢,漸漸放下怨恨,從心里認可安香淑,每次安香淑去江東村,非拽家里坐坐不行。
后來有段時間,老兩口要求安香淑給辦低保,安香淑說,大叔,其他的困難我?guī)湍?,這個忙我不能幫,你不夠條件啊。老人不甘心,磨了幾次,安香淑也沒吐口。但逢著老人生活、生病需用錢,安香淑就自己掏錢、送東西,誠心誠意地告訴老兩口,盡管不合乎政策辦不了低保,我個人也會盡力幫助你們。安香淑的舉動,硬是感動得老人不好意思再提。
兩年后,老人出國的兒子回村了,聽說了父母的事情,覺得很丟臉,特意跟安香淑道歉。安香淑借機勸他搬回去和老人同住——經(jīng)多年的磨合,安香淑弄懂了老人愛占便宜的深層原因:兒子兒媳分家另過,平日不大來往,他們害怕老無所依。在安香淑的勸說下,老人的兒子與老人搬到一起住,村里換屆時,他還競選上村委委員,成了安香淑得力的幫手。
“這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厚道,務(wù)實?!?/p>
“那他父母呢,這回兒子當村干部了,他們什么反應(yīng)啊?”
“老兩口現(xiàn)在懂得村干部的難了,積極支持兒子工作?!卑蚕闶缧Φ煤瞄_心。
漢族是農(nóng)耕民族,幾千年的土地感情任誰也撼動不了。因此,土地糾紛是鄉(xiāng)村主要矛盾之一。像類似拔杖子的事情,在安香淑的村務(wù)工作記憶中,隨便能講一堆。有的,只要她往那兒一站,雙方自動熄火。有的,則要費些力氣。不管用什么方式,安香淑都圓滿解決了。我問她有什么秘訣,她說,哪有什么秘訣高招,就是靠感情。這類雞毛蒜皮的事情沒有法理可講,我跟他們平日里感情好,一到了真章,感情就管用了。是啊,感情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但在鄉(xiāng)村,許多矛盾確實依賴它大而化小,小而化了,最終一團和氣。但是說到底,感情是從彼此間的信任、公正中來。
村里有兩戶人家,一戶朝鮮族,一戶漢族,曾經(jīng)因水田旱田界限的事情吵架,漢族婦女種的旱田,擠占了朝鮮族婦女的水田一條壟,兩人為此爭論不休。有一年開春,兩人一大早又在地頭吵起來,安香淑趕去處理,勸戒漢族婦女說:“明明你占人家一條壟,怎么不認賬呢,現(xiàn)在你把多占地的苗拔掉,還給人家?!睗h族婦女刁蠻,自然不肯拔自家的禾苗,為了守住這一條壟,索性當眾撒潑,往安香淑懷里拱,大聲喊:“書記打人啦,書記打人啦!”附近地里干活的村民聽見喊聲,圍攏過來看究竟。安香淑見漢族婦女鬧得不像話,等她再撲上來時,往旁邊一側(cè)身,漢族婦女撲空,趔趄幾下,安香淑順勢推她一把,漢族婦女倒在地里,愈發(fā)大鬧。安香淑上前扶起她,說,你可以去住院,藥費我掏。那漢族婦女果然去縣醫(yī)院住院,安香淑也真的交納了押金。那漢族婦女本來毫發(fā)無損,住了一周,思前想后的,覺悟自己有錯,加之惦記著家,主動回村和安香淑說,安書記,這事兒我不對,我聽你的,那一條壟我還回去。
安香淑的這種以牙還牙的做法,即使事后聽來都覺得大膽,令人捏著一把汗。我問她,你那么果斷地制裁她,不怕別有用心者上綱上線嗎,萬一被放大歪曲,你會被問責的。安香淑說,我是一名村干部,在什么樣的境地,遇到什么樣的人,得用什么樣的辦法立住腳。我要不治服她,那一條壟永遠不會歸還。再遇別的事,她會變本加厲地占人家便宜。我處理不了她,以后就有人效仿。長此下去,村風民風壞了,社會怎么穩(wěn)定呢?當村干部本身就有風險,你得敢碰硬??!
轉(zhuǎn)念一想,安香淑的做法確實有道理,遇上霸道的村民,真要有橫眉冷對的勇氣和巨大的耐心,讓他心服口服。安香淑說,村里的工作就是一團亂麻,你要做好隨時應(yīng)對的準備,不能有絲毫猶豫,不能拖泥帶水,更有甚者,要忍得住一些羞辱。她說,江東有一位村民,總惦記評低保戶,一年秋天,他抓住評低保戶的時機,闖進安香淑辦公室,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岔開兩腿,面朝椅子上的安香淑,質(zhì)問她,我家怎么就不是困難戶?這個明顯的侮辱性姿態(tài),令安香淑很生氣,但她不卑不亢地說,你家條件不夠。那位村民急了,砸桌子,摔椅子,叫罵恐嚇。安香淑說,你命一條,我命一條,要打架我可不怕你。但你得先看看名單,這上面的人,你看你頂哪個忍心?說罷,安香淑從抽屜里拿出新擬的困難戶名單,那位村民從頭翻到尾,啞了。半晌,他咕噥道,我看別的村評上低保戶的不少和村干部關(guān)系近……安香淑攔住他,那是別的村,咱們村不掖著藏著,誰家困難評誰。
過后,那位村民為自己的無禮向安香淑認錯。
四
服理、動情。安香淑認準了這兩條,村民才和她貼骨貼肉。她自己犯的錯,也從不回避,真誠面對。有一年春季干旱,一個多月沒下一滴雨,眼看著節(jié)氣晚了,稻子栽不上,安香淑心里焦急,動員村民不要再等了,建議水改旱。有的村民不同意,想再等兩天,實在等不來雨再改。安香淑說,天上沒有一絲云,哪有下雨的跡象,再等兩天,種旱田恐怕也來不及了。村民們就聽從安香淑的建議,將水田改成旱田,種下玉米豆子。誰知,剛種完地,天竟然下雨了。安香淑望著滿天的雨幕,十分后悔,種旱田的收入,哪里有水田高啊,自己強行要求村民改種,這不是從村民兜里往外撒錢嗎!
由于自己的錯誤決定,減少了村民收入。安香淑坐不住了,召開村民大會,檢討自己的行為。她說,現(xiàn)在種子種下了,不能毀了再種,那樣損失更大,今年大家的損失,我個人補償。安香淑的誠懇,感動了村民,大家異口同聲,多少不差這一年,虧不虧的也不讓你賠。村民心眼實,說不來漂亮話,只這一句已經(jīng)足夠表達他們的情義,達成了他們和村書記之間的諒解。
這在我看來太不可思議,一村的土地收入減少,絕不是開玩笑,村民怎么憑安香淑一次檢討交流就不計較了呢?事實上,旺鮮村的土地經(jīng)營的現(xiàn)狀,與全縣180個行政村存在很大差異性——朝鮮族村民出國后,自家土地承包給本村的漢族村民。多年以來,旺鮮村的土地經(jīng)營逐漸轉(zhuǎn)移到漢族村民手里,而漢族對土地的珍惜史有“耕讀傳家”之論,耕作與讀書,乃一家之本,更是一國之本,古往今來,我們不是一直遵循著這一理念修身齊家治國嗎。我敢肯定地說,此事若發(fā)生在別的村,將引起一場軒然大波,搞不好,村民會上訪告狀,趕書記下臺。
安香淑對我的疑惑微微一笑:“這不都是平日里換來的嗎?”
由她的話,我忽然想起從鎮(zhèn)干部那里聽來的一件事:2013年,鎮(zhèn)里出面與一位開發(fā)新品種稻米的經(jīng)銷商簽訂種植購銷合同。按合同規(guī)定,經(jīng)銷商需向旺鮮村一次性支付土地使用費。項目啟動后,經(jīng)銷商資金短缺,無法及時支付村民這筆錢。不給錢,村民心里不托底,悄悄議論,有人沉不住氣,背地問安香淑,小安子,這事兒黃了咋辦?安香淑也很為難,她想,二百七十萬不是小數(shù),涉及面廣,經(jīng)銷商一時籌不到錢,鎮(zhèn)里也掏不出來,好事辦砸了,違背初衷多么遺憾。安香淑安慰村民說,放心吧,有我在,錢一分不少地交你手里。許下承諾,必須兌現(xiàn),安香淑急得火上房,只好到處托關(guān)系,從銀行貸款把錢如數(shù)發(fā)給村民,回頭又催經(jīng)銷商,按期還上銀行貸款。這件事情,鎮(zhèn)政府領(lǐng)導一直蒙在鼓里,直到今年年后,那位經(jīng)銷商再次提出與旺鮮村簽訂農(nóng)業(yè)合同,安香淑立即提出,簽合同可以,但村民的錢要先全額支付,鎮(zhèn)政府領(lǐng)導才知道這個插曲。
不錯,這便是安香淑的性格,行得端,立得正,不問親疏,只講原則,法理之中,又有溫暖。所以村民買她的賬,別人解決不了的,她處理得恰到好處。正因夯實了品德操守的基礎(chǔ),安香淑在村班子換屆過程中從不拉票,她說,我要是拉票了,我說話就不硬,村民不信服,那你還怎么開展工作?這我多好,遇到搗蛋的村民,我往那一站,問他,你投我票沒?投了。投了就得支持我。然后事情一了百了。其實我們的村民都是好人,大家平時不分民族,也分不清。生活習慣上,大家互相學習,漢族也淹高麗咸菜,做打糕,朝鮮族學著漢族的習俗過年過節(jié)。漢族婦女說起朝鮮族話來,連我都看不漏,朝鮮族婦女不穿民族服裝,我就認成漢族,為此沒少鬧誤會。你別看他們之間動不動爭吵摩擦,緊要關(guān)節(jié)時誰都不靠后。說實在的,這些年我送走的、照顧留守的老人70多個,但也離不開漢族村民的幫忙,你想想,光我一個人能行嗎?生病去醫(yī)院,我自己送得去嗎?過世了舉辦葬禮,我自己辦得了嗎?不還得在家的漢族村民圍前圍后?
安香淑說得對呀,旺鮮村早已成為村中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建國初期,這個村與旺漢村還分街居住,哪怕本村的村民,朝漢兩族的住宅也隔著街的,現(xiàn)在呢,村與村、戶與戶難分彼此,沒人指點,外人根本不清楚。在村子里閑逛時,我碰上一位老人,他坐在家門口剁玉米稈,我上前和他聊天,問他,大爺,您是哪個村的呀?他一邊剁玉米稈,一邊回答我,旺漢村。我又問,您和旺鮮村的朝鮮族熟悉嗎,他們家里有事您去幫忙嗎?熟悉,熟悉。大家都來往的。那您熟悉安香淑嗎?她跟你們處得咋樣?。磕阏f小安子啊,心直口快,人緣不錯……
一個老人,用他的鄉(xiāng)間土語,詮釋了一個樸素的道理:領(lǐng)導干部的人緣就是心與群眾在一起。
五
安香淑像一塊磁石,以她的人格魅力,牢牢吸附著全村男女老少。在家的村民,最高興的事兒就是安香淑到家里坐一坐,趕上飯點吃頓飯,哪怕一頓大蔥蘸醬,也忍不住和鄰居分享興奮勁兒。外出的村民,國際國內(nèi)的長途電話鈴聲總在她家響起,打聽打聽村里的喜怒哀樂,婚喪嫁娶,溫暖漂泊的心,感受久違的鄉(xiāng)情。留守的老人們更離不開安香淑,三天兩頭不見,一定登門找她,看見了,閑嘮幾句,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安香淑團結(jié)村民,也團結(jié)村干部,心中有大局意識。在旺鮮村,我去拜訪了安香淑掛在嘴邊的老書記,他擔任村書記十幾年,但他的家與我見過的村書記的家大相徑庭,一座狹窄的小院,兩扇對開的生銹的鐵門,進屋里去,黑黢黢的,又冷又潮濕。老書記犯了高血壓病,躺在涼冰冰的炕上不能動,見我來,艱難地翻身坐起。老書記一看就是忠厚人,也正是他,當年慧眼識珠,推薦了安香淑。而他退下來之后,一身的病,沒有積蓄,老伴身體也不好,這兩年還被女兒接走哄外孫,扔下老書記一人在家。即便這樣,他也算留守的朝鮮族老人中身體狀況最好的。
老書記知悉我的來意,感嘆道,這些年委屈香淑了,一個女人,不容易。
“她就是一棵樹啊,我們在樹下乘涼。說實在的,我在任時,所干的事就是給上任還一百多萬的饑荒,等我退下來,啥家底也沒給香淑留,她白手起家呀。你來時,到我們村部沒,那座二層樓是她四處求人蓋起來的。蓋完不兩年,上面又給政策,撥??罱ㄔO(shè)農(nóng)村基層黨支部,這錢也沒用上,你說說,她是不是受累的命?”
我笑。老書記也笑了。緩了緩,又說:“我們村也用不了這么大面積,閑好幾間屋子。旺漢村沒村部辦公,香淑主動跟人家說,咱兩村合一處辦公吧,你們不用新建,??钜彩∠铝?,我這邊也省不少費用。旺漢村也有這心,沒好意思提,現(xiàn)在香淑一說,自然雙手贊成??晌覀兇迕裼械南氩煌ò。瑔栂闶?,怎么讓旺漢村也來用咱們的村部啊。香淑說,房子用不壞,能閑壞,兩家用唄,圖個混合?!?/p>
如果不是安香淑大度,兩村合署辦公的稀罕現(xiàn)象不會出現(xiàn)。換了別人,做不了這樣的冒險事——整天低頭不見抬頭見,哪有舌頭不碰牙的,何況兩個村班子搭伙,天長日久的萬一哪件事失和,笑話就鬧大了。然而,安香淑卻能做到,吃點虧占點便宜她不在乎,因為她的心不藏污納垢。
不過,安香淑也有犟到十頭牛拉不回的時候。
2012年夏季,新賓縣進入主汛期,連續(xù)多日下雨,根據(jù)上級要求,縣領(lǐng)導要下到包村工作點,親臨一線指揮防汛工作。當時,包旺清門鎮(zhèn)的是一位縣主要領(lǐng)導,工作認真,但有些教條,安香淑就在轉(zhuǎn)移群眾的問題上和那位縣領(lǐng)導犟上了,差點被罷官。
頻繁的雨水使富爾江水位上漲,河水漫上來,一度淹沒村西的橋。幸好這時雨停了,人們緊張的心舒緩下來。遼東山區(qū)漲水規(guī)律就是這樣,大雨一來,水位迅速升高,雨停后,水位馬上回落。但它會反復,云聚云散,漲漲停停,人們已經(jīng)司空見慣。晴了沒過兩天,又來一場大雨,富爾江水位再次上漲。村前街低洼,有的人家屋里進水,安香淑聞訊,帶著村搶險隊去幫助村民在門口堵沙袋、排水。為安全起見,她還將一個孤寡老人和他年幼的孫女領(lǐng)回自己家。不料,這工夫她家院子也進水了,安香淑轉(zhuǎn)身將孤寡老人和他的孫女以及其他家里進水的人安頓在北山根下的村民家里。包旺鮮村的那位縣領(lǐng)導見到這種狀況,急迫地要求安香淑轉(zhuǎn)移全村百姓上山。安香淑不同意,她說,按目前雨情和富爾江水位分析,還能堅持住,實在不行了再上山。那位縣領(lǐng)導嚴肅地命令安香淑,你必須立刻轉(zhuǎn)移群眾,否則出事由你負責!安香淑說,現(xiàn)在上山不合適,事先沒有搭建臨時帳篷,到了晚上黑燈瞎火的,那么多群眾擠在露天地里挨雨澆,一旦生病更麻煩。而且咱們有兩個病人,一個剛手術(shù)完回來,另一個臥床不起,受不了折騰。那位縣領(lǐng)導不聽安香淑的話,堅決要求她執(zhí)行命令。安香淑堅決抵制,惹惱了那位縣領(lǐng)導,當時就跟鎮(zhèn)里說,要撤了安香淑的職。安香淑說,撤我可以,但是要等到防汛結(jié)束。況且你有權(quán)撤我的書記,沒權(quán)撤我的村長。我任職一天,就得為村民負責到底。
安香淑和那位縣領(lǐng)導吵了一架,雨情也正如她的判斷,逞狂一陣子,悄然退去。事后,那位縣領(lǐng)導經(jīng)過反思,認為自己確實過于急躁,尤其是當眾宣布撤職十分不妥,于是找機會與安香淑談心,安香淑坦率地說,領(lǐng)導不熟悉我們的村情,也不了解富爾江的脾氣,但你為群眾著想的出發(fā)點是好的,我怎么能記恨呢!通過這件事,安香淑和那位縣領(lǐng)導拉近了距離,那位縣領(lǐng)導多次夸獎她敢于承擔、直言不諱的性格,號召全縣村干部多向安香淑看齊。
爾今又是一年春草綠,安香淑將身體有病的丈夫打發(fā)到韓國,在那里一邊勞務(wù)一邊享受韓國的醫(yī)療待遇,以減輕經(jīng)濟壓力,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村里的事情上。與我告別之前,縣農(nóng)發(fā)局來人抽查農(nóng)業(yè)補貼項目,她要陪同深入農(nóng)戶。明天,后天,乃至更長時間,她得配合縣水務(wù)局修水渠。這一項水利工程,她爭取好久了,現(xiàn)在總算確定下來,等修完了,全村稻田基本實現(xiàn)節(jié)水灌溉,這是今年她計劃中的一件大事之一。另外,她想促成和朝鮮族協(xié)會談的扶貧項目,給村里留守的朝鮮族老人找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做,精神上有個奔頭。
安香淑還想做許多事,她已被評選為遼寧省委宣傳部主辦的“遼寧好人”,她對家鄉(xiāng)的情感,如同村外奔流的富爾江水綿綿不絕。
責任編輯 安殿榮